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根穿梭于巴黎的大街小巷之间,一秒钟也不允许猎物离开视线。跟踪是一门技艺,想学会其实相当简单:绝大多数人在生活中根本不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受到了跟踪。清白无聊的人们,他们慢悠悠地从住宅互助委员会柜台走向消费合作社收银台,绝对不会回头张望,因为他们没有理由受到跟踪。一头骆驼可以跟着百分之九十八的人走,永远不会被他们发现。但这么做毫无意义。你需要担心的是剩下那百分之二。他们其中有一半犯下了琐碎平常的蒜皮小罪:通奸,偷收银机里的现金,毒死邻居的金鱼。他们会扭头张望,会犹豫不决,会崩溃啜泣,浪费警察的时间,只会偶尔揭出奶奶被埋在花坛底下的秘密。你很容易就可以排除这些人,因为他们看起来太有罪了。于是我们还剩下最后百分之一。谨慎的奸诈之徒。出卖他们的往往就是他们看似漫不经心的行为。无辜百姓不会留下假线索,不会躲进店铺然后从后门出去,不会在投币电话附近徘徊。想神不知鬼不觉地跟踪他们是个棘手活儿,但哪怕是达根这种体壮如牛的汉子也有可能做到。
队长在某次成功了一半的行动后疲惫地对他说:“你的问题在于……”事实上,队长想说什么的时候基本上都是这么开头的。“你的问题在于,你一看就是警察。哪怕乔装打扮成小丑,你看起来也还像条子。只要有人看见你一眼,就会开始哼哼《Z字头》 [1] 的主旋律。他们忍不住,就像你也控制不了自己。下一次……”那么,还会有下一次的对吧?我亲爱的好队长。“……你确保自己不要被看见就是了。”
达根变成了藏匿专家。巴黎最好的一点就是有无数东西可以供他遮挡身体。报刊亭,花店,小便池。他在明信片架后窥视前方,感觉自己有点像克卢索探长。
他的猎物在向前走,像是完全无牵无挂的两个人。考虑到他们最近的行为和离开卢浮宫时的匆忙,这一点显得尤为可疑。假如他们真是两个无辜的英国游客,此刻应该在路边尴尬地缩成一团,而不是大步流星地穿过古董市场,走向塞纳河畔的一家小餐馆。
达根潜行于他们背后,浑然不知还有人在跟踪他。
巴黎可以超乎想象地微妙。就像肥鹅肝的纹理,奶酪的风味,道路与小餐馆的确切交汇处。有些时候,圣母院和对面的小餐馆之间会达成某种默契。两者之间的某个点上,汽车可以隆隆驶过广场。只要稍微多走一步,虽然路面没有任何明显变化,但步行者可以任意来去,然后再过去一点,一张张桌子静静地摆在小餐馆门外,占据了大半个视野。
罗曼娜并不熟悉这种微妙而朦胧的区别。在她眼中,博士完全就是在马路中央坐了下来。她当然并不吃惊。博士示意让她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她稍微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坐下了。
等着一辆大货车从我身上碾过去?嗯,有点意思。
罗曼娜不需要说话。他们的假期显然已经结束。巴黎出了什么大岔子。自从和博士结伴旅行之后,这种以前她会觉得异乎寻常的句子,现在也只是稀松平常了。
侍者冲出餐馆,递给他们一本菜单。罗曼娜发现他们居然供应马赛鱼汤,真是讽刺,可惜现在不是品尝美食的时候了。她俯身说:“博士,你知道有人跟踪我们吗?”
博士的手指顺着点心部分向下走,他严肃地点点头。“对,从卢浮宫一路跟到这儿来,就是带枪的那个傻蛋。”
罗曼娜有点失望。“哦,你注意到了啊。”
博士在硬皮面包上涂抹黄油,愉快地塞进嘴里。“我当然注意到了。”
“你认为他有什么目的?”
