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曼娜被吓呆了,望着教授的身影变得模糊,瞬息之内就皱缩成了一具骷髅。她狂怒地转身瞪着伯爵。
伯爵讽刺地微微欠身。“你看。未稳定的时间场就会造成这么不幸的效果。”他微微耸肩,像是在说“你能拿我怎么办”,然后在笑容里加了百分之十七的威胁。“假如你不告诉我该怎么搭建稳定的时间场,我就让这座城市尝尝相同的滋味。”
罗曼娜的头痛回来了,她需要一点时间思考。但她没有得到那短短的几秒钟,因为达根破口大骂:“你这个疯子!神经病!没人性!”
“说得好。”伯爵愉快地接受了他的评论。“我拿我的种族和你们人类比较之后,我认为‘没人性’是非常深刻的赞赏。”
达根怒不可遏。伯爵稍微瞥了一眼赫尔曼,想知道管家有什么反应。伯爵和赫尔曼早已达成共识。共识的基础是一件东西只要能封在紧闭房门里就不必拿出来敞开谈。当然了,赫尔曼大致知道主人的来头不太寻常,但对此似乎一贯漠不关心。简而言之,今天是伯爵第一次在赫尔曼面前提起这个话题。
伯爵很愉快地看见赫尔曼的枪口依然指着达根,连晃都没有晃一下。很好。少了一件需要担心的事情。赫尔曼的座右铭差不多也是这个。哎呀,他会想念赫尔曼的。
达根又开骂了,他的用词实在无聊。“你怎么可以——”
“唉,你给我闭嘴。”伯爵说,他很生气,难道还要我先给你们上语言课吗?他在厌倦的笑容里又多加了一丝威胁。
罗曼娜没有看漏这点威胁。她从电脑前向后一靠,蓄意释放出轻松活泼的气息。这是她从博士那儿学到的把戏,非常适合用来展示永远乐天的精神。随便你朝我晃动触手吧,我是加利弗雷的时间领主。“伯爵,你肯定也意识到了,我和你一样,也不是这颗星球的居民。你摧毁不摧毁巴黎与我有什么相干?”
“什么?”达根的嘴巴张得像条金鱼。“你胡扯什么?”
天,够了,伯爵心想,他愉快地把双手插进上衣口袋。“赫尔曼,我看你还是杀了他吧。”
“不!”罗曼娜不假思索地叫道,但立刻就后悔了。
“唔,亲爱的,我看你刚刚回答了自己的问题。”伯爵对她露出最漂亮的胜利笑容。啧啧。“虚张声势不怎么成功嘛。”
罗曼娜恼羞成怒,扭头面对达根,压低声音说:“你就给我闭上嘴好不好?”大人有正经事要谈。她朝伯爵微笑道:“好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么说,你答应帮忙了?”伯爵胜利的笑容笼罩了整个实验室。
“告诉我你想干什么,然后让我考虑一下。”
“好极了。”很好,伯爵心想,让她保留她对独立自主的小小幻想吧。能有什么坏处呢?他漫不经心地朝赫尔曼点点头。“把英国佬带走关起来。就当他是个保险措施,因为很不幸的是,我不可能杀死他两次。”
达根死死地瞪着伯爵,赫尔曼把他推进储藏室,锁好门,然后去酒架之间忙活了。
赫尔曼毕竟是赫尔曼,回楼上之前先给他们送来了怡人的阿蒙蒂亚度雪莉酒和意大利杏仁脆饼。多么体贴啊。唉,浪费上等的雪莉酒真是太可惜了。伯爵请罗曼娜喝一杯,但她尽可能礼貌地婉言谢绝,吃着脆饼等他开口。地下室突然显得没那么拥挤了。只剩下伯爵、女时间领主和即将给他自由的机器。
伯爵道出他的问题。说来有趣,感觉很像在私人宴会上发表讲演。只是用词直来直去,听起来荒谬可笑。在座的都是朋友,稍微有点尴尬。“我的问题很简单。四亿年前,我驾驶的太空船尝试从这颗星球起飞,结果爆炸了。”
“哎呀,你可真笨拙。”
“计算错误。”伯爵承认道。隔了这么久,生气似乎没什么意义。“飞船严重受损。爆炸发生时,我在翘速驾驶舱里,被甩进了时间漩涡,结果——”优雅地清清喉咙——“分裂成了十二个部分,各个部分位于这颗星球的不同历史阶段,过着……曾经过着独立但有联系的生活。”他啧啧咋舌,像是有人就着白葡萄酒吃牛肉。“不是非常令人满意的生存模式,相信你一定会同意。”
