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美啊,你说呢?”
偶尔落入耳中的这几个字让哈里森·曼德尔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他一直在考虑要不要加入这群观光客,他们一个个都在比赛看谁能说得更夸张(尤其是其中的美国佬)。实话实说,他心想,埃菲尔铁塔只是特别高而已。
上塔的电梯晃晃悠悠,挤满了游客,稍微有点吓人,感觉和坐摩天轮差不多,只是这个铁笼子散发着法国烟草和柴油的气味。铁塔本身当然很结实,但同时也证明了巴黎人蔑视权威的精神。铁塔为了1889年世博会匆忙修建,却傲然矗立到了今天。它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和许多次写信请愿。交错的钢铁网格统治着巴黎的天际线,但总有点(只是一丁点)让人觉得,它随时会拔起粗短的小腿走向布鲁日,去给那里增加几分魅力。
从埃菲尔铁塔向外眺望有个问题,你固然能饱览巴黎全景,看见古老的街道、纷杂的宫殿和广场,甚至能窥见几眼令人失望的无聊城郊,城郊和观光客彼此心照不宣,谁也不会搭理谁。但问题在于,你从埃菲尔铁塔看不见埃菲尔铁塔,这似乎有点可惜。假如说有哪个建筑物的设计思路就是为了从高处欣赏,埃菲尔铁塔肯定是首选。可现实中你只能低头看一眼它的支架,感觉有点头晕,然后下去买明信片。
哈里森站在一群大呼小叫的游客旁边。意大利人兴奋异常,一对日本夫妇用闪光灯招呼眼前的景象,加拿大人说他们的铁塔其实还要更高一点,可惜谁也没兴趣。哈里森走在队尾,时不时偷看一眼艾莲娜。他在一个派对上认识了她(他现在很有钱了,成天参加派对),她一眼就看出了他有多么凄惨。艾莲娜完全是哈里森的反面。她很自信,光彩照人,感情外露。她给了哈里森一个拥抱,说看见他这么沮丧,她都难过起来了。这话让哈里森吃了一惊。他心想,我难道看起来有那么惨吗?真的吗?“这是我最好的一位朋友,”她这么对两个银行家和一株九龙盘说,“可怜的人儿需要振奋一下。”
接下来是在巴黎,这让哈里森更加困惑了。他不认为艾莲娜是他最好的一位朋友。她看起来永远那么漂亮,喜欢拥抱人,在室内也系着丝巾,但他并不相信艾莲娜会对他有什么想法。她美丽,充满精力,令人兴奋。哈里森却更像个标点符号,而且不是后面能跟一段对话的那些标点符号。
“来巴黎找我吧,亲爱的,”她热情地说,“我让你见识一下人生。”他希望,打心眼里希望,她的邀请和他的财产没有关系。她难道想嫁给他?第一天晚上吃饭的时候,他紧张地提到这个话题,她有一瞬间表现得失望而气恼。她伸出手,刮了刮他的鼻子(她属于会伸手去刮别人鼻子的那种人,完全不在乎中间有没有隔着酒杯)。“哈里森,对,你确实非常有钱。但你没有激情。Rien(法语:完全没有)。我为什么要嫁给无聊呢?”哈里森既松了一口气,又稍微有点失望,但她美妙的笑声告诉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们乘船游览塞纳河,游船钻过灯火通明的拱桥,他壮着胆子说美得像是天堂。她又刮了刮他的鼻子。“这并不是你的真心话。Bien sûr(法语:当然了),你很享受。也确实很美。但你没有……”她停下来,手臂在温暖的夜空中寻找合适的字眼。“你没有沉醉其中。我们说好了,我会不停向你展示巴黎,直到你看见什么东西,从心底里感觉美丽。好吗?”
