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昇当晚便被押入了御史台的台狱。路上他一直在问张烈:“袁某有何罪?王法要人证物证,单凭几封莫须有的书信,如何能给我定罪……何时审问?既是与谋大逆之人阴谋往来,这该是三堂会审吧?”
任他一路追问,张烈却只是阴着脸冷笑不答。
直到进入御史台的衙门前,张烈才摆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小袁将军呀,朝廷不会诬陷好人,可也不会放过一个奸邪。您这可是大案,自然要严加审讯。送您一句话,好好内省,琢磨自己错在哪里,不要妄想狡辩,不要奢望侥幸。”
他说着自袖中取出一张奇怪的符纸,冷笑:“得罪了,您是术师高手,这都是老规矩。”扬手一拍,将符纸拍在他肩胛琵琶骨的位置。
那符纸不知被下了什么符咒,一沾皮肤,立即腾起丝丝白烟,如蛇入草般钻入了袁昇的皮肉内。
御史台台狱的牢房很正规,更因前几天宣机国师入狱后当晚便越狱而逃,整个牢房的防卫又升了数个规格。
袁昇被两个狱卒引着,慢悠悠地走在牢房通道内,脑中却似走马灯般疾闪着念头。
到底是谁在暗算自己?
即便他们搜出了“往来书信”,但一封轻飘飘的信,就能定罪?何况秦清流又是自己亲手擒获之人,他又早已死了,肯定没有任何实证。但用如此拙劣的手法,这么快速的行动,难道是……韦太后?
但皇帝刚刚龙驭宾天,韦太后掌权不久,才几天工夫为何要对自己这个也为其出过力的人动手?难道是要替宣机报复?
“袁昇,已验明正身。好了,先在这儿好生歇着,磨磨性子!”在那狱卒冷笑声中,袁昇被推入一间黑漆漆的屋子,跟着,牢门咣当一声紧紧关闭。
台狱凶名在外,袁昇也有所耳闻,此时游目四顾,果见这屋子不算大,没有窗户,只厚重的牢门上有一碗口大的窄窗。此刻那窄窗也是半掩的,只透过来一线微光。
“袁昇,你是袁昇?”角落里有个人扬起头来,声音冷冰冰的,尖锐如针。
“阁下是哪位?”袁昇早已察觉出屋内还关着两个人。似他这种未及定罪的犯官应该被单独关押,除非犯人有自杀倾向,才会跟不危险的犯人关押在一处。所以听得这冰冷的声音,他还是微微吃惊。
“哈哈,苍天有眼,好,很好!”那个人一直仰卧着,这时候才懒懒地翻了个身,但一股若有若无的罡气已经蔓延开来。
这人居然精通术法?袁昇暗自吃惊,随即察觉到这人罡气淡薄,并非强手。
哗啦一声,那人翻身坐起,身子高大惊人,虽踞坐在地,却带着强烈的威压感。
“唐心阳!”
袁昇慢慢眯起双眼。这人是宣机国师的大弟子、道号慧行子的唐心阳。同为四大道门中的佼佼者,各自门中的翘楚,彼此当然互知底细。
宣机国师在先帝驾崩时行为古怪,被捕下狱,其背后的紫电门立即分崩离析,众多亲信弟子或逃亡或入狱。而唐心阳身为首席大弟子,甚至在宗正寺挂有官职,当然也逃不掉被捕入台狱这一遭。
这时候遇见他,当真是冤家路窄。
“老范,”唐心阳向身侧那人狠狠踹了一脚,“给我杀了他。”
角落里又扬起一张脸,苦笑道:“唐兄,袁昇可是天下六大术师之一,我怎么杀得了他?”
