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夜。
案上孤灯,窗外圆月,隔着支起的轩窗,遥遥相望着,一暖一冷的光,相互交织。天上是繁星明灭,地上有流萤闪烁,交辉着为天地披了一袭妆金的玄衣。秋虫呢喃,不知在诉说离别,还是团圆。明月千里,照着顺治,也照着弘光,还照着仅余一隅的大顺。一样的月光,不一样的朝代,城头的旗帜已经变改,但城垣依旧,房宅依旧,那飞檐下的匾额上,也依旧是端端正正的三个汉字:“归人驿”。
纵使山川改换了新名姓,纵使神州脱却了旧冠服,但那些文字,那些诗书,那些过往中闪耀的智慧是不会改变的,只会历久弥新,散发出更耀目的光辉。
褚仁写下了《庄子·天道篇》中的最后一个“夫”字的最后一捺,停了笔,轻轻合上那本傅山亲书的楷书册页,长出了一口气,露出一个松弛的微笑。这一个月来的生活单调而清苦,褚仁已经微微觉得有些厌倦,但又无可奈何。又能如何呢?这样的乱世,能有一方安静的书桌,已经很奢侈了,能够师从傅山这样的大家,又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情。想到这里,褚仁便也平心静气了,但唯有口腹之欲,却不是那么容易能克制得住的。
褚仁瞥了一眼案上的两个果盘,一个堆着几块月饼,另一个是一串葡萄,几枚秋梨。刚好此时,褚仁的肚子咕咕叫了两声。
“饿了?”傅眉的视线从书卷上移开,关切地问道。
“不饿……”褚仁抿着嘴,不好意思地笑笑。
“若饿了,便吃块月饼顶顶饥吧。”傅眉说着,拿起一块月饼,递到褚仁手上。
褚仁双手捧着月饼,咬了一口,甜腻的五仁馅儿,是褚仁平素最不爱吃的,想要吐出来,却又觉得不妥,只能细细咀嚼着,嚼到后来,细腻的甜香充塞着唇齿喉舌,竟觉得味道并没有那么不堪。
“不爱吃吗?”傅眉目光如炬。
“嗯。”褚仁点点头,随即又说道,“还好……”
“这些日子,粗茶淡饭,委屈你了……”
“没有、没有……这些已经很好了……”褚仁急忙摇头否认。
“你家……我说的是你来这里之前的那个家,是否也是殷实富贵之家?”傅眉问道。
褚仁一怔,之前傅眉从未主动问起过自己穿越之前的情况,自己的家?算得上是富贵之家吗?父亲的公司,据说每年有上千万的收入,自己住着三环边的复式,应该还算是吧?于是点了点头。
“每日里青菜豆腐,吃不惯吧?”傅眉又问。
当然吃不惯!且不说每日的菜肴不见荤腥,午餐也只有干馍冷水而已,即便晚间投宿客栈,也多半也只是一碗又酸又辣的面片打发过去。并不是清代的五仁月饼变好吃了,而是褚仁一个月未识甜食滋味,饥不择食而已。但这一个月以来,褚仁一直隐忍着,怕被傅山看轻了,自问没有露出一丝端倪,傅眉又是从什么地方看出来的呢?
“还好……”褚仁心虚地小声答道。
“想必还是挺难过的,我也曾经过这么一遭儿,甲申之前,我也是小康之家的富贵公子,国破了,奴仆散尽,家也不成家了……一月不识肉味的时刻最难熬,但三个月之后,便会彻底适应了。”傅眉怜惜地看着褚仁,轻声说道。
傅眉这话一出,褚仁几乎落泪,这几天夜夜做梦,都是大快朵颐的美梦,从燕鲍翅到肯德基,从麻辣小龙虾到街边烤串,几乎把自己十八年来吃过的所有东西都一一回顾了一遍,看什么都像肉,鼻端一直萦绕北京夏日夜市中那些羶臊香辣的气息,挥之不去。
傅眉把手轻轻覆在褚仁的手上,说道:“再坚持几日,便不难过了……留下来,好吗?”
褚仁这才想起,明日便是八月十六,一月之期已满,到了该选择傅山给出的三条路的时候了。傅眉,这么不想让自己走吗?他十七年来和父亲两人相依为命,被父亲严格教导着,并没有同龄的玩伴,想必也是寂寞的吧?
褚仁反手握住了傅眉的手,那纤细的手指白得如透明一般,指尖微微的薄茧想必是常年执笔所致。他的背上,是否也有鞭笞留下的伤疤呢?若有,那便是一块美玉,被平白添上了瑕,无异于焚琴煮鹤了……想到这里,褚仁脸一红,想问,又不好开口,只得远兜远转地问道:“这一个月,我看你也尽有背错书的情形,却并未挨过打,这是为何?”这些日子以来,褚仁已经逐渐适应了这个时代的遣词用句,口音也微微变成了晋省的口音。
傅眉微微红了脸,垂下了头,低声说道:“责打只是为了鞭策子侄,又不是刑罚,不需要有错必罚,只要日日勤勉努力,即便偶尔有疏漏或是无心之过,都不会被责罚。”
褚仁心中一宽,“那么……以后我就是略有小错,应该也不会被责罚,是不是?”
“若是书法上,只要勤奋努力,不曾偷懒,自然不会被责罚;但在医道上,但凡有一丝一毫的错误,爹爹一定会重重责罚,决不轻惩的。”傅眉抬起头,认真地说道。
褚仁大惊,“为什么?!”
