“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傅山心里是喜极了的,但语气还是淡淡的,听上去还略微有些嗔怪。
“受了点伤,在山里养了一阵子,去盂县扑了个空,兜了个大圈子,才找到这里。”傅眉恭谨地回话。
“薛、王二位可平安?”
“平安。”傅眉点点头。
只淡淡的两个字,便足够了,傅山不再问,傅眉也不再多说。人的一生,有这样一次轰轰烈烈足矣,就算余生要隐姓埋名,默默无闻,光是咀嚼这一段辉煌,就足以填满未来的无尽岁月。
褚仁却不关心薛、王二人,只急切地问:“你受伤了?伤了哪里?严重吗?现在怎样?好了没有?”
“只是箭伤而已,已经好了。”傅眉粲然一笑。
“伤在哪里?让爹爹看看伤口。”傅山道。
“在腰下面,已经好了。”傅眉有些扭捏。
“脱了衣服,让爹爹看看。”傅山依旧坚持。
傅眉脸一红,缓缓地脱下了长衫,缓缓转过身去,便露出了后腰侧下方,一个拳头大的伤疤。那伤疤已经收了口,但还未痊愈,微微带着些绯色,像是雪中一朵妖艳的花,看上去,竟然并不丑陋,反而有一种惑人的美感。傅眉背上其他部分的肌肤,和前胸一样光洁,并没有褚仁一直担心的,鞭笞留下的疤痕。
褚仁松了一口气,又有一种“终于看到了”的满足感,心思半点没在那伤口上。
“这个部位,可是很危险的……”傅山沉吟道,一边用手轻触伤口周围,一边探上了傅眉的脉搏。
“伤口不深,没有伤到脏腑。”傅眉解释。
傅山点点头,松开了傅眉的手腕,傅眉忙拿起外衣,穿回身上。
褚仁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有些怅然,似乎刚才一直屏着气息,此时放松下来,头都有点晕晕的。
傅眉回来了,仿佛一切都变得有了色彩,褚仁像是又一次,由失明迎来了复明。
窗前,傅眉正在习字,背影镶嵌在一方阳光里,半旧的青衫似乎微微发着光。含胸,拔背,悬腕,沉肘,一撇一捺,皆劲道十足。褚仁呆呆地看着,什么也不想做,只想这样看下去……唯盼过去驻足不去,未来不来,时间永远停留在这现在。
似乎感知到了背上灼热的目光,傅眉回头对褚仁笑道:“你自己不用功,净盯着我做什么?”
褚仁一笑,掩饰似的,走过去看他的字,一边看,一边念了出来:“‘野鹤孤云闲活计,清风明月道生涯。千山磊落收云气,四海光明耀日华。’这是谁的诗?”
“长春真人丘处机的《述怀》。”傅眉答道。
“那是你家祖师爷了?”褚仁笑道。武侠小说褚仁还是看过不少的,家住白云观附近,每年春节都要去上香,这位全真派鼎鼎大名的丘真人,他很熟悉。
“是。丘真人是全真龙门派祖师。”傅眉因提到了祖师的名讳,放下笔,端凝地肃立着。
“据说爹爹头上的那种黄冠,也是丘真人创制的?”
“嗯,传说元太祖曾赐给丘真人一块金子和一块玉石,要他戴在头上,丘真人在手心把金子揉捏成月牙冠,又把玉石掐捏成簪子,用指甲掐着戴在头上,就成了黄冠。不过这都是传说,当不得真的。”
“但丘真人被元太祖尊为‘神仙’,却是史实。他是汉人,却受了蒙古人的封,你说这算不算投敌叛国?”
傅眉眉头一皱,“你怎么能这么说?‘十年兵火万民愁[1],千万中无一二留。去岁幸逢慈诏下,今春须合冒寒游。不辞岭北三千里,仍念山东二百州。穷急漏诛残喘在,早教身命得消忧。’丘真人万里赴诏,一言止杀,拯救天下苍生无数,乃是悲天悯人的大功德。”
“嗯……‘万古长生,不用餐霞求秘诀;一言止杀,始知济世有奇功。’”褚仁吟道。
“这是什么对子?”
“北京白云观的楹联,顺治帝的重孙题的。”
傅眉怔了半晌,才转过来这“顺治帝的重孙”是什么意思,呆了片刻,又没头没脑地问道:“你在看《长春真人西游记》吗?”
“是啊……”褚仁叹道,“无论是蒙古皇帝,还是满洲皇帝,包括你这个汉家的徒子徒孙,对丘真人的评价都很高。也就是说,就算汉人做了清朝的官儿,只要利国利民,也不算失了气节,对吗?”
