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怕是个鞑子!”
傅山语气中的冰冷与不屑,让褚仁打了个寒噤。褚仁低头去看自己,身上是件类似马褂的上衣,锦缎的面料,似乎还嵌了金线,在夜色下闪着点点粼光,说不出的华美富丽。褚仁用指尖划过上面那些大朵的五瓣花卉,触手是花朵边缘凸凹有致的质感。褚仁一时竟无法分辨,这些花纹是织出来的,还是绣出来的……
“那是海棠古钱纹织金锻,大明的织造,却做了鞑子的衣冠,我们是国破家亡,流离失所,他们却讨得了满堂富贵的好口彩!”傅山愤愤不平的声音又冷冷响起。
“看样子,是个旗人贵族小孩呢……”褚仁正想着,突然便起风了,褚仁只觉得脑后凉飕飕的,伸手摸了摸后脑,却只摸到枕骨处有一小撮头发,编做一个小辫子,比手指还细,和傅眉的粗大发辫截然不同,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金钱鼠尾?褚仁望向远处那些漂浮的磷火,只觉得浑身一冷,缩了缩肩膀。
傅山转头顺着褚仁的视线望向那些磷火,叹道:“自甲申国难以来,连年兵祸,血溅天街,饥鸟啄肠,孤魂遍野,这山野间的磷火也渐次多了起来……”说罢转头吩咐傅眉,“今天是七月十五中元节,眉儿,给这些不得安眠的孤魂野鬼,烧些纸钱吧……”
一时三个人都无话,唯有篝火“哔哔啵啵”地燃着。
风声呼啸,吹过旷野,宛如鬼哭。长草纷纷折腰低头,唯有傅山长身伫立,他脑后的逍遥巾,被风吹得飘飘荡荡,啪啪作响。
傅眉跪坐在篝火畔,纤白的手指持着姜黄的纸钱,一页一页,送入篝火之中,不徐不疾,庄静而虔诚。傅山默默对月,吟诵着什么。
褚仁有些困惑,又有些无聊,只是盯着傅眉看。
傅眉被看得有些羞赧,轻声说道:“你乘坐的马车翻到了山崖下面,随行的一个车夫,一个嬷嬷都身亡了,只你还有一口气,被爹爹救起。你跌伤了脑子,这几天一直昏迷着,身上也没有什么能辨认身份的物件,原想等你醒了便知道了,却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境况……”
“又是……车祸吗?为什么这车祸像个诅咒,一直悬在自己头上?”褚仁想着,心中蓦然涌满了凄凉无助,就这样流落到了陌生的朝代,还是战乱尚未停歇的年景,举目无亲,这位救了自己性命的一代大儒对自己又是这种不冷不热的态度。难道不是因为那幅字的因缘吸引自己跨越时空而来的吗?没料想自己竟然穿成了一个旗人……褚仁并没有想哭的意思,却发现自己已经落下泪来,似乎这稚幼的身体和自己十八岁的灵魂并不十分契合。
傅眉走了过来,蹲下身子,轻轻拭去了褚仁脸上的泪,柔声问道:“怎么了?不舒服?”
傅山也走了过来,拉过褚仁的手,把左右手的脉搏都探了一遍,问道:“觉得哪里不适吗?”