“怕什么,这小子跟我一样,被下了金锁符,一身术法罡气无法施展。凭你那身外家功夫,还杀不了他吗?”唐心阳见那人仍在犹豫,忍不住骂道,“废物,老子现在待死之身,万事不怕。有什么事,我给你担着。杀了这厮,你要的信息,我都会告诉你。”
老范的一双眸子登时阴冷起来:“唐老哥,你可得说话算话。”
话音未落,那老范已一拳轰向袁昇的心口。他拳出如风,竟是个横练功夫的外家高手,拳法刚劲猛厉。顷刻间,疾风暴雨般的十八拳尽都痛击在袁昇胸腹处,拳拳重可开山。
袁昇被打得胸口碎裂,腹部洞开。
随着那人最后一拳挥出,袁昇全身如棉絮般碎裂破散开来。
“挺不错的外家功夫!”老范呆愣之际,袁昇忽地按住了他的肩头。
虽是轻轻一按,但巨力如山,那人一下子便跪倒在地。
唐心阳目光一寒,双手疾挥,四五道黑影鬼魅般掠了过来。黑影全是凶神恶煞的形象,身上闪着乌沉沉的黑芒。袁昇神色不动,大袖一拂,袖中已被炼化入手臂的春秋笔悄然探出,耀出一蓬金光。
那几道气势汹汹的黑影迅疾定住、软倒,跟着化成几根残破的稻草,飘飘荡荡地落在地上。同一刻,术法被克的唐心阳痛哼出声,跌倒在地。
“你……你这厮居然没有被金锁符封住罡气,难道御史台那帮废物忘记了?”唐心阳气喘吁吁地骂着,随即狞笑道,“是了,因为你快死了,一个快死的家伙,又何必浪费一只金锁符?”
屋内的打斗虽然短暂,但动静不小,唐心阳这一喝骂,更是将狱卒都引了过来。哗啦一声,窄窗被打开,狱卒怒冲冲骂道:“号什么号,都给老子小心些,再要哭爹喊娘,老子皮鞭伺候!”
几道皮鞭已凶巴巴地抽在牢门上,发出刺耳的锐响。
屋内的三人都不说话,狱卒气哼哼地走远。黑屋里一时寂静无声。
一片幽暗中,只有唐心阳的眼睛灼灼地死盯着默坐的袁昇。老范忽然在唐心阳的耳边嘀咕了几句。唐心阳咧嘴一笑,点了点头。
“小袁将军,久仰大名,大家关押在此,难免一腔火气,适才冒犯了。”老范慢悠悠地爬到袁昇身边坐下,“在下范平,进来之前是右御史台的‘高丽僧’,见笑了。”
右御史台的高丽僧?袁昇心中一动。
原来大唐御史台分为左右,左御史台专门监察在京百官,而右御史台负责监察京师外的官员。但京师外的官员到底是天高皇帝远,造成右御史台的人没多少正经事可做,整天忙得要死的左御史台官员历来瞧不上右御史台的人,甚至讥讽他们为“高丽僧”。这么叫,是因为时人以为,有些高丽僧人来到大唐参学,但修学不深,只能跟着大唐僧人假装念经,实则是混混斋饭而已。
眼下这个范平上来便自嘲为“高丽僧”,登时便将气氛缓和了不少。
袁昇这才细细打量他。这老范其实岁数并不大,看上去也就三十来岁,身材高瘦,容貌还挺清秀,只是双眼锐利有神,便让这人多了几分认真执着之色。
这时候,这个“高丽僧”一脸正色和认真,仿佛适才拳拳致命的人根本不是他。
袁昇不禁哼声:“原来范兄台本就是御史台的人,为何也被自己人关押了起来?”
“在下为人古板,挡了上司的发财之路,人家自然想方设法要将我这块绊脚石踢开。”范平苦笑起来。
袁昇眉峰紧蹙,显然被这句话触动了心思,莫非自己也是别人的绊脚石?
唐心阳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老范,你倒是和袁昇同病相怜。他也是被他的主子厌弃了,便如同丢开一只破鞋般,丢到了这里!”