“所以你只是想让自己重新合为一体,是这样吗?”听起来蛮合情合理的嘛,罗曼娜心想。让博士去折腾“宇宙将归我统治”的那些疯子吧。
“唔,我想做的比这个稍微复杂一点。”伯爵说,喝了一口雪莉酒。他的语气很随意,就像在问他的尼斯色拉里能不能多加一个鸭蛋。“我想返回我的飞船在……曾经在的时间,拦住原先的我揿下按钮从而导致爆炸。我想救那些船员。最后的一批杰加洛斯人。”
这个任务还是蛮人道主义的嘛,罗曼娜心想,只要你能对角落里的教授骷髅视而不见。还有关着骷髅的破烂机器。“你难道想用这些玩意儿做到这个?”她怀疑道。
伯爵偶尔会遇见保养他那辆劳斯莱斯的机修师。听罗曼娜的语气,那家伙和罗曼娜应该能合得来。不过也无所谓,随便她怎么粗鲁地评论他的毕生心血吧,她来自一个独享时间秘密的古老种族,但他拥有先发优势。“不要低估了我面临的这个难题。我的十二个分身在整个人类历史上为此努力,推动这个可怜的原始种族前进,因此这些——”他朝电脑、成排的设备和可怜的克伦斯基老伙计挥动手臂——“这些科技虽然低级,但直到现在才能为我所用。”
“但这是不可能成功的。”罗曼娜嗤之以鼻。“把你放进那个时间泡,你要么回退成婴儿,要么衰老死去。”
“我已经……”伯爵悲伤地停下。“我已经找到了办法。与众不同的办法。我本来以为需要相当长的时间。但现在,在你的帮助下,我很容易就能回去了。”他掸了掸手,也许是为了拍掉脆饼碎屑,也许是推开了一套复杂的计划,这套计划已经酝酿几百万年,牵涉到他的十二个碎片和七幅《蒙娜丽莎》。没关系。只是为了有事可做。“现在……”他朝罗曼娜打个手势。“给我搭建一台时间场接合面稳定器。”
罗曼娜迟疑不决,环顾这个实验室。有可能吗?伯爵心想。不需要再忙这忙那了,不需要投身于无穷无尽的实验之中了,不再有费用和讨厌的账单。这姑娘左右张望一圈,然后就造出一台时间机器,有可能吗?似乎太简单了。她的视线回到他脸上,有些困惑。
“动手吧。”他微笑着鼓励道。
一阵长久的沉默。也许确实是不可能的。
“最小的钥匙能打开最沉重的门,‘谢谢你’和‘请’。”罗曼娜流利地背诵道。
“呃,哎呀,你看看我。”伯爵双手指尖相抵,低头表示道歉。“请给我搭建一台时间机器。”
罗曼娜对他微笑。“行,我帮你。”
面具是他们的难题。对斯卡罗斯的前几个碎片来说还算简单。搁浅在埃及的那个碎片甚至发现他蛮受欢迎的。自称神祇的奇怪脑袋外星人似乎经常在此出没,斯卡罗斯完全符合条件。整体而言,埃及人天赋不错,能做到相当多的事情。曾经有一群很厉害的外星人统治过他们,留下了不少很有用的技术,乱七八糟但帮了他很大的忙。他翻检这些外星人的遗物,希望能找到时间走廊之类的便捷东西,但他在人类中的生命周期短得可恨。转眼之间他就不复存在,只知道沙漠里的某处埋藏着他需要的东西——很可能是这样。
但他很清楚确实偶尔会有外星人访问这颗星球,他为他们留下的东西建造了一个储藏室。这就是他的收藏癖好的起点。可惜的是,他没有遇到任何一个能为他做出时间机器的种族,但他还是找到了许多可供改造的物品。
比方说,面具。在古希腊,面具很有用,在古罗马,面具生死攸关。他在希腊的某个环形剧场看戏时想到了这个点子。所有演员都戴着面具表演,靠面具变成所扮演的角色。这个文明虽然原始,但有时候他还挺为他们感到骄傲的。人们渐渐地越来越害怕他不寻常的外表,他戴上戏剧面具和手套,声称在战斗中受了伤。这为他赢得了尊重。尽管人类在哲学和数学方面取得了不少有用的成就,但令人吃惊的是,假如你告诉他们说你因为战斗而严重受伤,他们就会深受触动。多么像杰加洛斯人啊,他心想。
他开始研究更先进的面具。刚开始他尝试用帆布围着木框做面具,但结果粗糙得让人难以直视。他去找艺术家。当时雕塑正在大行其道,他在最聪明和最优秀的雕塑家身上砸钱,终于找到了一个似乎能行的家伙。
