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看看这个!”乔治・格瑞森气哼哼地说着,把报纸扔给简。她伸手去接却没接着,报纸无力地摊在餐桌上。简耐心地擦掉粘在上面的果酱,读起了那一段,努力做出不赞成的样子。她装得不太在行,因为她总是赞同那些评论。通常她都把那些异端见解留在心里,并非仅仅为了息事宁人。乔治总希望听到她的(或无论是谁的)夸赞,要是她斗胆对他的工作批评一两句,他会就她的艺术品味发一通长篇大论。
这评论她读了两遍才放下。评价得还挺不错,她依旧这么跟他说。
“看来他喜欢这场演出。你还埋怨什么呢?”
“这个,”乔治吼着,用手指戳着专栏的中间部分,“这儿你再读一遍。”
“‘衬托芭蕾情节的绿色背景精致柔美,让人十分悦目。’怎么啦?”
“不是绿色的!我花了不少时间才调出那种纯正的蓝颜色!结果呢?不是那该死的技师在控制室搞错了色彩平衡,就是那个白痴评论家戴了个色盲镜。对了,我们这儿接收的是什么颜色?”
“嗯,我记不得了,”简如实相告,“当时乖宝哭闹起来,我就过去看她怎么样了。”
“哦,”乔治慢慢恢复了冷静。简知道另一次爆发随时会发生,不过,爆发来得却很温和。
“我给电视下了一个新定义,”他沮丧地嘀咕着,“我认为它是一种阻断艺术家与观众交流的装置。”
“那你有什么办法呢?”简反问道,“回到剧院看现场演出吗?”
“为什么不?”乔治问,“我在思考的就是这个问题。你知道我收到的那封新雅典人的信吧?他们又给我来信了。这次我要回复他们。”
“真的?”简说,有些警觉起来。“我觉得他们是一群怪人。”
“好吧,只有一种办法证实这一点。我决定两个礼拜后去见见他们。我觉得他们写的那些文学作品的确很理性。他们那儿有些很好的人。”
“要是你指望我烧柴做饭,或是穿兽皮什么的,你得——”
“你可别发傻了!那种传言纯属胡说八道。聚居地有现代生活的一切必需品。只是他们拒绝毫无必要的虚饰。仅此而已。总之,我有好几年没去太平洋了。我们来一趟双人游吧。”
“我同意跟你去,”简说,“但我不想让小家伙和乖宝两个长成波利尼西亚野人。”
“他们不会的,”乔治说,“这我可以向你保证。”
他说对了,但一切并非他设想的那样。
“你们飞抵的时候也注意到了,”走廊另一端的小个子男人说,“聚居地包括两个岛,由一条堤道连通。这个是雅典,另一个我们命名为斯巴达。这里很荒凉,到处是石头,是运动和训练的好地方。”他的眼睛朝游客的腰间投去一瞥,乔治在藤椅上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子。“斯巴达是一座死火山,至少地质学家是这样说的,哈哈!
“回过来说雅典。聚居区的动议是建立一个独立、稳定的文化群落,它有自己的艺术传统。应该说明,在开始这项事业之前已经做了大量研究工作,这的确是一项以某种极其复杂的数学为基础的应用社会工程学案例,我不太明白数学,我所了解的只是,数学社会学家计算出聚居区该有多大,应该包括多少种类的人,首先是制定什么样的宪法保持它的持久稳定。
“我们由一个八名指导者组成的理事会管理。他们分别代表生产、能源、社会工程、艺术、经济、科学、体育和哲学。没有常设的主席或会长。主席的职务由指导者担任,每年轮换一次。
“我们目前的人口刚过五万,比预期最适宜人口数略少。因此我们征召新人。当然,我们也有一些损耗。在某些特殊人才方面,我们尚无法自给自足。
“在这个小岛上,我们设法挽救人类的某种独立性和艺术传统。我们不与超主为敌,只想单独生活,走自己的路。他们摧毁了旧的国家和人类有史以来所习惯的生活方式,扫除坏的东西的同时,也毁掉了不少好东西。现在的世界平静,毫无特色,文化死灭。超主来了以后人类就再没有任何新的创造了。原因很明显。没有任何需要奋斗的东西,消遣和娱乐过多了。你们觉察到了吗?每天广播和电视的各个频道播放的东西加起来有五百小时,就算你不睡觉,其他什么也不做,你也无法享用这些娱乐的二十分之一!难怪人们会变成被动的海绵——只吸收,不创造。你们知道吗,现在人均看电视的时间为每天三小时!很快人们就不再过自己的生活了。紧追各种电视家庭系列剧即将变成一种全职工作!
