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静静地看了会儿面前的女生,目光深邃如同湛蓝清冷的天空,眸中偶有光影闪过,就像是星星眨了眨眼睛。
一旁,女生半侧着身子,沉默着,好像也没什么开口的意思。
炎热夏日的光,照得人容易恍神。
局面有些僵持。两人都不动作。像是杜莎夫人蜡像馆在外设立了新的作品。就这么横在供人行走的小路中央。
顾弋弯腰,伸手去捡落在脚边的手机。
低头时,背面朝地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紧接着是提示人脸识别失败,请输入密码。
他无意窥屏,但手机屏保照片就这么闯入他的视线。
是一张风景动物照,绿色的草地上,绿的扎眼。占据照片最中央位置的主角是一头留着杀马特刘海造型的棕色的牛。
拍照的时候牛正朝着镜头看。
于是看到这张照片的顾弋仿佛身临其境般地和杀马特牛对视了短暂一秒。
顾弋:“……”
看得他,心里瘆得慌。即便移开了眼神,脑海里还是清晰浮现那头牛的模样。
见鬼。
就在他愣滞的那一刹那,脚边那小东西却见缝插针,抓住时机,搭上了他的手背。像是乘上一班顺风车一样。
然后,小鸟又一路顺着手臂,爬上了他的肩头,“啾啾”叫了两声。
顾弋:“……”
说你们鸟类喜欢在高的地方叽叽喳喳,不是让你顺杆爬到我肩膀上“唱歌”,行吗?
他几乎立马生出了把它揪下来扔地上的念头,但最终没有行动。
右手的手机壳被烈日晒得有些发烫,顾弋稍一抬手,作出递交手机的姿态。
任鉴温见他如此,自当领会,便小声地说了“对不起”,又接了一句“谢谢你”,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接。
结果指尖刚要触及黑色物件时,他却反悔了似的,把手移开。
她落了空,神情有些茫然。
很快,清冽男声带着质问,在她头顶响起,“你跟在我后面蛮久了吧?”
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任鉴温:“……”
这种情况就像她被绑架,绑架她的老大觉得她偷了东西,让她说出地点,一把刀架在她脖子上,让她一五一十地交代。
老大认定她一定偷了。
不管她有没有偷,知不知道那宝物被放在哪里,无论怎么回答,都不会让人满意。小说剧本里都是这样交代的,最后不管怎样,都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脖子抹上一道血沫。
她又开始装哑巴。
如果能避而不谈,就不开启那个话题。如果不可以,那就沉默以待。
只是,这不是朋友间的聊天,这个话题你不乐意说,这个问题涉及隐私不好回答,那我们就翻篇,就别的东西谈天说地,就着伯爵红茶和瑞士卷休憩一下午。
所以没那么容易糊弄过去。
见女生依旧缩着脖子,不言不语,沉闷得像是块石头。顾弋反倒是更想让她说点什么,心里燃起一团无名火。
非要让她说点什么。
这种心态其实有些恶劣,像看到乌龟缩进龟壳,就在它旁边烧团火,逼它出来似的。
“人字拖走路发出的声音,还是很好分辨的。”
说着,年轻人略一低头,目光从女生的头顶发旋处,直接下落到铺着棕色花纹砖块的地面。
黑色人字拖,女生皮肤白的在日光照耀下仿佛会发光、趋近透明一般。仔细一点瞧的话,甚至还能看到有青青紫紫的又细又密集的血管纵横交错布于瓷白肌肤之下。
她光着脚丫,十个脚指头上涂了抹茶绿色的指甲油。圆润饱满又可爱。
下一秒,就见她几乎是反射性地将脚指头蜷缩了起来,像是碰到就会卷起身子的含羞草似的,藏起了一半的抹茶绿色。
在古代看了人姑娘的脚可是要……
脑子一热,突然竟冒出这么句话来。
顾弋有些不自在,轻咳了两声,来掩饰自己微妙的情绪波动。
眼神随处游走时,不经意间却对上她的。两人目光如同两道光柱,在半空中碰撞了一秒。
像是蜗牛用触角交谈一般。
女生戴着黑色鸭舌帽,头小脸小,一次性口罩能遮住她面容的大部分,只露出一双滴溜溜怯生生的眼睛。她衣着简单,宽松的白色衬衫和同样宽松的直筒格子九分裤,由此,不难判断女生年纪不大,也许二十出头,但未满十八也说不定。
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她露在外面的皮肤,似乎比刚刚红了一些。
她好像不太敢和他对视,眼神总是逃跑,逃跑的最佳落点就是地面。
那低头的样子,看着真的很像犯了什么大错的小学生。她把手机塞进口袋后,那只空着的手便一直抓着侧边衣角,动作不太明显,但扫一眼还是能发现。
就玩游戏的经验而谈,遭遇“敌人”时,掌握对方信息、知己知彼是很重要的。而观察,无论在明在暗,都是获取情报的最佳首选途径。
就她装鸵鸟对他视若空气尽量不看这一点,她在这场突发战役里就已经是被动状态了。
之后,顾弋从观察到的细节,提取出一个结论,问她:“哦,你是要去扔垃圾?”她大概是挺用力的,垃圾袋的口子被她抓得皱巴巴的。
这个问题没难度,任鉴温便点头“嗯”了一声。
很好,至少有一个音节的声响了。放暂时来看,可能是屁都不是。但眼光长远点,放整个历史长河里,一定就是里程碑。
比如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地球上的海洋都是蒸汽,空气还有毒呢。生物是慢慢的才产生的,花了几十亿年的时间,人类才在偶然的进化中诞生。从微生物到藻类,再从鱼到昆虫、哺乳动物,每一个节点,都至关重要。
嗯。
她这声“嗯”也是。
顾弋继续,“但是,扔垃圾的话,上个路口就该拐了,你是新来的不熟悉,还是——”
他顿了一下。
“你故意的?”