袁昇和范平两个都不搭腔,唐心阳的大笑便愈发显得突兀刺耳。
待他干笑过后,范平才低叹道:“二位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但既然都关在这里面,大家就该同舟共济。恕我直言,这台狱凶名赫赫,那是自来俊臣便积下的虎威,大凡进来的人,就别想活着出去。只有个别官职卑微的,遭人牵连者,或许能有熬出头的那一天,但越是官职大的,越是麻烦。咱们三人中,最有希望混出去的人,是我。而下场最可怕的人,正是袁将军。当然,你老唐也很不妙。”
唐心阳不语,目光中喷着怨毒气息。
袁昇冷冷瞥着唐心阳,道:“我记得宣机国师当年最著名的俗家弟子莫神机,就是御史台的第一神捕吧?有这点香火之情,御史台的人,应该不会太过为难你吧?”
“莫神机?”唐心阳冷笑道,“别说姓莫的已经死无葬身之地,就是他没死,这会儿早就叛出师门了。哼,树倒猢狲散,欺师灭祖的事谁不会干?师尊一倒,知道第一个跳出来添油加醋地告密给师尊抹黑的人是谁吗?是冷惊尘!”
听得冷惊尘的名字,袁昇不由大吃一惊。冷惊尘其实只是半路投入宣门的俗家弟子,但他一直被称为宣机门下最有才华的弟子。宣机甚至在一次酒后得意扬扬地宣称,鸿罡有袁昇,山人有惊尘,只要惊尘这小子肯多用功,他日成就绝不会在山人之下。
想不到第一个叛逆告师的,居然是被宣机寄予厚望的冷惊尘。袁昇心下慨叹,却冷哼道:“哦,看来你既没逃,更没叛?”
“师尊是冤枉的!”唐心阳咬牙切齿,几乎便要扑上来,“都是你们这些奸狡小人的栽赃陷害!”
范平忙横在两人之间,苦笑着岔开话题:“好了好了,现在莫神机连人都没了,还指望御史台这群混账能顾念那点旧情?我对他们太熟悉了,他们只会落井下石,痛下狠手。我们若想活下来,只能在十二个时辰内动手!”
“你要说什么?”袁昇斜睨着他。
“进来的人,只要有术法在身者,三日内都会被插入金锁符,锁住一身术法。唐道兄的术法如何,袁将军应该心里有数,但他被金锁符限制,在你面前已是不堪一击。因为宣机国师越狱那一闹,台狱的新规矩是十二时辰内必得种下金锁符。袁将军这身出神入化的灵虚观术法,也只能陪你十二个时辰。趁着你现在还有术法护身,咱们何不……”他猛然向下做了个斩的动作。
见袁昇依旧不语,范平又微微一笑:“袁将军想必不知,我虽是文职,却自幼拜得名师习得一身武功,寻常二三十个壮汉近身不得。那边的唐先生,一身惊人术法虽被符法困住,但宣机国师的大弟子,仍有二三分的保留。若是你我三人合力……”
“你说错了两件事,”袁昇冷冷地打断他,“第一,我也被他们下了金锁符。”
“你……可是适才?”
“只不过这种符法,我能破解。”袁昇淡淡道。
听了这话,范平和唐心阳的眸光都亮了起来。
“袁将军,我们此时可说是同甘共苦……”范平抿了抿薄薄的嘴唇,准备继续鼓动如簧唇舌。
“第二,我不会越狱,也不会对抗王法。”袁昇慢慢闭上了双眼,“我没有犯罪,倒很想看看,他们如何给我定罪。”
范平和唐心阳对望一眼,目光中都有不甘之意。
牢门咣当一声被打开,忽然透入的日光有些刺眼。袁昇习惯性地闭了下眼。
他知道,已是第二日上午了。
爽净透亮的日色中,一个高大矫健的青年背光而立,阳光直直地射过来,使得他的身姿愈显挺拔冷峻。
“你就是袁昇?”青年微微挪动身子,露出一张清俊而冷毅的脸,浓眉星目,方面薄唇,“在下林啸。”
袁昇没有言语。
“原来是御史台大名鼎鼎的小神捕,林老弟,在下范平,也是……”范平急忙起身,吃力地叉手行礼,想去套个近乎。
啪的一声,一记耳光狠狠抽在他脸上。
“我是林主簿,堂堂御史台掌印主簿。莫神机算什么东西,不过是宣机门下的一条狗,却自封什么神捕,怎可将他和我相提并论?”