他翻检其他种族留下的物品。不久前他刚得到了一种能控制所有塑料的力场,但他意识到现在还没有塑料供他控制,所以只能几千年以后再拿出来使用了。外星人留下了一种泛聚合原生质,看起来挺有希望。他交给那位半信半疑的雕塑家。
“你要我做什么呢?”雕塑家问。
“唔……”他已经学会了耸肩。和人类打交道,对他们耸肩似乎比拿刀捅他们更有效。“你的脸长得不错。就做你的脸吧。”
菲迪亚斯这么做了,而且大获成功。他尝试了几次,最后得到了一个很有希望的模子和一个值得戴上试试看的原型。
“但是,大人,这是为了什么呢?”雕塑家问。
几天后,菲迪亚斯在集市上遇见了戴着面具的他,雕塑家吓得惊叫。斯卡罗斯第一次资助艺术家就此突然画上了血腥的句号。
但这次经验却很有用。艺术家创造出的东西往往比他们蜉蝣般的生命活得更久。作品在他们身故后继续存在。在遥远的未来,他很喜欢去美术馆,抚摸他目睹其诞生的那些物品——也许会这儿那儿缺点什么,但毕竟都活了下来。他有一种奇妙的自豪感。
罗马帝国是个好基地。运输网足够完备。埃及这种遥远的地方有个问题,那就是它实在太遥远了。但罗马帝国迅速扩展,迅速走出欧洲。斯卡罗斯的各个碎片很快就得到了他们代代相传的宝藏。
原初碎片知道其他碎片的位置。他拥有最早的格式塔结构,因此可以控制和供养其他碎片。他知道他们的位置,有些碎片的自我意识很弱,模糊得仿佛深夜里的遥远惊叫,他想办法让他们也能尽快至少搞到面具。
他解决得很妥当。可惜的是,他还是未能及时拯救一个碎片。这个碎片偶尔会惨叫着游荡进入格式塔。他被人类烧死了。
但他确保了这种事情不会再次发生。他曾经是罗马执政官,后来他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他当过教皇,可以颁布律令,控制着间谍和刺客的网络,这些部下从不提问。他能找到不明真相的碎片,照顾他们,为他们提供身份。
其他碎片过得很好,展示出自然而然的险境求生能力,找到他留给他们的面具,融入社会。随着他和碎片之间的距离越来越长,这种能力也逐渐演化。
最后一个碎片在这方面做得最成功。在大多数时间内,他颇为开心地为所有碎片的共同目标而努力,但几乎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他只在做梦时进入格式塔,在潜意识中执行任务。从某些方面说令人担忧,从另一些方面又让人安心。这个碎片卸下了历史的包袱。
杰加洛斯人的命运掌握在卡洛斯·斯卡列奥尼伯爵的手上。他知道自己来到这颗星球就是为了完成一些事情。
一名女仆在清扫城堡门前的台阶。
博士大踏步走上去,拍拍她的肩膀。
“早上好,”他说,“我想约斯卡列奥尼伯爵见个面,越快越好,看他什么时候方便。”
女仆诧异地盯着他。
博士的双手高举过头顶。
在博士的坚持之下,它们一直举在半空中,女仆领着博士穿过门廊,走进门厅,再走进更宽敞的前厅,这个前厅位于她刚才清扫的石阶底下。一个男人举着枪在那里等他。
这个男人是赫尔曼。管家鞠个躬,很有礼貌地抬起枪对准博士。
“啊哈,很好,见到管事儿的了。”博士微笑道,放女仆离开,女仆松了一口气,三步并作两步逃跑。“能通知伯爵一声吗?就说我在等他。”
赫尔曼打量着博士,考虑能不能现在就毙了他。他没有吭声。
“哎呀,强壮沉默的那种人,对吧?我以前也认识这么一个好小伙。一个字都没说过。‘哎,’我跟他说,‘要是没话想说,说话也没啥意思。’不过他后来混得挺好的。叫莎士比亚。证明咱们每个人都有看走眼的时候。”
赫尔曼毫无反应。不过,博士也不需要继续对着一个观众表演了。伯爵夫人走下宽阔的石阶楼梯,在转角平台上停步。她心想,不知道博士最后那句话是不是说给她听的。他用举在半空中的一只手喜滋滋地朝她挥了挥。
“早上好!伯爵夫人,有没有读过莎士比亚?”