“书法有错,只不过毁了一纸,浪费一墨而已;但医道有错,轻则让病人白白多受苦楚,重则致人丧命,却是半点也错不得的。鞭笞再痛,也痛不过人命。”
褚仁打了一个冷战,嗫嚅道:“那我不给人开药方便是……”
“不只是方剂,就是草药的晾晒炮制,每一步骤也都不能有一丝大意差错,否则损失了疗效,无异于谋财害命。”
“那……那日你犯了什么大错?”褚仁回想那天,傅眉至少被打了几十藤鞭,自己那时有些恍惚,只呆呆看着,连一句劝阻也没有,想到这里,心中便是一痛。
傅眉垂下眼睛,一双睫毛如翅膀般颤动着,“那天……也没什么大错,总之是我不对,而且……那天爹爹的心情也不好……”
“为什么心情不好?心情不好就要打人吗?这也太没道理了!”褚仁急道。
“那天,南边传来消息,袁继咸公在九江被俘了……”
“袁继咸?”褚仁觉得这名字好熟,似乎在哪里听过。
“是爹爹的恩师,当年在晋省开办了三立书院,爹爹是他的得意门生之一,崇祯十年时,他得罪权臣,被诬告入狱,是爹爹带领晋省百名生员徒步赴京,联名上疏,印发揭帖,申诉请愿,伏阙鸣冤,最终使冤案得以昭雪……”
褚仁听着,恍惚记起看过的资料中,似乎是有这么一段,不禁心驰神往,说道:“想不到明末便有这么成功的学生运动了……先生,还是学生运动领袖呢!”
傅眉一笑,对褚仁所说的“学生运动”并不全懂,但也不追问,只继续说道:“这次袁公被降清奸人所卖,落入清廷手中,爹爹心中愤懑,无从宣泄,便……”
褚仁对因果已经了然,虽然觉得就算如此也不应责打子侄出气,但又觉得不该指摘傅山的不是,只安慰似的,又握了握傅眉的手,转过话题问道:“那我们这一个月来颠沛流离,忙忙碌碌,又是在做什么?”
“傅家也算是大明王孙一脉,在晋省各地都有些田产房舍,逢这乱世,也无人力收租管理,又时有豪强仗势侵占,倒不如变卖了,换些银钱……袁公一案,也需要银钱打点。”
“袁公是南明的臣子,被清廷俘虏,这是两国之争,只怕并无转圜余地,打点又有什么用?”褚仁不解。
“即便最终仍是一死,但是……是凌迟还是斩首,是摧折凌辱还是能稍全忠义,这中间有很大不同,此外尸身要有人收,诗书要有人传,遗愿要有人继承,袁公阖家都在南明弘光朝廷辖下,这边……总要有人上下活动,疏通关节的。”
褚仁点点头,这些事,的确都是要做的,但去做这些事的人,需要绝大的勇气,更需要忍辱负重。做忠臣烈士死节殉国已经很难,站在烈士背后去处理这些琐细事情的人,只怕更难。
“你想好了吗?”傅眉问道,“将来如何行止?”
“明天才是最后一天呢!”褚仁有些撒娇耍赖的语气。
“我明日便要动身赴京。”门外传来傅山的声音,话音未落,傅山已推门而入。
“爹爹!”傅眉忙起身恭立。
“袁公已经被押解入京,这是他托人给我寄来的诗札。”傅山说着,把手中的信札递给傅眉。
傅眉展开信札,轻声诵读:“独子同忧患,于今乃离别。乾坤留古道,生死见心知。贯械还余草,传灯不以诗。悠悠千载业,努力慰相思。”又展开下一页,继续读道,“江州求死不得,至今只得为其从容者。闻黄冠入山养母,甚善甚善。此时不可一步出山也。有诗一册,付曲沃锡珽,属致门下藏之山中矣。可到未?乙酉秋季。”
傅山叹道:“袁公信中所说的那诗册[1],我并未见到。我必须尽快上京,迟了,恐怕有变。”
傅眉点点头。
傅山又道:“你明天也动身,回到祖母那里,好好侍奉老人,学业也不可荒疏,知道吗?”
“是,爹爹。”傅眉恭谨地答道。
褚仁见傅山看也不看自己,有点着急,用食指拼命点着自己的鼻子,企图吸引傅山的视线。
傅山见状,微微抽动了一下嘴角,随即又板起脸问道:“想好了吗?”褚仁想着,反正你要上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能拖上几个月,便拖上几个月,有什么不好?于是仰头说道:“想好了,我愿为傅家子侄,谨守傅家家规,从今天开始,我就叫傅仁了!”说完,想到“傅仁”的谐音是“富人”,不禁莞尔一笑。
傅山轻斥道:“有什么好笑,即便我不在,长兄如父,眉儿也可管你!”随后转头对傅眉道,“仁儿的功课,你按照我之前的安排去安排,他若不用心,你可替我罚他。”说完,竟从袖中抽出了一柄戒尺。
褚仁一缩头,吐了吐舌头,冲傅眉挤了挤眼。
傅山又道:“仁儿服用的活血化瘀的汤药,要照我的方子每日煎服,不可间断,你盯着他点儿,不要因为症状不显便疏忽了,否则日后会留下病根。”
傅眉点了点头,应了声“是”。
傅山转到桌案边,将窗户放了下来,遮住了窗外的月光,曼声吟道:“共盼中秋夜不眠,乱离几度看婵娟。瓜楼紫暗冰盘侧,只觉今宵月不圆[2]。”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睡吧……”
注:
[1]文中诗与信,为袁继咸给傅山诗札原文。信中提及的诗册,傅山始终没有收到,后来袁继咸又寄出了另外一封信,让傅山不必去取诗册,但傅山收到第二封信的时候,袁已经就义了。
[2]只觉今宵月不圆……:出自《中秋惆怅诗八首》之二,傅山作于顺治二年中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