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三年。
二月二,龙抬头。
山西盂县。
褚仁坐在村头树下,一身簇新的鸦青色棉袄棉裤,活脱脱是晋省乡下孩童模样。他脑门的头发已经剃光了,脑后的头发却还没有长长,只能扎成个一寸长的小辫子,看上去倒是很有朋克风格。形势比人强,再怎样也不能一辈子当小孩,不能一辈子不留辫子,总不成一家三口,全都朱衣黄冠。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人在矮檐下,不管是高贵的头颅,还是低贱的头颅,总归是要低下来的。
身下是连绵的黄土,身后也是连绵的黄土,浑浑莽莽连成一片。远处那些黄土塬、墚、峁不屈的伫立着,那些沟壑转折的间架,像极了傅山的书法风格:“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直率毋安排”。风吹起,那些黄土好像颜料一般,将房屋道路都染上了一层黄色,便是褚仁身上这簇新的衣裤,也溅上了点点的黄。
身后那树,是一颗古槐,开枝散叶的形状像是一颗心,中间一条弯曲的粗大枝杈,像是冠状动脉一样盘结着。
其时夕阳西下,彩霞满天,褚仁百无聊赖地坐着,嘴边噙着一枝狗尾草,伸着脖子,眺望着村口大路。傅眉早上进城去采买笔纸,午后便该回来的,可现在天都快黑了,还不见人影。
褚仁拈弄着棉衣上均匀而粗疏的针脚,恍惚觉得,自己或许并没有穿越到清朝,而只是个被拐卖到农村的小孩,阻隔着自己回到原来生活中的是地域,而不是时间。此刻沉睡在夕阳中的安静的小村庄,似乎和自己之前去过的偏远山区并没有太大不同……四百年的岁月鸿沟仿佛瞬间消失了似的,在这样偏僻的山野乡村,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日所思所想无非是吃饱穿暖,生息繁衍罢了,又有几人在乎朝堂上的天子姓李还是姓赵?汉族还是满族?
当夕阳最后一丝余晖将近的时候,傅眉才远远地走了过来,唇角扬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就连脚步也显得分外轻捷。
“怎么在这等着?不冷吗?仔细着了风,又该生病了!功课都做完了吗?晚饭吃了吗?”傅眉看到褚仁,便一叠声地问道。
褚仁接过傅眉手中的一摞纸,笑道:“当然都做完了,晚饭已经服侍奶奶吃过了,我等你一起吃,看你这么晚还不回来,怕你出事,人家担心你嘛!”话一出口,褚仁便觉得这口气倒像是小夫妻似的,说不出的古怪。
傅眉紧走了两步,头也不回地说道:“有点事情耽搁了,快回去吧,饭菜要凉了。”
褚仁见傅眉什么都不说,便也不做声了。褚仁始终隐隐觉得,傅山还是一直在秘密从事着反清活动,但到底在做什么?介入有多深?傅眉参与了多少?这父子俩从来都不说,褚仁自然也不便问。
饭菜在柴灶大锅里温着,倒并没有冷,两人吃完饭,傅眉便开始检查褚仁的功课。
傅山留下的那几本楷书册页,褚仁已经临了无数遍,可傅山还在京中未归,傅眉只好让褚仁抄写医书,一方面练字,一方面习医,一举两得。
抄书不论文字好坏,只要求无错无污便可。褚仁这些日子以来,对毛笔和繁体字已经运用自如,这部《苏沈良方》[1]也已经抄录过半,数日来从未被傅眉挑出错处。
“这里错了!”傅眉指着一处说道。
褚仁忙拿起原书,对照着看过去,见是“圣散子方”的第二味药,应该是“猪苓”,自己却抄成了“茯苓”,忙一吐舌头,讨好似的说道:“人家看你那么晚也不回来,心里不安定,所以才抄错的,我重抄就是。”
傅眉板起脸来,拿出了戒尺,轻轻敲着桌缘,说道:“以前跟你说过什么?忘了吗?”
褚仁咬了咬嘴唇,央求道:“这是第一次,就饶了我吧!”
“不行!把手伸出来!”傅眉厉声。
褚仁见傅眉毫不通融,只好迟疑地伸出了右手。
“换左手!”褚仁又怯怯地换成了左手。
“啪!”戒尺落了下来。
褚仁疼得一缩手,如火炙一般地疼痛,迅速传遍全身。好痛!和上次在手背上轻描淡写的一击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把、手、伸、出、来!”傅眉一字一顿。褚仁红着脸,把手背在身后,只是摇头不肯。傅眉伸手钳住褚仁的手臂,一折一带,看上去竟是高明的擒拿手法。褚仁翻肘转腕,试图挣脱掌握。但,力气明显不在一个档次上,似乎……不仅仅是十八岁和十来岁的力气差距,褚仁突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莫非傅眉是学过武的?
褚仁放弃了挣扎,任傅眉拉过自己的手臂,只是问道:“你学过武功,对吗?”
