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呢……更是不值一提吧?所谓公主,能值得大王分神的,也许一生只有两次,一次是出生,另一次便是出嫁。
公子瑝禀道:“只稍一用刑,樊妃便招了,当年冰妃受伤服药,被她在药中下了毒,剩余的药又兑上****灌给了二弟。”
晏薇大惊,只觉得一阵晕眩。
杨王又问:“这毒从何而来?”
公子瑝道:“她招认说从鬼市来。”
杨王轻哼了一声:“谁替她去鬼市备办的?”
公子瑝恭谨地说道:“是熊娥。”
杨王道:“她还有何党羽?还曾给谁下过毒?”
公子瑝道:“应当并无其他党羽,那毒当时已经用尽,二弟所服毒量甚少,因而性命无碍,只是落下隐疾。樊妃抵不住刑,开始胡乱攀咬,似是已经尽吐实言……而且,她虽不喜七弟,也断不会下毒害他。至于二弟后来中的毒,似和幼时所中不同。”
杨王嗯了一声,又问:“那熊娥、熊荧母女呢?”
公子瑝道:“熊荧自称腹中胎儿为二弟骨血,故此没有对她用刑。那熊娥受刑不过,咬舌自尽了。”
“废物!”杨王大怒,抄起案上一卷简牍劈头砸了下来,公子瑝不敢躲闪,只微微侧头避过要害,那书简砸在他肩上,韦编散落开来,散出一地纵横交错的简。
晏薇肩膀一缩,心中暗暗惊呼一声,却没敢叫出声来。
公子瑝依然平静地回道:“两边同时审讯,子臣亲自监看樊妃这边,却疏忽了熊氏母女那边,是子臣的错,请君父恕罪。”说着便叩下头去。
杨王怒气稍定,厉声说道:“把熊荧腹中胎儿打掉,严刑审讯!这次小心些,不要再让她死了!”
晏薇闻言心中一凛,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遍体都是冷汗。
却见公子瑝神情平和,朗声应了声:“是。”
杨王又问道:“最早和琮儿去鎜谷的另外一名宫婢、一名筮人,现在何处?”
公子瑝回道:“另外那名宫婢在二十年前回怀都途中就因病暴毙了,筮人景梁回来后不久也因罪流放,不知所终。”
“……流放?什么罪?”杨王问道,语气中有点困惑。
公子瑝道:“那年华后诞下五弟,甫一出生便夭亡,君父因此处置了多名占人、筮人、龟人,景梁便在其内,那时他刚从鎜谷回来不久。”
杨王沉吟道:“当初就是他说琮儿体质特异,适合在鎜谷颐养的……对吗?”似是自语又似询问。
公子瑝似乎并不清楚此事,没有接话。
杨王轻叹了一声,说道:“着人四处寻访,务必要找出他来!”
公子瑝又应了声“是”。
杨王又问:“琮儿现在在谁的手中?可有线索?”
公子瑝回答道:“黑衣侍守田盗窃虎符,私出怀都,假传王命,劫持二弟并私自撤回鎜谷守军,而后借口守孝返乡,只怕已经远走高飞。”
杨王怒道:“传令羁押其全家严审!”
公子瑝点头答道:“是,已经吩咐下去了。”
杨王又道:“再传悦安君速回怀都!最初琮儿不是由他照料吗?怎么后来乱成这样?!”
公子瑝应道:“是。那年缙国犯我边境,半壁江山尽失,悦安君统兵北上,交卸了这差事……”
杨王“嗯”了一声,又问:“现今到底是谁在管?”
公子瑝嗫嚅道:“似乎……并无专人管理。”
杨王拍案大怒:“琮儿的事,你们也太不上心了,出了这么多事情,没有一件报给寡人知道!你们都是死人吗?!”