“看看你的口袋。”博士的话让她吃了一惊。
罗曼娜看口袋。
“另一个啊,”博士的声音有点气恼。
罗曼娜掏出一只手镯。
博士的神情就像儿童派对上的魔术师。
“这是什么?”罗曼娜皱起鼻子。
“被我撞到的女人戴着的手镯。”博士忸怩道。
“什么?你偷了她的手镯?”这个新动向让她担心起来。他们没去购物看来是正确的。
博士露出最令人放松警惕的笑容。“你仔细看看。”
罗曼娜拿起手镯端详。手镯无疑在散发能量,让她感觉微微刺痒。“这是微介子扫描器。”
博士点头表示赞同。“她在用它详细记录《蒙娜丽莎》周围的所有警报系统。”
“她想偷那幅画?”罗曼娜吃惊道。我是说,那东西好像不值得费这么大的力气吧。
“那是一幅非常美的画。”博士断言道。
罗曼娜把手镯放在格子桌布上。“而这个非常复杂的装置属于五级文明。”
“是吗?”博士气呼呼地说。“绝对不可能是地球科技的产物。”
“你是说有外星人想偷《蒙娜丽莎》?”罗曼娜说完这句话,吃吃地笑得乐不可支。
博士耸耸肩。“那是一幅非常美的画。”
他陷入沉默。
罗曼娜又拿起微介子扫描手镯。真是什么外星人的吗?看起来非常古老,雕刻工艺说明……她仔细查看,眼睛随之调整焦距,塔迪斯的心灵感应回路尽量翻译文字,但失败了。假如这些图案是象形文字,那就肯定属于某个极其古老的文明。有意思。
“罗曼娜……”博士打断了她的思路。
“什么?”罗曼娜的指尖摸着手镯内圈,她没有抬起头。手镯显然内置了很复杂的供能模块,半衰期有——
“罗曼娜,”博士轻快地说,“我认为有非常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举例来说,你知道有个男人在跟踪我们,对吧?”
“所以?”罗曼娜顺着供能线路追溯回源头。
“很好,他就站在我背后,枪口顶着我的脊梁。”
罗曼娜抬起头。
博士没有骗她。
达根说了算,达根掌握局面,达根有枪。无论这两个家伙在搞什么名堂,他都会追根究底问个清楚。
他突然发现自己站在了马路上,连忙跳开,躲闪一辆大轿车。他挤过一群争先恐后给圣母院拍照的游客。地图上没标他那把枪,所以他们只当没看见。
博士和罗曼娜依然坐在桌边,平静地望着巴黎的人间百态。
达根握枪的手毫不动摇。
“咱们到里面去如何?”他建议道。
达根用枪押着博士和罗曼娜走进店堂,店主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博士夸张地高举双手表示投降,友好地朝店主勾勾手指。“老板!三杯水,谢谢。记得要双倍。”
达根拒绝感觉到情况不受控制,他赶着两人走向角落里的一张桌子。难以逃脱。抓住机会盘问他们。他朝吧台挥舞手枪,但没有指向任何人,只是想告诉大家他有枪,而且有权使用,因此他们别浪费时间报警。他发现根本没有人在乎他,不禁感觉稍微有点失望。巴黎有个历史悠久的传统,那就是不会搭理妄图吸引注意的游客。
博士和罗曼娜在他对面坐下,依然很有礼貌地高举双手。
“我是博士,”博士自我介绍,“这位是罗曼娜。我很愿意和你握手,可是……你看。”他指了指依然自豪地举在半空中的双手。
“现在你——”达根开口道,但博士命令他别出声。
“不,等一等,”他压低声音说,“咱们先等水端上来。”
问题宫的图书室里,伯爵夫人正在被迫回答许多问题。
伯爵满脸他最危险的笑容。她很讨厌卡洛斯的这个样子。他会突然从她认识的最迷人最可爱的男人变成一个冷漠得诡异的怪物。她觉得自己像是细菌,正在被人用显微镜观察。
这引出了她最糟糕的一面,让她想起当初在瑞士被父亲的客户当评估对象研究的经历。非常漂亮,但她在想什么呢?
她还小的时候,她会吓得颤抖。但现在她会使性子。卡洛斯身上有很多她不了解的谜团。真是奇怪。此刻她没有戴手镯,听不见那种难以察觉的嗡嗡声,她觉得仿佛连头脑都清醒了许多。
她第一次戴上手镯的时候,卡洛斯对嗡嗡声嗤之以鼻。“嗡嗡声?别胡闹了,我亲爱的。不去理睬就是了。只有傻瓜才能听见。”
她一直没有抱怨过什么,但……
傻乎乎的想法。她从来没有看见过他清理牙齿。这是为什么?
