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真人醉舞挥如意

顺治三年,五月初五,端午节。

两个月来,褚仁已经适应了半盲人的生活,虽然不能视物,却看得见光,摸索着起坐行走尚可自理。日常生活纵有不便,但因傅眉寸步不离的照拂着,也未觉得有太多不习惯。傅眉的嘴,便成了褚仁的眼睛,每日里咳珠唾玉地说个不停,用语言为褚仁描摹出大千世界的万事万物。

在褚仁眼中,光也变得有了颜色,灶火是红的,阳光是橙的,烛光是黄的,水缸中反射出的水光,是清冷的白……眼睛盲了,其他感觉变得敏锐起来,暑热天时闲坐院中,让阳光吻遍每一个毛孔,像是下了针,些微的刺痛中,带着痒麻的舒服。风吹过树叶的声音、纤草的声音,以及门楣上艾草的声音是那样截然不同,灶上飘来草香、米香、粽叶香混合的气味,让人垂涎。

这些日子来,傅山对褚仁外用针灸,内服汤药进行治疗,头痛的症候下了几次针便好了,但是眼睛却一直没有起色,方子换过好几次,没有一种有切实的效果。褚仁有时候也心灰,想着就这样死了算了,也许便能回去了,但是又总觉得有什么是割舍不下的,一想到死,心便像裂开了一样,空空洞洞,没有着落。

傅眉倒是足不出户,日日陪褚仁聊天说话,起居饮食,照顾得无微不至,这又让褚仁觉得,这样的日子,就这么一直过下去,其实也挺好。

隔壁奶奶的院落中,传来说话的声音,是傅山和傅眉父子两人,褚仁踱到墙边,凝神去听。

“那朱氏女的亲事,是很早便定下的,就这一两个月内,择个日子给你们完婚吧!”是傅山的声音。

“她……应该岁数还小吧?”傅眉有些迟疑。

“这几年可能会不太平,你们成了亲,了了我这一桩心愿,我便安心了,也免得夜长梦多。你母亲地下有知,想必也是欢喜的。”

“爹爹……孩儿还小,不想那么早成亲……”

“你已经十九了,还小吗?”傅山的语气中带着一丝笑意。

静了片刻,才听到傅眉的声音:“仁儿的眼睛没好,我不放心成亲……”“那有什么关碍呢?你成了亲,还是和爹爹住在一起,多一个人照顾他,不好吗?”

“那不同的……”又是一段沉默,傅眉的话音才继续响起,“仁儿的病,始终是因我照顾不周而起,他一日不见光明,我便一日不能抛下他去成亲。”

“唉……是我不该匆匆抛下你们上京,又因旁的事情耽搁了,迟迟不归,那日更不该打他……”

“就是他挨打,也是因为我的错……”

一阵漫长的沉默。

“眉儿……若仁儿一辈子不能复明,你难道要一辈子不成亲吗?”

“爹爹!你……您这话什么意思?不是说调养几个月就能好吗?”傅眉大急,嘶声问道。

褚仁听着,心里也是一紧,手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衣襟。

“两个月了,不见一点起色……这样下去,也许哪一日突然便好了,也许,一辈子……就这样了……”

褚仁咬紧了嘴唇,一滴泪,自眼中滑落了下来。

“不会的!爹爹……不会的!要不要请郭真人过来看看?他一定有办法的!是不是?!”傅眉的声音中带了哽咽。

“他现在在南边,联络南明和大顺的余部,近期恐怕都不会北上……”

“那我师父呢!我师父或许有办法!”

“他现在在大同,也无法分身……你知道的。”

傅眉沉默了片刻,一开口,便是一字一顿:“若仁儿一辈子不能复明,我便一辈子不娶,做他的眼睛!护着他一生一世!”

墙的那边,是久久的沉默。

听着那边的脚步声,似是出了门,向这院走来,褚仁忙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跌跌撞撞地走回屋内,坐在床上。

“你醒了?”是傅眉的声音。

“嗯!”

“今天觉得怎样?”傅眉的话音中带着淡淡的鼻音。

“好多了,似乎眼前比昨天更亮堂了。”褚仁借着这句话,又用手背揉了揉眼睛。

“真的?!”傅眉又惊又喜。

“是呀,我想写字,能帮我找点儿大些的纸吗?”

