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一片深邃无边的黑,陆冲适应了好久,才看清这应该是一间逼仄窄小的牢房。牢房内散发着霉腐的气息,墙角处还有两只老鼠旁若无人地窜来窜去。
怎么回事,怎的老子被关进了大牢?
陆冲的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身子微微一动,才发现手脚都被戴上了铁铐。铁铐的冷硬,腕上的勒痛,前方那窄小窗洞透来的微光,都在提醒他,一切都是真实的,绝不是在做梦。
“该死的,终于醒了。”牢门哗啦啦的一声被打开,一个高瘦狱卒大步走入,喝道,“山贼悍匪陆逢时,恶贯满盈,该你这狗贼还账了!”
“你说什么?”陆冲怔怔道,“老子是堂堂辟邪司五品郎将陆冲,怎的成了什么山贼……什么陆逢时?”
“呸!你是辟邪司的五品郎将?老子还是王爷呢!”那狱卒怒冲冲地一个耳光便扇了过来。
陆冲勃然大怒,一掌挥去,便想运劲将那狱卒拍个七荤八素。哪知一抬手间,才觉腹间空荡荡的,竟提不起一丝罡气,他只得一低头避过了耳光。
忽觉胸口一痛,浑身酸软的陆大剑客已被那狱卒一脚重重踹上前胸,摔了个四仰八叉。
“死狗贼,还敢躲!”狱卒对自己的腿功很得意,“明天午时,便该就地正法啦。”
“兄弟,”陆冲又惊又怒,却只得耐着性子道,“你们搞错了,老子……当真是衙门里面的人,你该知道袁昇袁将军吧……嗯,你不知道小袁将军也在情理之中,那你总该听说过吴六郎吴老六吧……”
那狱卒又一脚踢来,将陆冲踹翻在地,跟着扯开他手脚上的长链在他胸背间连缠了数匝。
“臭贼,快将老子放了,少时辟邪司过来,将你这厮大卸八块……唔……”忽然间一块破布塞来,将陆冲的嘴牢牢堵住。
“少啰唆,死到临头,还想使诈。这可怪不得爷爷了,那顿砍头饭也省了,让你这狗贼明日做个饿死鬼。”那狱卒狞笑着,锁上牢门,扬长而去。
牢门一关,屋内登时一片漆黑,陆冲奋力挣扎,却觉得罡气虚无,别说什么玄兵术、御剑术等难以施展,此时四肢酸软,连镣铐都无法挣开。
“悍匪陆逢时,已验明正身,明日问斩!一个个都给爷爷老实些!”耳听得那狱卒在长长的甬道中得意扬扬的吆喝声,陆大剑客气得几乎要吐血。
正自急怒攻心之际,一道细若游丝的冷笑声传来:“堂堂陆大剑客,被狱卒打成了一摊狗屎,当真有趣!”
“谁?”陆冲怒睁开眼,环顾四周,才瞧见靠近房门的屋角处立着一道薄薄的黑影,脸上罩着个黑黝黝的面具,声音格外尖细。
“你……你是袁老大派来的?”陆冲将喉头的一句怒骂咽下,拼力回想,料知这人应该是在那狱卒进屋时,跟着悄然闪入的。
“死狗贼,少啰唆!”黑影又学起狱卒的口头禅。
陆冲刚要破口大骂,那黑影却屈指弹来一个药丸,冷冷道:“吃下去。”
“这是什么?”陆冲探手接住,疑惑道。
“固元丹,可助你恢复罡气。”
“当真?”陆冲将那药丸放在鼻端细闻,却辨不出什么。
“吃不吃随你!不过,明日你就要被处斩了,悍匪陆逢时!”黑影抱胸冷笑,“也许到不了明天,今晚就会有仇家赶来要你的命。凭我一人,可救不走你。”
陆冲咬了咬牙,猛然仰头将那药丸吞了下去。
老子一定要出去,一定要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时,借着牢门窗上那一线微光,陆冲才看清了悄然侧过身的那人脸上的面具——一个黑色的猫脸。