“然后呢?”伯爵问,喝完那杯薄荷酒。
她没有理会这个问题,翻看一本罕有的古书,这本书太罕有了,因此她很享受以慢慢折角标记她看到了这一页。放下书,她走到桌边,斟一杯香槟,喝了一口,望向花园里的孔雀。
“然后呢?”伯爵重复道,脸上完全没有笑容。这种时刻非常少见。
伯爵夫人耸耸肩。“哦,我跟踪了那个笨蛋警察。”
“为什么?”
又耸耸肩,再喝一口香槟。温乎乎的,口感不怎么好,但无所谓。“各种理由。”
伯爵俯身,用令人诧异的力量抓住她的手腕。他取下她手里的酒杯,一口喝光,然后放在桌上,从头到尾一直没有松开她的手臂。
“不要和我玩游戏,亲爱的。”他低声说。和平时一样,他呼吸间没有任何气味。
伯爵夫人花了些力气,但还是挤出了一丝笑意。“我这些年难道还干了什么其他事情吗?”
她的挑衅悬在两人之间的半空中。
“听从命令。”伯爵答道,笑容回到他的脸上。他走到窗口,俯视庭院,他们曾经在这里活活烧死一位红衣主教。他深深吸气,仿佛还能闻到脂肪受热的味道。“继续说你做了什么。”伯爵夫人走到沙发前坐下,翻看一本美国《时尚杂志》。“那个警探,达根。他让我心烦。他没有看我,而是盯着那幅画。”
伯爵弹个响舌,从窗前转身。他仿佛很惊讶,但那张脸似乎无法传达这种情绪。“那么……达根终于显露出了一丝智慧。”他欣赏着伯爵夫人的身体。他莫非是嫉妒了?她有一瞬间心想。真的吗?“也许我们应该处理一下他。”他的笑容越来越热情。没错!他嫉妒了!伯爵夫人琢磨着她会不会想念达根。伯爵杀死他的时候,会让她在旁边欣赏吗?她感觉到些微的快感和悸动。
但迅速被伯爵打消了。伯爵揉着右眼,漫不经心地坐进她对面的椅子,抢过她手里的杂志扔在地上。他握住她的双手,望着她的眼睛,视线中掺杂了爱意和挑衅。“但还是算了。我觉得达根太愚蠢,不值得我们认真对待。你认为呢?”
“确实……”伯爵夫人站起身,挣脱他的双手。她紧张了吗?有可能。但只是一丁点。她走到写字台前,桌上的分类架里塞满了各种请柬。“侯爵夫人诚心邀请……”“首席拍卖师谨邀……”“总统阁下望能有幸……”要是他们知道真相就好了。她玩着柄上镶嵌珠宝的开信刀,从指甲底下清理出一粒不存在的灰尘。“今天还发生了一些事情,”她慢吞吞地说,“就在那幅画前。”
“是吗?”伯爵假装挺有兴趣。
“一个我从没见过的高个子男人昏了过去。”
伯爵吃吃轻笑。会被过度兴奋的游客转移了注意力,这可很不像她。他希望这不是精神崩溃的第一个症状,那可就太不幸了。“你太紧张了,亲爱的,”他好声好气地说,“多半是拜倒在了你的脚下。男人嘛,想昏的时候自然就会昏。”
“只是……”伯爵夫人放下开信刀,转身面对伯爵,轻轻咬住嘴唇。她不敢坦白。“只是他在倒下的时候,不知怎么摘掉了我的手镯。”
“什么!”伯爵跳了起来,不敢相信居然会有这种事情。他盯着她的手臂。他之前为什么没有注意到?他想当然地以为手镯还在原处。“一直戴着,”他第一次给她戴上手镯的时候这么说,“一直戴着,时常想我。”她在这件事上没有选择余地。人类怎么会有能力打开微介子搭扣?巴黎的扒手显然也在磨炼技艺。但怎么可能呢?他发觉自己无法按捺愤怒和另一种情绪,这种情绪感觉很像恐惧。“你就那么让他拿走了?”他咆哮道,意识到自己站在妻子面前,露出狂怒的笑容。她望着伯爵,满脸惊恐。嗯,很好。
“我没有办法!”她躲开伯爵。“当时乱成一团。肯定是有预谋的。”
“可是我的天哪……”伯爵的大脑这才想到其中的含义。达根有可能知道了手镯的秘密吗?但就算给达根一本手镯的图解手册,他怀疑达根都没有足够的智力去理解它究竟是什么。“那个手镯……”嗯,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假如达根这种白痴是在靠直觉做事,那倒也无妨。但要是手镯落在某个有头脑的人手里。某个能猜出手镯是什么东西的人手里。甚至是猜到手镯能做什么……
