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猫妖秘 第十章 天魔之境

转天上午,袁昇好整以暇地在这座大庄院中观园景、赏花卉。范平一大早便过来陪他。中午二人开怀畅饮了一番,袁昇罕见地喝得酩酊大醉。

范平认为袁昇的表现很正常,死里逃生之后,原先的希望破灭,谁不会大醉一场,但袁昇的大醉还是有些沾沾自喜和得意,看得出,他对自己将来在秘门的前景颇为自许。

“范兄,你的秘术是跟谁所学?”袁昇忽然斜着醉眼问他。

“小门小派,不足一提。”范平依旧是一副很随意的寻常笑容。

“范兄不想说,就不说吧。”袁昇呵地一笑,“将你怀中的鬼工盒拿出来,我这便给你解开。”

“你倒是做什么都料事如神,早看出鬼工盒在我怀里了吧?”范平苦笑道,“但你这时候喝得大醉,还怎么……”

“酒意正佳而已。”袁昇大咧咧地摆手,“不如我们打一赌,若是我三炷香工夫打不开它,罚酒一坛。”

范平拗不过他,只得小心翼翼地将鬼工盒捧上案头。

还没放稳,鬼工盒便已被袁昇抓到了手中。

他沉思了片刻,双手开始不停地扭动盒上套环。初时扭得挺慢,遇阻后便立即换他法,后来则越扭越快。

范平见他双手如风,带动着盒上那些刻满星宿图案的奇异套环不住飞旋,各种星宿天象随之变幻,当真如星罗棋布,千变万化。范平看得心惊肉跳,不住口地唤他:“慢些慢些,袁兄,可万万别毁了那里面的图。”

猛听咔的一响,清脆而生硬。范平惊得险些跳起来,还当是袁昇扭坏了鬼工盒的枢纽,只怕就要触发里面的绿矾油流出。定睛瞧时,才见那只鬼工盒已端端正正地放在了案上。

盒子已经打开了。

“袁兄,你当真高才……”范平大喜若狂,但这惊呼却忽然顿住,因为那盒子里面空空如也。

“那宝图已经被人取走了?”袁昇的酒意似乎也醒了大半。

“是宣机?一定是宣机!”范平咬牙切齿,“这老匹夫,坏我大功一件!”

袁昇苦笑道:“这本来就是人家之物。此时想来,这盒子完好无损地放在那里,应是早在他入狱前,宝图已被其悄然取走了。”

“袁兄,”范平反倒恢复了平静,沉声道,“快将这鬼盒子关闭、复原,就让鬼盒子之谜,再多留存几日吧。”

袁昇望着眼前这张清瘦的脸孔,忽然觉得这个范平在清癯有神的面孔下透出很多神秘来,一时竟有些看不透此人,只得笑道:“范兄真乃妙人,罢了,此物也是宗相爷的一个美梦,就让他做得久些。”

大笑间他十指如飞转动,很快将鬼工盒复原。

范平收了宝盒,心中愁绪陡生,当先喝得酩酊大醉,倒在榻上昏昏睡去。

眼见暮色沉沉,袁昇拍了拍范平,低笑道:“老兄先好好睡吧。莫急,实在不成,我给你再造一份宝图。”指尖悄然拂过了范平的睡穴,再将他抱至榻上。

范平很快鼾声如雷,袁昇再将被褥堆起,做出两人抵足而眠之状,这才悄然闪出屋去,掩上房门。

房门咯吱吱合拢的一瞬,依旧呼噜震天的范平忽然张开了双眼,脸上浮出一道阴郁的笑容。

夜色,终于无边无际地扑了下来。

一身青袍的袁昇已站在了宣平坊内的一座荒冷宅院前。确认监视自己的范平会昏睡一整晚后,他便悄悄赶到此处,经过推算,他认为自己想要探查的地点就在这里。细看这院落的院墙,颇为粗糙简陋,似乎是后来才草草砌成的。

头顶是稀疏的星在眨眼,天心一轮圆月,犹如莹澈的圆盘。又是个月圆之夜,不知怎的,这轮圆月映入袁昇眼中,竟显得有几分妖异。

四下里悄寂无人,袁昇身形一晃,翻墙而入。

院落里面冷寂寂的,满院都是丛生的蓬勃野草,但当中那间高耸的三楹主殿,还是透露出曾经的不凡。

袁昇很快确认这里也是一座荒废的庙宇,凝神看那主殿匾额,却是“水官祠”三字。道家有“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之说,而长安号称“八水绕长安”,对水神和龙王崇拜较深,再看那主殿墙上数条龙神浮雕,袁昇确认这里曾是一座祭祀水神的庙观。

蓦地袁昇眉头一皱,敏锐地嗅到了一抹若有若无的气息,这气息虽然稀薄,却极为凶险,那是罡气修炼至化境才有的泯于一切的强大隐藏力。

转瞬间,袁昇心中更凛,又有数道强悍的气息横空压来,为什么会有几个宗师级的高手深夜赶来此地?

无暇多思,他忙将身形隐在一尊残缺的神像后。

淡淡的月辉下,却见一道人影如烟如雾般掠来。袁昇不得不睁大双眸,才能捕捉到那道淡而快速的身影。

那竟是失踪多日的宣机国师。

宣机的肩头还扛着一人,月色太暗,看不清那人的形貌。这位昔日的大唐第一国师近日一直遭受高手围剿,此刻依旧沉稳如山。他飘然掠到了殿门前,也不见他如何作势,那扇紧闭的殿门无风自开,暗夜里仿佛一只怪兽忽然张开了黑黝黝的嘴巴。

宣机却没有进去,陡然转身回望,冷冷道:“各位朋友若想来个了断,便痛快现身吧!”