范平捂着火辣辣的脸孔,不敢再说什么。
袁昇听说过林啸的名头,此人是御史台的六品主簿,据说师从昆仑门,身怀术法奇技,更兼足智多谋,被人称为“小神捕”,以示其手段直追当年的莫神机。没想到此人如此高傲,竟对御史台风头最劲的前辈神捕如此不屑。
“是要提审袁某吗?”袁昇冷冷问。
“出来!”林啸似乎不愿多说一个字,转身便踏入了长长甬道。
天明后甬道中的悬灯便熄了,反显得有些幽暗。两个人便在阴沉沉的甬道中默默地走着。林啸忽然回身两掌拍出,啪啪轻响中,两道符纸钻入袁昇的胸口和小腹。
一阵钻心的剧痛袭来,袁昇不由栽倒在地。随行的几个狱卒都脸露幸灾乐祸之色。
“不是要提审我吗,就这样……提审?”袁昇冷睨着林啸。
“你有术法在身,这是提审前的老规矩。”林啸森冷地逼视着他,“特别是你,曾让御史台蒙羞。”
袁昇再不言语,默运罡气,抗拒那两道阴狠的符咒,缓缓站起身。
让他万分想不到的是,这次提审居然很简单,也很粗暴。
“袁昇,你是大逆秦清流的同谋,现有书信为证,你还有何话说?”大堂上,张烈狠狠拍了下惊堂木,一上来便尖声厉喝。
袁昇冷冷道:“证据书信是在搜查时被人硬塞入柜中的。秦清流谋大逆,是被我亲自揭发的,现在却说我是其同谋,这岂不是天大的荒唐?”
“你之所以揭发秦清流,是因为秘符案频发,你感觉无法隐瞒了,所以不得不断臂自保。哼,难得用心良苦,隐藏得如此之深。就是你这样的用心阴险之辈,才需要我们深挖。嗯,除了这件大事,还有你掌管辟邪司时的钱饷账目,问题颇多,证据确凿,板上钉钉。”
张烈命人传过来一份账册。
袁昇双手戴有镣铐,自有仆役在他面前展开账册,让他翻看了几页。他只瞟了几眼,登觉触目惊心,都是他的印章和签名,数目大得惊人。
账册翻到最后一页,则是他的顶头上司李隆基的签押。那朱砂笔的落款签名红灿灿的,让人心惊肉跳。
这种账册本应是他签署整理后上交到李隆基手中,除了他,便只有李隆基能经手改动。可眼下,却改得如此面目全非,被传到了御史台的大堂上。
“我袁昇不过一介四品官,何必他们如此大费气力?”袁昇心中愈发疑惑。按照他们一贯给太平和相王栽赃的手法,应该直指最紧要的权贵下手,可为什么会选择自己这么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而且他们应该想到,自己肯定是个硬骨头。
他缓缓摇头道:“账册是伪造的,张大人可将账册上的兄弟们一一叫来指认,便知其尽为虚假之数。”
“放心,一定会让人来指认的。我们会让你服服帖帖地认罪。”张烈的笑容有些狰狞。
袁昇盯着那笑容,不由心内生寒。如果他们威逼利诱几个辟邪司探子,那也并非难事。
“本官知道你会顽抗到底,不过你不认罪,自会有人来认罪。来人,带袁怀玉!”