所以他来到这里,站在埃菲尔铁塔顶上。他能看见艾莲娜在底下看书等他。她不肯和他上去,声称巴黎人喜欢铁塔归喜欢,但上塔就有失身份了。他心想,要是他说塔上风景美极了,她多半会很失望。
哈里森看了一眼身旁的一男一女,他们从头到脚都沐浴在爱河中,就算不是彼此的爱,也是对生活本身的爱。他们笑得像是两个学生。事实上,那女人的打扮完全就是个中学生,海军蓝的短裙,红丝带扎紧的丝绸衬衫,时髦的草帽底下,满头金发和晚风戏耍得正开心。
那男人是你只会在巴黎见到的那种人,身穿长外套,系一条更长的围巾,满头卷发。大体而言,他整个人都像是裹在纺织品里。只有牙齿除外。你能看见他的许多牙齿,因为他永远在笑。
哈里森心想,我要是能像他那样就好了。
“多美啊,你说呢?”博士说,等待罗曼娜的回答。
博士花了实在太多的时间等待罗曼娜回答。有时候连机器狗K9都比罗曼娜更加热情。罗曼娜和博士都是来自加利弗雷星球的时间领主。他在很久以前就离开了那些威严的拱顶和寂静的长廊,出来看看宇宙究竟是什么样子,凑巧顺手拯救了它的很大一部分。罗曼娜最近才成为他的伴侣(这个“最近”是几周前还是几年前?)。她年仅一百二十五岁,刚从学院毕业,尚有许多东西需要反学习。
刚开始博士担心罗曼娜根本不喜欢和他一起旅行。她有时候会将他们的旅程称为“使命”,博士恨得牙痒痒的。“罗曼娜啊,”他这么对她说,“把宇宙太当真的人已经太多太多了。你可别加入他们的队伍。”她只是点点头,非常严肃地点点头。
她继续和博士一起旅行,博士有时候会陷入阴沉的担忧,怀疑她根本没有体会到任何快乐。通常来说,他的伴侣要是玩得不开心,就会直截了当地告诉博士。往往是通过结婚,或者(有一次)是半途溜走,而他们当时在邮局塔和超级电脑战得正酣。但罗曼娜不一样,罗曼娜留在他身边。严肃得可怕,能干得可怕,但总是有那么一点小脾气。
然后有一天,只是为了证明他不对,罗曼娜一高兴就重生了。博士重生过很多次,原因林林总总(他最怕的就是有朝一日要被迫按顺序列出那些重生),但从未胆大妄为到想靠更换躯体来取乐的地步。这一点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致命危机时更换躯体是一码事,一时兴起就换着玩玩则是另一码事。在他们这场泛维度别苗头比赛之中,罗曼娜无疑大获全胜。
更糟糕的是,她的重生是那么轻松。博士每次重生都是他最接近宿醉的时刻。他会瞎折腾好几天,自怨自艾(记住:下次必须试一试培根三明治)。罗曼娜重生就仿佛只是耸了耸肩膀,然后就大踏步走开,前去击败戴立克了。
新罗曼娜麻烦就麻烦在这儿,虽说她的外表确实光彩照人。活了许多次的博士忽然第一次担心他不再是最酷的那个人了。
所以他才想找个能打动人的地方降落。任意发生器选择了巴黎,他稍微有那么一点兴奋,因为巴黎从不让他失望。
“哎,我看确实很美,”博士怀着希望回答自己。
罗曼娜环顾四周,点了点头。博士的两颗心都朝脚底沉了一下。
“好吧,和你形容的不完全一样,”罗曼娜最后说,脸上的笑容很可能是出于礼貌。
“是吗?”博士小心翼翼地说。塔迪斯就停在拐角的另一头。只要运气帮忙,他们十分钟之内就能回去,出发前往另外的什么地方。对,就这么简单。就说是引擎动力不足,全怪漂移补偿器,咱们再试一次。巴黎?什么烂主意。
罗曼娜再次环顾四周,闻了闻空气,有所保留的笑容渐渐绽开。“不,比你说的要美得多。”
博士心头大石落地。“全宇宙只有在这儿你才能真的彻底放松,”博士说,真的放松了。
“简直神奇!”罗曼娜又闻了闻空气,吸了好大一口。汽车尾气、木头燃烧的浓烟、落在人行道上的雨点,不止这些,还有动物和植物在矿物上烘烤的气味。她吐出一口气。“啊,何等的芬芳!”