“在雅典这儿,娱乐自有它的合适位置。还有,它是实况现场,不是预先录制的。在这样规模的社区里可能让观众都到场,这对观众和艺术家都很重要。顺便提一下,我们有一支非常好的交响乐团,大概可以跻身世界前六。
“但我不想让你们只是听我说。一般情况是,那些有可能成为这里公民的游客在这里住上几天,感觉一下这里的生活。如果他们决定加入我们,我们就让他们参加一系列测试,这是我们的一道主要防线。三分之一的申请者会被拒绝,拒绝的原因通常不会对他们产生任何不良影响,对外界也没有意义。获准通过的人先回家去,有足够的时间让他们处理自己的事务,然后再回到我们这儿来。有些人在这个阶段改变了主意,但这种情况很少见,几乎都是出于他们无法控制的个人原因。我们的测试几乎百分之百可靠:那些通过了的人就是真正想来的人。”
“要是有人搬来之后改变主意呢?”简担心地问。
“他们可以离开,一点儿也不难。这种事发生过一两次。”
一阵很长的沉默。简看了看乔治,他一边沉思,一边用手搔着艺术圈十分流行的腮须。他们没有给自己断了后路,简也没有过分焦虑。聚居地看上去挺有趣,也不像她所害怕的那么怪异。孩子们也会喜欢这儿的,这一点很重要。
六周后他们搬了进去。单层的房屋很小,但他们的四口之家已不会再扩大了,所以也就足够使用。所有的代劳设施一应俱全,至少简不用担心会回到家务繁重的黑暗年代。不过,发现这里有个厨房时,她觉得有些困惑。在这种规模的社区里,人们通常会打电话给食品中心,等上五分钟就能收到他点的餐了。个性固然很好,但现在,简担心事情是否做得太过了。她闷闷不乐地寻思,是不是她不但要给一家人做饭,还得给他们缝制衣服呢?不过,她没在自动洗碗机和雷达测距器之间看到织布机,看来还不至于那么糟……
当然,房子的其他地方看上去光秃秃的,毫无修饰。他们是这里的第一家住户,要过一段时间这个崭新无菌的屋子才会变成温馨的人类住家。孩子们无疑会十分有效地加快这一进程。杰弗里不幸的牺牲品已经(简这时还不知道)在浴缸里断了气,全因为这年轻人不知道淡水和盐水的基本差别。
简走近没挂窗帘的窗户旁边,眺望整个聚居地。毫无疑问,这地方很美。房子地处一座小山的西面山坡上。小山高耸于雅典岛,再无任何竞争者与之匹敌。她可以看见在北面两公里外,一条堤道通向斯巴达,如一把薄刀分断水流。那多岩的小岛遍布火山锥形石,与自己这边宁静的景色形成巨大反差,有时让简觉得可怕。她很好奇为什么科学家会认为这火山不会再度苏醒,湮没周遭的一切。
一个人影忽忽悠悠上了坡,小心地走在棕榈树的阴影里,全然不管道路规则。这引起了她的注意。乔治开完了他的第一次会议回家来了。别再做白日梦了,去忙些家务事吧。
金属的碰撞声宣告乔治骑着自行车到家了。简不知道要等多长时间他们才能一块学会骑车。这又是一个料想不到的地方。岛上不允许开车,实际上也没有必要开车,因为最长的直线距离也不到十五公里。这里有几种公共服务车辆——卡车、救护车和消防车,都是严格限制的,遇到真正的紧急情况才能使用,速度限定在每小时五十公里以内。这让雅典居民们有了不少锻炼的机会,街上从不拥挤,也没有交通事故。
乔治草草吻了一下自己的妻子,往身边的椅子上一坐,轻松地出了一口气。
“嚯!”他边说,边擦着自己的脑门,“上山的时候其他人都赛过了我,看来人们都已经习惯了。我觉得我已经减了十公斤。”
“你这一天过得怎么样?”简关切地问。她希望乔治不至于太疲惫,还能帮她拆拆包。
“非常刺激。当然,我见到的人连一半都记不住,但他们都很高兴。话剧也如我所愿非常好。我们下周开始排练萧伯纳的《千岁人》,我来全盘负责布景和舞台设计。这下就改观了,不用那么十几二十个人告诉我,不能这么做那么做了。是啊,我觉得我们会喜欢这儿的。”
“自行车也不是问题了?”