“哦,读过一点点。”她微笑道。卖弄一下有什么不好呢?
她冷静地下楼,不紧不慢,这是她的盛大出场。她命令赫尔曼退下。“毫无疑问,”她说,“伯爵会想知道有客人找他。让我招待他吧。”实际上,她想单独和博士谈一谈。她想抓住机会了解一下那个罗曼娜。最简单的办法自然是震住博士,而伯爵夫人一向知道该怎么震住别人。她领着博士走向图书室,经过一条满是稀世珍宝的走廊。
博士看得流连忘返。早该被萨佛纳罗拉的虚荣之火焚毁的一幅波提切利。利西波斯的赫拉克勒斯青铜像,君士坦丁堡陷落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贝利尼的一幅细腻画像,据说在总督宫大火中失踪。就博士所知,人们有几百年没听见过它们的消息了。以后也还是一样。
目前还挺顺利。伯爵夫人一转身,领着他走进图书室。这个房间宽敞而整洁,沐浴在知识的荣光中。早晨的阳光照进窗户。她走到最大的书架前,碰了一下拉杆开关,书架滑开,露出背后的另一个书架。伯爵夫人点燃香烟,没戴手套的手指在书脊上舞动,这些书能让任何一名书商疯狂。她抽出一本很薄的精装书,吹掉灰尘,递给博士。
“哈姆雷特。”她说。
她希望博士能被震住。博士翻开这本书,边看边点头。书很旧,用的是廉价纸张,但写满了潦草的文字。
“初稿。”她多余地补充道。
“遗失了几百年的初稿。”博士赞叹道。他停止翻书,抬头望着她。这本书珍贵得无法估量,稀罕得难以想象,保存的手法异常精湛。伯爵不止是收藏家,更是品鉴家。博士真希望他能撇开什么逆转死亡射线极性之类的胡扯淡,坐下喝杯茶,吃着马卡龙聊聊天。假如伯爵不是嗜血成性的杀人狂,他俩肯定能结为宇宙闻名的好伙伴。多么可惜啊。
“我向你保证,肯定是真品。”伯爵夫人又说。她在享受这个时刻。
“我自己看得出来。”博士点点头,用大拇指抚摸一页纸的边缘。“我认得这个笔迹。”
“莎士比亚的。”伯爵夫人也点点头。
“不,我的,”博士冷冷地说,“他打槌球扭伤了手腕。”
伯爵夫人瞪着博士。他就永远也认真不起来吗?这个小丑没有理会她,嘴里说个不停,手指顺着一页纸向下滑。“你看这儿,啧啧。‘拔剑征战苦难的海洋’。我跟他说了,这是个混合隐喻,可他就是不听我的 [1] 。”他懊悔地噘起嘴唇。现在可没法纠正这个错了。
伯爵夫人忍俊不禁。博士这家伙也有他的本事。他就是不肯让她享受哪怕一瞬间的胜利,他每时每刻都要不停地胡说八道。
“博士,要我说,你明显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哎呀,西北偏北,人无完人嘛。”博士的笑容本来温暖得像是冬日壁炉,此刻忽然消失。“假如你因为我说我认识莎士比亚就觉得我是疯子,那么你认为可敬的伯爵是从哪儿搞到这东西的呢?”他使劲摇晃那本书,用力大得有点危险。
“他是收藏家。”多么显而易见。“他有钱和人脉。”
“人脉?”博士说得仿佛这两个字是骂人话。“你对他到底有多少了解?我看恐怕要比你想象中少得多。”
虽说遇到了各种各样的麻烦,但时间机器很容易就制造出来了。博士曾经给罗曼娜看过一个叫《蓝色彼得》的电视节目。和博士喜欢得不得了的绝大多数东西一样,罗曼娜同样无法理解这个节目有什么好看的。节目内容不是童子军搜集牛奶瓶盖子,就是人们吃饱了撑的用马桶搋子、纸板箱和手头能找到的各种东西制作玩具。造出来的东西怎么看都像一坨摇摇欲坠的垃圾,而主持人会把它扫到一旁,三下五除二地做出一个显然出自行家之手的完整东西,然后还要腆着脸胡扯什么“这是我早些时候准备好的”。