“巴黎拥有,”博士开始预热,步步接近他的话题,“它独特的气质,独特的生活方式,独特的……”
“芬芳?”罗曼娜提示道,她真的很想帮博士一把。
“独特的必须品尝一切的精神。就像美酒,它拥有独特的……”
“芬芳?”
“独特的芬芳。”博士搜肠刮肚想了一圈,没有找到更合适的字眼,只好借用罗曼娜的观感,斩钉截铁地说了出来。“独特的芬芳。确实如此。就像上等的葡萄美酒,”他忍不住要提几个老手的建议,这是旅行家与旅行家之间的礼节,“当然了,你必须选一个好年份……”
“现在是哪一年?”罗曼娜问,忽然起了疑心。“我忘了看。”
“啊,嗯,呃……”博士被逮了个正着,眯起眼睛,望着一只飞过的海鸥。“其实是1979年。佐餐酒更适合,你说呢?任意发生器这个装置很有用,但它缺乏真正的鉴赏力。”他有一瞬间迷失在了法国大革命和机器人拿破仑十二世的记忆之中,往事美好得令人惊讶。紧接着,他露出笑容,就是那种擦鞋垫的欢迎笑容。“咱们尝一口试试看?”
“乐意之至。”
罗曼娜从美景前转开头,忍不住笑了,有一半是因为松了一口气。博士对“好年份”的定义总是意味着外星人入侵、几场浴血大战和充满爆炸的归家之路。哪怕有一次能远离这些东西也是好的。只是一次,找个好地方降落,享受一下生活。人类管这个叫什么来着?度假。对,就是这个,度假。
“我们是搭电梯还是飞下去?”
博士舔了舔手指,伸出去测试风速。有段时间没这么做了,不过,哦……他看了一圈观景平台上的其他游客。拍照的日本人,叽叽喳喳的意大利人,有点忧郁的英国人。哦,好的,英国人看了说不定会开心起来。“咱们别那么招摇,”他提醒罗曼娜。
“那好,”她点点头,“咱们飞下去吧。”
很诱惑,但是不行。“那样会显得傻乎乎的,”博士又咧嘴一笑,“咱们搭电梯吧。”
就这样,他们走进一个盒子站在那里,总算有个里外一样大的盒子了。
“我们去哪儿?”罗曼娜问。
“这是个哲学问题还是个地理学问题?”博士望着地面,令人愉快又兴奋的地面巴黎渐渐接近。
“哲学。”
“咱们去吃午饭。”他坚定地说。
“午饭!”罗曼娜重复道,开心地笑了。他们极少有机会能停下来好好吃饭。她的上一顿饭是塔迪斯的食物机器制造出来的,机器信誓旦旦说那绝对不是大英铁路公司的奶酪泡菜三明治,但罗曼娜到最后也没有被说服。
“我知道一家店,马赛鱼汤好喝得能让你的头发卷起来。”博士心想,前提是那家店还存在。哦,说起来,那是凯瑟琳·德·美第奇向他推荐的少数几样好东西之一。
“马赛鱼汤,”罗曼娜高兴起来,“我喜欢。”
博士和罗曼娜无疑在度假。
绝大多数人都同意,在他们遇见过的人里,斯卡列奥尼伯爵是最有魅力的一个。哪怕是因为这场相遇而死的人也这么认为。
他可以用笑声装满一个房间,游走于房间之中,对这个人点点头,朝那个人使个眼色,向所有人绽放笑容。有身份的女士恳求他参加沙龙。大使们渴望在招待会上见到他。博物馆长央求他参加开幕仪式。他每次都会出现,用他永远不变的笑容点亮每个场合,《巴黎竞赛画报》曾经称之为“全巴黎第二著名的微笑”。所有人都同意,他这个人确实热爱他人。