公子瑝低头叩首,朗声应道:“是子臣的错。”
杨王又是一叹:“不是说你,你也是刚刚接手政务,唉……‘以德覆君而化之,大忠也;以德调君而辅之,次忠也;以是谏非而怒之,下忠也;不恤君之荣辱,不恤国之臧否,偷合苟容以持禄养交而已耳,****也。'****满朝,大忠难觅啊……你下面这几个兄弟,也没一个成器的。”
公子瑝只是低着头,不敢答言。
杨王顿了一下,沉声道:“传大司马,举全国之兵,务必找到琮儿的下落!”说着,掷出一片纯金虎符。
公子瑝膝行两步,双手捧起虎符,应道:“是。”停了一下,又问,“那鎜谷寒潭,是否应该再派一四柱纯阴之人?并派兵镇守?”
杨王似乎很是疲倦,挥了挥手:“找人的事,让大祝速速去办理,派哪里的兵,你自己参酌着办吧……”
晏薇第一次看到朝堂之上处置政务的情境,尤其还是这种几十年的陈年旧案,只觉得惊心动魄,喘不过气来。
堂上一言,就决定了一家一户的生死,多少大事只在几句交谈中便决定了,谁又有精力去在意这些大事中每一个卑微渺小平民的感受。晏薇开始渐渐理解父亲说的那些话,黎启臣的遭际果然不算什么,就算是公子琮,在诸多纷繁的政务之中,也只是微不足道的吧,一个一身是病不能分担政务的公子,或许并不能吸引大王分出太多精力关注。
自己呢……更是不值一提吧?所谓公主,能值得大王分神的,也许一生只有两次,一次是出生,另一次便是出嫁。
过了许久,杨王才颓然地说了一声:“你们去吧……”
晏薇跟随公子瑝退出大殿,明亮的日光照得人眼睛生痛。
晏薇抬头看向公子瑝,只见他也是甚为疲倦,似乎适才一直紧张着,现在放松下来,整个人都支撑不住了。
晏薇轻声问道:“你肩头可曾伤到?让我看看。”
公子瑝说道:“不妨事……”见晏薇双眉紧蹙,又安慰道,“出了这等大事,君父也是心急乱了方寸,你不用担心……我还有要务,不能送你回去了,过两天再去看你。”
晏薇在寺人的引导下回到自己的居所门外。
刚才还是艳阳晴天,突然就起了风,风卷着乌黑的云层,天地瞬间便暗了下来,角楼上的那些铃铛,在风中乱晃着,似乎是一颗颗头颅,在拼命摇着头,那叮叮当当的凌乱聒噪,让人听着心里像塞了一团棉絮。
也许是因为起风了,院里没有人,晏薇缓步走近房门,便听到里面几个宫婢的对话。
“姜国的使臣不是刚走一拨吗?怎么又来了一拨?”这声音轻缓绵软,晏薇脑中便浮现出那个个子最矮的婢女的脸。
“那谁知道,不过这次的礼物可比上次丰盛多了,上次我还在对面芙公主那里,只有几块丝帕而已,都不够分的。”说话的是那个圆脸婢女。
“你知道什么啊!这次对面也只是几块帕子,独独咱们这一位的东西比别人都多。”这声音又尖又细,应该是那个个子高高、肤色白净的婢女。
紧接着又是那圆脸婢女的声音:“哦?你去对面打探过了?”
尖细的声音又响起:“那当然,一早我就过去看过了。咱们这位不知道什么来头,好大的面子。”
“听说薇公主是去过姜国的,和姜国太子认识也未可知,也许这是特别送给她的呢……”是那个矮个婢女绵软的声音。
“哼!她那时候不过是个民女,怎么可能认识姜国太子?就算认识姜国太子,人家也不会看得上她,特地送礼物给她的吧!”又是那尖细的声音。
圆脸婢女的话音传来:“别乱嚼舌头,薇公主体面,咱们自然也脸上有光,这有什么不好的?”
