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用逐鹿比喻争权夺势,但这鹿,更像是平凡无助的世人吧,被命运的手拨弄来拨弄去,渐渐老了、病了,最终托付给一抔黄土,被世人遗忘,就像从来都没存在过一样……晏薇一呆,和哪位公子有私情?公子瑝吗?他倒是曾经开口说要娶自己,但是当时的形势并无可能。公子琮吗?似乎有那么一点点暧昧,但想到熊荧,又觉得有说不出的不适,就算是之前憋得狠了,也不至于这么饥不择食……想到这里,又红了脸,暗暗嗔怪自己:“什么饥不择食啊……这种话姑娘家想都不该想的……”
晏长楚细细盯着晏薇脸上的神色,似是在判断她心中所想。
晏薇抬眼看到父亲专注地盯着自己,脸更红了,扭捏道:“父亲!你说什么啊,哪有那种事……”
晏长楚长出了一口气,道:“没有就好……真后悔,不该让你牵涉进来,没想到……你会被牵涉得这么深……”
父女二人取道诹国,辗转来到了姜国。
晏薇最终还是穿了男装,这段时间以来一直穿男装,只觉得男装举手投足都很是方便,即便在大庭广众有什么出格的行为举止,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也不会让人侧目。
一入姜国境内,便感觉到与杨国大不相同。地气和暖,气候湿润,水渐多而山渐少,大泽湿地遍布,河流港汊纵横,船只穿梭如织,水产繁多美味,处处都透着新鲜。
晏薇留心看那姜国人,果然像之前耳闻的那样,女子灵秀,男子文弱。未嫁的女子一律披发,那长发不知怎么养护的,飘逸如丝,垂顺如瀑。她们的头上,都戴着一种半月形的发饰,似乎以细竹篾为骨,轻绸为面,硕大华美而又轻巧。出嫁的妇人,则是把头发盘结在头顶,束成高髻,耳朵上佩戴着各色耳坠,却以金银和珍珠居多,很少有玉质的。
再看那些男子,晏薇有些疑惑,侧头问父亲道:“不是说姜国男子婚后便蓄须吗?可有些人看上去已经将近三十了,却还没有蓄须,这是怎么回事。”
晏长楚笑道:“姜国习俗与我国不同。在姜国,男子长到十四到十六岁,就要离家游学十年,尔后才归宅娶妻,因此姜国男子,通常二十多岁才婚配;而我国则是女子十六到十八,男子十六到二十,必须婚配,否则会被课以重税。”
晏薇道:“照我说,还是姜国这规矩好,人家乐意什么时候婚配,就什么时候婚配,何必强人所难。”
晏长楚道:“你有所不知,我杨国国小民穷,天灾频仍,周围又是强国环伺,必须大力繁衍人口,这样才有可用之兵。如此法度之下,姜国繁衍两代人的时间,我国可以繁衍三代……”
晏薇低头想了想,总觉得这样怪怪的,倒像是农家豢养鸡鸭牲畜一般,心里一阵不舒服,但见父亲神色平和,自是把这事当成理所当然,便又觉得这也没什么,又开口问道:“可黎启臣岁数不小了,也没有娶妻,他父亲还是当朝宰辅呢!”
晏长楚低低应了句:“哦?”转头去看女儿脸色。
晏薇却装作不知道父亲在看自己,只盯着眼前三尺的地面,也不抬头,自顾自继续说道:“听说他兄长黎禀臣也未娶妻呢……”
晏长楚叹道:“是啊,国无良将,只有黎禀臣能当大任,连年战乱,军中不能有女子,想必也是耽误了他终身。那黎启臣大概也是因为长幼有序而不曾婚配,或者也是因为卫尉的职守吧?据说他手下的领侍,也有很多已经年过二十尚未婚配的。”
晏薇轻轻叹了一口气,又想到了鹿堇,成了亲,有了身孕,又怎样呢?夫君离家从军,分别至少三载,等再回来时,孩子已经满地乱跑了。若有女子嫁给了黎禀臣,只怕相聚的日子更是遥遥无期,和守活寡有什么分别?
这里是姜国和诹国边境的一个大镇,颇为繁华热闹。晏长楚像是非常熟悉道路,带着晏薇穿街过巷,来到一座宅院门前,推门而入。
这是一座空宅,但洒扫得十分干净,灶台上都一尘不染,灶旁堆着柴薪,床上的锦褥也松软不潮。
晏薇眨眨眼睛,问道:“父亲你早就知道这里吗?这是事先安排好的落脚点?”
