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眉一进门,二话不说,撩起衣摆,便直挺挺地跪在了那一片水泊中。尽湿的月白衣衫紧紧贴在身上,灯光下看去,活脱脱是一尊碾玉雕像。
“说吧……”傅山淡淡地看着傅眉,脸上不辨喜怒。
傅眉柔和而清亮的声音幽幽响起,三言两语,便说尽了前因,和之前褚仁知道的,并无太大不同。
“后来呢?你怎么又回来了?我这顿打算是白挨了……”褚仁迫不及待地出言询问。
傅山瞪了褚仁一眼,却没有出言申斥,褚仁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傅眉看向褚仁,歉意地一笑,脸上尽是怜惜,又转向傅山,继续说道:“我们刚走出几里地,那王爷的人便追赶过来了,足有几十人之多,从服装和马匹看,并不是王府的侍卫长随之流,而是真正的八旗骑兵。”
“哦?!”傅山眉毛微微一皱。
“她……她说,目前晋省除了八王英亲王阿济格坐镇之外,听说端重亲王博洛,承泽亲王硕塞也已经离京西来,晋省……只怕会有大变。那端重亲王博洛便是要接她去王府的那位王爷。”
“鞑子的耳目……竟是这么灵通吗?还是,另有其他缘故?”傅山的声音极低,像是喃喃自语。
傅眉抬头看了傅山一眼,像是要询问,却又忍住了,只继续说道:“那伙追兵兵强马壮,我们的马车根本跑不过他们,眼看就要被追上了,我……我和她商量了一下,便驾车冲下一道黄土沟壑。那些鞑子不熟地形,觅路下来需要一点时间,我留她在当地的一个废弃土窑中,自己驾车远走,若能引开追兵,不让她落入敌手,自然是最好,若不能,我也跟她商量过,只说是被土匪绑票搪塞过去便是。”
“但那姑娘的名节又怎么办?”傅山脸上忧色更重。
“爹爹您怎么忘了?按照晋省规矩,若妇人女子被绑票,只要不过夜,便算不得失节。”傅眉说完,向窗外望去。
窗外,雨已经停了,天边微微露出一点青白的曙色,三个人,竟是一夜未眠。
“那马车呢?你可处理好了?可不能留一点痕迹在鞑子手上。”傅山问道。
傅眉点点头,“那些鞑子并没有追来,我一口气跑出十几里,把马车拆散了沉在河里,马也杀了,马臀上的烙印用火烧了个干净,斩做几块,也丢入了河中,没留下任何线索。”
“嗯……”傅山点点头,“此际正是非常时期,成败在此一举,断不能有一星半点差错。罚你禁足三月,不许出家门一步!”
“是……”傅眉垂着头,低低应了一声,随后拾起地上的藤条,双手托着,挺直了身子,朗声说道,“傅眉有错,请爹爹责罚。”
傅山接过藤条,沉吟片刻,抬起手,猛力挥了下去。
藤条带着呜呜的风声,重重砸在傅眉背上,褚仁只觉得傅眉整个身体都猛然向下一沉,但傅眉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并没有呼痛呻吟。
第二下,接踵而至。
褚仁心中一痛,便叫了出来:“爹爹!不要打了,是我让她带那个姑娘走的,都是我的错!”
傅山却好像没听见似的,继续一下一下地挥着藤条。
褚仁心中一急,忙撑起身子,想要下地阻止,没想到一阵晕眩,手足无力,竟滚下春凳来,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又一次,游弋在一团浑浑莽莽的黑色里,从黑暗中来,莫非也要从黑暗中去?人生如羁旅,清初的这一段旅程,就这样结束了吗?一切才刚刚开始,还没看到结局……褚仁心中有些怅然,不甘心就这样离去,想要抓住些什么,却发现,身边并没有什么可抓住的,一切均如流年逝水,岂是十指所能挽留得住的?
