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琨臣见到了那位名声在外的刘小姐,对方说话极有条理,看得出来是胸有沟壑的聪明人,虽说外貌寻常,可在一番细心打扮下,也可以称一句眉目端正,因此心里的某个念头就更重了,想要把自己那个混账儿子找过来,和这位刘小姐认识一番。
巡视了一圈,简琨臣在宴会的某个角落里看到了自己的儿子,只是当他看到和儿子站在一块,看似相谈甚欢的某个军装男子时,脸上的笑容顿时收起。
“简少爷,你我可真是相见恨晚啊,只可惜今日我还有要务在身,要不然,按照你们华国人的老话,我定要约你一块喝酒,然后孚三大白。”
向山大佐笑的夸张,和简西的短暂交流已经让他自以为了解了眼前这个男人,且对方无意间透露出来的巴结逢迎更是让他身心舒畅。
对比油盐不进的简家当家人,简西这个简家未来的继承人显然好糊弄多了。
“看来有人要不欢迎我了,我们改日再聊。”
向山已经看到了板着脸朝他们走来的简琨臣,既然已经试探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自然没必要再引起一些无谓的争端。
他笑着拍了拍简西的肩膀,颇有深意地说了一句:“我觉得,简二少比那位简少爷更识大体,更有远见,知道我们倭国人很有诚意和你们做朋友,可我听说你的父亲更喜欢你那位大哥,看来,简老爷也并不如传闻中那么睿智啊,哈哈哈。”
说罢,向山额了额首,嘴角噙着笑离开。
“你怎么和倭国人混一道儿了。”
简琨臣压低声音,对着简西怒目道,如果不是环境特殊,恐怕他又要对这个儿子大骂一通了。
“那些倭国人狼子野心,没有一个好东西,你给我离那个向山远一点。”简琨臣告诫了儿子一句,“对了,刚刚他和你聊了些什么,是不是又提到了我们家的药方?”
“爹,刘世伯好像在找你。”
简西将手里不曾喝过的那杯红酒递到老爷子的手中,十分平静地转移了话题。
“我不爱这些洋玩意儿。”
简琨臣的古板真的是刻到骨子里了,不仅坚持老祖宗留下来的那些规矩,更不爱接受这些新奇的事物,他皱着眉将简西递过来的那杯酒放到一旁的餐桌上,然后隔着人群,冲着正望着他的宴会主办人点头示意。
向山大佐向简西示好的行为让简琨臣的心里打了个激灵,虽然他早已预料到这件事会发生。
早在倭国人对华国这片土地露出獠牙,心思深沉的向山带军队进入这个四九城的时候,简琨臣就已经算到了这一天,并且猜到了最坏的结果,但当这一天真的来临的时候,他依旧难掩恐慌,早已没了给儿子牵红线的心思。
“你——”
简琨臣张了张嘴,想要再告诫这个儿子一句,可面对儿子清凌凌的视线,那些话又说不出口了。
他想说,让他不要糊涂,和倭国人牵扯在一块,让他知道自己是华国人,不要为了一丁点利益就做卖国贼……
如果是以前他印象中的那个儿子,他要说的话会远比这些更过分,可显然,他所以为的儿子,似乎和他想象中的并不一样,他所认识的儿子,似乎只是他演出来的自己想要看到的模样,真正的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他这个当爹的,居然半点也摸不透。
这是简琨臣这段时间翻来覆去思考出来的,也是他至今没有弄明白的。
他想着,如果不是大儿子的事,恐怕小儿子会一辈子都扮演着浪荡公子哥儿的角色,做一个让他放心的儿子吧。
想到这儿,简琨臣都快要被愧疚淹没了。
他很想和这个儿子好好聊聊,父子俩推心置腹,解开彼此所有的疑惑,可他已经习惯了往日在这个儿子面前面容威严,动辄呵斥的样子,根本拉不下脸来向儿子道歉。
“所以在父亲眼里,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还是你相信你看到的,我和那位向山大佐之间发生了什么?”
简琨臣连儿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都不了解,又怎么能回答这个问题呢,只能沉默以对。
因为这番不欢而散的对话,直至晚宴结束,简琨臣都没能和儿子再说上一句话。
*
“巴嘎,你这个猪猡那支人,居然敢弄脏尊贵的大倭国皇军将士的靴子,跪下来给我舔干净。”
宴会散场时,在宴会厅外发生了一个不怎么愉快的意外。
一个常年在大世界外支摊子卖夜宵的老汉在将豆腐脑端给顾客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一群喝醉酒的倭国人,被其中的一个倭国士兵揪住了衣领。
不少人都看见了,其实并非是老汉撞了他,而是他喝醉了酒,跟螃蟹似的在马路上晃悠,一个踉跄,扑在了老汉身上,撞翻了他手里的那碗豆腐脑。
“这位军爷,小的不是故意的,我给您擦干净好吗?”