褚仁摇了摇头,“没有,只是略微有点头疼。”
“想必是脑中有淤血,还需要服药静养一段时间。”傅山点头道。
“救命之恩,没齿难忘……”褚仁也不知道自己怎会吐出这八个字来,倒像是武侠剧的台词。恍惚中,自己好像是站在舞台上,搬演一出冗长而沉闷的清装话剧,没有剧本,不知道后面的情节,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结束……但是,不演完的话,总归是不能下台的,就算再不愿,也要在这个台上撑着。那些台词,都不是自己想说的,但自己真心想说什么,却又一片迷蒙,说不清楚。
“你叫褚仁?十八岁?”傅山问道。
褚仁点点头。
“汉人?”傅山又问。
褚仁蓦地又是一身的汗,外祖父是满族人,自己身上有四分之一的满族血统,但户口本上,写的却是汉族。褚仁脑中又涌现出母亲还在世的时候,每天坐在沙发上,拿着遥控器,看着各种清宫剧,笑嘻嘻地自称“太后”的情景,鼻子又是一酸,险些又要落泪。这身体,为什么这么爱哭?褚仁记得,即便是父母因车祸去世的时候,自己都没有流一滴泪。泪,是流给别人看的,若没有人在乎你的泪,那便没有必要流。
见褚仁僵硬地点了点头,傅山神色霁和地说道:“你若不嫌弃,便跟着我吧,虽是粗茶淡饭,但终究不会委屈了你。”
“那……能不能教我书法和医术呢?”褚仁问道。
“哦?我的书法和医术,也能为后世师吗?”傅山玩味地一笑。
“后世评价您‘字不如诗,诗不如画,画不如医,医不如人’。可就算这位居最末的‘字’,却也是有清一代最具盛名的了……”褚仁说到这里,突然察觉到自己的失言,傅山是明朝的遗民,是誓死不做清朝顺民的人,就是各大博物馆在介绍他生平的时候,也都会将他标注为明朝人。虽然明亡的时候,他只有三十八岁,虽然他一生最好的书法作品,都完成于他的后半生,也就是清朝统治时期……
但傅山似乎被那十六字评价吸引了,并没有在意褚仁的这句口误,只是笑道:“那为何你只学这两样呢?”
“为什么只学这两样?”褚仁心里默念着。父亲擅长书法,从小便教自己写毛笔字,后来母亲的病渐渐加重,便荒疏了,但自己仍是喜欢,只是没人督促传授了而已。至于医术,傅山有“医圣”之称,尤其擅长妇科,若自己学会了他的医术,若能够回到现代,若有幸……能够回到母亲还在世的时间,或许,还可以挽救母亲的性命……虽然父母是死于车祸,但若不是因为带着母亲四处求医,父亲也不会在暴雨橙色预警的天气在高速上开车,结果出事了……
但是,这些想法,褚仁并不想宣之于口,只是萍水相逢,没有必要解释这么多,于是说道:“这两样,我喜欢,也有信心学好。”
“哦?之前可曾学过书法?”
“是。跟父亲学过一点。”
“写来看看。”
看着傅眉安置好的笔墨纸砚,褚仁有点扭捏,“我只是小时候学过一点点,很多年不提笔了,我们那个时代,平时不用毛笔的,用西洋人的那种硬笔……”
褚仁还想解释,只听傅眉笑道:“你只管写便是,难道我们还会笑话你不成?”
褚仁看着自己圆胖的小手,每个指根都有一个浅浅的小窝,又是一声苦笑,这只手,搞不好只怕是从来也没拿过笔吧?褚仁定了定心,决定不写楷书,改写八分,或许还能稍稍藏拙。
褚仁提着笔,略一沉吟,便写下了那日拍卖会上,傅山那幅字中的两句诗:“一舟相过日,千里独来心。”那副字是草书,他今日写作了隶书。“一舟相过日,千里独来心。”倒像是在描述今日的相逢呢,生命中擦身而过的那副字,像是三途之河上的舟楫,载着自己,千里独来此地,却不知要和谁结缘……
傅山眉毛一挑:“李梦阳的《巳丑八月京口逢五岳山人》[1]?这诗可冷得很,你竟知道?”
褚仁其实并不知道这诗的作者和标题,脸一红,说道:“诱我来此的那幅字,上面写的就是这首诗。”
傅眉拿过那张纸,细细看了一遍,笑道:“爹爹你看,他这字,倒像足了仁儿,深得一个‘拙’字之妙,可巧他名字也是个‘仁’字,岁数也差不多。”
傅山也一笑:“嗯,字确实有七八分相似,只是相貌半点不像……”
傅眉见褚仁不解,忙解释道:“我说的是大伯的儿子,傅仁。去年他们一家三口都没了,也是马车掉下了山崖,连尸首也没寻到……”
傅山冷冷道:“若不是鞑子抢掠,他们也不至于雨天半夜匆匆赶路……”
傅仁?褚仁回想起之前看过的资料:傅仁[2],傅山的侄子,幼年父母双亡,由傅山抚养长大,传授书法。很多署名傅山但却不是傅山亲书的书法,大半是傅仁代笔的,据说傅仁的书法比傅眉的书法更似傅山,几乎可以乱真……这位傅仁,三十八岁便亡故了,也没有留下太多的生平,像是默默立在傅山背后的影子一般。此刻,他父子又说傅仁已经身亡,莫非……自己便是顶替这个傅仁活着的人吗?