乔治攒了攒气力才勉强笑了一下。
“不是问题,”他说,“过几个礼拜,我就不会在乎这么个小山坡了。”
他并不完全相信,但实际上的确是这样。过了不到一个月,简就不再惦记汽车了,她也发现一个人在自己厨房里能做出许多神奇的事情。
“新雅典”跟它借用名字的那个城市不同,它不是自然产生和发展的。聚居地的一切都出自精心的计划,是很多卓越人才经过多年研究的结果。一开始,它是一个公开的、反对超主的策略,如果说不是针对他们的力量,至少也是对其政策的蓄意挑战。最初,聚居地的发起者相信卡列伦会想办法挫败他们,但监理人几乎什么都没有做。他的反应出乎预料,反倒令人不安。卡列伦有的是时间,他也许准备拖延一下再做反击。或许他确信这个计划早晚会失败,用不着他采取什么行动。
很多人预言聚居地最终会失败。过去,早在那些社会动力学的知识诞生之前,就存在过不少热衷某种宗教或者哲学目标的社团。它们的死亡率的确很高,但有些存活下来了。新雅典的基础依托现代科学,保证其安全无虞。
选择一个岛屿建立聚居区有很多原因,心理层面的考虑也很重要。在全球航空运输时代,海洋已不再是一种自然障碍,但仍然能造成一种疏离感。再者,有限的土地面积也让聚居地不可能住下太多人。人口最高限定在十万,超过这个数量,一个小型而联系紧密的社会所固有的优势就会丧失。设立者的目的之一就是任何一个新雅典的成员都应该认识所有与之趣味相同的人,然后再认识余下人中的百分之一二。
新雅典计划的主要推动力来自一位犹太人。就像摩西一样,他没有来得及活着进入他的希望之乡,聚居地是在他去世三年后才建成的。
他在以色列出生,这是最后成立的独立国家,因而也是最短命的一个。那里感受到的国家主权终结的苦痛滋味,大概比任何地方更深,经历了几个世纪的奋斗才达成的梦想就这样失去了,的确令人难以接受。
本・所罗门不是极端狂热的人,但童年的记忆一定在不小的程度上决定了他日后付诸实现的人生观。他记得超主们到来地球之前世界的模样,他不想回到那个过去。像其他不少学识渊博、心地善良的人一样,他能够正面肯定卡列伦对人类所做的一切,但也对监理人的最终计划有些不满。他偶尔对自己说,尽管他们拥有超凡的智能,但是否有可能超主并没有真正理解人类,进而出于好意而犯下大错呢?有没有可能,出于对公正和秩序的无私热情,他们决意改变世界,却没有发现自己在摧毁人类的灵魂?