神秘,诡异。
“袁昇,你肯定那猫妖会出现吗?”武延秀伏在暗影里,悄然摘下背后的短弓。
紧挨在他身边的袁昇一把按住他蠢蠢欲动的右手,冷哼道:“千万不要打草惊蛇。我筹划多日,这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这是一个非常奇特的画面,袁昇和武延秀,这一对死对头,居然一同伏在一片幽暗的灌木丛间,低声计议着什么。如果不是两人说话语气照旧冷漠,只看两人并肩紧贴的姿势,便觉是一对同进同退的至交好友。
两人灼灼的目光,都盯着月光下的八角沉香亭。一道婀娜的倩影,衣袂飘飘,月下临风,正对月祈祷。
香炉袅袅地散出高贵的龙涎香气息。
“阿宝,阿宝,快出来吧,阿宝!”原来是安乐公主正在祈祷。
袁昇眉头紧锁,忧心忡忡。
袁昇是三天前遇到武延秀的。
“……袁昇,我只能找你求助了。你是唯一的希望,能让公主摆脱那个猫妖。”
素来意气风发的驸马爷当时一脸颓丧。
其时,大行皇帝李显已驾崩十余天,年仅十六岁的少帝李重茂登基称帝,改年号为“唐隆”,韦后以太后之尊执掌政权,长安京师笼罩在一片凝重的阴霾中。
此时的长安正是闷热的六月时节,偏在这时候,京师出现了神秘的猫妖作祟。
其实从隋朝起,长安便有一系列关于猫妖的传说。大隋开皇十一年,隋文帝的独孤皇后遭遇猫妖邪法侵害,震惊朝野,此事被载于正史。隋炀帝大业年间,京师长安再次爆发猫妖事件,一时满城风雨,谈猫色变。到了唐高宗时期,朝廷颁布修订的《大唐疏议》中规定:“蓄造猫鬼及教导猫鬼之法者,皆绞;家人或知而不报者,皆流三千里。”朝廷对猫妖的惩防,竟上升到了法律层面。
据说这次京师闹猫妖的事件,最先出现在皇帝驾崩当日,太平公主于太极宫外遭遇头戴猫脸面具的剑客袭击。虽然当时陆冲只是简单易容,但因陆大剑客来去如风,事后便被传得神乎其神。
此后猫妖行刺公主,便成为坊间的一大谈资。传说甚嚣尘上,成为与长安地府传说并驾齐驱的京师两大怪谈。甚至有人风传,猫妖最近在皇宫出现,且在大行皇帝的棺椁前现身,甚至迷住了韦太后。
而安乐公主府内竟也出现了一只神秘的黑猫,此黑猫不但能口吐人言,还对安乐公主施行了迷魂邪法,让其在如梦如幻间享受被封皇太女的美妙。安乐公主如痴如醉,每晚乐此不疲。
驸马武延秀发现公主被一只猫妖控制,忙请人驱邪,但用尽办法,却毫无效果。武延秀爱妻心切,无计可施之际,不得不向情敌袁昇求救。
袁昇顾念安乐公主的安危,来到府内驱邪,发现疑云重重。安乐似乎并非中了某种妖术邪法,而是陷入一个诡异的局中。袁昇钻研了三天,殚思极虑才布下了一个奇局。
那只猫妖一定会入局。
袁昇仰头看看月色,应该是初更天了。
一道暗影模模糊糊飘来,渐渐清晰。
一只黑猫在月下诡谲地现身。
“我去截住它的退路,一切就看你的了。”武延秀攥紧短弓,弯腰跑远。
月辉下,那只猫居然人立而起,滚圆的猫眼在夜色里闪着幽幽的蓝光。
“安乐公主,恭喜您,距您成为皇太女的日子已经近了,很近了!”那只黑猫居然口吐人言,声音妩媚,仿佛是个妖娆少女的声音。
“真的?阿宝可不要骗我啊,你老说近了,很近了,说了好几日了吧?”安乐公主语带幽怨。
“当然,李重茂那个宫女生养的孩子怎么能主宰大唐?太后立他为帝,只不过是看中了他的痴傻,不出十天,大局平定下来,太后就会登基成为女皇,公主殿下自然会顺理成章地成为皇太女。您不信?我可以施展法力,让您再感受一下皇太女的风光!”