褚仁正想着,便听傅眉说道:“不妨让他改名傅仁,我们堂兄弟相称,可好?”
傅山问褚仁道:“你意下如何?”
褚仁点点头:“好。听先生安排。”
傅山一笑:“既然答应了,你就该叫我二叔才对。”
“……二叔?”褚仁有些迟疑,又看了看傅眉,问道,“要磕头吗?我们那个时代,已经不兴磕头了,我不懂,你要指点我才是。”
傅眉忍不住轻笑了出来,扶着褚仁慢慢跪下,说道:“磕三个头,再起来。”
褚仁依言笨拙地磕了三个头,被傅眉搀了起来,又嗫嚅着,叫了一声“二叔——”
褚仁想了一下,仰头看向傅山说道:“我两手空空而来,没有什么可孝敬您的,这个辫子,想必您一定不喜欢,我便割了,权当送您的礼物。”说完,便拔出腰中砗磲柄的鞘刀,双手举过脑后,只一划,便把那小辫子割了下来。
褚仁把那辫子掂在手中,细细的一条,果然很像鼠尾,末端系着红绳,红绳末端,还拴着两个细小的花钱。褚仁一扬手,把那辫子投入篝火中,一股焦香的气味迅即腾了起来。
傅山意味深长地一笑,接过褚仁手中的刀,按着褚仁的头,轻轻地把发根的碎发刮了下来,托在手上,也抛撒到了火中。
褚仁看着那翻转飘零,徐徐而落的碎发,不知道为什么,有点伤感。也许世上的事,就是非左即右,非黑即白,容不得你不偏不倚。既然选择了做傅山的子侄,那么就把所有与满族有关的羁绊割裂开来吧,不去想自己身上四分之一的满族血统,也不去想这个小小的身躯,到底来自哪个旗人贵族的门庭。
褚仁低头看着自己这身花团锦簇的衣服,说道:“若能帮我买身替换的衣服,把它也烧了吧。”
傅山摩挲着褚仁肩头的衣料,叹道:“这‘满堂富贵’织金,是大明杭州织染北局‘岁造缎匹’中的定例纹样,每年都会赏用给各个王府的……”傅山语调幽幽的,似有无限感慨。
褚仁突然想起看过的资料中,提到过傅山的曾祖是大明宁化王的赘婿,在这方面的见识自然是不错的……曾经也是王谢堂前的燕子啊,如今沦落到这四野寂寂的荒郊,与孤魂鬼火作伴。历史已经翻过一页,但前一页上的那些文字,那些名姓,那些兴衰荣辱,依旧不甘心被埋没,纷纷徒劳的挣扎着,呼喊着,想要在历史上留下最后的余韵……
褚仁低下头,蓦然发现腰间的一抹金黄,这个……难道是传说中的黄带子吗?这……这副身躯,竟然是皇族后裔吗?褚仁的心,不禁又砰砰猛跳了起来。
最终还是傅眉打破了这沉寂,只听他笑道:“该叫我哥哥了!”
“你今年多大?”褚仁问。
“我十八了。”傅眉答。
褚仁心道,古人是算虚岁的,若说十八,实岁最多十七而已,便笑道:“若按虚岁算,我都十九了,我比你大。”
“我不管,世人看到的只是你的外表,谁管你之前活过多少年呢,快叫眉哥哥!”
“哥哥……”褚仁含混地小声叫了出来,到底还是漏了那个“眉”字。但不知为何,话一出口,褚仁便觉得心中一定,似乎在这个时代也有了依靠。
注:
[1]傅山草书《李梦阳诗轴》立轴:水墨绢本,2013年6月拍卖,估价80~120万。
[2]傅仁:为傅山兄傅庚次子。戴枫仲《傅寿元小传》:“寿元,明茂才傅庚(字子由)之中子也。子由先娶于韩,生襄,才而早夭。又娶于李,生仁,骨干修削,黄发火色,性僻洁,五岁而孤。”傅仁生于崇祯十一年,去世于康熙十三年夏,其时傅山为六十八岁。傅仁自己的书画作品传世较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