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国殉节,为身殉节,都是太难的事。虽说这样的事在史书中俯拾皆是,但等闲是做不到的,凡做到的人,也都昂然进入青史,成为后人敬仰的人物了。
次晨。
阳光透过窗子,洒进一片密密麻麻的圆辉。
晏薇鬓乱钗横,衣衫不整地躺在席上,桌案被斜斜地推到一边,那两个酒坛,一立一卧,散落在地上,案上的残酒顺着案边滴落,把席子湮湿了一大片。
竹萌蹑足走上楼来,轻手轻脚地收拾打扫。
晏薇醒了,只觉得头痛欲裂,四肢也懒洋洋的,使不出力气。
回想昨夜,似真似幻,像做了一场梦。
晏薇翻身坐起,看到茵席上的点点落红,像被蜇了一下似的,全身一抖。
纵然是事如春梦,毕竟还是落下了痕迹。就这样……便不是处子了,便不用去殉那剑?就这样……卑贱而荒淫地,保住了自己的性命?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晏薇依然不敢置信。
“只要交付了身子便好了,龙阳看上去也并不是很讨厌的人……”昨夜五分酒意时,这个念头在晏薇脑中打过一个滚儿,但迅即便被赵类那个血红的“逃”字打散了。
那时,自己说了什么?似乎是劝过龙阳离开……龙阳又说了什么?记不清了,总之是没走,若走了,便不会有后面那些事了……劝了一次不走,还可以劝第二次,但是……自己却没有,只是放任着,任由五分的酒意酿成了十分,任由龙阳与自己并膝而坐,任由两件腾龙戏珠的中衣,纠缠在一起……因酒盖住了脸,便不会有太多羞惭,更像是一场交易,谁也不曾亏欠谁,谁也不曾辜负谁。
所谓守节不辱,便成了一个笑话。早知今日,当初那身男装,又何必穿上身呢?也白白辜负了当初风寒霜露中吃的那些苦,受的那些罪……那个血红“逃”字不断在眼前闪过,血色刺心,纵然洗干净了手,也无法洗清杀人的罪业。昨夜一场春梦,最辜负的,便是那个远山远水来交付这个“逃”字的人……晏薇不知是悔是哀是怜是怨是怒,似乎脑中已是一片空白,只是如泥塑木雕似的,任由竹萌摆布。
竹萌为晏薇净了身子,换过了干净的衣服,净了面,上了妆,梳好了头发。又移过铜镜来,让晏薇看。
晏薇恍惚地看着镜中人,不敢确定是不是自己:头发全部盘上去,做成高髻,恰是姜国已婚妇人的式样,眉毛描画得细细长长,眼尾一抹桃红,凤尾一样飞扬上去。身上的衣服也是姜国宫装样式,领子开得很低,脖颈和胸前裸露着一大片。
原来,邦交如攻伐,一步退,步步退。昨夜退了一步,今天便要从头到脚,都依了人家,当真是一败涂地……晏薇一把推开铜镜,怒道:“我原来那件衣服呢?”
竹萌依旧是低眉顺眼,柔声回道:“公主问的是哪一件?”
“还有哪一件?!素衣玄裳,绣有五章的那件!”晏薇怒气更增。
竹萌却不惧,也不急,只软软糯糯地说道:“那件衣服沾了酒污,已经洗了,在外面晾着,看今天这天气,今晚就可晾干,明早再穿可好?”
晏薇听她这么说,也不好发作,只恨恨地打开妆奁,取出一片丝纸来,用力想抹掉眼尾的桃红。
身子都给了人家,又何必在意这些衣饰的细节呢?晏薇想到这里,便停了手,泪,缓缓滚落下来。
竹萌见状,也不惊怕,只柔声说道:“公主若不喜欢这发型妆容,奴婢帮你洗去可好?”
晏薇含泪点了点头,说道:“头发简单盘个髻子就好,脸上也不用上妆,以后我还穿男装,这件衣服,以后不要让我见到!”
这发型,这妆容,这衣服……都像是在提醒晏薇,这一夜是个耻辱。唯有将一切恢复如初,才能将它慢慢忘掉。
然而造化弄人,总是不能让晏薇如愿。
一个月之后,晏薇还是换上了女装。
因为晏薇开始了剧烈的孕吐。那一身素衣玄裳的腰带太阔太紧,压在胸腹间更是烦恶欲呕,晏薇不得已,只得换上了宽松的齐胸襦裙。
珠胎暗结,把一夜的错,拉长成了一生。
龙阳带着医正过来了,隐约含着些喜色,一时要矜持着,不想表现得太过明显,一时又情不自禁,眉眼话语都是带着笑的。
看到龙阳的笑脸,晏薇心里生出一丝嫌恶,却又有一丝亲近,似乎腹中这个孩子,已经用血脉把两个人密密联系到了一起,再也无法分开了。
见晏薇无悲无喜地木着一张脸,龙阳有点担心起来。
屏退了众人,龙阳执起晏薇的手,柔声问道:“可是很难受?”
晏薇轻轻抽回了手,摇了摇头。
龙阳有些讪讪的,又问:“那是因为怀了孩子不欢喜?”
晏薇有些迷茫,又摇了摇头。
龙阳有些急躁,指着晏薇的肚子,说道:“你不会是因为恨我,想杀了他吧?”