衰退尚未开始,虽然不难发现这衰退的最初征兆。所罗门并不是艺术家,但他具有敏锐的艺术鉴赏力,他知道,自己这个时代的艺术成就,无论在哪个领域都无法与前几个世纪相提并论,也许与超主文明碰撞造成的震荡消退后,一切又会回到正轨。但也有可能不会,而谨慎处事的人应该考虑实施保全策略。
新雅典就是这个策略。建成它花费了二十年时间,数十亿的资金——对于整个世界的财富来说,这点钱微乎其微。头十五年什么事儿也没有,一切都发生在最后的五年。若不是所罗门当初说动了一帮世界艺术名家,承认他的计划完美无瑕,那么整个工作就不可能完成。他们认同它,只是因为它迎合了他们内在的自我,而不是因为它对全人类有多重要。不过,一旦说服他们,整个世界也就唯命是从,给予道义和物质上的支持了。在艺术天才营造的壮观背景上,建筑家们铺开了他们的聚居区建设计划。
人类社会中的个体行为是无法预知的。但如果基本单位聚集到一起,一些规律就显现出来了。很久以前人寿保险公司就发现了这一点。谁也说不清某个特定时间内哪个人会死去,但这段时间的人口死亡总数却能够相当准确地加以预计。
还有其他更为微妙的规律,由二十世纪初维纳和拉沙维斯基等数学家首先发现,他们指出,经济萧条、军备竞赛的后果,社会团体的稳定性和政治选举等问题,都能用正确的数学手段加以分析。最大的困难在于变量太大,很多无法用数值项来表示。谁也不能画上几条曲线就下断言说,“这条线走到这儿就意味着战争”。谁也不能完全排除重要人物被暗杀、某项科学新发现的结果等等全然不可预知的事件,更别说地震和大洪水这种对众生和社会造成巨大影响的自然灾害了。
不过,借助一百年来耐心积累起来的知识,人类可以做很多事。要是没有大型计算机的帮助,这项事业就不可能实现。它在几秒钟内就能完成上千人的计算工作。聚居区计划最大限度地运用了这种先进技术。
即使如此,新雅典的奠基者也只能为他们珍爱的植物提供生长所需要的土壤和气候,但要使之开花结果,也许还办不到。就像所罗门自己说过的:“我们相信才华,但我们更祈求天赋。”有理由希望在这样集中的环境中会发生一些有趣的反应。很少有艺术家能够在疏离之中茁壮发展,相同趣味的思想碰撞才会激发出艺术的繁荣。
这种碰撞已经在雕塑、音乐、文学批评和电影制作行业产生积极的成果。但要判断后世的历史学者们是否能如奠基者们所期待的那样,重拾对人类往昔成就的自豪感,现在判断还为时尚早。绘画仍处于衰退中,这助长了那种认为静止的二维艺术形式毫无未来的观点。
非常明显的是——尽管对此还没有找到一个满意的解释——在聚居地最为突出的艺术成就中,“时间”起着重要作用。就连雕像也很少静止不变。安德鲁・卡尔森曲里拐弯的神奇作品会按照思维可以察觉的复杂图案慢慢变化,尽管观赏者不能完全理解。卡尔森宣称,他将上一世纪的抽象可动雕塑臻于极致,使雕塑和芭蕾结合为一体。这话多少也合乎实情。
聚居地的多数音乐实验十分具有自觉性,关心一种所谓的“时间跨度”问题。大脑能捕捉到的最短音符和它能忍受的最长音符是什么?调整音符或通过配器手段能够改变它的效果吗?对这种问题的讨论无休无止,辩论也不全是纯理论式的。其结果诞生出一批非常有趣的音乐作品。
不过,新雅典最成功的试验来自具有无限可能性的动画艺术。迪斯尼时代已经过去了一百年,这个媒体最具活力的领域仍留有许多未竟之业,就写实性的一面看,动画已经跟实际拍摄出的照片无法区别,让那些按照抽象路线发展动画的人更为不齿。
一批至今没什么作为的艺术家和科学家引起了人们强烈的兴趣——也引起了十足的警惕。他们就是追求“极度真实”的那组人。他们在电影发展史上的轨迹就是解释他们行为的线索。一开始,有了声音,而后,是颜色,接着,立体视法,再后来是全息电影。这条线把老式的“活动图画”变得越来越接近现实。一切的终点在何处?不错,最后的阶段就是观众忘记自己是观众,成为电影的一部分。这就需要刺激所有感知,可能还需要动用催眠术,但很多人认为这切实可行。达到这一目标,人类体验将获得极大的丰富,一个人可以成为另外任何一个人,至少短时间可以,他可以参加任何想象中的历险,真正的或是假想的。他甚至可以变成植物或动物,只要他可以捕捉并记录这些生物的感知印象。当“节目”结束,他获得的记忆就跟他实际生活中经历过的一样生动形象——实际上,已经无法同真正的现实区分开。