黑猫双眼中的蓝光越来越盛:“好了,看着我的眼睛,美丽的公主殿下,尽情享受吧……”
安乐公主娇躯剧烈颤抖:“阿宝你真好。”她微眯着迷人的双眼,艳若桃花的脸上一派迷醉神色,“是的,只有你,才能让我体会到真正的快乐……”
“不,那不是真正的快乐!那里是虚幻,是地狱!”冷哼声中,袁昇斜刺里闪出。
他一出手,便是极犀利的缚鬼诀,金芒闪烁间,一道道金色符咒在空中幻化而出,仿佛锁链般缠上那黑猫的身子。
“妖孽,现形吧!”随着袁昇一声厉喝,猫妖全身已被金色锁链缠紧。
“你才是妖孽!”金色符咒显效下,耀出了火焰般的金色光芒。
被符咒紧箍的猫妖却诡异地咧嘴一笑:“放弃安乐公主吧,她早已经不爱你了。她只爱她自己!”
袁昇登时心神一震。那猫妖随即从容扭身,伏地,四足蹬地蹿出,刹那间又彻底变回一只黑猫,那些金色符咒还如锁链般层层箍在它身上,却已没有任何效应。
袁昇大吃一惊,正待飞身拦阻,却听安乐公主忽然嘤咛一声,栽倒在地,他只得回身先将她扶住。
“孽障,哪里跑!”武延秀斜身闪出,扬手一箭射出。
这一箭迅若雷电,正中黑猫的顶门。只听铮然一响,黑猫的顶门居然爆出一团火光,武驸马这足可穿透三层牛皮的利箭居然被弹飞了。
“黑衣神孙披天裳!”黑猫忽然扭头冲武延秀一笑,眼中蓝芒耀目。
这七个字正是当日京师流传的谶语,武延秀一直以为这是天下百姓怀念武氏、大周复兴之兆,而身为则天女皇侄孙的他更是穿上了黑色衣,期望应验谶语。
这七字谶语正是他的心结,登时他一阵恍惚,整个人竟僵在了那里。
黑猫抖了下身子,袁昇先前施出的缚鬼诀金链寸寸断裂,被它从身上抖落。猫妖欢快地打了个呼哨,腾身纵起,便向前方一团幽暗的竹林蹿去。
蓦地寒芒一闪,一道金光电射而来。那正是袁昇春秋笔中暗藏的利剑。
这一剑犹如天神斩鬼般凌空劈落,直接刺瞎了黑猫的双眼,跟着斜贯入黑猫的头部,黑猫登时瘫在地上。
奇怪的是,它没有流一丝血,也没有发出任何哀号,只是一动不动,仿佛机枢转动停止后的玩偶。
袁昇拎着黑猫的尸体,转身走回沉香亭,将黑猫扔到了安乐公主身前,道:“是机关傀儡术!”
“你为什么要杀了它?”安乐彻底呆愣住,望着脚下僵硬的黑猫,目光中却是一片死寂,“你不知道,跟它在一起,我非常快乐,无论我想要什么,它都会让我看到。我想要当皇太女,我想要整座昆明池,甚至……我想要登上皇位!它都能满足我!”
安乐仰起香汗淋漓的脸,声音缥缈如梦:“大郎,不要笑话我,我很想尝尝登上皇位的滋味,那时候,你就会乖乖陪在我身边。我知道那是幻境,但幻境中的我无所不能,那才是最快乐的自己。”
袁昇黯然吐出一口气,喝道:“可那些终究是幻觉。只有疯癫之人才会一直活在幻境中!”
这话很不客气,他知道这时候的安乐更需要当头棒喝,忽然想起什么,又问:“对了,听说太后那里,也出现了一只神秘的猫妖,可是真的?”