哗啦啦的镣铐声响,一人缓步入堂。袁昇震惊回头,正望见披枷戴锁的老父袁怀玉。登时他心中悲愤莫名,这已经是第二次了,自己使得老父受牵连入狱。
“张烈,”袁昇忍不住亢声大喝,“现在我并未定罪,依我大唐律法,你怎可将我老父收监连坐?”
“袁昇少安毋躁!”张烈又狠狠一拍惊堂木,“犯官袁怀玉并非只是受你牵连,而是他也与大逆秦清流素有往来。袁怀玉,先说说辟邪司账簿的事吧,尽你所知,坦白从宽。”
“账册的事,我不知晓。”袁怀玉冷笑摇头,“莫说辟邪司早已从金吾卫独立出去,就是那段同属于金吾卫的时日,我与犬子也是职别不同,互不统领。”
“本官早料到你会如此狡辩,那就说说秦清流吧,你家早就与秦清流相熟,是也不是?”
“是,但那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
“你曾经请秦清流给你诊病,秦清流曾给你治好了头痛顽疾,是也不是?”
“不错,可这实属多年前旧事。秦清流也曾经给二圣治病,妙手回春,曾得二圣垂青赞誉。”
“住口!”张烈喝道,“这等大逆不道之言,你也说得?”
袁昇忍不住大喝:“张大人,既然纯是我的事,请勿牵扯到家父!”
“好,你终于肯承认是你的事情了。”张烈阴阴地笑起来,“这里是台狱,无论什么人,只要进来了,就终有俯首认罪的那一天。”
袁昇再喝:“账簿的事,临淄郡王会给我做证。至于与秦清流所谓的结交,纯属子虚乌有,我要面见太后申辩。”
“到了我这里,还想面见太后申辩?你这话听得耳熟,是了,宣机那个老杂毛当日也是这么说的。可恨此獠喊了一番撞天屈,终究是越狱而逃。”张烈忽然一声大笑,“对了,宣机和你,曾经在天琼宫内闭关主持玄真法会多日……瞧瞧,你、秦清流、宣机,三个大逆不道之人同为术师高手,对巫蛊邪术最为在行,肯定都是同谋。袁昇,就凭你与秦清流和宣机两个反贼都有交结,你就罪不容恕!”张烈非常兴奋,简直有些佩服自己的想象力。
袁怀玉忍无可忍:“别忘了,宣机这逆贼,也是犬子揭发就擒的。”
“这正是你袁昇的一贯伎俩,见势不妙便兔死狗烹,对同党痛下杀手……”
接着,左御史大夫张烈开始喋喋不休,但奈何他口沫横飞地威逼利诱了一盏茶工夫,堂前肃立的袁家父子二人只是冷笑不语。
“还敢冷笑,这是公然藐视公堂!来人,将那些家伙都给我搬上来。来俊臣在洛阳时留下来的逼供刑具,我御史台可都留着呢……”张大人终于愤怒了。
林啸似乎觉得不妥,忙闪身上前,对张烈耳语了两句。张烈微微点头,便阴着脸厉声喝道:“犯官袁昇、袁怀玉,你父子身沐皇恩,却不思报效朝廷,而是居心叵测,结交匪类,实是罪不容恕。本官今日定要严审深究,各个击破。来人,先将袁昇给我带下去!”
袁昇心中一沉,不知他们将老父留在堂上,意欲何为,正待怒喝,袁怀玉却向他点了点头。跟老爹目光一对,袁昇才心神略定。这时两个差役过来,要将他推扯出去。
“你们退下,我带他走!”林啸闪到了差役身前,出了堂外,便向东侧回廊转了过去。两个差役退下,袁昇只得跟了过去。
这道回廊很长,最奇特的是回廊上陈列着许多奇形怪状的刑具,衬得整道回廊阴森森的。
“这些刑具都是当年来俊臣在洛阳作威作福时的发明,后来又被人拉到了长安,到底是一脉相承的御史台,还是需要这些东西来震慑魑魅魍魉。”林啸慢悠悠地踱着步,轻抚着那一件件狰狞的刑具,“这些东西虽然丑恶,却很有用,比如这件酷刑棒,叫‘一见就招’,因为根本没有人敢试用它;还有这一件‘请君入瓮’,名气更大;这个叫‘定百脉’,瞧这‘突地吼’,确实物如其名吧?还有这‘实同反’,用上此刑具,犯人们甚至能自认谋反……这都是来俊臣这个天才的心血之作呀。”
袁昇冷冷道:“可是天下第一酷吏来俊臣已被凌迟处死,全身的血肉都被洛阳百姓分食了!”