数道身影伴着强悍的气息掠至,当先站定的一人长眉俊目,大袖飘飘,赫然便是浅月宗师。在他身旁是个衣饰邋遢的老者,却是丹云子。

在浅月和丹云子身后,又有两道身影慢悠悠地走入院中。一个侉里侉气的东瀛剑客和一个阴阳怪气的天竺幻术师。

“丹云子,堂堂剑仙门宗主竟也跟在浅月身后,任其驱使?你这老东西!”宣机阴冷如刀的目光越过气势汹汹的浅月,先锁在了丹云子的脸上。

“难道你不是老东西?”丹云子若无其事地笑着。

宣机冷哼一声,才将肩头扛着的那人放在地上。月光清清亮亮地打在了那人脸上,袁昇的心骤然缩紧,竟是黛绮。

他几乎便想腾身冲出,却全力隐忍下来,凝神看时,见黛绮脸色如常,身上也无血迹,只是双眸紧闭,似乎被宣机点中了昏穴。

“宣机老儿,你也算是个堂堂大宗师,”丹云子冷哼道,“怎的还掠来个女子为质?”

宣机狞笑道:“不是人质,而是冤有头债有主,这胡姬的情郎袁昇设计陷害山人,我自会让他痛彻心扉。”

丹云子叹道:“姓宣的,你从第一国师跌落神坛,天下道者仍尊你一声大宗师。你若有种,便将袁昇擒来,或杀或剐,都是你的本事,何必为难一个女子?”

宣机忍不住怒道:“山人道号宣机子,可不姓宣!”

丹云子依旧愤愤道:“可你姓宣的若是对这女子一指加身,天下道者便都会骂你姓宣的祖宗十八代!”

宣机怒极反笑:“骂便骂吧,老子从越狱那一刻起,便不在乎天下俗人的悠悠之口,我只为自己而活,只求快意恩仇,活个酣畅淋漓!”

“宣机道兄这又是何必呢!”浅月忽地低叹一声,“无论如何,你已经败了,在朝廷,在江湖,在玄门,你都一败涂地,一无是处。你的国师之位没有了,你的门派被灭了,一切碎如齑粉,连你被擒被杀后,都死无葬身之地,神魂也要被打入十八层地狱……”

他声音低沉,带着无尽的悲悯和无奈。袁昇听着,只觉心中一片悲凉,几乎把持不住,只想放声大哭一番。

“咄!”宣机蓦地大喝一声,舌绽春雷,“在山人面前,还敢耍这些魑魅魍魉的鬼蜮惑心术?”

他缓步走到院中一口枯井前,慢悠悠坐了下来。袁昇见他将昏迷的黛绮放在井边,心内急若油煎。

“浅月,你似乎也知道一些东西,不然为何留意如此荒僻的地方,你到底知道些什么?”宣机虽对浅月说话,却轻拍着井沿,若有所思地望着那口枯井。

“山人自然知道一些,却不便对你明言。我只能告诉你,”浅月慢悠悠地咧嘴笑道,“你来到此地,便是自投罗网。”

袁昇明白浅月话中的含义,此处是地府入口所在,而浅月作为弓甲案的真凶和秘门高手,自然熟悉地府地煞的发动秘法。他笑得如此志得意满,显然是要发动地煞困敌了。

“嗯,自投罗网,原来我是自投罗网。”宣机也笑了,只是笑声别有几分阴森。

听得宣机的笑声越来越响亮,一种不祥的预感,忽自浅月心底腾起。

他挂帅辛苦追擒宣机多日,却被这位昔日的老对手牵着鼻子在长安和终南山之间大兜圈子,处处被动,直到数日前,才得到密报,据说宣机连续三天,每晚戌时三刻都会出现在这里。这是一份价值千金的绝密情报,为防术法超强的宣机临时突围,他紧急联络了丹云子,还有那个最神秘的慧范,这老家伙对追擒宣机非常上心。可慧范这个老滑头没有来,只派来了两个副手,好在这两个家伙的修为也颇为强悍。

张网以待,蓄势而击,一切似乎都非常完美。

直到此刻,在宣机阴冷的笑声中,浅月才忽然有了一丝心虚。一瞬间他竟生出了一种错觉,似乎在此张网围猎的人不是自己,而是宣机。

“动!”浅月已无暇多思,随着这声大喝,已然发动了地煞。满院陡然阴风回旋,一股阴郁的怪力四下里漫卷过来。

同一时刻,东瀛剑客也已出手,刀如匹练,挟着狂荡的罡气直向宣机的脖颈削去。

而那天竺幻术师的身影则骤然消逝,院中忽然出现了三四条水桶粗的巨蛇,蜿蜒着卷向宣机。

但他们都没有丹云子快,剑仙门宗师挥袖祭出了飞剑。他已极少施展有形的法器,但面对宣机国师这样的世间第一人,终于施出了当年名震天下的铁剑。

同时面对四大高手的联袂出击,宣机却端坐不动,而且仍在狂笑,不顾一切地狂笑。

狂笑中,他猛然挥掌一拍,重重拍在井沿上,早已干枯的水井忽然翻出了一股水浪。

丹云子的飞剑便直直劈在了那股水浪上,强大的剑气竟将水浪劈成了左右两片。但水浪随分随合,仿佛夹着看不见的巨力,竟将剑仙门宗主的名剑硬生生阻住。

宣机再次挥掌,井内翻出的水浪已化成了怒潮激涌,仿佛整条黄河的水流都被他“借”到了此地。

“怎么可能?”浅月惊得大张双眼,双手如飞挥动,拼力调集此处的地煞之气。

但一切都是徒劳的,这里的主人是宣机。漫卷的地煞怪力在汹涌的水浪面前是那样渺小,不堪一击。

“快,大家全力出手!”