这种前景令人眼花缭乱。不少人觉得它实在可怕,希望整个行当最好垮掉,但他们心里明白,一旦科学宣称一件事情可能,它的最终实现就不可避免了……
这就是新雅典以及它的一些梦想。它希望成为那个旧雅典,不过是以机器取代了奴隶,以科学取代了迷信的旧雅典。但是,这个实验是否能够成功,还不能过早论断。
16
杰弗里・格瑞森这个岛民至今未对美学或者科学产生兴趣,尽管这是他父母的两项主业。他真心喜欢聚居地,完全是出于个人的原因。往任何方向走几公里都会见到海,而大海让他着迷。他年轻生命的大段时光在内陆度过,还没有习惯被大海环绕的新颖生活。他是个游泳好手,整天骑着车,跟着一群小伙伴,带着潜水蹼和面具去礁湖的浅水滩探险。一开始简对此不太高兴,后来她自己下潜了几个来回,不再害怕大海和海里的奇怪生物,也就依着杰弗里,任他随意玩耍了,唯一的条件是不准他单独下海游泳。
对这种变化表示欢迎的格瑞森家庭成员还有一位,就是那只漂亮的金毛猎犬费伊,费伊的主人本来是乔治,但它却跟上了杰弗里,两者难分难舍,白天在一块,要不是简坚决反对,他们俩晚上也睡在一起。只有杰弗里骑车出去时,费伊才留在家里,无精打采地卧在门前,鼻口伏在两只爪子上,用它那湿漉漉的眼睛幽怨地望着下面的路。这让乔治很是恼火,他在费伊身上花了大价钱,买了它,又精心维持它的纯正血统,看来只有等三个月后它生出下一代,他才能有属于自己的狗了。简倒不这么看,她喜欢费伊,认为每户人家养一条狗就足够了。
只有詹妮弗・安妮说不清自己是否喜欢聚居地。这倒也不奇怪,她还没有见过帆布小床的塑料围栏外面的世界,也从未怀疑过有这样一个世界存在。
乔治・格瑞森很少想到过去,他在忙着计划未来,忙着自己的工作和孩子的事。他的确很少想到多年前在非洲度过的那个夜晚,也再没有跟简提起过。双方默认避开这个话题,从那以后他们也没拜访过博伊斯夫妇,虽然三番五次收到他们的邀请。他们一年几次打电话给鲁珀特,编造些理由回绝他,最近他也就不再打搅了。他跟玛娅的婚姻却维持得很好,这让大家十分惊奇。
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让简完全丧失了涉足那些已知科学边界之外神秘事物的欲望。吸引她接近鲁珀特和他的实验的那种天真、不加判断的好奇,现在全都消失了。也许她已经相信了,不需要更多证据。乔治不打算问她,也可能是做母亲的操心事驱散了她脑子里的这类兴趣。
乔治觉得没必要为那些永远解不开的谜团操心。当然,有时候在某个静谧的夜晚醒来,他也会空想一番。他还记得在鲁珀特家屋顶遇到扬・罗德里克斯,记得跟这个唯一成功挑战超主禁令的人说过的那几句话。乔治想,自那次他跟扬交谈后,将近十年过去了,但对这个遥遥远去的旅行者来说,时间仅仅过了几天。超自然领域的任何东西都不如这个简单的科学事实更荒诞怪异。
宇宙广阔无边,但让他更害怕的不是这一事实,而是其内在的神秘。乔治本不喜欢深究这类事情,但有时他觉得,人类就像躲在一个隐蔽的游戏场里自娱自乐的孩子,隔绝于外部世界的残酷现实的侵扰。扬・罗德里克斯痛恨这种保护,所以他逃离出去,逃到无人知晓的地方。不过,在这个问题上,乔治发觉自己站在了超主一边,他不想面对科学之光照不到的那片无知的黑暗,无论那里潜藏着什么。
“怎么搞的?”乔治不快地说,“怎么我一在家,杰夫就总是跑这儿跑那儿。今天又是去哪儿了?”
简正停下手里的活,抬起头来。她正在编织,这是一种近期恢复的古老风俗,很是流行,这类风尚在岛上像一阵风,来得急,去得也快。编织热让岛上所有男人都穿上了花里胡哨的毛衣,白天太热,日落后穿上倒很合适。
“他跟几个朋友去斯巴达了,”简答道,“他答应晚饭前回来。”
“我本来要回来干活的,”乔治一边说,一边琢磨着,“可今天天气挺好,我想去游一会儿泳。你要我带什么鱼回来?”