伯爵夫人突然沐浴在冰冷的笑容和温暖的安慰之中。就好像女仆把汤洒在他最喜欢的领巾上,然后又在干洗店弄丢了领巾。“别担心,我亲爱的。我们会把它找回来的。一切尽在掌握。”
伯爵强迫自己点头。他的右眼痛得可怕。他调整表情,给微笑加了百分之十三的“没关系”和百分之三十的“我接受了你的道歉”。但在内心深处,斯卡列奥尼伯爵非常担心。不仅为了他自己,更是为了所有人。他意识到自己还站在图书室中央,就像什么客厅喜剧的主角。他逼着自己走到大理石壁炉前,若无其事地靠在壁炉上。他点燃一支烟,对妻子露出亲切的笑容。
“我亲爱的,”他轻声说,“我相信你会……”
她和平时一样替伯爵说完整句话。“保守秘密?”她在壁炉架上磕了磕烟嘴。“那是当然。”
“什么手镯?”博士一脸无辜地问,手枪抵着他的脑袋。
在巴黎的餐馆里,只要不侮辱侍者,你愿意怎么无礼就可以怎么无礼。两个带枪男人的出现似乎在测试这条准则。但和绝大多数游客不同,他们进门后似乎很清楚自己要干什么,因此他们只能是真正的巴黎人。另外,两人的枪口都对准了外国佬,所以就随便他们去吧。吧台前的客人已经对一起拔枪挟持事件睁只眼闭只眼了,哦,两起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巴黎人的言行举止经常令人困惑。排队只会得到蹙眉冷对。指点正确方向会被唾弃,不真诚的礼貌会被嘲笑。对,巴黎人也因为魅力、热情和好心肠而闻名。巴黎人的善良天性和恶劣行为之间存在着巨大的矛盾,日本大使馆甚至开了一条特别热线,专门服务觉得这么做有点过分的游客。
罗曼娜、达根和博士坐在桌前。达根在等博士或那姑娘的反应。但他们毫无反应。四只手稳稳当当地举在半空中,像是它们就属于那儿。
两个男人(表情冷峻,西装笔挺)飞快地搜他们的身,只花了几秒钟就找到了手镯。
“啊哈,”博士说,“你说的是那个手镯。”
两个男人收起手镯,很有礼貌地朝侍者点点头,一个字也没说就出去了。
博士和罗曼娜坐在座位上,手臂依然举在半空中,似乎对全世界毫不在意。
“罗曼娜,你还好吧?”博士问。
“哦,挺好,我在休息,享受巴黎。”她说。
他们把手臂放在桌上,冷静地等待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他们望向达根,露出一模一样的礼貌笑容。
达根向后一靠,一下一下地鼓掌,表达讽刺之情。
“好了,”他嗤之以鼻,“非常好。演了一出好戏,但你们骗不了我。”
博士和罗曼娜飞快地交换一个眼神。罗曼娜思考着他们的处境。时空结构面临巨大的威胁?对。有武器指着他们?两个对。现在又是被认错身份。要是事态按照她的预测发展下去,一个小时内他们就要被关进地牢了。“你在说什么?”博士亲切地问对方。
“你的人刚刚来过。”达根的语气中透出遭受了无穷折磨的厌倦。
“我的人?”博士愤怒地指着他自己说。“那两个暴徒?”
“你的两个暴徒。”达根缓缓点头。好了,我的朋友,我们言归正传。
博士指着餐馆的大门说:“你的意思是说那两个家伙受我雇佣?”
“我就是这个意思。”
“你似乎没有注意到,”博士清清喉咙,俯身凑近他,像是要分享什么秘密,“他们拿枪指着我呢。很抱歉,但要是我雇用的人敢这么对我,看我不当场放翻他。”
罗曼娜庄重地点点头。
达根才不听他的屁话。“但我知道肯定是你安排他们用枪指着你的,那是演戏,”他得意洋洋地说,“你想误导我。”
一阵沉默。
“你是英国人,对吧?”博士把这三个字和傻蛋画上了等号。他没有理睬达根,扭头望向店主。餐馆老板始终对店里发生的事情表现出毫不关心,这会儿忽然在博士身旁冒了出来,迫不及待地想满足他的一切需要。“老板!我记得我点了三杯水来着!”