丹云子大喝,此时他须发皆张,猛然顿足之下,全身襟袍鼓荡,那把飞剑上竟腾起道道紫色光芒,凌空斩向宣机。

与此同时,东瀛剑客的长刀、天竺幻术师的飞蛇、浅月的长剑一起施出,无数道凛冽的罡气纵横飞舞,齐向宣机攻去。

“陷!”宣机的眸中腾起一丝冷厉,猛然伸足在地上重重一踏。

异变突生,丹云子、浅月等人均觉脚下虚无,整个院落的地面仿佛变成了烈日炙烤下的冰面般四分五裂,诡异的浪花忽从地下翻出,众人惊呼连连,尽皆向下陷去。

“诸位,愿你们地府相聚!”宣机狞笑一声,腾身向井下跃去。

就在此时,一道黑影电般射来,一把抱住了井边昏厥的黛绮,身如狸猫般向旁翻去。

袁昇这一蹿一翻,动如脱兔,更兼出其不意,几乎已经成功了,若不是那只手——宣机的手……

宣机的人已几乎跃入了井内,但仍窥见了狸猫般蹿来的袁昇,百忙中陡然伸出一只手,扯住了黛绮的臂膀。宣机算计得极为精准,知道如果自己扯住袁昇,他极可能会将黛绮远远推出,所以他要扯住黛绮。

这一下袁昇也只得拼力扯紧黛绮。一股大力涌来,两人都被宣机拉入了井内。

几乎同一刻,井水骤然化作了滔天巨浪,水浪里挟裹着强大的吸力,冲得最近的浅月和功力稍逊的东瀛剑客、天竺幻术师都被巨浪吸卷入井内。

只有丹云子见机稍早,在脚下地面碎裂的一瞬,陡然惊觉这只是幻象,最要命的则是井中翻出的拥有强大吸力的巨浪。危急时刻他拼尽全力运使御剑术,全身化作一道弧光,从无数井浪中逃窜而出。

袁昇紧紧抓住黛绮的手,向下飞坠。

这明明就是一处枯井,不知被宣机开启了什么禁制,井内不但水浪翻涌,而且深邃无底。

袁昇感觉自己一直向水下飞坠,这井水仿佛毫无浮力,反从下方生出一股强大的吸力,吸得他们无尽无休地向下,再向下……

他拼力张开眼,井水里面灰蒙蒙的,原本一切都看不清楚。但飞速下坠的袁昇却看到了一团光,一团白茫茫的光影鬼魅般飘来,白光中竟浮着一条奇怪的生物。

袁昇对那形象无比熟悉,那竟是一条龙,鳞爪俱全,龙尾狰狞舞动着,只不过……这条龙没有龙头。

在一座幽深无底的水井中,居然漂过来一条没有头的龙,而且这条龙的全身还裹着一层白蒙蒙的光。

一瞬间袁昇以为自己跌入了一个深邃的噩梦中,好在黛绮还被他紧紧抓着,女郎在水浪中飘飞的长发提醒着他,此刻他们还深处险境,一个比任何噩梦都要凶险的险境。

水下的吸力骤然增大,袁昇只觉身下忽然伸出一只无形的大手,猛然将自己攫住,用力向下甩去。

一股激流汹涌冲来,将两人狠狠撞入了一个古怪的空间。

这里竟是一处阴冷潮湿的山洞,月光幽冷地从洞口岩隙中打了进来,照见这洞内钟乳倒垂,闪着凉森森的光华,洞底大部分则沉浸在水中。

猛听得轰轰巨响,浅月、东瀛剑客和那天竺幻术师先后被那股潜流冲入,三人都是狼狈不堪,连连咳嗽呕吐。

黛绮猛地打了个喷嚏,幽幽醒了过来。袁昇大喜,忙轻拍女郎的脊背,助她吐出浊水。好在适才她一直昏迷,竟没有吸入多少井水。

“这是在哪里?”黛绮茫然张开双眸,一眼望见袁昇,又惊又喜,紧紧攥住他的手,连叫,“大郎,是你吗?你……你不能再抛下我了!”

“是我,莫要担忧,我们再不会分开!”袁昇心中感动,也握紧她的柔荑,轻声安慰。

“你说得不错,你们再也不会分开,就要一同长眠地府了!”阴冷的笑声中,宣机国师慢慢站起身来。他似乎是第一个跌落至此的,又有备而落,毫无狼狈之相。

“还有你浅月,还有你……你们这两个家伙!”宣机冷冷地指向其余三人。

“该死!”东瀛剑客怒骂出声,双手捧刀,反手一刀削出。

宣机冷哼一声,不管不顾地一拳轰出,两股罡气剧烈碰撞,东瀛剑客的身子重重撞在岩壁上,痛得惨叫出声。

“全都住手!”浅月大喝一声,止住了蠢蠢欲动的天竺幻术师,沉声道,“宣机,你费尽心机,将我们诱至此处,到底有什么阴谋,我们到底是在哪里?”