不认为斯卡列奥尼伯爵有魅力的人只有一个,就是伯爵本人。有时候他会徜徉于城堡漫长的走廊之中,抚摸古老的艺术珍品,罕见而美丽的物件,堪称无价之宝的陈设;每当他百分之百确定周围没有其他人了,就会在镜子前停下望着自己。望着他那张几近完美的英俊面容。望着他的笑容。
伯爵夫人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也问起了这个著名的笑容。就好像他是什么小圈子玩笑的主题。她急不可耐地想分享这个笑料。他俯身伏在桌上,对她说:
“我是全世界有史以来最厉害的艺术大盗。”
他哈哈大笑,她也跟着笑。但他的眼神说明,这么自称虽然胆大妄为但完全真实,却无法完全解释他的笑容。
绝大多数人会琢磨他们为什么来到世间。斯卡列奥尼伯爵却很清楚。但问题在于,这个原因相当复杂。
伯爵住在全巴黎最特殊的一个地方。玛黑区边缘有两条整洁得离奇的大道,它们彰显了奥斯曼男爵最高明的设计,两条大道之间是一片美丽的土地。一座城堡占据了这片土地的每一英寸面积。它不是从贵族临时住所改造而来的那种四方形精品酒店式建筑物,而是一座全尺寸的宫殿,高墙环绕塔楼和扶栏。庭院里,树篱剪成迷宫,孔雀昂首阔步,小鹿偶尔在树木间露出脑袋。历史忘了关注这座城堡,德国人忘了占领它,洪水没有淹没过它,大革命时代的暴徒不知怎么没注意到它。这座城堡是那么广阔,尽管每一个巴黎人都来这里参加过派对,但谁也不敢声称见过了它的全貌。
有些人管它叫“问题宫”,因为围绕着它产生了那么多的问题。它是何时修建的?为什么能一直存在到今天?它以前属于什么人?现在的主人又是谁?当然了,还有,住在这里的人为什么不肯回答任何一个问题?
曾经有一个心眼特别坏的闲话栏作家在一次派对上堵住斯卡列奥尼伯爵,坦白说是她,是她,就是她凭空捏造了这个称谓。多么合情合理又朗朗上口的名字啊,所有人都应该这么叫它才对!是啊,这个名字非常恰当,伯爵带着一抹淡淡的微笑赞同道。有趣的是,这位闲话栏作家没多久就人间蒸发了,却没有人表示过任何疑问。
在很多年内,有少数几个人回答过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是“城堡的地窖是什么样子”。问题在这些年里各自不同。无聊的瓶瓶罐罐和宗教裁判所留下的杂物被清理到了一侧。一切都要给发展让路,连伯爵的葡萄酒收藏也不例外。现在占据这片空间的是一台极其强大和巨大的电脑与许许多多的科技产品。精致的酒瓶上积累了名为历史的美丽尘埃,但这些设备都崭新得发亮。电脑哼着小曲,磁带卷轴负责主旋律,和声交给针式打印机,示波器用快活的高音穿梭点缀。
与唱着欢乐歌曲的崭新设备恰恰相反,克伦斯基教授可怜兮兮地瘫坐在其中的某处。他瘦弱的身体摇摇晃晃地蹒跚于成排设备之间,偶尔抓住某件昂贵的物品,靠它们支撑身体。他很快就对雇主产生了合乎逻辑的敬畏,这份工作让他又是振奋又是疲惫。
今天的克伦斯基本来就离崩溃只差一步,在几份文书的帮助下终于达到了极点。确切来说,那几份文书是一沓用红字打印的账单,上面盖着“最后催付”的印章。刚开始他还很惊讶,因为待在地下室也能收到邮件。但后来,送来的每一封信都让他更痛苦一分,惊讶变成了惊恐。