傅眉没说话,只是皱着眉头,似乎内心很是纠结。
褚仁继续说道:“但是爹爹却连童试都不让你去参加,倒似沾了一点儿清朝的好处,便负了大明似的,你说,到底是爹爹对?还是丘真人对?”
傅眉低头思忖良久,方抬起头来,娓娓道来:“都对!你……傅仁有个亲哥哥,叫傅襄[2],因患上时疫,二十岁上故去了,他的妻子当日便服毒自尽殉了情,这是节;寡妇孀居一生,也是节;甚至寡母为了抚养子女而再嫁,在我看来,也不算失节。节,不是你做了什么,而是你的本心是什么。伯夷叔齐是抱节守志,袁继咸公何尝不是?就是有仕清的明臣,若真能做到丘真人的功业,想来日后青史中也会赞上一笔的。我若有丘真人的缘、才、势,我也会如他一样行事的。但我不过是一介庸人,野鹤孤云罢了……至于爹爹要怎么做,自然有爹爹的道理,为人子者,从这个‘孝’字出发,自然要遵从、效仿爹爹的……”
“那你就一辈子不想赶考出仕了?”褚仁歪着头,觑着傅眉脸色。
“想又怎样……”傅眉低头一叹。
“以后……别再说这些了……好吗?”隔了很久,傅眉又说道,声音很轻,像是自语。
傅眉若说些旁的话,褚仁还是想辩一辩的,但傅眉这样柔声恳求,褚仁便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何苦说出来伤他的心……总归还是身不由己吧。
傅山像一座山,挡在前面,傅眉用一生也翻不过去。被禁锢在这时代中,被禁锢在这家族中,处处都是禁忌,处处都是枷锁。翼已折,剑已断,心头那一腔欲沸的少年热血已经沉沉欲碧。这囚在父亲训诫和规矩中的一生,恐怕只能用离世出尘的“清风明月道生涯”聊以自慰吧?那颗兼济天下的心,终将被漫长岁月中的琐碎俗务磨洗成细碎如红尘的齑粉,沉沦卑贱,在柴米油盐中蹉跎,转眼间,就是五十年……
相顾无言,傅眉磨着墨,褚仁百无聊赖的把水滴中的水,一点点滴到水丞中。
四周静到了极处,唯有一滴一滴的滴水声,慢慢平复着两个人的心跳。心中的波澜,如心头的波澜,散尽了,便成了止水。
忽然,一阵敲门声,将两人从安静的化外拉回到喧嚣尘凡中,让人感到一丝不安。
因傅山不在家,傅眉便去应门,还没到门口,便隐约听到门外的说话声:“……这家姓傅,刚搬来不久,借住在这里的,是白家的宅子,家中只有四口人……”
傅眉开了门,见甲头和保长都在,另有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长脸,剑眉,留着八字髭须,穿一身石青色的团花衫子,看不出是什么身份。
傅眉心中有些忐忑,便不说话,等着他们先开口。
那甲头还是继续说着:“……一个老太太,还有傅先生,这是他儿子,还有一个侄子,刚来的时候便已经书了册牌了。”
那保长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看了看手中的册牌,打量了傅眉片刻,问道:“另一个孩子多大?”
“十二……”傅眉有些迟疑,他不太清楚册牌上到底写的是多大岁数。
“请他出来,我有话要问。”那男子说道。
褚仁出现在门口,扫了一眼众人,虽然不明所以,但看到傅眉有些紧张,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那男盯着褚仁看了半晌,“你叫傅仁?”
“嗯!”褚仁点点头。
那男子又展开一卷画轴,侧过来让保长看。
保长皱着眉,轻轻摇了摇头,但那甲头却伸长了脖子看过来,说道:“像!我看有点像……”
褚仁和傅眉对视一眼,心中登时涌起了不祥之感。
褚仁故作天真地问道:“像什么啊?是说我吗?让我看看好不好?”
那男子一翻腕子,把画轴转了过来,问道:“你看看,像不像你?”
那是一幅极其生动的白描,上面画着一个孩童,眉眼五官和三年前的褚仁一模一样,身上也是那件“满堂富贵”的马褂,腰中也是那条黄带子,鞘刀、火镰、荷包,一样不少。连荷包上的杏林春燕纹样的刺绣,都一模一样。
傅眉伸手握住了褚仁的手,脸上却不动声色。褚仁只觉得傅眉的手心里全是冷汗,黏黏腻腻的。
“不太像,不过……也有五分像。”褚仁强压住心中的紧张,歪着脑袋,似乎在细细品评。
甲头呵呵笑道:“那是自然,这画上的孩子,是三年前的样貌,这十来岁的孩子,变得最快,如今长大了,自然不太像了。若是十分像,只怕便不是了。”
那男子皱着眉头,问傅眉道:“他是你堂弟?”