这次猫妖突现京师,最高潮最惊人的传说就是九重大内太极宫中,也出现了猫妖,并被韦太后奉若神明。但这些事到底都是坊间传言,而韦太后又没命辟邪司调查此事,所以袁昇并不知晓内情。
“那当然。母后那只猫神更灵验,它全身毛色金灿灿的,仿佛是披着黄金。而它的事迹更加神奇……”安乐公主的眸中一片神往之色,转述起皇宫内的猫妖奇事来。
原来数日前,一只金色老猫突然出现在了大行皇帝的棺椁前,对韦后口吐人言,对未来做出了三道神秘的预言:“金水河上牡丹开;南海观音现真容;紫麒麟入宫面圣!”随即突然消失。
当时韦后对这三句话不解其意,但转天午后,太极宫金水河上竟真的出现了数十朵异种牡丹,五颜六色,随波漂流。
跟着,宫内花匠赶来请罪。原来其时牡丹花期已过,又是大行皇帝龙驭宾天不久,花匠们便将棚内精心栽培的最后一批牡丹收好,以备来日之用。哪知道捧着这堆牡丹过金水河时,忽然刮起一阵大风,将牡丹都卷入了金水河中……
第二天早上,便有鸿胪寺官员进奏,有西域佛国进贡紫麒麟一只,所谓盛世瑞兽,进奉明主。紫麒麟还在入京途中,但画像已经传来。看那怪兽脖颈极长,虽然与传说中的麒麟样貌不符,但瞧来确非凡品。
两日内应验了两道预言,韦后大感好奇,也更多了些期待,不知道“南海观音”到底何指。果然在第三日黄昏,太极宫三海内湖之南海的湖心岛上,有一具玉雕观音像忽然从土内冉冉而出,大放光明,此事被十余个临湖殿内侍奉的宫女亲见,传为神迹。
“传为神迹?”袁昇不由得苦笑一声,这分明都是些粗鄙简陋的百戏手法,只有那只所谓进贡的紫麒麟,应该是早已发生的事,只是韦后还不曾知晓,却被作怪者抢先拿来应景。
安乐却斜睨他一眼,依旧兴冲冲道:“三天内这些看似荒诞不经的预言竟全部应验,你说灵不灵。第三日晚上,那只神秘金猫再次出现,对着母后三叩九拜,然后说出了五个字——天下皆归韦!母后大喜若狂,便将这金猫供养在身边,奉为神明。”
“竟然是这样……”袁昇听得冷汗直冒,暗道,难道太后也被猫妖迷惑了?
“当然了,天下皆归韦,这个谶语很快就会实现的!”安乐的眸子熠熠生辉。
袁昇的心突地一跳,随即想到,韦太后倚若柱石的宣机国师已经亡命天涯,此刻她身边近臣中的能人似乎只有那个神秘的老胡僧慧范,而慧范的修为同样深不可测,只不过韦太后一直只让这老胡僧给她打理钱财,未必会让他参究要事。
除了慧范,韦后身边应该还有近来得宠的浅月宗师。
虽然妖龙弓甲案最终揭秘,隐藏颇深的浅月被袁昇现场揭发,推断出其实为弓甲案和天琼宫杀局的真凶,随即崔府君庙一战,浅月重伤逃遁。
但后来的事便如这大唐云谲波诡的政局,虽经袁昇极力指认,却并无实证,而浅月背后又出现了权势极大的靠山斡旋力保,最终万事求稳的韦后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并未追究浅月。
一切果然如浅月在崔府君庙内跟袁昇所说的,宣机为天琼宫杀局真凶、龙隐为弓甲案真凶的结果是皆大欢喜的结局,这个结局更因为宣机已贸然越狱而愈发铁证如山。至于袁昇拼力维护的所谓“法度”,在当前大唐这个多事之秋,并没有多少人在意。
善于揣摩人心的浅月显然在不久后又赢得了韦后的垂青,他甚至讨得了一个追擒真凶宣机的差事。这样推算,浅月也没有在韦后身边,而是很可能拖着病体去追擒宣机去了。
他跟着又想,韦后现在已是大唐的太后,自己是其臣子,要不要及早进宫,提醒这位野心勃勃的太后要小心那神秘古怪的猫妖?
瞟了眼脸色苍白的安乐公主,袁昇的心微微一冷,也许正如安乐所说,她明知道那是梦,也愿沉浸在梦中,如果贸然点醒韦后,只怕后果会很难堪。
正寻思间,神志恢复的武延秀终于揉着脖子缓步踱了过来,用脚踢了下那僵硬的黑猫,哼道:“原来是傀儡术,怪不得不惧我的利箭。”
“怎么样,猫妖已除了吗?”此刻觉得大患已消,武延秀的声音立刻冰冷起来,望向袁昇的眼光也恢复情敌间的戒备和敌视。
袁昇却摇了摇头,道:“它只是一个傀儡,你身边的高人不少,如果仅仅是一只傀儡为患,那你也用不着求到我的头上。麻烦的,是操纵傀儡的人。此人不除,后患无穷。”
“你是说,操纵傀儡的人,还在我们身边?”武延秀倒吸了一口冷气。
袁昇点点头,紧盯着他那张过分苍白的脸,忽道:“这几日间,你是否常有醒来后头脑昏沉的感觉,仿佛前晚酩酊大醉,但你又明明没有喝很多酒?”