“先生!”店主瞪了他一眼,跑向自来水龙头。
罗曼娜和博士放松下来,等待他们的饮品。
达根觉得受到了冷落,一时间很想实施暴力。再过两分钟——顶多三分钟——他就会非常快乐地开始伤害这个男人了。“你给我听着,”他说。他总用这个当开场白。说来也很有意思,因为接下来除了他的拳头与某些东西碰撞之外,很少会有其他声音可以听。
博士能感觉到他的恶意越来越强,但对此毫不在意。他看着菜单,发现尼斯色拉列出成分的顺序稍微有点不寻常。凤尾鱼的位置很不适当地高过了白煮蛋。他琢磨着这是不是存心的,假如确实是存心的,口味上会不会有什么变化。他伸出一只手,达根不由自主地握住。
“咱们重新介绍一下吧,”博士说,“刚才说到哪儿了?哦,对。我是博士。这位是罗曼娜。您是?”
“达根。”达根答道。既然他们明显不愿报上真实姓名,他也没有理由要连同姓氏一起告诉他们。
店主端上三杯水,一杯一杯放在桌上,动作看似随意,但没有忘记拍出砰然响声。“祝你好胃口。”他酸溜溜地嘟囔道,然后耷拉着肩膀走开。博士朝着他的背影举杯,喝了一口水,瘫软在椅子里,笑得喜不自胜。
老弟,我很快就会从你脸上抹掉那个笑容了,达根心想。他尝试正面提问。就算对方否认,通常也会泄露一点蛛丝马迹。
“斯卡列奥尼的勾当是什么?”
“没听说过。”博士挡开这个问题,传向罗曼娜。“你的几何比较好。听说过什么斯卡列奥尼勾吗?”
“什么勾?”罗曼娜幽默地耸耸肩。达根这还是第一次看见幽默的耸肩。他很不喜欢。
“斯卡列奥尼!”达根吼道。
“谁是斯卡列奥尼?”博士仿佛在很有礼貌地听什么无聊轶事,好不容易才吞下一个哈欠。
这就太过分了。“斯卡列奥尼伯爵。这个世界没有人不知道斯卡列奥尼伯爵。”
“嗯,哎呀,我们才降落在地球上。”博士对达根露出最灿烂、最让人放下戒备的笑容。
到此为止了。达根瞪着两人,站起身,把他们归入精神病的行列。“够了,我放弃。算了,你们是疯子。”
达根出门继续过他的生活了。博士和罗曼娜喝着白开水,继续他们的假期。
但是……
“疯子?”博士在他背后叫道。“这个无可置疑。但疯到了想偷《蒙娜丽莎》的地步吗?”
小餐馆里的活动暂停了一秒钟。尽管谁也不想关注这三个可恶的观光客,但所有人都非常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达根回到桌前。这辈子第一次,他失去了所有斗志。他拉出沉重的铸铁椅子,一屁股坐了上去。博士把一杯水推到达根面前,达根拿了起来。
“或者换个说法,”博士笑容可掬地说,“我们疯到了对某个想偷它的人产生兴趣的地步吗?”
伯爵在研究手镯。手镯完好无损。
两个穿西装的男人站在一旁,西装暴徒看上去能有多紧张,他们就有多紧张。伯爵满意了,一切都回归正轨,他把手镯放在雕刻精致的桌子上,对两人露出温暖的笑容。
“很好,谢谢,你们可以下去了。”
两个西装暴徒怀着感激的心情离开,一个字也没有说。
伯爵靠在椅背上,吞下一个哈欠。赫尔曼看见他的眼神,连忙上前。
“很好,”伯爵叹了口气,“但不够好。杀了他们。”
“那个警察和他的朋友吗,阁下?”赫尔曼确认道。
“不,赫尔曼,那两个白痴。”伯爵用大拇指指了指房门。
“乐意之至,阁下。”赫尔曼鞠个躬,出去杀他们了。
赫尔曼原本以为伯爵雇他是为了保持双手干净,但他很快发现伯爵尽管个性疏懒,却很喜欢时不时地脏脏手,不过伯爵也很乐意把日常的杀人活儿交给赫尔曼。赫尔曼非常享受这样的安排。对赫尔曼来说,没有任何杀戮是日常的。
伯爵夫人对这一切都全然不放在心上,她坐在图书室的角落里,漫不经心地翻看塞维涅侯爵夫人一些未发表的丑闻信件。伯爵走到她身旁,用手镯敲着自己的面颊。真是奇怪,他毫无感觉。
“那么,”他拿腔拿调地说,“他们中的一个对你和那幅画感兴趣,另一个感兴趣的是手镯?”