大宗师的眼界,更兼精通阵法,让浅月最先嗅到了凶险。这种凶险无法言喻,难以形容,却让他自心魂深处感到一股莫名的战栗感。

“这里有很多水,是个奇特的山洞,我们应该是在曲江边上。”东瀛剑客先叫了起来,“奇怪,怎么会被冲得这么远?”

“不,我们根本不是在曲江边上,更不在山洞里,”袁昇环顾四周,缓缓道,“我们还在水官祠,还在那口井内。”

一语才出,便惊得东瀛剑客等人俱是一凛。那天竺幻术师甚至用力猛拍身周的岩壁,叫道:“不可能,这明明就是山洞,就是山岩!”

浅月沉声道:“袁将军是说,这些山岩、先前的井水、激流,都是幻象?而直到如今,我们还沉浸在幻象之中?”

袁昇缓缓点头,道:“此事确实诡异,这里确实是井底,只不过这井底大得异常,这就要问宣机国师了。国师想必当日是从贵门信物宝图中看破了一些端倪?”

宣机冰冷地一笑:“你知道得当真不少,连我师门信物宝图之事,你也知道?”

浅月问道:“什么信物宝图?”

“在紫电门内部,有一份师门代代相传的宝图,实则是秘门中人辛苦寻找的知机子遗存的藏宝秘图。但宣机国师惊才绝艳,竟看破了这份宝图的来历,甚至破解了图中之秘,按图索骥,寻到了这里……”袁昇说着轻拍岩壁,“我相信那份秘图是知机子所制,不过知机子何等人,在他眼中真正的宝藏绝非金银珠宝,而应该是……天魔!”

最后两个字“天魔”说得极轻,却不啻一声惊雷,轰在幽深诡异的井洞内。

浅月也觉全身一凛,不错,在知机子眼中,天魔的藏身之地,才是真正的宝藏。若当真如此,那么,天魔就在这里?

无数疑问骤然涌上浅月的心头,但还没待他细问,一道突兀的声音响起,让他所有的疑问烟消云散。

那是一道粗重的喘息声,仿佛一百头野牛在同时哞叫,悠长、粗沉,却又带着一股野兽所没有的愤怒和不甘。

所有人都僵硬起来,甚至包括宣机。黛绮这时也缓过神来,一骨碌起身,躲到了袁昇身后。

“它果然在这里,是吗?”浅月望向宣机。

“它当然在这里。”宣机的目光中五味杂陈,“本想将老子的仇家都引入此地,没想到只来了你们几个。慧范那老滑头没有来,丹云子竟逃了……”

“宣机,你不要发疯,如果天魔突现,连你也要陪葬。咱们快走,现在就走,我们还有一线生机。”浅月几乎是在哀求。

巨大的喘息声越来越密集。

“来不及了!”宣机冷笑起来。

“是的,来不及了。”袁昇低叹,“天魔的终极秘密一直掌握在知机子本人手中。为了对抗朝廷和袁天罡,他利用天魔煞的绝阵,意图激醒天魔。可惜此举被袁天罡识破,袁天罡布下长安七星大法阵镇压天魔。可惜现在长安七星大阵支离破碎,压制力越来越弱,甚至那日在凌烟阁内,天魔险些借秦清流之身复活,现在又经得宣机操作,也许真的马上就要复活了。”

“宣机,你……你这丧心病狂的恶魔……”浅月忍不住破口大骂。东瀛剑客和天竺幻术师迅疾聚拢到他身边,兵刃横胸,虎视眈眈地盯着宣机。

宣机仍在冷笑,只是那笑容有着说不出的凄苦。

还是在天琼宫法会前,宣机已从那份师门秘图中破解了一部分地煞密码,随后曾三次来此历险。虽然最终徒劳无功,但每次都能有惊无险地逃生,他认为自己还能控制这份最凶险的地煞。被浅月、丹云子这样的大宗师追剿的滋味不好受,所以宣机决定,在此处诱敌、陷敌,最终毙敌。

虽然丹云子和慧范两个老滑头成了漏网之鱼,但只消扛过今晚,自己就能逃出生天。宣机终于长吁了一口气:“少安毋躁,各位,它马上……就要来了。”

一语才落,井洞中忽然风雨大作。

众人只觉脚下水波荡漾,仿佛怒潮将涌,黛绮不禁惊叫出声,甚至循着一块高石攀上了两步。虽然她知道,自己身处井底,这里面根本不应该有雨水,不应该有潮水。

漫天瓢泼的大雨中,一道淡白色的光芒从远处飘来。光芒的中心是一个高瘦的术士,那术士长髯及胸,倒提长剑,说不出的意态潇洒,最奇的是那双眸子,深邃如海,又带着睥睨一切的光彩。

浅月盯着那术士额角处一团猩红如火的红发,牙齿开始打战,颤声道:“知机……知机子!”

东瀛剑客也听说过知机子的大名,终于忍不住低吼道:“浅月先生,清醒些,知机子宗师早死了几十年了吧?”