过去这几个月只有一点好,那就是帮他减轻了体重。要是我的医生能看见现在的我就好了,克伦斯基自言自语道,在他磨旧的皮带上钻出又一个洞眼。但这都是因为疲惫,也是因为从不走出地窖导致的维生素D匮乏。要是我死于坏血病,他心想,人们大概会大吃一惊吧。
克伦斯基今天要背水一战。他要让伯爵听一听理性的声音。但这比他想象中要困难得多。伯爵有许多年游走派对的经验,早就学会了避开尴尬的问题,现在似乎也没有理由要打破习惯。
假如说克伦斯基看着像是城堡家猫拖回家的半死口粮,那么容光焕发的卡洛斯·斯卡列奥尼伯爵就恰好是他的反面了。不过伯爵从来都是这个样子。斯文败类就是为他发明的字眼。他面容英俊而瘦削,冷酷得令人兴奋。他满头金发。贴身正装告诉你昂贵的定制裁缝店有什么本事,发白的颜色像是在邀请你倒点葡萄酒上去看看。他的脸上永远带着笑容,几乎像是戴了个面具。克伦斯基刚开始还觉得那个笑容饱含魅力,现在只觉得非常可怕。
伯爵的笑容里最可怕的一点在于,他的眼睛里从来不会有一丝笑意。那双眼睛会盯着你,冰冷而精确得像是望远镜或者枪支瞄准镜,而除了眼睛外的整张脸都笑容可掬。今天的笑容里充满了厌烦。
“可是……”最近克伦斯基几乎每句话都用“可是”开头。伯爵觉得这个习惯很讨厌,他得想点办法纠正一下。“我再也继续不下去了,伯爵!研究需要钱。如果你要看到结果,那我们就必须要有资金。”
钱?哦,对了,钱,伯爵心想。最初到底是谁发明这东西的?唉,真是个错误。克伦斯基在我面前挥舞几张破纸,要想让他闭嘴,除了一枪毙了他,就必须给他另外几张破纸。多么无聊啊。
“我向你保证,教授……”斯卡列奥尼伯爵说话间的拖腔能证明他的教养比你好得实在太多,而声调背后的心智早就下定了决心。“钱不是问题。”
就和克伦斯基一样,这句话已经不中用了。“可是,你永远这么说,伯爵,你每天都这么说!”他再次挥舞那一叠账单,说得越来越起劲,就好像他在大学里发表讲演。他突然停了下来,愉快地回想起那些正餐会,不太愉快地回想起他的同事们。那些家伙大概都在琢磨离了教授他们都该怎么办吧。“钱不是问题?你要我怎么处理这些设备发票?写上‘钱不是问题’然后寄回去吗?”
这样能行吗?伯爵考虑了半秒钟。他靠在一件设备上,从克伦斯基惊恐的表情来看,他实在不该靠在那东西上的。很好。他没精打采地从上衣内袋里掏出一卷纸,这卷鬼东西厚得像本食谱,鼓鼓囊囊地硌得难受。“一百万法郎能解决‘迫在眉睫的现金流问题’吗?”和伯爵说的大多数话一样,你也能听见句尾那个讽刺的问号。他从那卷纸上剥下许多张,足以让剩下的不再硌得难受,然后把剥下来的那些漫不经心地递给克伦斯基。他按捺住冲动,没有把它们折成纸飞机。唉,否则多好玩啊。
小傻瓜的脸立刻亮了起来,就好像伯爵做了什么不太无聊的事情。他甚至从嗓子眼里挤出了咯咯怪声。不常和钱打交道的人真是一眼就分辨得出来。他们看见钱总是兴奋得令人生厌。“可是当然了,伯爵!当然了!太能解决了!”世俗的念头跃入克伦斯基的脑海,他停下来,朝伯爵晃动手指。伯爵考虑要不要一口咬断这根手指。“可是我很快就会需要更多的钱。”
多么粗俗的乡下人。给他们面包,他们只会一次次继续讨要。还不如让他们饿死呢。“当然了教授。当然了。”他把笑容又提高了一个刻度。“什么都阻挡不了我们的事业!”