武延秀大吃一惊:“不错,醒来后头脑发紧,除了我,公主也有这感觉。”
“这两日,我仔细查了你们府内的饮馔供应,似乎你们很喜欢喝一种添加桂花、果脯等的甜味醪糟,麻烦很可能就出在这种甜醪糟上。我怀疑,那里面被人添了些东西,但因为桂花蜂蜜等的各种甜味,那些添加物的味道被掩住了。”
“不错不错……我府内独酿一种琥珀醪糟,公主每晚睡前都喜欢喝一些。”武延秀惊得双眸大张,“原来是这些甜醪糟?”
醪糟是时下百姓都很喜欢喝的一种短期内酿成的连糟糯米酒,其中更有一类加入糖和各种香料的甜味醪糟,味醇香浓。想不到安乐公主常常饮用的琥珀醪糟中竟被添加了额外的“调料”。
袁昇缓缓点头道:“那里面应该被加入了些迷药,似乎是曼陀罗叶之属,一来是让你们头脑昏沉,易于控制;二来那人施展傀儡术后,也更好对你们迷魂!”
武延秀和安乐公主对望一眼,均觉愤怒又惊惧。
正在这当口,安乐的贴身侍女雪雁匆匆奔来,禀告道:“启禀公主,御史台左御史大夫张烈亲自率人登门,说是奉命调查袁将军贪污军饷之事,特来请袁将军见他。”
“张烈,”安乐公主愣了下,随即怒道,“居然敢深夜到我这里来拿人,他疯了吗?给我轰出去!”
“等等,”袁昇一脸疑惑,“说我贪污军饷,这事从何说起?我想去见见他。”
“你要见便见,”安乐气哼哼对武延秀道,“把府内侍卫叫齐了,他胆敢造次,立时乱棍给我打出去。”刹那间,大唐第一公主又恢复了精气神。
袁昇知道安乐的脾气,这位姑奶奶火气上来,很可能会寻个由头把这个张烈打个半死。但他本人却极不愿在这里与御史台发生纠葛,否则传扬出去,一定会被坊间那些说话人敷衍出多种故事版本来。
屈指一算,已是三日三夜,袁昇除了白天去辟邪司简单处理下公务,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在这驸马府内。更因为当下非常时期,他不愿引人注目,行动皆为隐秘,而且他给自己限定的时间只有三天。在这风雨飘摇之际,如果三天还不能破除猫妖之患,他也只能及时退出。
可为了最后这次伏击猫妖,他从昨日午后便没有回过辟邪司,一直在这里潜心运作。
“不劳公主费心了,既然公主殿下已无大碍,我想先回府。”袁昇只淡淡笑了笑。现今安乐的猫妖之患已解,他已没有必要留在这里。
安乐向他深深凝望,神情颇为复杂,终于点了点头:“好,雪雁备车,延秀你亲自送他回府!”
“那是那是,我亲自来送袁兄。”武延秀也暗自松了口气。袁昇被查,他是乐见其成的,但到底这家伙刚刚解了公主的猫妖之患,若在这时从自己府内被御史台带走,自己和公主的面子未免有些难看。
而武延秀也不愿意明面上跟御史台冲突,便命一个亲信先将张烈请入自己的书房内等候,这边从角门出去,亲自将袁昇送出门外。
袁昇当然不会让他送。这时夜色已深,他是辟邪司首领的身份,倒可不必在乎宵禁之令,便在武延秀虚假的客套声中,闪身走入浓浓的夜色中。
夜风低回,袁昇忽见墙头上闪过一只猫的影子,那猫的叫声分外古怪。
“你终于回来了!”袁昇刚从后门悄然赶回了辟邪司的书房,便听得黛绮焦急的声音。
黛绮显然已在这里等候许久。微黄的灯影下,那张明艳的脸上满是忧虑,望着他的目光颇为复杂:“这两天你都神神秘秘的,今早忽然出了这等大事,我们却找不到你。”
袁昇不知该怎么解释,只得问:“有没有打听清楚,到底是哪里使的暗招?”
