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很大,很稀疏,落在干涸的地面上,溅起细小的尘土,嗒嗒有声。雨一落下来,就被干涸的土壤吸干了,只留下一个浅浅的湿痕。
乌云翻滚着,天上竟然还有日光,把一片片巨大的云影投射在地面上。
雨点很大,很稀疏,落在干涸的地面上,溅起细小的尘土,嗒嗒有声。雨一落下来,就被干涸的土壤吸干了,只留下一个浅浅的湿痕。雨点越来越密,越来越急,渐渐地,那些湿痕连成了一片。
这牛车不比马车,是没有车盖的。晏薇看雨渐渐大了起来,忙撑起衣服顶在三人头上遮雨。黎启臣也催着那牛赶路,看能不能找到适合避雨的所在。
转过一道山梁,眼前一片开阔,竟是一大片河原。那河已经干涸到只剩下河心的涓滴细流,河床上到处都是磊磊的乱石。
河滩上,竟然有一群人,搭着简易的窝棚,生着熊熊的火。那火十分旺盛,便是这疾雨也没有浇熄它燃烧的势头。
“这是绛水啊……”黎启臣叹道。
“真的吗?这就是绛水的下游?”晏薇问道。
黎启臣点点头:“没想到早春还有大凌汛,到了盛夏,竟然旱成这样,今年可真是个灾年……”说到这里,又怕勾起公子琮的心事,便止住了。
车渐渐靠近,三人这才看清楚这群人也是一群难民,男女老幼都有,想必是因为这里尚有水源,便都齐聚到这里。这些人一个个衣衫褴褛,面有菜色,有些老人孩子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要比之前那女子一族人困窘得多,远远望去,一片灰败之气。
唯一让人觉得还有些生气的,就是那火,用几块大石简单垒成的灶,柴薪架得高高的,火上是一个两人环抱的大瓮,里面似乎煮着滚沸的水,冒着腾腾的蒸汽。
那些人见到这一牛、一车、三人朝他们走来,便齐齐转过头来,盯视着这边,眼神中空空洞洞,似乎没有任何想法,像是一堆木人土偶。
到了那火跟前,雨却渐渐停了。
公子琮下了车,对周围团团一揖,笑吟吟的并不开口。
等了片刻,人群中有个赤膊的胖子走上前来,回了一揖,说道:“三位远来是客,但这里没有主人,都是逃荒聚到这里的,要吃的我们没有,要水随意取用,衣服湿了,可以借这里的火烤干。”这人看上去满脸凶相,但说出话来却彬彬有礼。
公子琮等三人不比这些人有窝棚可以遮雨,头发、衣服已经湿透,当下也不谦让,径直围坐在火边烤火。
他们三人这一坐下,简直就如鹤立鸡群,十分扎眼。三人淋了雨,头发滴着水,看上去很是狼狈,但衣履鲜明,精力充沛。而这群灾民,大部分都衣不蔽体,男子大多赤膊,有的孩子已经五六岁,还是一丝不挂。有个母亲在给婴儿哺乳,上身只披着片麻布,一双干瘪的乳房裸露着,那婴儿腹部凸隆,静静地横在母亲臂弯,不知是死是活。
所有人都不出声,目不转睛地盯着公子琮等三人,似乎巴不得三人早点离开。被这样的目光盯视着,黎启臣不由得一阵焦躁,恨不得马上就动身,但想到公子琮和晏薇体弱,如不烘干衣服只怕会落下病来,又不得不待在火畔。
突然,大瓮背后一个黑影滚过,那大瓮便斜斜地倒了下来,瓮里微滚的水,兜头浇向三人。
好在黎启臣见机得快,一把拉开晏薇,待要回身去拉公子琮的时候,水已经下来了。他只得护住公子琮头脸,抱着他着地一滚,直滚出七八步开外。
晏薇毫发无伤,公子琮也只是滚动时湿了衣服,并未被滚水浇到,唯有黎启臣的肩背部直接承受了滚水。晏薇忙褪下黎启臣的衣服,但见皮肤斑斑驳驳,一片红痕,情急之下只得紧紧拥着黎启臣,用自己身上的湿衣服为他降温,口中急道:“谁去弄些冷水来!”
一旁有人提过一桶冷水,晏薇用衣袖沾了水反复为黎启臣擦洗,待肌肤冷却下来,才轻轻涂上化玉膏。
一旁,那赤膊的胖子挥鞭猛打一个精瘦的少年,一边打一边骂:“你作死啊!临死还给老子搞事!别以为弄翻了水就能活命,老子现在就把你活剥了!”