“是吗?”林啸咧嘴一笑,忽然回身一拳,重重击在袁昇小腹上。
袁昇痛得身子一弯,却觉一道热力从腹部传来,直撞上肩头,左肩一阵舒爽。那道来时被林啸打入的金锁符被这股热力悄然顶了出来。
“还敢嘴硬吗?”林啸再一拳狠狠击出。又一道热力涌来,袁昇右肩的金锁符也被林啸的罡气激出。
远处有几个差役遥遥望见,都以为林啸在整治袁昇这个御史台的宿敌,不由哧哧发笑。
袁昇虽然板着脸,却低声道:“多谢,为何帮我?”
“不用谢我,那两封秦清流的书信,是我放在你书房的。”林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淡淡道,“林某偷放密信,实属迫不得已,见谅。”
袁昇这时才慢慢直起了腰,心中疑云起伏。
“我十八岁时,曾经投奔过灵虚门鸿罡国师,那时候还是在洛阳,却被灵虚门拒之门外。”林啸继续慢悠悠地向前踱步,“后来我也凭着自身才华入得御史台,在长安时我还曾偷偷去过灵虚门,也曾远远地见过你。那时候你已经是灵虚门第一仙才了,高高在上,可望而不可即。”
袁昇淡淡道:“但我听说,林主簿后来别有机缘,入了昆仑门,是前任宗主包无极的高徒,气学修为惊人,一线春水刀冠绝昆仑。”
林啸紧巴巴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如果有可能,我会堂堂正正地战胜你!”
袁昇忽地舒了口气:“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他望向林啸略带惊讶的脸,“那还是我刚入辟邪司时,翻检金吾卫内归为‘邪异类’的案牍,发现了一件极为古怪的案件——青龙坊内姐弟邪杀案。那件案子很奇怪,二十几岁的姐姐死于密室内,中刀毙命。而十八岁的弟弟则倒卧在院中,背部中刀,昏厥不醒……”
林啸的脸上起了奇异的变化,却没有言语。
“后来这件事被大理寺重审,也没有查出原委。首先,姐姐所在的那间屋子门窗是完全自内锁闭的,寻常凶手又如何能突入密室内杀人?而那弟弟背部的刀痕颇深,可当时院中甚至没有别的脚印。种种怪异,难以结案,最终不得不将此案归为邪异。我对这件案子很好奇,还暗中探查过一段时日。”袁昇直视着林啸微微颤动的脸,“那个弟弟案发前已进了御史台,后来他发奋读书,一步步做了主簿。对吧,林主簿?”
林啸嘴角牵动,终于咧开一丝苦笑:“家姐被妖物所杀,实为林某一生剧痛。其实在发生那件惨案之前,我就发现,姐姐常常无缘无故地失踪。有时候失踪一日,有时候又失踪两三天,事后又神秘出现。每次问她,她却茫然无知。其后我苦学昆仑术法,钻研断案之学,也都是为了破解那个案子的真相,那是我一生中最大的谜团。袁兄惊才绝艳,破案如神,既然探查过该案,不知可有何高见?”