乔治从未捉到过什么鱼,礁湖那儿的鱼更不好逮。简刚想说这些,就听见一种声音划破下午的宁静,甚至在这和平的时代听上去也让人胆战心惊,头皮发麻。
那是一阵警报声,声音传扬开来,将危险的信息从小岛的中心传到海上。
近百年来,在海底深处的茫茫黑暗中,压力一直在慢慢增长。虽然海底峡谷在几个地质年代前已经形成,备受折磨的岩石却从不打算安于现状。海水的重压打破了岩层维持的不稳定平衡,让它们无数次地开裂、移动。现在它们又准备移动了。
杰弗里沿着斯巴达狭窄的海滩探究那些满是岩石的水坑,他对这类地方充满好奇,研究起来没完。谁也不知道这里藏着什么稀奇古怪的动物,它们在此躲避太平洋席卷过来、最后撞向暗礁的层层巨浪。这儿简直是儿童的乐园,而现在都归他一人所有,他的伙伴全都往山上去了。
这一天宁静平和,一丝风也没有,连礁石远处一直传出的咕隆声也减弱了许多。烈日挂在半空,但杰弗里红褐色的皮肤已不太在乎被它炙烤了。
这儿的海滩是一段窄窄的条形地带,陡坡向下通向礁湖。透过澄澈的海水,杰弗里能看到海底的岩石,他已十分熟悉这里的地形,就跟在岸上一样。大概十米深的地方有一艘古老的纵帆船,它的龙骨覆满水草,侧翻的船底对着那个两百年前离开的世界。杰弗里和伙伴们经常来看这条残骸,希望找到什么隐藏的珍宝,但他们最后大失所望。找了很久也只找到一个上面爬满藤壶的指南针。
好像有什么东西一下子紧紧抓住了海滩,让它猛地抽搐了一下。震动很快就消失了,让杰弗里还以为那是他凭空想象出来的。也许是短时花眼了吧,四周的一切都在那儿好好的,没有一丝变化。礁湖上波澜不兴,天空宁静无云,毫无危险的征兆。但紧接着,非常奇怪的事情就发生了。
海水突然从岸边退去,比退潮还要快。杰弗里迷惑不解地看着,一点儿也不害怕。潮湿的沙滩露了出来,闪烁着阳光。他跟着后退的海水,想弄明白是什么奇迹为他开启了海底世界。现在,水面退得那么远,就连那残骸的桅杆都露了出来,指向空中,上面的水草失去了水的供养,毫无生气地挂在那儿。杰弗里快步向前,急于看到接着会出现什么奇迹。
这时他才注意到礁石的声响。他以前从未听过这种声音,停下脚步想弄清楚,他裸露的双脚慢慢沉入湿湿的沙土中。几米之外一条大鱼痛苦地打着滚,在做垂死挣扎,但杰弗里几乎没有注意到。他站在那儿,警觉地听着礁石那边的噪音越来越大。
这是一种吮吸的汩汩声,好像小河奔过狭窄水道发出的声响。这是大海的怨怼声,它不甘心丢下自己正当占有的领地,哪怕只是一小会儿。百万吨的海水泄出礁湖,流过珊瑚优美的枝枝杈杈,流过水下隐藏的无数洞穴,进入广阔无边的太平洋。
过一会儿,海水就会回来,它会很快,很猛。
几个小时后,一支救援队在一块被扔到离海平面二十米高处的巨大的珊瑚礁石上找到了杰弗里。杰弗里并没受到什么惊吓,只是因为自行车丢了有点儿难过。他还觉得很饿,部分堤道被毁,让他没法回家。找到他的时候他正打算游回雅典,如果海流不发生急剧改变,这办法一点儿不成问题。
简和乔治目睹了海啸袭击小岛的全过程。尽管雅典较低的地方破坏严重,但没有人丧命。地震仪只是在十五分钟前发出了警告,但这些时间足够所有人逃到安全的地方。现在聚居地已经开始清理创伤,进行恢复工作,搜集当时的各种见闻,这些传说会越变越可怕,以后好多年都会让人听得头发倒竖。
孩子给送回来的时候,简忍不住哭了起来,她以为孩子肯定被卷到海里去了。她眼睁睁看着那道顶着泡沫的黑色水墙由远方地平线呼啸而来,将斯巴达的底座整个压在一片喷溅的飞沫中。杰弗里可以平安逃脱,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杰弗里自己说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也没人感到奇怪。吃了晚饭,他安安稳稳躺在床上时,简和乔治凑到他的床边。