“你醒了?!”朦朦胧胧中,一声呼唤,将褚仁从深远的黑色迷梦中拉回到这个喧嚣尘世。是傅眉的声音!褚仁心中一安。
眼前,还是一团黑,但又些微有些光,像是黑夜将尽时,那微弱而空茫的曙色,不真切的在天边凝结着。莫非,又到了黑夜,自己已经昏睡了一整天?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褚仁开口问道。
“已经午时了,你觉得怎样?若没什么大碍,起来吃饭吧?”还是傅眉的话音。
“午时了……怎么这么黑?遮着窗帘吗?”
“没有啊!”
褚仁只觉得眼前又是一暗,一个人影遮住了那若有若无的光,另一个更小的黑影,在自己眼前晃了晃,应该是一只手。但,仅此而已,看不见颜色,看不见轮廓,看不见相貌,看不见近在眼前的五个手指……眼前只有黑与非黑,像是浸了水而模糊的一幅字,一张拙劣涂鸦的水墨画。
“我的眼睛……看不见了……”褚仁喃喃说道,心中一凉,泪便流了下来。
一只纤而润的手指抚上了脸颊,轻轻拭去了那泪,指尖上的薄茧带来些麻痒的触感,褚仁知道,那是傅眉。
“这是几?”傅眉问。
褚仁只看见一团小小的模糊黑影在眼前,看不清手掌与手指,于是茫然地摇了摇头。
又一只手,干燥而温暖,轻轻撑开傅仁的眼皮,身子又侧开来,让开阳光,褚仁能够感觉眼前一亮,阳光照在头脸上,是温润的暖。这只手,自然是傅山的。
傅山看过了褚仁双眼,又搭过脉,沉吟片刻,问道:“他的药,一直都在吃吗?”
“从二月头上就停了……”傅眉低声答道。
“我走时说过什么?你怎么就是不听?!”傅山大怒,紧接着,“啪”的一声脆响,傅眉脸上挨了一巴掌。那样白皙姣好的面容,霎时便肿了起来,染上了一层绯色,手指的轮廓清晰可辨。
褚仁心中一颤,忙抢着说道:“是我自己不要吃的,我以为病已经好了。”褚仁手臂在空中漫无目标地挥舞着,企图阻挡着傅山的对傅眉的责打,“别……别打……”
傅山抓住了褚仁的手,脸上是又怜又痛的表情。
褚仁触到了傅山的手,忙用两手紧紧抓住,生怕他再对傅眉动手。
“你们两个这点微末的医术,就敢妄下判断吗?”傅山恨恨地说道。
“头已经不疼了,又没有别的症状,谁耐烦喝那苦药啊,况且是药三分毒,而且花销也不小……”褚仁还在絮絮地解释。
“唉……”傅山叹了一声,用掌缘轻轻捋着褚仁的眉头,似乎这样便可把愁容捋散,把眼睛点亮一般,“还轮不到你操心这些柴米油盐的事情,傅家就算再落魄,也养得起你一辈子……就算你想过锦衣玉食的日子,也是足够的,只是……有更要紧的地方要钱用罢了……”
褚仁心道,果然如此,傅山变卖各处田宅,所获必然不菲,但家中却见不到一星半点儿,这些钱,想必都拿去筹建义军了吧?联想到昨夜傅眉说的,三大亲王齐聚晋省,总觉得有些不安。
“看他症状,眼睛是无恙的,应该还是头脑中的淤血作祟?”是傅眉的声音,怯怯地,带着一丝小心,声音又有点含糊不清,可见傅山那一掌打得不轻。
“嗯……只是拖得久了,恐怕不好调养。”傅山的声音有些低沉。
眼睛只有光感,看不见东西,褚仁心中也是怕的,但转念一想,在这个时代,若傅山也治不好这病,只怕天底下就没有名医能治好了……更何况,根据流传下来的史料,似乎并没有记载傅仁是盲人,若是盲人,又怎能为傅山代笔呢?总归,是能治好的吧?想到这里,褚仁心中又有了几分安定,于是宽慰两人道:“应该是淤血压迫了视神经,只要化掉淤血,就能看见东西了。”说完仰着脸儿,冲着阳光的方向,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春日的午后,阳光暖融融的,褚仁和傅眉因背上都有鞭笞的伤,便并排趴在榻上休息,难得的浮生半日闲。
傅眉拿着一卷书,随意翻卷着,为褚仁读诗:“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傅眉的声音低回婉转,在午后明朗的阳光中飘荡着,像一只温柔的手。
“最后两句好熟,这是什么诗?”