“没错,就是知机子!他额角的红发不是天生,而是三昧真火修到极处的象征。还有他那眼神,想想看,这世间,除了知机子,谁会有这样目视云汉的眼神?”浅月忽地扑通跪倒,大叫道,“知机子前辈,您果然神通广大,您没有死,晚辈给您……”

他话还未说完,知机子身上的白芒忽然变得璀璨刺目,跟着他整个人忽然炸开。

知机子化成了无数飞散的血块,血肉如飞散的乱蛇一般疾射了过来。众人猝不及防,被血块射得满身满脸。袁昇惊讶地发现,那些血蛇般的肉块就那样穿透了众人的身体,继续向远处飞射过去。

黛绮吓得一声惊呼:“这……这是怎么回事?”

知机子死了,那个不可一世的知机子在众人面前忽然炸成了万千血肉的碎片。

“你看,他,他又活了……”黛绮颤抖地指着远处,远处怒涛起伏如山峦,知机子的身影又在浪尖上闪现,大袖飘飘,御风而行。

“幻术,难道是一种幻术?”天竺幻术师紧张地左右顾盼,想寻找幻术的破绽。

“不,那是真实的,是真实的知机子,”宣机沉沉叹了口气,“只不过是几十年前的影像。”

黛绮惊道:“几十年前?”

袁昇恍然大悟,道:“不错,几十年前,知机子独闯七星法阵,应该就在这附近被阵力所伤,自爆真元而亡。我们看到的,就是知机子自爆而亡的刹那!只不过此处地煞异常,那些场景,竟被记录了下来。传说知机子最后丧生于一家水神庙,看来就是此地。”

听他说到这里,天竺幻术师和东瀛剑客都不禁裹了裹衣襟,在知机子炸碎的刹那,他们竟都觉得全身的血管肌肉如将被炸开般难受。

“记录下那可怕影像的,不是此处地煞,而是它——天魔!”宣机的声音冰冷彻骨,“当年的天魔被七星法阵镇压,还很虚弱,只能无助地看着知机子自爆而亡。我知道,它很痛苦,所以在它的心底,常常重演那痛苦的一幕。”

浅月不禁嘶声道:“所以,它马上就要来了,是吗?”

传说中的天魔,就要现身。它,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生物?

“马上?不,它已在这里!”

随着宣机这声低叹,众人都觉眼前一阵恍惚,跟着,前方波光激荡间,一只庞大的金龙慢慢舒展开来,先是巨树般的龙尾,然后是鳞光熠熠的金色龙身,锐芒闪闪的龙爪……最后,整条金龙终于正面对向众人。

众人目瞪口呆,这条气势威猛的金龙居然没有龙头。

一条无头巨龙!

黛绮当先一声惊呼。

东瀛剑客甚至大叫一声,跪倒在地。

袁昇双瞳一寒,忽地叫道:“泾河龙王,难道是无头的泾河龙王?”

黛绮的双眸又亮了起来。她久在坊间听说话人讲故事,自然听过魏徵睡梦中斩了泾河龙王的故事。

在这个故事中还有一个关键人物就是唐太宗李世民。据说当时魏徵睡梦中追赶泾河龙王不及,急得满头大汗,李世民见能臣睡梦中还在流汗,便挥扇给他扇了三扇凉风。而梦中的魏徵得此三扇清风相助,终得风驰电掣般赶上了龙王,挥剑斩下了龙头……

这故事在大唐可谓家喻户晓,因为接下来便是龙王入梦索头,惹得太宗夜梦不安,于是又有了秦琼与尉迟恭化身门神守夜的传说。

但谁能想到,此刻,那神秘莫测的天魔终于现身,居然是这个失去龙头的泾河龙王。

浅月叹了口气道:“不错,各位别忘了,这里是水官祠,祭祀的本就是水神,而先前主殿前的浮雕上共有八条巨龙浮雕,正是代表着‘八水绕长安’的八水龙王。荒废之前,这里被俗称为‘八龙王庙’,所以此庙本就是泾河龙王的栖身之所……”

黛绮忍不住喃喃道:“可那天魔,不是号称‘九首天魔’,应该有九个头的。那晚在凌烟阁内,借着秦清流之身,只差最后一个头就要复活了。可现在,为何是一只没有头的龙?”

宣机低叹道:“是呀,那晚,它差了最后一个头没有复生,差一个,跟差九个头,于它而言,是一样的痛苦。”

袁昇一凛,叹道:“这不是天魔的真身,而只是它的一个化现,用咱们都能看得懂的形象。因为泾河龙王无头,与它的痛苦相似,这故事又流传最广,所以它便化成了这副模样……是的,它很痛苦。”

众人听得他二人冷飕飕的对话,都觉全身一阵肌骨俱寒,一股难以言喻的痛苦,随之弥漫全身。

“我的头呢,我的头在哪里?”无头天魔慢慢向众人逼近过来,一道道恐怖的嘶吼在井洞中回荡不休。

忽然间,所有的山洞岩壁都化成了诡异的龙身,无数龙身都在层层叠叠地盘曲蠕动着,所有的龙身都没有龙头,但它们却都在同时呐喊,反反复复发出一句怒吼。

“我的头呢……我的头在哪里?”