老汉哪敢和这些拿着枪的士兵对着干啊,就算他不喜欢这些倭国人,他也要为家里一群等着他养活的老婆孩子着想啊,只能忍着屈辱,半蹲着,讨好地对这个倭国人说道。
“巴嘎。”
那个士兵却不想这么简单了事,在那老汉半蹲下身为他擦拭鞋面上的脏污时,直接抬起脚,将那个老汉的脸踩在脚下,并且用力地碾了碾。
“不要擦的,给我舔干净。”
“哈哈哈,准尉大人威武!这些那支人就配给我们舔鞋底。”
“舔得不干净,死啦死啦滴。”
一群喝醉的倭国人含糊不清地说着倭国话和华国话混杂的语言,让远处看着的人听得有些糊涂,可根据他们的表情以及那么侮辱人的肢体动作,也能想象到那些话应该是很不中听的。
“这也太过分了。”
这些刚刚参加完宴会的贵人们,一些装作没看见似的上了各自的轿车,一些义愤填膺,却碍于身份没有上前阻止,眼见那些倭国士兵越来越过分了,终于有人按耐不住,吩咐自己的随从过去劝说。
跟着人群出来的向山大佐也见到了这一幕,不等那些达官显贵的人上前,就派自己的佐官制止了这一场恶行。
当然不是向山觉得那些士兵做错了,而是在倭国还没有完全占领这片土地前,他得给这些贵人们展示倭国人和善的态度。
面对比自己更高官衔的佐官,那些士兵的酒顿时醒了大半,不敢再造词了,可即便这样,那位老汉还是屈辱地向几个倭国士兵再三鞠躬道歉,才算了结了这桩事。
因为刚刚那群倭国士兵的粗鲁举动,老汉的半边脸在粗粝的马路上被磨的血肉模糊,看着扬长而去的倭国将士,和被砸毁了许多的桌椅碗筷,老汉的手都是抖的,他只能尽量翻找出一些还算完好的物件,减少自己的损失。
“哐当。”
不知从哪个方向扔来了一锭银元,恰好丢在老汉捡起的那个碗里,他不顾脸上的疼痛环顾四周,原本看热闹的人已经散去,根本不知道到底是哪个好心人给予的捐助。
老汉抖这着手将那枚银元塞进怀里,加快了整理东西的动作。
他并不想收下这份馈赠,可他没有骨气拒绝,这个世道,太难了,他只想活着,让自己的婆娘,孩子,好好活着。
*
“你看,那就是倭国人,不论表现的多么彬彬有礼,对华国的文化多么推崇,骨子里都看低华国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和那个向山交好,我只是想告诉你,那是一件危险的事。”
回家下车,看着司机离开,简琨臣颇有深意地看着儿子说道,他看见了儿子趁没人注意的时候给了那老汉一枚银元,这让简琨臣有些欣慰,越发觉得儿子和他曾经表现出来的不一样。
“现在不是我想怎么做,而是向山他已经盯上了简家。”
此时只有他们父子俩人,简西似乎打算撕开自己的伪装了。
“父亲让大哥离开华国,不就是想要为简家保住一条血脉吗?”
在倭国人的步步紧逼,严防死守下,简琨臣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除了逃出去的简东来,简家留下来的所有人都有可能死,包括简琨臣自己。
面对这个简琨臣一直避之不谈的问题,这一次他却用沉默默认了。
“下那个决定,很难。”
简琨臣的声音十分晦涩。
“这个国家,从根子里烂了,你看看三青朝的遗老们,一个个都成了外国人的傀儡,刚刚倭国的士兵那样欺辱我们汉人,可你看在场那么多人,谁站出来替他说话了,他们不敢,我同样不曾出声。”
他的声音低沉又急促,带着几分愤懑和无奈。
其实也并不是不敢,而是不愿意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招惹行事凶狠的倭国人,现在前方的战事那么焦灼,谁也不知道,倭国军队有没有打到四九城的那一日。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这些老爷太太,先生夫人,还不只是过往的尊荣。
“如果你觉得这个国家的根烂了,那么你就去医治他,而不是一味的逃避,前方打仗的将士们喊痛了吗,那些不断为民族独立呼吁的有志人士说害怕了吗,我们尚且生活在一个还算太平的环境中,过着锦衣玉食地生活,怎么就觉得自己的国家没治了,自己的民族要灭亡了呢?”
简西冷冷地打断了简父的话,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在我们脚下的土地,发生过太多太多的战争,我只知道,如果输了,不单单只是换了统治者,更意味着我们变得低贱,从我们这一辈起,又要花成百上千年的时间,讨要一个平等。”
数百年前的嘉定三屠扬州十日就是最好的例子,当年失败的汉人,在三清朝又是什么样的地位,这还是同一片土地上不同民族之间的斗争,现在他们面对的是早就不怀好意的敌人,等待他们的又将是什么样的生活,他们的子子孙孙,又要花多少个几百年,去找寻祖辈们丢掉的尊严和人格呢?
“是父亲你没有想明白,华国没了,汉族人成了俘虏,等同于大哥的根没了,即便他逃去了国外又如何,没了根的人,等同于没有根的浮萍,现在那些倭国人,那些日必落国的人怎样看低我们,将来他们只会用更低劣的态度对待如同大哥一样,自以为逃出去的人。”
“我想要做的一切,是希望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像今天这样,用脚碾着我们同胞的脸面,我想要每一个华国人,都能堂堂正正地站着,而不是跪着。”
简西的这番话,让简琨臣有些眩晕。
他一边觉得这个儿子做不到,一边又莫名的想要相信他。
“我想要简家红伤药和镇痛散的秘方。”
简西目光执拗地看着父亲,郑重的说道。
“曾经您为了大哥为了家族放弃了我,这次,你是不是愿意信任我一次呢?”
不可否认,简琨臣被简西刚刚的那番国家大义的话震撼了,也为他最后那句话羞愧了,可事关简家祖祖辈辈只传当家人的秘方,他依旧犹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