伯爵夫人没有从信件上抬起头。“对。”
“唔,”伯爵说,“我想见一见他们。”
“简单,”伯爵夫人随口说,仿佛他建议的是晚饭要额外增加两个客人,“吩咐赫尔曼一声就是了。”
“不,我亲爱的,”伯爵亲切地说,“你去吩咐赫尔曼一声。”
伯爵夫人放下信件,不无优雅地起身去找赫尔曼了。
图书室里只剩下了伯爵,他把手镯举到灯光下。希望里面的所有数据都完好无损。他挠着右眼上方的瘙痒处。
“那么,你也是做犯罪工作的?”达根问。
“工作?不,算不上?”博士吃吃笑道,避开这个问题。他曾经试过找个正经工作,只可惜日复一日单调得可怕,连外星人都专挑办公时间大举入侵。他喝完最后一口水,把杯子从桌上推向达根。
“还是一样的?”警察问。
“嗯,只要你请客。”
这一轮是达根请客。他又点了三杯水。
店主衷心希望能有什么持枪歹徒突然出现。英国佬为什么对水这么执着?一个世纪前,有个叫华莱士的男人来到巴黎,声称这个城市没有干净的饮用水,坚持要修建喷水池,向想喝水的人免费提供干净的饮用水。从此以后,在巴黎人的眼中,英国佬就成了对水怀着不必要执念的一国怪人。眼前就是三个活生生的例子,占据了一张用来喝酒的桌子。难怪有人要用枪指着他们。
罗曼娜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大惊小怪。她深入研究过地球艺术史(好吧,今天早晨读了一本专著),被这一番经历弄得困惑不已。
几乎从人类成为人类开始,人类就在绘画了。这个想法似乎始于一个岩洞。起初,由于缺少语言,绘画成了卓有成效的沟通手段,你可以在石壁上画画,邀请朋友出去愉快地狩猎一下午的野牛。下一步就是出于纪念了,绘画描述狩猎野牛的那个快乐下午,在漫长的冰河期夜晚博大家一笑。接下来,人们画野牛只是因为他们喜欢看见野牛。
然后,罗曼娜估计事情就不受人们控制了。有很长一段时间,艺术描绘的是勇士、猎手和他们的食物,一切都很美妙。再然后,人类无法确定他们该怎么看待更高级的存在,于是将它们纳入绘画的范畴。有许多作品描绘的是年轻女士正在洗澡,诸神冒出来让她们吃惊。随之而来的麻烦则产生了更多的画作,描绘壮美的战斗和精致的饮食。
也许是因为诸神和食物慢慢变得不再有趣,艺术渐渐将视线转向其他事物——花卉、日落、海滩,等等。这些当然都很好,人们愿意欣赏,因为看见这些作品能让他们心情畅快。但不知为何,画家突然认为这根本不该是艺术的目的,开始描绘看了让人不怎么愉快的东西。
罗曼娜读完这本书,得出结论是今天的艺术家选择这么做是存心惹人讨厌。请他们画花卉、日落和野牛已经满足不了他们,画廊里满是见到了就会让人们思考进而不高兴的作品。就罗曼娜的经验而言,人类不思考的时候才最高兴。人类的生命很短暂,他们很少高兴;因此,搞出一种休闲活动,其主旨就是让他们不快乐,这是非常残忍的事情。
同样怪异的是艺术品对人类的价值。人类的艺术品是多么脆弱,边边角角有可能崩落、被切掉、吃掉或意外损坏,人类却不会扔掉或重新制作个新的,而是会觉得它们更加珍贵。在她眼中,一件东西越陈旧,只要大致完好无损,对人类来说价值就越高。根本不需要符合什么逻辑。假如真是这样,你大可以把博士放进博物馆。说起来……
达根兴奋起来,贪婪的热忱点亮了他的面容。“所以你可以想象那种喧嚣……”
“那种什么?”罗曼娜想表现一下她没有走神。
“骚动。”
“哦,骚动。”她用一只手撑住脑袋,望向餐馆的窗户。外面的巴黎看起来多么有意思,达根说的内容听起来多么复杂。他正在说过去这几个月,整个艺术界陷入了喧嚣和骚动。失踪了几个世纪的许多杰作突然出现在世界各处的拍卖场。
“当然全都是赝品吧。”博士轻快地插嘴道。
“哈,应该是,对吧?”达根说,“应该是。”
“是吗?”