任鉴温:“……”
她觉得自己后背的温度几乎快要爆炸。
甚至连周遭的空气都被她带的闷热异常。
她就像是身体连着太阳,于是她也在那个巨大恒星不断的燃烧膨胀中,渐渐地快要被熔化,先是意识、神经,再是身躯、表皮。
低垂着头,视线安安静静地落在他置于腹前交叉的双手上。心里难免嘟囔,他还“绑架”了她的手机!
她深吸了一口气,决定如实回应,小小声地为自己解释,“我、我不是故意跟在你后面的……”
虽然带着些轻微的颤栗,但女生的声音听起来年轻而丰润。
就像………
他眼睛短暂上翻了一瞬。略作思考。很快得出答案。
嗯,就像是块美味的奶酪。
“哦,新住户啊?”顾弋尾音上扬,显然是不相信这个说辞的。
任鉴温摇了摇头,也没想撒什么慌,指了一下立在他肩头的小鸟,老老实实地说,“这只斑腰燕很可爱,我想多看它两眼,所以……”
顾弋:“……”
他狐疑的眼神换回她异常坚定异常诚恳的回看。
顾弋:“……哦。”
斑腰燕可不是出个门就能遇到的常见生物。所以任鉴温说的是真话。
这一只挺漂亮。
尖尖小嘴,眼神明亮,头顶部的羽毛为黑褐色,脖颈间是棕栗色的,但亮色却不向背部延伸。在阳光的照耀下,它背部羽翼泛着类似金属质感的色泽。它的脖腹部以白色羽毛为底,夹杂着数不清的斜竖条黑色纹路,而腰侧的若干纵纹末端转为斑点。
小家伙羽翼未丰,任鉴温从体型推测它应当出生没多久,还不会飞,也可能是还不敢飞,所以只能倚仗纤细双足行动。
“你这么说的话——”他顿了一下,随后轻轻笑了一声,笑声像是羽毛一般,落进任鉴温的耳朵里,她总觉得痒痒的,“那你可不就是故意的吗?”
任鉴温:“……”
???
但仔细一想,原本不解迷惑的表情也兜不住了,他这么说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她可不就是“有意”尾随吗?
虽然她尾随的是小斑腰燕。但最后导致的局面是一样的。
任鉴温心里叹了口气,好像有点洗不清了。于是她干脆破罐子破摔,直接道歉,“对不起,如果给你造成了什么困扰,我很抱歉。”
顾弋:“……”
面对对方鞠躬致歉的顾弋着实懵了。
顾弋以前曾遇到过一个疯狂的粉丝跟踪,头疼过一阵子。所以对这种事情,有点敏感。
但现在,她都这样了。
委委屈屈。
要是路过个不明事情经过的什么人,还以为他在大马路上欺负小姑娘呢。年纪不大,但是却干尽了丧心病狂的事情。
顾弋抿唇,没再多言,直接把手机还给人家。
接手的时候,任鉴温动作小心翼翼,防止发生不必要的肢体上的接触。拿回东西后,她松了口气。
下一秒,男人又说话了,即便是以普通寻常的口吻在说,但她的神经还是一下子被扯了起来。有些紧绷。
“你刚刚说,这是什么燕?”他问。
“嗯?”重新进入警备状态的任鉴温没想到他会关心这个,楞了一下才回,“哦,是斑腰燕。”
顾弋闻言,挑眉。
他注意到,说这话时,女生声音都响亮了很多,不再像刚才那般,怯生生的,生怕他吃了她一样,唯唯诺诺,说起话来磕磕绊绊的。
唯一露出来的那双眼睛,也看起来有光彩多了。
“斑腰燕?”
“嗯,斑马的斑,腰围的腰,燕子的燕。”任鉴温耐心回答。
这一说,她老毛病又犯了,自然而然的,那些科普性的内容像是刚开闸放水,止都止不住地奔涌而出,“斑腰燕是燕子的一种。一般在春夏进行繁殖。他们一年两窝……”
到这里,女声戛然而止。
原本顾弋像听生物地理老师讲地球进化一般听着。
这一下子没声响了,他反而不适应,下意识的去看她。
她单手捂在口罩上。捂得紧紧的。
……大概是为了让自己闭嘴吧。
顾弋微不可见地抽了下嘴角,“怎么不说了?”
这时,任鉴温才把手从口罩上移开。轻如蚊吟般的声音再度响起。
她眨着眼问:“你……想听吗?”
任鉴温遇到过一些人,觉得这样的话简直“杀”耳朵。
无聊,啰嗦,没用,不好玩,不在乎,所以听了觉得昏昏欲睡,所以不爱听,也不想听。
阵阵沉闷的风吹来,带来夏日专属的黏腻和闷热。
路旁绿树成被吹得沙沙作响,明亮的光线从遥远不可见的地方投射而来,穿过叶子与叶子间的缝隙,在地面上投下一片斑驳。
深灰色影子被人踩在脚下。
年轻人懒散地嗯了声,扔给她一个风轻云淡的眼神。没什么含义,没什么特别情绪。
他嘴巴动了动,认真的神色落在她脸上。
“你说。”
这两个字在任鉴温耳阔降落时,她眼睫轻颤。
那道声音清冽,像是夏日午后仅有的一份凉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