晏长楚沉吟道:“原说是这里有人接应,通报消息的……”
晏薇道:“也许是临时有事,出去了?我们不妨再等等。”
晏长楚还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在屋中反复踱着步,最后停在门口,转过身来,对晏薇说道:“已经到了姜国,我们去买几身衣服换上吧。”
听到要买新衣服,晏薇当然很高兴,一路走来,看到姜国无论士农工商皆着丝衣,就算是最普通的褐衣也有刺绣,早就羡慕不已。但看到父亲站在门口,脸上神色阴晴不定,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阳光,屋内一片昏暗,蓦然觉得大人的世界是如此复杂难懂,就是父亲,似乎也藏着很多自己不知道的隐情。那一瞬间,兴奋的心情便突然淡了下去,只低低应了声:“嗯。”
晏薇又想到童率买给自己的那件鹿皮短襦,草黄的底子上遍布着深棕的斑点,只穿了两天,便在公子珩那里染上了自己的血,斑斑点点,像是垂死的鹿;后来在囹圄里沾满了虱蚤污秽;再后来,在公子瑝那里换下来,就再也没见过了……人们常用逐鹿比喻争权夺势,但这鹿,更像是平凡无助的世人吧,被命运的手拨弄来拨弄去,渐渐老了、病了,最终托付给一抔黄土,被世人遗忘,就像从来都没存在过一样……出了门,烈阳暖融融的,晴空湛蓝,秋叶满树,让人的心情也渐渐好了起来。
转过街角,只见一个卖香囊的小贩,擎着一根硕大竹枝,竹枝琳琳琅琅挂满了各色香囊,香囊被碧绿的竹叶衬托着,倒像是一树繁花一般。
只听那小贩嘴里吟唱着:
春暴练兮夏玄,
秋碎石兮冬染蓝。
三入兮七入缁,
织扁绪兮针锁连。
正色五兮间色百,
草木精兮异香含……
唱的是这香囊的制造过程,虽声音沙哑,像含着雾,但曲调婉转,倒也动听。
那小贩见晏薇父女走过来,忙停了唱,招呼道:“来买几个香囊吧!上等的姜国刺绣,里面还有各种香料和药物,凭谁来姜国都会买上几个带回去的!”
晏长楚一笑:“你怎么看出我们不是姜国人?”
那小贩上下打量着晏长楚,又看了一眼晏薇,笑道:“衣服和发型都不像,你们是诹国的吧?”
晏长楚轻咳了一声,点了点头。父女两人身上的衣服都是在诹国买的,这小贩眼睛倒是很毒。没被人认出是杨国人,倒是好事,但还是得装扮一下,要让人当成姜国人才行。
那小贩看到晏长楚跟他搭话,便又开始巧舌劝诱:“这位大爷,你看看这布料、这手工、这刺绣,都是上好的!还有里面的香料和药材,有清肺气的,有避晦恶的,有芳香开窍的,还有明目清心的……”他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边从竹枝上摘下几个香囊塞到晏长楚和晏薇手里。
晏薇细看手中的这个香囊,面料是牙绯色的纨,包镶着七彩的田猎纹绦,两旁是浅金色的系带和穗子,两面都用锁针绣着垂柳飞燕图。那香囊的形状就是普通的口袋形状,和之前晏薇做的那个差不多,但是下端两角打了褶子,显得丰满圆润。就这么个小东西,确实做得精巧无比。细细嗅之,有一股花香。
小贩见晏薇对那香囊颇有兴趣,忙介绍道:“里面是晒干的桃花,戴上它,一整年都像是春天呢!招桃花运的!嘿嘿……”
晏薇听了有点动心,抬头去看父亲,却见晏长楚拿着一个香囊放在鼻端细嗅,另一只手却又伸长了去摘竹枝最高处的另一个香囊。
那小贩见状,忙踮起脚尖摘了下来,递到晏长楚手上,说道:“你要哪个,只管指给我便是,我来帮你取。”
晏长楚指着鼻端的那个香囊道:“我想要类似这个这样的,里面放着药料而不是香料的。”
“好咧!”那小贩双手如飞,几下便取下好几个,一齐塞到晏长楚手里。
晏长楚一个一个放到鼻端细嗅。晏薇看父亲这样,似乎别有用意,也取过一个来,放到鼻端嗅着,分辨着那里面的药物成分。
晏长楚把那些香囊一个一个嗅过一遍,又还给那小贩,说道:“我们还要到泽邑去,只怕那里还有更好的。”
那小贩听后大急,说道:“我这货就是从泽邑进的,都是一模一样的东西,而且等过几天你们到了泽邑,正赶上秋社日,那一天众人游园欢会,已婚妇人求子祈福,未婚姑娘要向心上人赠送香囊,那时候,价钱要翻上几番呢!”
晏薇听了觉得有趣,脱口而出道:“那不是跟三月十八女娲娘娘祭一样?”话一出口,晏薇立刻知道说错了话,张口结舌愣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