傅眉看着褚仁眼中兴奋的光芒,有点奇怪,但还是点了点头。
“是跟你爹爹学的吗?”褚仁又问。
傅眉笑了,那笑容,倒像是褚仁说了什么极可笑的笑话一般:“你怎么会以为……”
褚仁被他笑得有些尴尬,嘟囔道:“我之前见过先生练习导引之术,好像是五禽戏一类的……”
傅眉意味深长地一笑:“爹爹的师父是全真龙门派还阳真人郭静中,他的医术便是郭道长传授的,但爹爹拜师的时候已经接近而立之年,学不来高深的武功了,只学了一点内功和导引之术而已。真正得了全真龙门派静字辈高人真传的人是我,但我又没正式拜师,只是记名弟子,所以也并未按龙门派‘道、德、通、玄、静,真、常、守、太、清’十字为号。倒是爹爹,被郭道长赐了个‘真山’的号,是正经龙门派弟子,我若也正式入了门,便也是‘真’字辈了,和爹爹成了师兄弟,辈分就乱套了。”傅眉说罢,抿着嘴,笑吟吟地看着褚仁,眼中满是得意。这,恐怕是他唯一超越父亲的地方了吧?
褚仁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原来这才是历史的真相!”
褚仁连连摇撼着傅眉的手臂,兴奋地叫道:“你知道吗?后人那些演义小说,都把你爹爹写成天下无双的大侠,谁能想到,他是全然不会武功的,真正的大侠应该是你才对!”
傅眉看褚仁激动得满脸通红,不禁失笑道:“我只学了轻功和内力,还有一点擒拿的手法,拳脚兵刃都是很粗浅的,哪里算得上什么大侠……”
褚仁却自顾自地按照自己的思路说下去:“难怪你说要野宿,也不担心安全,全真教的高手,怎会惧怕寻常的匪徒宵小?还有!亏我觉得你体弱事繁,天天想着帮着你干活,见你回来晚了,还担心得不得了,果然我是瞎操心了。”
“你几时帮我干过活儿了?连用火镰打火都不会……真是大言不惭。”傅眉轻嗔道。
“刚才人家还帮你拿了一半的纸呢,早知道让你自己拿就是,反正你力气大,有功夫,留着力气也是用来欺负我的。”
傅眉这才想起刚才的事来,脸上虽带着笑,但语气严厉地说道:“把手伸出来!还没打完。”
褚仁哭丧着脸,“要打多少下啊……”
“你自己说!”
褚仁皱着眉头想了很久,说多了自然是不肯的,但是说太少,又说不过去,心中反复掂对,才开口道:“三下!……可以吗?”
傅眉被他闹得也绷不住了,叹了一声道:“念你初犯,就三下,以后可没这么便宜了。”
褚仁嬉皮笑脸地点点头,“刚才已经打了一下,还有两下!”
傅眉也不反对,只冷冷地道:“手呢?”褚仁畏缩地伸出了左手,又用右手攥住了左手手腕,紧咬着嘴唇,微微闭上眼睛,像是下了狠心似的,轻声说道:“打吧……”
“啪!啪!”两声响过,很快,也没有第一下那么疼,褚仁还没睁开眼睛,傅眉柔软而微凉的手指,已经揉了上来。
“下次就没这么便宜了,错一个字十下,决不轻贷!”傅眉板起脸说道。
褚仁微微皱了下眉头,疼得缩了缩手,傅眉眉毛一动,似乎有点心疼,手下又轻缓了三分。
褚仁笑道:“不如你教我武功吧?我这个岁数开始练,应该不算晚吧?”
傅眉一笑,幽幽说道:“好啊,不过学武要‘要学打人,先学挨打’,这话你听说过吧?”
褚仁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那我不学了……我这身子骨看着也不硬朗,资质也平常,学书和学医已经够我折腾一辈子的了,反正你会武功就好了,你会保护我的,对吗?”
傅眉没说话,只是把自己的手掌盖在褚仁通红的掌心之上,用力一握,郑重地点了一下头。
“今天的药吃了吗?”傅眉问道。
褚仁一愣,“不用吃了吧?这两个月都没头痛,应该是全好了,都吃了半年多了,那药又不是大风刮来的,也是要钱买的。”
傅眉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打开来,里面是张荷叶,整整齐齐包成方形,再打开,里面是酱肉,细细地切成纸一样薄的片,浓郁的肉香,冲人鼻端。
褚仁一喜,问道:“你哪儿来的钱?”
“上次当衣服的钱,没有花完。”傅眉说着,拈出几片肉来放在一边,对褚仁说,“喏!给你的。”
褚仁拿起一片,惊讶道:“竟然还是温的?!”
“那当然!我揣在怀里,一路用轻功跑回来的。”
褚仁放下那片肉,板起脸道:“老实交代,你这一下午干什么去了?”
傅眉拈起一片肉塞到褚仁嘴里:“大人的事儿,小孩别管,肉还堵不住你嘴?”说完,又从剩下的肉里面多拨出两片,再把剩下的肉包好,说道,“这些,留着明天给奶奶!”
“你也来吃……”褚仁嘴里嚼着肉,说话有些含混。
“你自己吃吧!我已经吃过了……”
“少骗人,一人一片,休想逃过去。”褚仁说着,便拿起一片肉,朝傅眉嘴中塞去。
傅眉侧过头躲开,冷不防嘴唇碰到了褚仁左手手心,那挨过打之后的红肿皮肤有着异常温热的触感,让傅眉心中一滞,褚仁顺势一送,那肉片便突破了傅眉的牙关,和舌头纠缠在一起,吐不出,也咽不下,便这样纠缠着……一失神间,另一片肉又送进了口内。
注:
[1]《苏沈良方》:宋代佚名编者根据沈括的《良方》与苏轼的《苏学士方》整理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