“是。”傅眉点头。
“怎么跟你们住在一起?”
“他父母、兄嫂都亡故了,家里已经没有其他亲人,因此我父亲收养了他。”
“你们是家中受了灾,才寓居此地的?”
“是。”
“受了什么灾?”
“兵灾。”
那男子眉毛一挑,似乎便要发作。
褚仁忙牵了牵了那男子的衣角,问道:“他是走丢了吗?你们在找他?”
“是啊……”那男子叹道。
“那他爹爹一定着急得紧,可为什么过了这么久才想起找他呢?”
那男子看着褚仁的脸,沉吟了半晌,才开口说道:“因为我们找到了那孩子身上的衣服,才知道他可能还在人世。”
褚仁心中一惊,望向傅眉,恰好傅眉的视线,也投了过来。两人的目光一触即分,装作若无其事。
突然,那男子不知从哪里抖出了一件衣服,用手提着双肩,举在褚仁眼前:“你可见过这件衣服?”
抽象的大朵五瓣海棠花,花梗上穿着彩绦装饰的古钱,正是那“满堂富贵”织金缎,三年过去了,还像新的一样,没有任何变化。人已长大,衣还如故。
褚仁摇了摇头,随即又喃喃地说道:“真希望你们早点找到他啊!”
那男子盯着褚仁,“你真的不认识这件衣服吗?”
“认识,这就是刚才图上那件,只是少了一条带子。”褚仁依旧呆呆的,装作一副不谙世事的样子。
那男子若有所思,慢慢收起了衣服,卷起了画轴。
“你们若想起来在哪儿见过这样的小孩,就报到我这里来,若能帮忙找到人,王……大人重重有赏!”那保长看了一下男子的脸色,补了一句,便带着两人去下一家了。
待他们走远了,过了许久,傅眉才嗔怪道:“你乱说什么话?”
“你才是乱说话呢!什么叫兵灾,你这不是故意的吗!”褚仁不服。
“就算我错了,你问那么多做什么?”
“我就是好奇我这副躯壳到底是谁……不行吗?不过他们到底也还是没说……”
“你想走了?”傅眉幽幽地问。
“我没有!”褚仁亢声回答。
“你就算想走,也是应该的……”傅眉顿了顿,又开口道,“那条黄带子,只有清廷的宗室才能佩戴吧?你是姓爱新觉罗的……又何必留在我们这寒门小户吃苦?”
“你知道了?!”褚仁一惊,“你是怎么知道的?”
“在义军中知道的,毕竟四大亲王都来了晋省,擒贼先擒王嘛,不知道这个怎么行……”傅眉的眼中掠过一丝黯然,“这黄带子是怎么回事,你果然早就知道……却不告诉我们……亏我这么相信你。”
褚仁抓住傅眉的手,急切地解释道:“眉哥哥,我没有骗你们,真的!我瞒下来不说,是因为我怕你们知道了,会不要我!你还记得爹爹说我是个鞑子时的语气吗?我真的是不敢说啊!我留下那条黄带子,也是怕如果拿出去质押典当,搞不好会惹来麻烦……唉!没想到就算只典当了衣服,还是惹来了麻烦……”
过了许久,傅眉方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你不是有意隐瞒,你要走,我也不会怪你……”
“我不走!”褚仁迟疑了一下,“若你怕我走,那就……把那条黄带子烧了吧!”
“那又何必,就算烧了它,你想走,还是能走;若你不想走,就算是有一百条黄带子也拉不走……”傅眉摇头。
褚仁点点头,“嗯!这三年我应该变了不少,个头儿都蹿出去一个头了,只要我不认,他们一定认不出我来……”褚仁话虽这么说,但语气中到底有点含糊。
“那就好……”傅眉的语气淡淡的,似乎还别扭着。
褚仁不知道怎么劝解,也只好闷声不说话。窗外蝉声阵阵,叫得人心烦意乱。
“我去跟爹爹说,我们搬家吧!”褚仁突然说道。
“那不是更坐实了你心里有鬼吗?”傅眉一笑。
褚仁见他笑了,心里稍稍安定了下来,“也对,他们这次没认出我来,应该就算躲过去了,世上攀龙附凤的人那么多,搞不好他们已经找到了其他人也未可知。”
话是这样说,但褚仁心中的不安,却是与日俱增,矢口否认,就能躲过去了吗?
傅眉也是一样的不安,留下那条黄带子,只是不希望褚仁有遗憾。但留着它,就像是留着一条火绳,一触碰,就是灼人的痛。
注:
[1]十年兵火万民愁……:出自丘处机《复寄燕京道友》。
[2]傅仁的长兄傅襄亡于崇祯十三年,年十九岁。妻子为孝廉李中馥女,同日仰药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