罗曼娜站在不怎么振奋人心的破烂克伦斯基加速器里,用音速起子把几个阀门和一个拔塞钻改造成漩涡裂缝触发器。她将电脑内存难以想象地扩大到接近1M,他们配合得真可谓天衣无缝。电脑拥有了极高的互动性,能对七种电脑语言和五类协议迅速作出反应。她提高电脑的运行速度,直到它成为全地球的主电脑。聪明但原始,她心想。要不是因为头疼和时不时踩上教授的可怜骨架,她会说事情顺利得简直一帆风顺。
达根还是帮不上忙。每次她经过牢房门口,达根就会朝她怒吼“叛徒”,她不由觉得这家伙真是不知好歹。假如他这么说是企图害她分心,那他可就想错了。罗曼娜既然能忍受博士,也就没什么是她无法忍受得了。事实上,能做点属于自己的小研究还挺有意思的。
赫尔曼一阵风似的冲进地下室,脸上的表情接近于惊恐。
伯爵坐在椅子上,吃着奶酪看罗曼娜忙活,面露嘉许的笑容。他看见赫尔曼的脸色,爆发出一阵大笑。“博士!”他喜气洋洋地叫道,“他来了!”
赫尔曼皱眉道:“我才刚抓住他。”
“我就知道!”伯爵开心地一拍手掌。
罗曼娜不禁有点受伤,就像替角正以为自己要大放异彩了,却看见明星晃晃悠悠地走上舞台。不过无所谓,有个帮手提提意见也挺好,说不定还会心不甘情不愿地表扬她几句。
伯爵看见她停下,朝她摆了摆手指,然后捻起一块蓝纹奶酪的碎屑。“继续,我亲爱的,”他微笑道,“你做得非常好。”他转向管家。“这么说,大家都来齐了?很好,赫尔曼,很好。请他下来,可以吗?”他转向罗曼娜,笑容既慷慨又得意。
是啊,罗曼娜心想,他看见我们的成绩会很高兴的。她忽然停下,有点不太确定。他会吗?
图书室里,博士瘫坐在一把椅子上。他把这儿翻得比地摊大甩卖还要凌乱。他已经自在得像是回到了家,围巾和一堆又一堆随手放下的书扔得哪儿都是,穿靴子的双脚搁在桌子上,这张桌子原本用来摆比靴子更美好的东西。他走进图书室才十分钟,伯爵夫人心想,要是让他待上一天,那得乱成什么样啊?
她请博士来是想了解一下罗曼娜,但博士似乎下定决心,要挡开有关罗曼娜的所有问题。博士时不时用手指不耐烦地敲打座椅扶手,然后朝伯爵夫人亮出凯旋的表情。他在等待,伯爵夫人心想,但他在等什么呢?他不可能指望自己能活着离开吧?这个疯子的袖口里还藏着什么牌?勒索?武器?情报?他肯定在拖延时间。
她考虑了一遍博士有什么选择,结论是没有。博士有什么?什么都没有。但他们有《蒙娜丽莎》。卡洛斯和她,没有任何事情是他们做不到的。
“来,告诉我……”博士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你和伯爵结婚多久了?”
什么鬼问题!“够久了,”她答道,尽量不生气。
“‘够久了’?哈,我喜欢这个答案,口风紧,有风度。”她的俏皮话让博士笑逐颜开。“这么文明。这么毫无用处。”
“口风紧,有风度。”他总结得倒是不错。“我就靠这两样过日子了,尤其是牵涉到伯爵的时候。”她觉得这么描述给丈夫添加了足够多的神秘色彩,但另一方面她也有些担心:这么说会不会泄露什么秘密?
“口风紧是一码事,”博士用手指搭成尖塔撑住下巴,若有所思地说,“存心视而不见是另一码事。”
“视而不见!”她哈哈大笑。“我帮他偷了那幅《蒙娜丽莎》,本世纪最了不起的犯罪——”
“那幅《蒙娜丽莎》?”博士嘟囔道。出于某些难解的原因,他的重音放在“那幅”二字上。怎么,难道还存在另一幅《蒙娜丽莎》?