“要多大的?”

“市面上能买到的纸,最大尺幅有多大?”

“常见的,也就是六尺左右吧?家里就有。”

“嗯!那就要这种。”褚仁点头。

六尺的纸,铺在条案上,刚好顶天立地。那一大片明晃晃的白,在褚仁眼中分外清晰。

傅眉研好了墨,把笔塞到褚仁手中,又牵着褚仁的腕子,去濡那墨。

褚仁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便运笔如飞地写了起来,每一个字,都有巴掌大,在褚仁眼中,都是一个个小小的灰色影子。脑中,是那副“李梦阳《巳丑八月京口逢五岳山人》诗轴”的一笔一划,那些相连的笔意,那些盘绕的萦带,那些盘龙舞虺的线条,那些一泻千里的奔放,那些恣肆圆转而又连绵狂放的横竖撇捺,已经深深刻印在心版上,无需启眸,也能一一重现。

“夜雨清池馆,晨光散石林。一舟相过日,千里独来心。树拥江声断,潮生山气阴。异时怀旧意,应比未逢深。”写罢,褚仁投笔于地,只觉得全身的血都沸腾了似的,只想纵声长啸,又想纵情豪饮。果然……草书一物,是需要用整个身体、全部的精气去写的,要有将身体发肤都投入火中的那种决绝,才能煅造出最好的草书。第一次,褚仁领略到了,书法天人合一的境界。

“怎样?写得好吗?”褚仁问。

“好……”傅眉答。

“别骗我?”褚仁侧头一笑。

“真的是好,就是有点歪了,是我纸没铺正。”

“这种字体,如何?”褚仁带着一丝小小的得意。

“好看!像剑法,又像舞蹈,含着音韵在里面。”

“比爹爹的还好?”

“是……”傅眉再也忍不住,任泪水滚滚落了下来,落在那六尺长的皮纸上,将墨色晕染得一片模糊。纸上那字,有几处是极精彩的,但整体的间架和结构却十分乱,最后一列也写歪了。

“你不用哄我,第一次写,我知道不好,多练练,一定会好的!”褚仁说着,俯身去拣那笔,像是神助一般,竟没有摸索,只一下,便抓住了笔杆。

转眼间,春去秋来,又是一年。顺治三年过去了,顺治四年到来了。

苟延残喘的南明,虽是毫无起色,但也未见有太多衰败之相,遗民们的一腔热血,依然沸腾着,在一连串希望……破灭;破灭……希望的轮回中,殷殷盼着,有朝一日,可以天地翻覆,乾坤变改。

神州数点燎原星火中,大同总兵姜瓖起义算是一处绝大的火头了。

姜瓖在大同高举义旗,割辫为志,尊南明永历为正朔,数日间便占据了大同附近的十一座城池。多尔衮派和硕英亲王阿济格,端重亲王博洛、承泽亲王硕塞、多罗亲王满达海赴晋省平叛。一时间,晋北陷入战火之中,晋南也有几处小股义军磨刀霍霍,准备遥相呼应。

那姜瓖本是大明总兵,李闯来时,投了大顺,清军攻来,又降了清,换了三个朝代,始终镇守大同。因为和八王阿济格时有龃龉,再加上明的遗民们一波接一波的游说,最终还是反了,绕了一圈,又回到原点,重新做回了明臣……但是白布染了皂,哪那么容易洗干净?生命中的污点,纵使倾尽鲜血化而为碧也无法掩盖的。