“青瑛和陆冲这几日都不在。这些朝廷里面的事,我是不大明了的。好在令尊袁老爷子赶来了,据他说,是有御史密奏弹劾,说辟邪司的军饷有巨大亏空,且都被你中饱私囊。太后亲自下了密旨,要严查。发文密奏弹劾的御史,居然是太平公主手下的御史崔璇。他们的动作很快,今儿上午就气势汹汹地赶到辟邪司查验账务,当时偏偏你又不在……”
“我被一些事绊住了。既然是辟邪司的事,临淄郡王应该出马呀!”袁昇大为气闷,太平公主居然再次对自己下手,而韦后竟也下旨严查。但辟邪司真正的长官应该是自己的好友临淄郡王李隆基,既然追查辟邪司的账目问题,该当由他出马应对的。
“别提那个李隆基了,他也是很晚才赶过来。当时他的样子很奇怪,衣衫不整,没半分郡王的威仪,仿佛是从什么地方急匆匆逃过来一般……”黛绮脸现不屑之色,“当时,御史台的那帮家伙已经在辟邪司翻找了一大通,衙司里面只有吴六郎带着我和高剑风接待,吴大哥在衙门里面混得最久,还算有些经验,但那些家伙气势汹汹,最后还是将一些册子收去了。吴大哥说,那些册子我们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们拿走了也没办法造假。”
袁昇点了点头,对所谓的贪污军饷,并不担心。一来,这种事查无实证,每个辟邪司军士及暗探的饷钱他都是如实发放,哪怕他们伪造出所谓的贪污账册,但他们还能将每个辟邪司成员都控制住?二来,这点钱,其实也真算不得什么。
奇怪之处在于,就这点事,便值得他们如此大动干戈?不但密奏,搜查,甚至连夜去安乐公主府内搜寻自己。
“跟着,他们搜查了你的书房,收走了一些书信……”黛绮继续说道。
袁昇的脸孔愈发紧了,这书房非常凌乱,虽然黛绮已收拾了一番,但还是能看出他们胡乱翻找的痕迹。
黛绮愤愤道:“他们居然说,搜出了你和秦清流的往来书信。”
“秦清流?”袁昇脸色登时一僵,虽然多年前曾与这位御医有些交往,但此人是太极宫秘符案的真凶,还是自己亲自将其揭发擒获的,又怎会跟其有书信往来?
伎俩很简单,手法很下作。他们竟用这样的手段对自己下手?!
“吴六郎和高剑风还在外堂应付那些没走的御史台探子,我在这里苦等着你回来。”黛绮的声音幽幽的,“令尊袁老爷子让我告诉你一句话……赶紧走,远走高飞!这一次,甚至连相王爷都无能为力。”
这时候忽听门外传来吴六郎尴尬的笑声:“张大人,您这是干什么?书房您的手下已搜过了,小袁将军外出办案未归,您又何必屈尊降贵来这儿等他?”
跟着便听御史台左御史大夫张烈的冷哼声传来:“本官听闻小袁将军已经回转,本官有些话,须得当面问过他。若是他不在,我就在这里等,等到明日,哪怕等到明年,本官也等得。”
依大唐当时的官制,御史台也分为左右,而左御史台正是专门监察在京百司和军旅之官的,御史台设有台狱,可直接拘捕大夫以下官员入狱,并有审讯、判决等权力。御史台最风光的时代是在武周时期,当时来俊臣任御史中丞,以酷刑罗织罪名,横行朝野,成为史上最有名的酷吏。现今御史台虽然风光不再,但多年积威所致,百官仍很畏惧御史台的人,乃至背地里管他们叫“冰块”。
现在“冰块”的头领张烈就亲自登门了。
仿佛是给张烈这句话张目,忽然间许多呐喊声传来:“袁昇回来啦,不要放走了袁昇!”“快,快,包围这宅子!”“搜,万万不得让这逆贼跑了。”
“快走!”黛绮压低声音,几乎是在哀求,“这次远比你被诬陷慕仙斋杀人那次还要凶险。”
袁昇当然知道凶险,二者甚至不可同日而语。这次牵扯到自己与谋大逆之人结交,而且从布局来看,虽然手法简单,但层层铺网,多面下手,足见势力之雄。
“袁昇在这里!”他朗声一喝,才望向满面惊愕的黛绮,低叹道:“眼下非常之时,正因为远比慕仙斋那次要凶险,所以我更不能退。”
片刻后,袁昇被两个御史台小吏半推半拥地出了辟邪司。
“袁老大!”吴六郎见他从身边经过,忍不住大喊了声。
袁昇却向他点点头,目光又扫过了高剑风,没有言语。高剑风也没说话,只是双眸间隐隐有火光跃动。
“陆逢时陆大侠,这时候你该信我了吧,劫牢越狱,还是我们在行!”