袁昇默然望着他,摇头道:“到底年月隔得太远,难以探查了。”
林啸脸上涌出一抹憾然,叹道:“希望哪日袁兄能助我解开这一生大谜。”
袁昇没答话,忽然回身,侧耳倾听着什么。
不远处的堂内传来阵阵杖刑之声,袁怀玉的痛哼声跟着响起。
“他们……对家父用刑了!”袁昇目光灼灼地盯着林啸。
“张烈此人,心里一直有个奇怪的目标,他妄想做第二个来俊臣。”林啸的脸隐在回廊的暗影中,看不出神色,“当年武则天登基后,根基不稳,不得不重用酷吏,替她排除异己。现在的情形类似,韦太后很快就会成为第二个武则天。张烈觉得他的机会来了。不幸的是,你们父子极可能会成为他的第一批祭旗者。”
“我会去劝劝他,不过,他到底会不会听,会隐忍到几时,我全无把握。毕竟,张烈的心中有一个魔鬼。”林啸转身唤过一个差役,命他带袁昇回牢狱,然后大步赶回堂上。
差役将袁昇拽回牢内,牢门紧紧关上,袁昇忙扑到那扇窄窗前,焦急地向外张望着。过了半个时辰,哗啦啦的脚镣声响,袁怀玉被人半押半拉地走过甬道。
“爹!”袁昇喊了一声,喉头哽咽。
袁怀玉听到了,向他笑了笑:“没事,孩儿,爹撑得住!”他忽然顿住步子,艰难地望向窄窗后的儿子,“记住一句话,活下来。”
袁昇一愣,不知为何老父忽然说出这样的话,父子二人便隔着那一扇窄窗僵望着。狱卒猛一推袁怀玉,催他快走。袁怀玉却奋力一挣,大喝道:“昇儿,听到没有,我只要你活下来!”
袁昇忽然明白了父亲话中的深意,霎时心痛如绞,呆愣之际,袁怀玉已经拖着锁链,哗啦哗啦地走远了。
“原来那是令尊呀,”范平低叹道,“他们居然对令尊用刑!左御史台这群狗贼真做得出此等丧尽天良的事!”
袁昇慢慢倒在地上,如刀割般难受的心中,更有疑云纵横。
林啸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是因为看不惯张烈,激于义愤,还是因为曾仰视过自己,想有朝一日和自己堂堂正正一战?
也许都不是,林啸的目光中有些让人捉摸不透的阴冷气息。
“《墨子》有云,心无备虑,不可以应卒!这件事我们一定要计划周详,那边怎么样了?”
回到书房,张烈的脸上还掩不住一抹激动神色。现在是非常时期,太后肯定需要自己这样的人才,飞黄腾达的日子指日可待。
林啸道:“袁怀玉只是受了一些皮肉之伤,应该不会妨碍他越狱。他们父子俩被关在甬道的斜对面,袁昇从他的窄窗处就能看到他那伤痕累累的老父。另外,袁昇身上的符咒已解。当此之际,他们不得不越狱。一切,都万无一失。”
“这次是他们自投罗网,现在,让我们逼着他们去自投死路吧,终于可以一雪前耻了。”张烈阴沉地笑了起来。
“但是大人有没有觉得,袁昇这次自投罗网,有些古怪?”
张烈重重一哼:“有何古怪?”
“袁昇被弹劾,首先是那份不明不白的账簿。那账簿看似不显眼,但要谋划得如此逼真,还真不是寻常手眼能做到的。这样的局,到底是谁的手笔?”