跟着,无数的龙头又在石壁上同时闪现,无数双血红的眸子在岩壁间睁睁闭闭,开开合合。那些眸子都充满狰狞的血丝,充满愤怒阴毒之色。

洞内再次风雨大作,满空飘飞的却都是血雨。

“孽障!”东瀛剑客最先狂吼起来,挥刀劈向身前的岩壁。一刀劈出,山岩间血水激射,仿佛裂开了一道热血瀑布,黏稠的血浆四溅迸流,溅得他满身是血。

“小心,守住心神,不要妄动!”浅月急忙厉喝提醒。

但已经晚了,瞬间,四周鬼影幢幢,无数张牙舞爪的狰狞怪物从蠕动的血色岩壁间跃出。

那真的是一些奇形怪状的怪物,有似虎似豹的猛兽,有口鼻喷火的怪马,有长发拖地的僵尸女人,有头上生出尖角的兽人……

这些只在上古传说中出现的怪物嘶吼跳跃着,潮水般涌出。好在这些妖兽怪物并不向袁昇等人冲杀,而是分成了两拨,相互剿杀起来。最显眼的是一个四臂牛头的巨人,他显然是一拨兽人的首领,狂啸如雷间,已将数个敌手生生撕裂。

“蚩尤!这难道是……涿鹿之野,黄帝和蚩尤的第一次道魔大战!”浅月仓皇大叫,“这都是幻象?”

他的号叫很快被怪物们的怒啸掩住。两拨妖兽怪物气势汹汹地左冲右突,很快也波及了众人。

“这本来都是幻术!幻术!”天竺幻术师没听过什么蚩尤黄帝的道魔大战,仗着对幻术无比的精通,挺身而立,准备对怒潮般涌来的怪兽们视而不见。

轰然巨响,天竺幻术师被一个身高两丈开外的巨人撞倒在地。跟着蚩尤已向那巨人冲来,两个巨人扭打在一处,横卧地上的天竺幻术师被两个天神般的巨人重重地来回踩踏。

袁昇、浅月等人都看得心惊肉跳,几人迅疾围拢在一起,向边缘退去。

天竺幻术师已挣扎起来,但不知为何,他的全身变得僵硬干枯,挣了几下,竟再也不动,浑身仿佛化成了枯硬的岩石。

那两个巨人兀自激战,猛听嘭的一声巨响,僵硬如石的天竺幻术师被蚩尤撞上,登时全身碎裂,仿佛残碎的石屑般四下飞溅。

浅月大惊,吼道:“这怎么可能,难道它们不是幻象,这一切都是真实的?或者,是亦真亦幻?”

“就是幻象!纯粹的幻象!”袁昇提气大喝道,“那个天竺人适才虚张声势,恰恰是没有守住本心,这才被幻象同化了。”

袁昇和黛绮各出一手,五指相连,两人的元神交互感应。这便如同将两个人的灵力相加在一起,饶是如此,当那妖物混战的幻象如怒潮般袭来时,也觉心神摇曳。

“我们在动!”黛绮大叫道,“有一股怪力在强吸着我们?”

果然每个人都在慢慢移动,初时众人以为是在远离那些混战的怪兽,但此时听得黛绮这声喊,浅月等人才惊觉有一股强大的吸力在众人背后无声无息地鼓荡着。

“是那条妖龙!”浅月大喝一声。

果然,正是那条天魔所化的无头巨龙,不知何时已盘曲在众人的身后,它的前爪竟提着自己那硕大的龙头。龙头上那双空洞洞的眸子正木然注视着他们,而那微张的巨大龙嘴正不停地狂吸着,一股股强悍吸力让众人悄然向它移动着。

浅月怒喝声中,长剑已然出手,剑芒闪处,迅疾将巨龙的身躯劈成数条巨大豁口,但伤口处却没有鲜血流出,而且长剑收回后,豁口霍然而合,一切都如同抽刀断水,无济于事。

众人越看越惊,那些怪兽妖物仍在啸叫着拼杀,空中血雨纷飞,眼前似乎只剩下两个结局,或是如同那天竺人一样,被那些妖物幻象同化;或是被身后这条神秘的天魔妖龙吸过去……

“它没有实体,我们的法宝兵刃只怕都无法伤它分毫。”浅月惊怒交集,忽见宣机一直袖手冷笑,更是恼怒,破口大骂道,“宣机你这蠢材,现在你也要被它吞噬了,神魂俱灭,尊驾终于心满意足了吧?”

“被它吞噬?”宣机目射奇光,忽地冷哼道,“你太小瞧山人了。山人来此,不仅是要困敌报仇,更要对付天魔,降服它,战胜它……获取它!”

听得“获取”二字,袁昇忽然心中一动,忍不住喝道:“月圆之夜!宣机,你和秦清流一样,特意选择了这样一个月圆之夜来此行事。月圆之夜,是它追求变身复活的时刻,也是它最虚弱的时刻,原来……你也想获取天魔之力!”

“袁昇你还有些见识!”宣机哈哈大笑,“浅月,你这辈子做梦都想当天下第一国师,可你这点气魄,也只能编些阴谋诡计。现在山人就让你看看天下第一国师的大气魄。天魔,你的头来了!”

大喝声中,宣机忽地探掌抓住了东瀛剑客的脖颈,凌空抡起,向无头巨龙抛去。

他这一抓极是突兀,犹似奇峰突降,东瀛剑客先机一失,竟全无躲避招架之力,颈后要穴一入他手,全身罡气受制,整个人便似一根稻草般被高高抛了起来。

东瀛剑客刚刚坠落到那巨龙身前,无头巨龙猛然探身卷出,已将他紧紧缠住。

东瀛人的身子忽然消逝,仿佛在刹那间被巨龙生生吞下,众人陡觉眼前一阵恍惚,东瀛剑客的头忽自龙颈处冒出。这个无头的巨龙终于有了头,只不过是东瀛剑客的头,而且那头有些怪异,似龙似人,脸上还淌满黏稠的汁液。

东瀛剑客的头还在拼力扭动挣扎,似乎极不情愿安住于龙颈处。他那双眼睛空洞洞的,瞧来恐怖至极。

黛绮不忍再瞧,忙闭上双眼。袁昇忽道:“这天魔,为何一直在寻找它的头?”