晏薇抬眼看着龙阳,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绝不会……再杀人了。”
龙阳听了这话,起初微微蹙着眉,有些迷惑,但随即便恍然大悟,嗫嚅道:“那个人……他的伤,我起初并不知……他深夜闯宫被发现,伤十三人,杀十一人,他们这么对他,也有为兄弟报仇之意……我知道消息的时候,人已经那样了,医正也束手无策,只得招你过去看看,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之意……我也不喜他们凌虐人犯,所以换了我的贴身寺人给你做帮手……”
逝者不归,再解释都是多余……只要活着,便有希望,死了便一无所有了。
龙阳又指着晏薇的肚子,柔声道:“你只管放心将养,只要有他在,就算我不在你身边,他们也不能拿你怎样。”
龙阳要去哪里,“他们”是谁,晏薇已无力去关心,杨国是胜是败,姜国是存是亡,似乎也已经不重要了。
为国殉节,为身殉节,都是太难的事。虽说这样的事在史书中俯拾皆是,但等闲是做不到的,凡做到的人,也都昂然进入青史,成为后人敬仰的人物了。晏薇虽不惧死,但也舍不得就这么轻轻易易地死了,就算是腹中的那块肉,也是性命,不到万般无奈的时候,断难轻易割舍的。
所谓心如死灰,大抵便是这样,不去想,不去做,不去挣扎,默默地等待上天的判决。死,便死了;活,便活着。无所谓悲,也无所谓喜,更不抱任何希望。
三个月,转眼过去了,夏色渐浓,春情已老。
晏薇显了怀,停了孕吐,换上了轻薄宽大的罗衣,那罗衣表层是豆沙色的杯纹大孔罗,底层衬着翠绿的绢,两层衣料,用密密的刺绣紧紧钉在一起,那图案是照人欲焚的榴花和裂开的石榴,取个多子多福的口彩。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龙阳再没有出现过。
几乎同时,龙葵开始天天来这里陪着晏薇,一坐便是一天。
龙葵从不跟晏薇谈及战事、朝局以及龙阳的去向,晏薇也索性不问。但晏薇隐隐感觉到,龙阳一定是领兵亲征了,并非他悟到了魔剑不能给姜国带来胜利,也许只是因为,自己这个殉剑的祭品,已经不能再做祭品了。
在龙葵的指点下,晏薇学会了使用腰机织布:坐在茵席上,两腿伸展,撑起机架,扳动提综杆,穿梭来去,那布帛,便缓缓成型了,原来竟是极简单的。这个姿势望之虽然不雅,但对于孕妇来说,也比跪坐要舒服得多。
晏薇只织一样东西,那就是素白的冰纨。看上去很像普通的缣帛,但比缣帛更致密光洁,结实持久。若说缣帛是雪,那冰纨便是亘古不化的坚冰;若说缣帛是盐,那冰纨便是温润如玉的形盐。
每织成两尺,晏薇便把它裁断,用最好的朱墨,在上面书写自己所知的单方。写完一张,便交给龙葵。龙葵便用珠针细细锁了边,再用红色的丝线,一字一句地把那些文字绣出来。
丝寿八百,墨存千年,但有了绣线的牵挂,也许便可以长存不灭了吧?白纨是一片素心,朱字便是心头那一腔热血。哪怕下一刻便是覆国之危,也要为千秋后世留下点什么,告诉后世,曾经有一对女子,在这世上来过……“给这个东西……起个什么名字好呢?”龙葵问道。
“就叫《千金方》吧。”晏薇回答。
“是说这是女子留下的药方吗?未免隐晦了些,只怕后世参不透。”龙葵抿嘴笑道,笑过之后,又微微蹙起了眉头。
晏薇看着有些心痛,她明明是一直在忧心着战事、担心着哥哥,却又要在自己面前装作若无其事,生怕让自己担了心事,不利于胎儿……晏薇自嘲似的喟叹道:“也是……千金说的是你这样的未婚守贞之女,我还真算不上什么千金呢……”
“对不起……是哥哥对不起你,不能给你一个名分。原本便是有和亲的说法的,但你是杨国人,这个时机……又很不便,这也是没有办法的……”龙葵轻轻握住晏薇的手。
“他保住我一条性命,又给了我一条性命,这笔账,算不清的……”晏薇微微摇了摇头。
龙葵的指尖传来一片温热,这让晏薇想起了之前的承诺,晏薇不禁叹道:“你的病,我还是没有一点头绪,不知道怎么医,抱歉……”
“无妨……也许过得几个月,便不用了。”龙葵轻轻答道。
若身已成灰,那么病自然便消散了,晏薇懂得龙葵这话的意思,当下反握住龙葵的手,郑重说道:“我必尽力,保你周全。”
龙葵轻轻抽回手:“若国破,便没了家,若家散了,留我孤零零在这世上又有何意趣?”
晏薇低头一声叹,国之将亡,什么样的话语,都显得那样苍白无力,既然说了也无意义,不如什么都不说。
就这样,两个人像寻常人家的姑嫂一样,日日在一起劳作,却常常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谁都尽力不去想,身外的战火已经燃到了哪里,什么时候会燃到自己身上,她们像一对凤,相拥守在巢窠里,静静地,等待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