张烈的脸冷了下来。他自然不知道是谁的手笔,却要在下属面前维护自己老谋深算、胜券在握的形象,便再一哼:“我只知道袁昇这个人自以为聪明绝顶,实则却干了一系列的蠢事。他将朝中的实权人物几乎全得罪了。再看看他的背后有谁。相王爷?那是从武周朝到当今最提心吊胆的糊涂王爷。临淄郡王?那更是个荒唐公子哥,一个大唐的笑话。再想想他得罪的那些人,韦太后、宗楚客、太平公主,这些人随便伸出个小手指头,就能将他捏碎,不留一点残渣。”
“是呀,”林啸紧盯着他的脸,似乎想从上司脸上的皱纹中窥出些机密,“譬如这次账簿事件,幕后只怕颇多李隆基的影子。”
“云谦呀,”张烈唤着年轻下属的字,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这都是权力飓风的角逐,我们这些小人物,最好不要轻易去探测那些飓风的深浅。我们要做的,只是守好最大的那股飓风,跟着她的喜好来转动即可。”
“禀大人,驸马武延秀求见。”一名差役走入禀报。
张烈一愣,忙道:“请,快请!”
片刻后,武延秀被张烈毕恭毕敬地迎入精致的客堂花厅。
“张大人,没让你将袁昇从我府内带走,内有苦衷,还望体谅。”武延秀大剌剌地坐在了上首。
“国公说的哪里话,下官深夜登门打扰,实在是冒昧唐突至极,只是下官职责所在,请国公海涵。”
张烈说得客气,心中却暗自叫苦,居然忘了袁昇这厮背后还有安乐公主这么个强硬后台。但驸马武延秀居然亲自出马为自己老婆的情郎来说情,这可真是大人大量了!
果然武延秀笑道:“公主殿下也是刚刚得知袁昇摊上了案子,很是关心,觉得他到底是在我们府上被御史台讨走的,无论如何,我们都该保他。明日里公主还会亲自去见太后。今日几个不长眼的御史,比如那个率先弹劾袁昇的崔璇,已经被她叫去臭骂了一顿。想想看,当今非常时期,朝廷急需用人,还是很需要袁昇这样的人才!”
“是……是……国公所言甚是,公主殿下高瞻远瞩,睿智非常。”张烈小心答复,心内却痛苦得要命。
“以上是公主殿下让我带给你的原话。”武延秀扫了眼四周,确信再无旁人,才诡异地一笑,“说完了公主的话,现在开始说说我的心里话。”说着递过来一沓折子。
“这是……”张烈疑惑地接过来,瞄了一眼就知道是房屋的契书。
“西市三间店铺的地契,都是旺铺,奉送张大人!”武延秀的眼神冷厉起来,压低声音,“替我杀了袁昇,最好不着痕迹。”
“原来这次袁昇陷身囹圄,是驸马爷的杰作啊。”张烈的眸间闪过一丝激动的光。
“不是我。”武延秀断然摇头,“其实我很想一箭射死他,但我绝不会施展什么手段去做局。”
“国公光明磊落,当真是先王遗风。放心吧,这件事下官会办得妥妥帖帖的。”张烈忽然发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升官发财良机,只要先逼迫袁昇越狱,随后再乱箭射死,那么自己会先平白得了武延秀的好处,再将袁昇的罪责添油加醋地呈上,又会得到韦后的青睐。
“不过,念在他刚刚帮了我们一大忙,就给他个全尸吧,不要让他太痛苦。”大事了毕,武延秀一身轻松地起身告辞,心内还很为自己的仁慈感动。
“牢狱内有动静!”
深夜,张烈正兴奋得辗转难眠,便得了林啸匆匆赶来的急报。
“那牢里的唐心阳和范平打起来了,已被狱卒弹压。”林啸道,“只不过他两人打得热闹,袁昇却视而不见。”
张烈疑惑道:“此人诡计多端,我总有些担忧。”
“大人放心,此人至孝,一定会去救他父亲……他这会儿怕只是在试探!”
“去看看!”张烈腾地站起身,“你先去传令,让弟兄们不要掉以轻心。”
但张烈大人干等了一整晚,大牢内灯火通明,一夜无事。
袁怀玉在牢房内横卧在地,背向着袁昇,咳嗽了一夜。
袁昇在窄窗前紧盯着父亲袁怀玉,站了一夜。
张烈和林啸则在台狱甬道上方的暗阁内紧张地注视着这对父子,干等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