“此话怎讲?”浅月一凛,忽觉袁昇的话中似乎颇有深意。

“头只是一个表征而已,代表的是自我。”袁昇紧盯着那个与东瀛剑客挣扎在一起的巨大龙身,缓缓道,“我探查了它许久,它绝不是龙,也不是妖或魔,它应该是个有了自我意识的……世界。”

“你说它是……一个世界?”

“何谓世界,世是时间,界是空间。想想看,这里本是一处狭小的井底,为何会如此宽阔宏大,还能风雨交加?只因这里是一处独特的自有世界。在这里,时间和空间都发生了扭曲!所以我们能看到数千年前的道魔大战,能看到数十年前的知机子自爆之死……

“也许,所谓天魔,就是此处的一种奇怪地煞。可怕的是,这个地煞忽然产生了自我的意识。而所谓的天魔复活,其实就是这个产生意识的地煞不停地在寻找能让它认可为自我的人。所以它一直在不停地寻找,不停地吞噬,也不停地分化。”

浅月忍不住道:“你说它在不停地分化?”

“是的,吞噬与分化是一体的,有吞噬必然有分化。它希望自己有九个头,九为极阳之数,那时候它将会分化。想想第一次道魔大战中出现的那些天魔,它是雨师,也是旱魃,它自己分化出了无数个自己。”

黛绮颤声道:“如果它的本质还是吞噬,那我们,岂不终究会……”

袁昇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安慰她,只得叹了口气道:“是的,它会不停地吞噬下去。也许在吞噬的背后,是它想得到一切,是它想成为一个真正的世界。”

“这么说,它也在争权夺利!只不过它所争的权力,远大于我们。”浅月沉沉地舒了口气,眸中却放出熠熠神采,甚至缓步向前走了几步,幽幽道,“天魔,也许我能让你得到你想要的权力,当然,你要先给我无上的权力!”

他眼中的炽热光彩越来越盛。隐隐地,他发现了一个纵横古今、强大无比的机会……

传说中的天魔之力!

这时的浅月虽然心潮澎湃,但终究还有些犹豫,前有秦清流,后有东瀛剑客,让他在心神激荡之际,却又不敢轻举妄动。

就这么稍一分神之际,猛然一股巨力袭来,浅月背后已中了宣机一脚。他想不到宣机堂堂大宗师,居然出手偷袭,这一脚踢得他全身罡气震荡,痛得脏腑如欲移位,惨号声中,身子腾空飞起,撞向那条人首怪龙。

宣机一出手便是兔起鹘落,连绵不绝,一腿踢飞浅月后,身子疾旋,已反掌扣住了黛绮的咽喉,向急冲而来的袁昇喝道:“站住了!”

袁昇眼见黛绮被他的铁掌紧扣住咽喉,脸色苍白,只得愕然顿住脚步。

“宣机,你这孽障……”那边浅月惨叫声中,已被那条怪龙缠住。

强大的罡气纵横冲突,整个井洞都震动了起来,仿佛是巨峰入海,怒浪滔天。浅月功力深厚,虽遭宣机偷袭,但被巨龙锁住后,仓促间仍能提起全部罡气垂死反击。

可是,浅月也仅仅比东瀛剑客多支撑了一小瞬间,全身已被巨龙吞噬。下一刻,他的头便从龙颈处伸出,同样是汁液淋漓的怪脸,双眼空空洞洞。但只短短一刻,浅月的头便缩了回去,东瀛剑客的头又猛然探出龙颈。

顷刻间,浅月与东瀛剑客的脑袋从龙颈处交替出没,每次出现,甚至还伴有刀光剑影闪现,显然浅月与东瀛剑客此时竟在天魔妖龙的体内殊死拼争起来。

与此同时,那条硕大龙身则不住翻滚扑荡,震得整座井洞光影激闪不休。

也许是忽然间吸收了浅月与东瀛剑客两大强悍真身,天魔的世界发生了剧烈动荡,先前群魔乱舞的两拨怪兽妖物忽然尽数碎裂,随即化作一团团模糊的光,渐渐暗淡。

“宣机,你到底要怎样?”袁昇缓缓抽出长剑,左剑右笔,准备与宣机全力一搏。

“你看那天魔,如你所说,是个奇特的地煞世界,但此时连道魔大战的幻影都消逝了,这说明那个地煞世界发生了大问题。”宣机狞笑道,“明白了吧,天魔吃得越饱,就会变得越虚弱,老子才会有可乘之机。现在,你给我滚过去。”

“袁昇,不要……”黛绮拼力怒喝,却被宣机紧紧扣住咽喉,再也发不出声。

“滚过去!”宣机一字字道,“如若不然,山人就将这女娃扔过去!嘿嘿,这胡姬元神颇为强大,想必天魔会喜欢。”