他走向实验室的一角,双手无所事事地拍打电脑外壳,然后微调了一个旋钮的刻度。每次他这么做,克伦斯基总会很生气。但每次都更让克伦斯基生气的是,结果永远能证明伯爵是正确的。克伦斯基很久以前就惊恐地意识到了,斯卡列奥尼伯爵雇用他只是因为伯爵懒得自己动手。克伦斯基因此很痛苦。他,克伦斯基,公认的天才,一流大学抢着要他,研讨会组织者每天好酒好菜地招待他。他,克伦斯基,他的看法能起关键作用,他对科学的贡献至关重要。但在这儿,巴黎这个可悲的地下室里,他即将做出能够彻底改变世界的突破。就算是这样,他却觉得他是被雇来打理茂盛花园的工人,业主坐在摇椅里打瞌睡,手边还有好大一杯冰镇饮料。会是一杯什么饮料呢?他的意识陷入了白日梦。
斯卡列奥尼伯爵打个哈欠,伸手拉了一下嵌在墙上的牵索。伯爵在地下室里,所以马上就得到了回应。石板台阶最顶上的门吱嘎一声打开,永远一身黑色正装的管家赫尔曼走了下来。
克伦斯基一直不敢和赫尔曼搭话。赫尔曼说话带着那种很有教养但更容易分辨的德国口音。他肩膀很宽,头发曾经是金黄色,年龄并没有折损他犹如运动员的体魄。克伦斯基猜测过赫尔曼的青春时光是怎么度过的,但立刻就打消了证实猜想的念头。他很不愿意单独和赫尔曼待在一个房间里。
伯爵像对待重要的老朋友那样招呼赫尔曼,欣然见到胆怯的教授快步走开,去摆弄他的电脑了。
赫尔曼走到他面前,鞠躬道:“先生有何吩咐?”
伯爵拍了拍口袋里缩小了不少的钞票卷,就好像那是个空得令人惋惜的香烟盒。“根兹伯罗没卖多少钱,”他悄声说,“我看咱们只能卖掉一本《圣经》了。”
“先生?”赫尔曼想证实一下。
“对,谷登堡《圣经》。”伯爵无法掩饰声音里的一丝哀伤。
“我认为我们应该小心选择交易对象。”赫尔曼是极少能够直截了当和伯爵说话的人。他从不动感情,但永远很明智。赫尔曼在处理艺术品方面毕竟经验丰富。“吸引别人注意并不符合我们的利益。再向市场投放一批无价珍品……”赫尔曼懊悔地揉搓着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胡须。他压低声音,想表达他认为这么做既不谨慎又缺乏品位。
只有赫尔曼的意见伯爵才听得进去。“是啊,我知道,赫尔曼,我知道。卖掉它……”他顿了顿,微笑变成咧嘴笑。“悄悄地。”
“悄悄地,先生?”赫尔曼挑起两侧眉毛。“悄悄地出售一本谷登堡《圣经》?”
赫尔曼说得对。谷登堡《圣经》是出版史上的第一本畅销书。在15世纪50年代之前,《圣经》都是教士克服了无聊和寒冷,辛辛苦苦地一笔一划抄写的。谷登堡改变了这一切。他的《圣经》是印刷品。这是《圣经》续写以来它身上发生的最激动人心的事情。
到了今天,谷登堡《圣经》已经非常少见,哪怕只是发现一个散页都能轰动一时。全世界只有二十一个整本存世,但就在伯爵的床头柜上,紧挨自动制茶机放着的就是第二十二本。
伯爵露出一个尊贵的笑容。“好吧,赫尔曼,那就尽量悄悄地卖掉它。就照我说的办,好吗?”
赫尔曼知道争辩也无济于事,于是鞠躬道:“好的,先生,您说了算,先生。”他爬上石阶,出去后转身关上门。伯爵还在底下,所以没有传来上锁的咔嗒一声。
一天中最烦人的事情处理完了,伯爵转身面对克伦斯基。老傻瓜不知道也不在乎谷登堡《圣经》是什么,依然全神贯注地扑在一块电路板上工作。伯爵在几步外看着他,克伦斯基勉强拼凑起来的东西颇为壮观。当然,要是伯爵自己动手会做得更好,但话说回来,伯爵很少有什么事情做得不好。伯爵搓着双手,情绪接近喜悦。“很好,教授,好极了。我衷心希望我们已经准备好进入实验的下一个阶段了。”
克伦斯基的精神全放在电路板上,压根儿就没听懂话里话外的威胁意思。“两分钟,伯爵。两分钟就好,”他喃喃道,朝伯爵的大致方向挥了挥手。
伯爵有点不耐烦,用手指轻轻敲打一张工作台。换一个更有耐心的人会说。既然你已经等了那么久,多等两分钟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但伯爵很久以前就彻底耗尽了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