达根顿了顿。“不,都是真得不能再真的真迹。通过了所有的科学检验。”听他的语气,像是科学犯了什么大错误。
博士终于真正地被勾起了兴趣。“唯一能把它们联系在一起的就是伯爵?”
达根描述伯爵的名字如何总是在这儿那儿冒出来。欧洲的各大拍卖行向来以其保密而自豪。卖家很少具名(担心泄露某个国家——或者更糟糕的,某个显赫家族——财务状况恶化的事实)。即便如此,有时候你还是能查清究竟是谁在出售什么东西。担任卖家的很少是伯爵本人。他经常代表诸多朋友中的某一个出面做事。有时候他的亲密朋友也会替他卖画。伯爵也许会在德鲁奥的拍卖大厅现身,出价购买某些稀奇物品(这当然就洗清了他的嫌疑,虽说斯卡列奥尼从来不会胜出,但他怎么可能在拍卖自己物品的时候叫价呢?)。伯爵夫人也许会出现,拿着烟嘴抽烟,边翻宣传册边弹烟灰,看起来既美丽又厌倦。他们偶尔会出席晚宴,径直走向粗俗的美国亿万富翁,满脸愉快的笑容,听着青蛙腿和蜗牛的无聊趣闻。有时候,人们会见到伯爵的左膀右臂赫尔曼驱车通过法意边境回国。在这么一次旅程之后,突击检查车库时发现了或许是经过修补的子弹洞的痕迹。还有一次,伯爵在东京逗留,赫尔曼去了布宜诺斯艾利斯。他说是去探望亲戚了。
“但无法证明任何非法勾当,”达根烦闷地总结道,“伯爵看起来百分之百干净。干净得都有怪味了。”
“他现在不再干净了,”博士点了点他的鼻翼,“伯爵夫人有那个手镯。”
说得好,达根心想。有多好呢?手镯毕竟是博士偷来的,而且还被伯爵夫人拿了回去。再说达根只是听博士说那个手镯有什么非同寻常之处。他是怎么说的来着?隐藏照相机还是什么东西?这么一想,好像不太靠得住。
怀疑所有人和所有事是达根的天性。“你认为那个手镯值多少钱?”他问。要是博士真的只是想偷那件首饰怎么办?要是他刚向一个巴黎扒手吐露了一堆警局机密怎么办?天,那可就大大地不妙了。队长无疑会说点什么让人心寒的话。
“那个手镯的价值?”博士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唔,那就要看你打算拿它干什么了。”
罗曼娜清清喉咙。
博士直起腰,整理围巾。他点点头,挥挥手,像是见到老相识走进了拥挤的店堂。
走进店堂的是两个穿西装的男人。与之前那两个不一样的两个男人,但手里同样拿着枪。
店主立刻指了指坐着三个外国佬的那张桌子。两个男人点头表示感谢。
酒吧里的其他人忽然全都望向别处。
“知道吗?”博士已经举起了双手,“我看有人在邀请我们出去。我忍不住要猜,大概就是亲爱的伯爵夫人吧?”