“《越人歌》。”
“讲的什么意思啊?”褚仁问道,“别笑我啊,我古文底子很薄,什么都不知道的。”
“意思是,一个渔夫,驾着小舟在河上,得知船上的人是个王子,他心中又是欣喜,又是自惭,又是烦闷,因为他喜欢这个王子,但是又不敢开口表白。”
褚仁痴痴地听着,又问:“这诗,可有什么典故?”
“这诗讲的是楚王的弟弟鄂君子皙,一日乘船出游,那越人船夫爱慕他,便唱了这样一首歌,表达了对子皙的爱慕之情,子皙当即让人翻译成楚语,明白歌意之后,便走过去拥抱船夫,给他盖上绣花被,愿与他同床共寝。”
听到“同床共寝”四个字,褚仁心中一动,身子却像是僵住了,一动不敢动,生怕触碰到了傅眉。
傅眉却没注意到褚仁的异样,继续娓娓说道:“不管两人的身份地位有多悬殊,也不管山水国界的阻隔,甚至他听不懂他的语言,他也听不懂他的语言,但爱慕这种心情,就像日月交替,四季轮转一般,既然来了,是谁都阻止不了的。”
褚仁问道:“那船夫,也是男的吧?”
“是……”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三月天时,正是暮春,天气还不算很热。许是因为心猿意马,许是因为两人并头而卧,褚仁竟觉得全身燥热,手脚也似无处安放了似的。
褚仁掀开了身上的薄衾,“好热。”
却又被傅眉拉过来盖上,“仔细受了凉。”
褚仁定了定神,笑着说道:“你还是给我读医书吧,我也好学点东西,我不懂诗,你这是媚眼做给瞎子看了。”
“别说什么瞎子瞎子的,多不吉利。”傅眉嗔道,“爹爹说你这是脑病,不能劳神,以后病好了,尽有时间学医的,哪就在乎这一日半日了?你既然不爱听古诗,说说你们那里有什么好诗给我听听,好吗?”
傅眉每每提到褚仁穿越而来的时代,总是说“你们那里”,就好像说着山东湖北一样,仿佛彼此之间没有隔着时空,只是隔着山水……
褚仁笑了,“我们那里……写的都是现代诗,没有平仄,没有格律,甚至押韵都不讲究的,你一定会觉得浅陋。”
“去了平仄韵脚的束缚,反而更能把精力放在意境上,只怕这才是诗的真味。”傅眉反驳。
“可惜我不大喜欢诗,只记得一些零星的句子,一整首可背不下来。”褚仁有些尴尬。
“便是句子也好,说给我听听!”傅眉的声音中,带着几分好奇与兴奋。
“譬如:‘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傅眉一怔,“这算什么,也太短了吧?”
褚仁又想了想,“那么,‘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傅眉低低重复了一遍。
褚仁只觉得手腕一热,是傅眉的手,握了上来。
“会好的,你别担心……”傅眉安慰道。
“嗯!我相信爹爹的医术。”褚仁侧过头,报以一个微笑。因为看不见傅眉,那个笑脸失了焦点,偏向一侧,反倒是平添了一丝凄凉。
傅眉红了眼睛,又强压着,故作平静地问道:“还有吗?再说一个听听。”声音中已带了一丝鼻音。
褚仁浑然不觉,侧着头想了片刻,说道:“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这个大有禅味!”傅眉赞道,回味片刻,又道,“这种的我也能写:‘此辈确非饥寒累了我,正是我翻累了饥寒[1]’。”
“好诗!”褚仁听了,心中一动,反手握住傅眉的手,“不甘心就这样一辈子吗?”
“没有……王谢燕去,玉堂花萎,兴衰有道,世事无常,并没有什么可不甘心的……之前也没大富大贵过,此时也算不得有多贫贱,如此而已……”
注:
[1]此辈确非饥寒累了我,正是我翻累了饥寒:傅眉原话,见《傅山全书》杂记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