仿佛是示威一般,宣机掌力一紧,黛绮呼吸不畅,脸孔憋得通红。

浅月似乎在和东瀛剑客的拼争中占了上风,他的头已占据龙颈好长一段时间,那双被汁液覆盖的眸子空洞洞地望向宣机,甚至张开同样淌满汁液的大嘴哈哈狂笑。

随着那阴冷的笑声,这时洞内骤然生出迅猛的狂风,强大的吸力随风而起,整条妖龙泛出阴冷的幽光。

“一瞬之机,或生或死!”袁昇忽然叹了口气,缓步向那团幽光走去。

“袁昇,不!”黛绮已说不出话,只在心底无声地怒吼。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袁昇却朗声道,“宣机,你明白吗?它就是玄牝之门,就是天地根。”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这句话出自道家第一经典《老子》,也是《老子》中最为神秘的名言之一。千余年来,诸多道家大宗师和修炼者对此名言的解释层出不穷,但到底何谓“谷神”,“谷神”为何不死,什么是“玄牝之门”,“天地根”到底何指,万千说法,众说纷纭,成为修炼界的一个永恒谜题。

但此刻生死之际,袁昇为何要吟诵这两句话,难道他悟出了什么?宣机一愣,不由瞪大了双眸。

洞内是无尽无休的狂风,强悍的吸力几乎让宣机站立不住,那片幽光也变得愈发耀目。而袁昇则迎着狂猛的吸力,一步一步走向那团冷光。

下一刻,跟浅月一样,袁昇消逝在那片璀璨的光中。

“袁昇!”黛绮的芳心剧烈抽动,几乎要昏死过去。

宣机的双眼几乎要睁裂了。他发现了一些不同,不同于浅月和东瀛剑客撞入龙身时的那种剧烈波荡,袁昇走近天魔的时候,居然一切都很平静。

他就那样自然地走过去,如同推开自家后院的柴扉,走入后花园。

猛然间,一股宏大的光芒从龙身中耀出。与先前阴冷刺目的冷光不同,这次的光芒温润醇和,仿佛春暖花开,芳桃满树;又如碧海长空,天风和煦……

那片光明中蕴含着无数的美好和温暖。

一瞬间,宣机竟有些恍惚,甚至放松了扣在黛绮喉头的手指。这一刻,他似乎看到了眠琴绿荫,清泉婉转,听到了鸾凤和鸣,百鸟相和。他只觉满襟都是幽幽花香,甚至儿时最纯洁最美好的记忆如流水般从眼前闪过。

“明白了吧,一切都很好,不是吗?”一道温和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宣机的肩膀被人轻轻拍了拍。

宣机愕然回头,目瞪口呆地望着身后的袁昇,颤声道:“你,你……是幻象?”

猛觉手臂一轻,黛绮已经被袁昇拉了过去,跟着宣机只觉后颈一麻,已被袁昇按住了要穴。

“天魔已经走了。你感受到了吗?”袁昇的脸上隐隐有奇异的光彩流动。

“你……你是怎么做到的?”宣机不可置信地瞪着他,甚至忘记了自己已被制住。

“老子曰: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这句道家修炼的密语数千年来被无数人破解过,却从无一个满意的答案。直到刚才,我忽然悟出,谷神不死、玄牝之门、天地根,说的都是它,或者说,是它的地煞世界。显然,老子当年也曾感悟过天魔的世界。在走入它的一瞬间,我忽然想通了,数千年来,所有人都希望降服它,镇压它,获取它,但是没有想过……理解它!”

“理解它,怎样理解?”

“多少年来,天魔都想重建世界,重建一种可能。它其实一直在欺骗自己,通过建造各种可能,它发现各种可能都是虚幻的。于是陷入不停的循环中,而各种循环又都是死路。这就是天魔的秘密,所谓的魔,就是不停地用错误来折磨自己。直到适才,我走入它,理解了它,也告知了它!”

“就这样,这么简单?”宣机的脸孔隐隐抽动起来,“它便放过了你?”

“它破解了那个数千年的死路循环,所以它走了出来,我也走了出来。”袁昇又拍了拍宣机的肩头,“我说过,它的世界中,时空是扭曲的,所以我来到了你的身后。”

宣机面如死灰,这时他还能闻到馥郁的幽香,仿佛这井洞中开满了奇花仙葩,可惜此刻他却要穴受制,全身僵硬。

“告辞了,我这人不会以德报怨,但我还是想给你们一个公平机会。”袁昇脸上仍是那种淡淡的微笑,挽住黛绮的手,跨向那团渐渐淡化的光明。

“一个公平机会?”宣机有些疑惑,还没问出口,却见袁昇忽地回头遥遥挥出三掌。

三道罡气汹涌而来,宣机先觉胸口一畅,僵硬的身躯已能运动。他猛地转过头,却见身后两人正坐在地上呼呼喘息,正是浅月和那东瀛剑客。

在天魔忽然遁去的瞬间,这两人也被袁昇封闭了要穴,顺手带了出来。此时袁昇遥击三掌,两人要穴立解。侥幸逃得活命的两人都双目血红地盯着宣机,当真是旧恨未解又添新仇。

“宣机,你这孽障!”浅月当先一声狂吼,愤然扑了过来。东瀛剑客则默不作声地连挥数刀,刀势疾如迅雷,竟全是不要命的狂攻招式。

“原来这就是公平机会!”宣机斜身避开疾风暴雨式的狂刀,百忙中斜眼瞧时,却见袁昇、黛绮两人已并肩走入了那团光中。

那光明正在变淡,两人的身影也消融在那片模糊的光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