罗曼娜露出灿烂的笑容,开心地跟着举起双手。仿佛很好玩似的。
店主望着外国佬被押出他的餐馆,不禁松了一口气。穿西装的男人之一对他点点头,在他们桌上留下了慷慨的小费。这就是真正的法国绅士。
Cinq à sept(法语:五点到七点),这是富裕的巴黎人的传统之一,你在任何旅行指南里都不会看见它。在下午五点到七点之间,这座城市进入了它最私密的时间。在这两个小时里,丈夫会声称他们必须加班,多么令人遗憾,而妻子会在城里突然撞见老朋友,非得坐下来叙叙旧。同样在这两个小时里,特定的某些旅馆会短暂地充满欢歌笑语和开启瓶塞的声音。
五点到七点,每一位好巴黎人的心思都在其他事情上,不会关心配偶究竟去了哪儿。连问一问都是难以想象的失礼。但即便如此,今天下午这个时候的伯爵夫人觉得分外无聊。
伯爵夫人无事可做。她下过了带达根来城堡的命令,她观赏了赫尔曼处决亲信的过程,她也看完了那些信件。前方又是一段需要填补的空白时间。卡洛斯不见踪影,她无事可做。有些被丈夫忽视的妻子就这样爱上了巧克力,渐渐发胖。
她漫不经心地拉了一下牵绳,赫尔曼走进图书室,一身制服整洁得让人吃惊。
“夫人?”他问。
“赫尔曼,伯爵去哪儿了?”
“在底下的实验室,夫人。”
“又和教授在一起。”她懒得掩饰厌恶之情。她知道她无权评判伯爵的喜好。她知道事情肯定和伯爵的什么伟大计划有关系。可是,唉,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一个恶心的小个子男人,还有那么多电子设备。真是无聊得可怕。
“不,夫人,”赫尔曼轻声纠正她,“教授在他的房间里休息。”赫尔曼亲自将累垮了的教授扛进了那个房间。
“哦,谢谢你,赫尔曼。”伯爵夫人打发他离开,有点纳闷。卡洛斯一个人待在地下室干什么呢?
她穿过城堡迷宫般的走廊,经过几幅伦勃朗、六幅卡纳莱托和一幅需要清洁的马蒂斯。她没有理会一排积灰的伯爵家族油画肖像,这些男人相似得出奇——都是一脸完美但厌倦的笑容。她的指尖拂过一套花瓶,这些花瓶太美了,某位帕夏为此挖掉了匠人的眼睛,这样他就不能再制作更多的花瓶了。她甚至没去看它们。她穿过一条走廊,两边都是巴托利尼用大理石雕刻的纠缠情人,朽烂的木地板在脚下弹跳。她停下脚步,用米开朗琪罗所雕宁芙奉上的贝壳当烟灰缸,然后走向通往地下室的一道门。她决定去看看卡洛斯的伟大计划究竟是在干什么。
那扇门上了锁。哦。
“卡洛斯?”她叫道,晃动门把手。
地下室里,伯爵夫人的声音穿过酒架,飘过高性能电脑的机架,回荡于教授那台装置的玻璃尖顶之间。
但伯爵没有听见她的叫声。就算听见了,也不觉得她有什么重要的。至少此刻如此。
卡洛斯·斯卡列奥尼伯爵的右眼在抽搐。
刚开始只是有点痒,但后来越来越严重。
伯爵刚才一直在地下室里走来走去,调整一下这儿的设置,拨动一下那儿的旋钮,顶多只是稍微整理整理而已——但仅仅这么一会儿,他就把教授的工作向前推进了好几个月。
他在一面剃须镜里瞥见自己的面容——那个微笑。
他忽然有了一个念头:这样一来,所有事情都解释得通了。
他一直都知道,但从未完全领悟。
他被自己的镜像迷住了。但这并不是他的样子。不是他真正的样子。
他又挠了挠右眉上方的皮肤。
他停下了。
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里的皮肤。他这辈子第一次觉得那里摸起来有点奇怪。
他看见自己的笑容。笑容非常热情,催促他去了解。
他再次抬起手,摸了摸那块皮肤,但他没有挠,而是抓住揪了一下,他很好奇,不知道会发生什么。那块皮肤被他拉了下来,容易得可怕。他继续拉扯,一整条皮肤被他剥开,从面部中央落了下来。有意思的是,他没有感觉到任何痛楚——任何感觉都没有。
卡洛斯·斯卡列奥尼伯爵慢慢地、有条不紊地卸下他的整张脸,一块接一块,没有任何感觉。
他打开血肉,那些声音立刻涌出。
这次他知道了它们在说什么。
它们在呼唤他的名字。
他的最后一块面部掉在地上。伯爵继续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没有血液。皮肤底下也没有颅骨。
独眼,绿色触须,它们构成了斯卡罗斯真正的面容,最后一名杰加洛斯人望着他。
[1] Z-Cars ,BBC从1962年至1978年播放的警察主题电视剧。——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