那少年只穿了一条犊鼻裤,皮肤黝黑,身上伤痕累累,头发似乎被火燎了一下,都烧焦卷曲了,肩膀上也有烧伤,双手被反绑在背后。那胖子下手毫不留情,似乎要置那少年于死地,每一鞭下去,都是一道血痕,两侧的皮肉翻开来,鲜血淋漓。
“住手!”晏薇大叫一声。
那赤膊胖子一怔,说道:“就是他撞翻了水,烫伤了你们……”晏薇截断他的话头:“就算是他干的,也不必这么打他……他跟我们并无仇怨,总要问清楚原委啊。”
那赤膊胖子一声冷笑:“他是我的家奴,我想打就打,想杀就杀,旁人管不着!”说着又举起了鞭子。
三人这才看清楚那少年颈上有奴隶的烙印,因为皮肤太黑,身上又是伤痕累累,几乎很难看清。
“慢着!就算是家奴,你打了这么多下,也够了……”晏薇的语气明显软了下来,家主处置家奴,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外人原不该置喙的。
那赤膊胖子哈哈一笑:“哈哈!也罢,那就不打了,等下还要煮了他吃肉呢!你乖乖等着不要吵,等下分你一杯羹。”
晏薇吃了一惊,张着嘴怔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万没有想到那少年被缚起来是等待被宰杀,那他撞翻水瓮,想必也是要拼死自救……突然,那少年跌跌撞撞地爬到晏薇跟前,用头轻轻叩击晏薇脚面,又用牙齿叼住晏薇的衣角,却并不说话,但眼中满是乞求之色。那少年的相貌很是端正,眼如点漆,鼻梁高挺,一口贝齿整整齐齐,只肌肤甚黑,又有多处擦伤皴痕,把五官的美掩盖了去。
公子琮移步过来,从地上拽起那少年,说道:“这个奴隶倒是机灵,卖给我如何?”
那赤膊胖子一晃腰间的口袋,叮当有声,笑道:“金银我这里不缺,只缺能填饱肚子的,你自己看看这些人……”他回身指着其他难民,“你再看看那孩子,还没满月呢,眼看就要饿死了,我献出个奴隶来让大家活命,这是功德无量的事情。你这公子哥儿要发善心可是找错地方了!”
三人这才明白,之前那些人都在等着烹人打牙祭,被三人搅了局,又不好当着三人吃人,才会是那样一副表情。现在这赤膊胖子既然说开了,便有些人吵嚷起来,只是催着那赤膊胖子快点动手。
晏薇眼睛四下一扫,便看到旁边灰堆里竟然还有没有燃尽的人骨,不由得一阵作呕。
赤膊胖子笑道:“哈哈!这位小公子胆子小,若见不得这个,就速速离开吧,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大伙儿正饿着,比不得你们腹中有食,没力气跟你们争论。”
那少年又跪了下去,看看晏薇,又看看公子琮,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带着一丝绝望,依旧不开口。
公子琮一叹,看着晏薇,刚好晏薇也抬头看向公子琮,两人心念相通,都想要拿那牛换这少年,但碍于黎启臣的腿伤,又不好出口。
只听身后黎启臣道:“我的腿伤已经不碍事了,步行也使得的,把那牛换给他们吧。”
晏薇一笑,对那赤膊胖子说道:“怎样?换吗?”
那赤膊胖子大喜:“真的?你不诳我?”
晏薇点点头。
一旁早有人跑过去解那牛的缰绳。
四人回到车畔,不由得有些为难,之前总是怕路上衣食无着,因此每路过村镇集市,都尽量多购置些东西,尤其是衣服,公子琮生性好洁,衣服换洗很勤,所以买了许多备用。这些东西满满地堆了一车,此刻没了牛,若仅靠四人来背负,只怕有些为难。
黎启臣说道:“衣服不妨也散给他们一些,我们只带要紧的东西上路便是,这里离凡城也就三四天脚程,过了凡城便是长岩关了……”
晏薇为那少年清了创,涂了药,又拿过一件干净衣服给他穿了,说道:“先拿点东西给他吃吧。”又笑道,“照我说,吃得饱饱的,少带点干粮,轻装上路,还能快一点儿。”
那少年一边忙着往嘴里塞干粮,一边含糊不清地说:“我来拉车吧……”
黎启臣奇道:“这么重的车,你拉得动?”
那少年嘴里依旧含糊不清:“若能多吃几顿饱饭,长些力气,就是你们都坐上去也能拉动……”
晏薇笑道:“你可不要吹牛逞强,你拉一下试试?”
只见那少年右手还在往嘴里塞东西,左手一拉车辕,轻轻巧巧地便拉动了那车,似乎并未费什么力气。
黎启臣赞了一声好,说道:“没想到你天生神力。”
那少年点点头:“嗯……我自小力气就大,四五岁时就能举起一个成人了。”
那少年拉着车,三人随车步行。车上的一部分衣服已经分给那些难民了,那少年几乎是拉着空车,并不费力。
“你叫什么?”晏薇问道。
“乌阶。”那少年回答。
“多大了?”晏薇又问。
“十五。”乌阶回答。
“啊?居然只比我小一岁啊……真没看出来!”晏薇很是惊讶,那少年个头比晏薇还矮上半寸,身材又极瘦,看上去竟似十三四岁模样。
“你是哪里人呢?”晏薇再问。
“姜国。”乌阶再答。
“姜国……”黎启臣沉吟道,轻轻拉下那少年的衣领,细看他颈上的烙印,那烙印想必是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烙下的,如今长大了,图案边缘便有些模糊不清,看上去很像那“双龙化鱼坠”的轮廓。
晏薇也凑过来看,不由得也“咦”了一声:“这个……很像那‘双龙化鱼坠’啊!”
公子琮沉吟道:“你莫非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