尖细的声音争辩道:“她哪里有什么体面啊?若真体面,就不会住到这多年不住人的偏宫,整日叮叮当当的铃声吵得人心烦,说话都听不清了……”
晏薇听到这里,轻咳了一声,里面立刻安静了下来。
晏薇推门而入,三个人一齐恭谨地站了起来,六只眼睛一齐看向晏薇。
晏薇眼光一扫,视线便落在了堆满了各色绸缎的几案上:“这些是什么东西?谁送过来的?”
圆脸婢女忙答道:“是宫正派人送来的,说是姜国使臣的礼物。”
“哦?”晏薇语气淡淡的,坐下来翻动那些东西。有各色布帛,有衣服,也有绣鞋、巾帕等小物。晏薇一边翻动,一边说道:“你们刚才在聊什么?听着怪热闹的……”
声音尖细的宫婢抢着答道:“我们也没说什么,就是看着这些东西稀罕,有的料子还是第一次见。”她一边说,一边觑着晏薇的脸色。
晏薇也不搭话,抽出一双绣鞋,浅碧色,鞋面上绣着一双交颈而眠的仙鹤,那质料,正是“三飞缎”。晏薇轻轻一笑:“是不认识这个吗?这叫’三飞缎‘。”
晏薇说着,轻轻取过那鞋,指着剩下的东西说:“你们拣你们喜欢的,各自取一样,剩下的收好吧。”说完径自出门而去。
三个宫婢讪讪的,互相对望了一眼,不知道晏薇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随即便抛开了疑惑,围着那堆礼物挑挑拣拣起来。
晏薇揣着那双绣鞋,一路疾行,来到了幽禁樊妃的那个小院门外。
其时天色已晚,又加上阴云密布,周围一片昏暗。
晏薇把脸凑近门缝,看不到院里有人,便轻轻地拍了拍门,停了一下,听了听里面并无动静。便又大力拍了拍门,那一句“母亲”在舌尖上打了几个滚儿,就是吐不出来。
终于,门里传来一声沉闷的撞击,门缝中出现了一个人的脸,额发、眼珠、脸颊、酒窝被门缝压成一线,在昏黄的暮色中,看上去有些可怖。
“你是谁……”那声音颤颤的,带着惧怕。
“我……”晏薇想了一下怎么措辞,还是说出这样的话,“我是晏长楚的女儿晏薇,我来看看你……”
“晏薇……”里面的人略呆了一下,而后又是一声撞击,“让我看看你!孩子……快让我看看你!”
晏薇退后了三步站定,好让樊妃能看到自己的全貌。
过了片刻,晏薇说道:“我这有双绣鞋,还有一瓶药。我把药放在鞋里,给你抛进去。”说着,把两只鞋套在一起,又从怀中取出一瓶化玉膏塞在鞋里,一扬手,顺着墙头抛了过去。
“我不要伤药,也不要鞋,求你了!给我一点毒药吧!让我死吧!”门里传来凄厉的喊叫和拍打大门的声音,一瞬间,一根血肉模糊不成形状的手指从门缝中掠过,隔着门缝,也能看到门侧面沾上的一抹血迹,隐隐的血腥气飘过来,晏薇又是一阵烦恶欲呕。
“别这样……你别这样,先养好伤,再作道理……”晏薇柔声安慰道。
“我的手已经废了,脚也废了,我真的不想再活了!给我毒药!让我死吧!”又是一阵凄厉的哭叫,在昏暗的暮色中让人心悸。
“别……你别这样,别让人听到……”晏薇有点慌,她并不是很懂宫里的规矩,不知道被人发现会怎样,所以有点手足无措。
“求你了,给我一点毒药吧?你懂医术的,对吧?给我配一点吧!”里面放低了声音,不停地乞求着。
“你……多保重,想开些,我要走了……”晏薇无力地说道。
转身的刹那,晏薇突然见到河边巨石后一个影子一闪而逝,看上去有几分像公子珩,再定睛看时,却不见了。
晏薇在风中疾走着,身后传来阵阵哀哭:“让我死吧……让我死吧……”似咒似怨,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