黑色猫脸在月辉下闪闪发着光,那人也不再掩饰自己的女子声音。
陆冲大口喘息着,累得要死。辨了辨方位,才知道这里已是京郊城南的旷野地带,想到适才有惊无险的一番越狱,心头疑惑顿生,忍不住问:“我被关押在了哪里?不是刑部大牢吧,似乎看押得还不算严密?”
“是万年县县衙的牢房而已。你不过是个小山匪,还不够格被关在刑部大牢。”猫脸人冷哼道,“算你命好,当前最严密的牢房是御史台的台狱。因为几天前,宣机国师刚刚被人从牢内救走,张烈为此险些丢了官,所以这几日那里面狠加整饬,戒备森严。要是从那里面救你,我们可没有把握。”
“你们到底是谁?”陆冲目光疑惑,“有人劫狱,有人放火,有人买通狱卒,还有人在外面接应,有准备马匹的,有故布疑阵的,分进合击,操演纯熟。你们到底是何方神圣?”
那女子斜睨着他,哼了一声:“先别管那么多了,追兵很快会过来,咱们还没有脱险。你的罡气恢复了多少?”
“七七八八。”陆冲抖了抖大袖,袖内几件玄兵急速进出吞吐着,“老子更想知道,是谁在暗算老子?我记得是前天吧,老子不过是在西市跟几个老友喝了顿老酒,后来他们都走了,老子心中烦闷,又接着喝得不省人事,醒来后便到了那狗地方。”
郁郁地再叹口气,有一些话他不便说出来,他在西市喝酒时心情烦闷到了极致。虽然那晚他乘乱斩杀了太平公主的大总管华仙客,但青瑛再次失踪了。
“将老子抓入了万年县衙,不大不小一座牢……这到底是谁的手笔?难道是太平那婆娘?”
“不知道。下手的人很古怪,既然下了手,却又没出狠手,只把你关入了县衙的牢房。我们都猜不透他的用意。”
“临淄郡王和袁老大呢?”陆冲悚然一惊,“他们难道也毫不知情?”
“他们两个也很古怪!在你被困的这两日间,李隆基仿佛也被什么事情拖住了,而你们的袁老大更惨,他已被御史密奏弹劾,深陷官司,也不知现在怎样了。”
“好了,多谢,告辞!”陆冲觉得心里那团火在熊熊燃烧着,居然连袁老大都被人弹劾了,看来已经有人对整个辟邪司动手了,而他们却还都蒙在鼓里面。
“你的腿还不方便走吧,陆逢时陆大侠。”那女子甩来冷冰冰的一声笑,“应该是左腿。”
陆冲果觉左腿一阵抽搐。他慢慢转过身:“怎么……是那个药丸?”
“费了这么大气力将您老人家救出来,你当我们是闲着没事干?那药丸确实能助你恢复罡气,你若不能恢复罡气,我们也不能将你这么痛快地救出来。可是,那固元丹里面却多了几味药,也许是一种蛊吧,我也不大懂。只知道,从现在开始,你得听我们的话。”
“听你们的话,你们是谁,如果老子不听呢?”
“不听也随你,你照旧会恢复罡气,变得生龙活虎,但你的左腿会慢慢变得无力,然后就会瘸,再然后是两条腿都瘸……最后你整个人都会变成一个面团人,软绵绵的,哪里都不能动弹。”
“是吗?”陆冲猛一振袖,一道电光闪过,那女子急忙偏头,额前一缕秀发还是被剑芒割掉,散落在夜风中。
“才七成功力!”他遗憾地摇了摇头,“看在你救了老子的面上,先不杀你,快给老子解药!”
“你是真傻假傻,这种蛊毒是我能配出来的吗?那解药又怎么可能在我身上?”那女子冷笑道,“记住,当你两条腿都不能动的时候,哪怕你再来找我们,也无药可救了。怕了?所以从现在开始,你就乖乖地跟在我身边,寸步不离!”
“寸步不离,拉屎撒尿也不分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