傅山此时却一反常态,不再出门四处走动,并且严令傅眉、褚仁待在家中不得出门,连入城采买的琐事,他都一个人包了下来。

褚仁的药还在吃着,但眼睛毫无起色。字倒是越写越好了,好到连傅山都觉得惊讶。但褚仁毕竟没有正经学过草书,写来写去,只是那副李梦阳的《巳丑八月京口逢五岳山人》而已。

“仁儿!看我得了个什么好东西。”傅眉挑帘而入,脸上都是喜色。

虽说傅眉的话中带了个“看”字,但褚仁却丝毫不以为忤,只笑笑说道:“拿来。”说罢平伸出左掌。像是心有灵犀,知道傅眉得的这个好东西,体量不大。

傅眉把攥在手中的那物事轻轻放在褚仁掌心,褚仁用右手去摸,油润而光滑的,还略略带着傅眉的体温,像是一方小小的章料。

“这是什么?章料吗?”褚仁笑道。

“是块上好的田黄,就是小了点儿,白叔叔给的。”傅眉的语气喜滋滋的。

这段时间,父子叔侄三人都不怎么出门,但家里的人却是川流不息的没断过,僧道俗都有,褚仁看不见,也不关心,更从不出去见客。只有傅眉来来去去,口中叔叔,伯伯的叫着,这倒是让褚仁想到了一句现代戏的唱词“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想来,他们要干的大事,应该和那戏里的故事差不多吧?四百年的历史,像个唱片,一圈转下来,又回到原点,人变了,朝代变了,事却是如此相似。

“我刻个章子送你。”傅眉说道。

“不用了,你既然喜欢,就给自己刻吧,我眼睛看不见,用不到这个。”

“你的字写得这么好,又不落款儿,总不能连钤印也没有吧?”

“我的字真的很好吗?”

“那当然了!前儿爹爹还拿出来给几个文友看呢,大家都以为是爹爹写的,爹爹也没说破。”傅眉的语气中带了几分不满。

褚仁笑了,这,已经逼近历史的真相了吧?傅山的那些草书,真不知道有多少是自己这个傅仁代笔的。

“我还是别落款了,我落了款,这字的价格,至少去了两个零,太不划算了。”

“这话怎么说?”傅眉奇道。

“在我们那里,爹爹的字能卖到上百万,我的字,连一万都不到……”

“那我的呢?”

“你的……比爹爹的少一个零,比我的多一个零,十来万的样子吧。”

“哎……那也不错了。”傅眉似乎很满意,随即又捅了捅褚仁,问道:“那这个十来万,是铜钱还是银子?”

“是我们那里的‘元’,类似银票的纸币。”褚仁笑道。

“元?那一元相当于多少银子?”

“这我还真不知道,我们那里已经不用银子做货币了。”

“那……一元能买多少斤米?”

褚仁为难地搔了搔头,他可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去超市买东西自有保姆去做,要说米价多少,他真是一点概念也没有,一块钱一斤?似乎有点太便宜了……十块钱一斤?好像又有点贵,那就折中一下吧!于是答道:“一斤米五元吧?差不多……”终究还是有点含糊。

傅眉掐着手指,默算了一下,笑道:“那就算十万元一幅字的话,也值两万斤米呢!没想到我的字这么值钱!看来我也要好好刻个章子了。”

“那这个料,你拿去刻你自己的吧!我真的不用。”

“我把它剖开,一人一半!”

“你不是说这块料太小了么?还要分做两个?”

“小有小的刻法,你就别管了!”

褚仁突然发现,失明之前,自己在傅眉面前,像个小孩,傅眉也真有哥哥的样子。失明之后,自己像是脱却了这躯壳一般,恢复了原本的二十岁,而傅眉倒是聒噪得像个小孩,像是刻意迁就自己外表的岁数,要和自己比肩似的……自己看不见了,脱却了皮相这一层障,用心在和傅眉交流,恢复到比傅眉还大一岁的同龄人。而傅眉眼中,看到的是个失明的可怜孩子,反而想要用活泼欢快去开解……阴差阳错,总是错过,都只为体贴对方,却都做了对方不需要的事情……

次日。

“刻好了!你看!”褚仁的手心里,多了两枚小小的印章。

褚仁一个一个的摸索过去,印纽是龙的那只,是个凸起的“眉”字,印纽是狗的那只,是个凹陷的“仁”字。龙与狗,是两个人的生肖。

“为什么你的是朱文,我的却是白文?”褚仁问道。

“因为……我要把你的这里,剃刻出一方容身之所,好把我的“眉”字纳进去。”

褚仁只觉得一阵心悸,似乎心上被什么划开了,有一点痛,又有一点豁然开朗的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