“对!”她反击道,“而你说我视而不见?”
“是的!”博士坐了起来,书本瀑布般地稀里哗啦倒下。“在你眼中,他是了不起的犯罪大师和艺术品收藏家,富有得无与伦比。你很喜欢这个形象,愿意把自己当作他的配偶。但告诉我……”他顿了顿,发出致命一击。“他在地下室里做些什么?”
她被问住了,一时间无法回答。
地下室多年来一直是她和伯爵的争论焦点。“等准备好了就给你看,我亲爱的”,或者“也许明天吧,今天不行”,还有“赫尔曼说现在非常不适合打扰教授”。强调赫尔曼经常去地下室,参与了某些活动,而她被拒之门外。地下室是她心头的一根刺。但博士怎么可能知道呢?她不安地动了动,她忽然感觉坐得很不舒服。这把椅子也许该送去翻新了。
“哦,做些小修小补呗,没什么了不起的。”她避开博士的问题。“每个男人都该有点爱好。”
“男人?”博士严肃得无以复加。“你确定吗?”
“什么?”伯爵夫人想笑,但嘴里突然很干。“我……”
博士站了起来,在图书室里走来走去。不管走到哪里,都有图书摞成的高塔倒塌。“男人,是吗?”他嗤笑道,“只有一只眼睛,皮肤是绿色的?”他可笑地比划着。
伯爵夫人再次尝试大笑,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博士说得越来越起劲。“洗劫历史瑰宝,换钱制造时间机器,希望能和他的同胞团聚,杰加洛斯人?”
她终于挤出笑声,彻底地表达了她的轻蔑。
但博士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用嘲笑的语气说:“而你什么都没有注意到?口风多么紧,风度多么好。”
按理说她应该到此为止,她也确实停下来思考了片刻,但这家伙太过分了。可笑得简直荒谬。
赫尔曼走进图书室,礼貌地清清嗓子。“不好意思,夫人,但伯爵很想在地下室见一见博士。”
很好,她心想,以后恐怕再也不会听见这个名字了。
博士点头和她告别。“你想一想,伯爵夫人,”他指着脑门中央说,“好好想一想。”他鞠了个躬,看起来非常悲伤。
房间里只剩下了伯爵夫人,她笑得停不下来。所有这些,这座城堡,这些财富,这个景观,这些成就——全都是你应该用大蒜嫩煎的什么怪物创造出来的?世上居然会有这样的疯子,真是了不起。
伯爵夫人拉上窗帘,她停止大笑,转过身,咬着烟嘴的边缘。她想点烟,但手抖得停不下来。
尽管博士已经离开,但不知为何,房间里依然满是他的身影。
她走向壁炉,小火苗正在噼啪燃烧。她看见壁炉架上的花死了。多么可悲。昨天还那么美来着。她揪掉玫瑰花苞,一颗一颗丢进火里。它们烧得出奇地好,小股青烟袅袅升向烟囱。
伯爵夫人忽然想到一件事,她穿过散落满地的书籍,踮起脚滑开一块墙板,卡洛斯以为她不知道这个暗格的存在,她当然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暗格里是一本古书,但实际上不是书,而是一个匣子,里面是个密封的塑料袋。塑料袋里是个古老的油布小包,小包里是几片羊皮纸。
其中一张看起来并不起眼,直到你意识到这是基奥普斯金字塔的设计图原本。它不知怎的逃过了亚历山大图书馆的陷落。压在这张羊皮纸上的是商博良送给拿破仑的小纪念品。岁月让它变得像是古物,但实际上只是描摹的神庙中楣雕饰。上面有荷鲁斯、伊西斯和拉,末尾那个身影她第一次看见时觉得很古怪,古怪得让她戴手腕的部分感到了一阵刺痒。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潜意识不允许她遗忘那个身影。
那是一个古埃及神祇,独眼,绿肤。
伯爵夫人跌坐进一把椅子,用双手捂住了脸。
[1] 混合隐喻指两个或多个不同比喻合在一起,往往会制造出不协调的感觉。本句原文为Take arms against a sea of troubles,此处按字面译出。朱生豪译为“挺身反抗人世间无涯的苦难”,梁实秋译为“拔剑和这滔天的恨事拼命相斗”。——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