“睡吧,亲爱的,把这些都忘了吧。”简说,“没事儿了,一切都过去了。”
“可那挺好玩的,妈妈,”杰弗里说,“我一点儿也不害怕。”
“那就好,”乔治说,“你是个勇敢的小伙子,你很聪明,及时跑开了。我听说过这种大潮,很多人就是因为去看退潮的海滩才被淹死的。”
“我就是去看海滩的,”杰弗里承认道,“我不知道帮我的那个人是谁。”
“你是什么意思?没人跟你在一起。别的孩子都去山上了。”
杰弗里弄不明白了。
“可有个人告诉我快跑。”
简和乔治面面相觑,有点儿紧张。
“你是说,你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哦,快别烦他了,”简不耐烦地打断乔治,但乔治坚持问下去。
“我想把这事儿弄个水落石出。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这样,我正在沙滩下,那个破船旁边,听见有人说话。”
“说的是什么?”
“我记不清了,好像就是‘杰弗里,快往山上跑,待在这儿你会淹死的’。我肯定他叫我杰弗里来着,不是杰夫。所以,肯定不是我认识的人。”
“是男人的声音吗?声音是从哪儿来的?”
“离我很近。听起来像是男人的声音……”杰弗里迟疑了一会儿,乔治催他快说。
“然后呢?回想一下,比方说你现在正在海滩上,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声音不像我平时听人说话的那样。我觉得这个人一定很高大。”
“那声音只说了那些话?”
“是。我就开始往山上爬。然后又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你知道悬崖上的那条道吗?”
“知道。”
“我往那上面跑,因为这条道最近。这时候我知道发生什么事儿了,大浪在后面追过来了。声音也大极了。我看见路上挡着一块大石头,以前那儿没有石头,我越不过去。”
“可能是地震把它震下来的。”乔治说。
“嘘!接着说,杰夫。”
“我不知该怎么办,这时就听见那个声音又到跟前了。然后那声音说‘闭上眼睛,杰弗里,用手遮住你的脸’。好像要做什么好玩儿的事,我就用手遮住脸。接着闪过一道很强的光,我全身都能感觉到。我睁开眼睛,那石头不见了。”
“不见了?”
“就是,石头没了。我就接着跑,觉得脚底都快烧着了,那条小路烫极了,水冲过来的时候都嘶嘶响,但它已经追不上我了。我已经跑到山崖上去了。就这些。后来我发现自行车没了,回家那条路也断了。”
“别担心自行车,亲爱的,”简说,感激地捏了一下儿子的脸颊,“我们再送你一辆。只要你平平安安就好,我们不去管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然,这并不是真话。一离开儿子的房间,讨论即刻开始,也没有讨论出什么所以然来,却导致了两种后果。第二天,简就瞒着乔治带小儿子去看了聚居地的儿童心理医生。医生认真听杰弗里重复他的故事,杰弗里对陌生的环境一点儿也不害怕。这个毫无疑虑的患者接着去隔壁房间玩耍,但他拒绝了一个又一个玩具。这时,大夫宽慰地对简说:“他的检测卡上看不出任何智力失常现象。你应该记住他刚有过一次可怕的经历,完好地走了出来,没留下任何损伤。他是极有想象力的孩子,也许他相信他自己的故事。那么,就接受它好了,不要担心,除非再出现别的症状。一旦发生这种情况,请立即通知我。”
这天晚上简把结果拿给丈夫看。他并没有像她期待的那样放轻松些,她觉得这是因为他一直担心的是自己心爱的剧院遭受的损失。他只嘟囔了一句“那很好”,就坐到一边读最新一期《舞台和摄影场》去了。看起来他对整件事都没了兴趣,这让简很是恼火。
三周后,堤道重新开放的那天,乔治迫不及待地骑上自行车去了斯巴达。海滩上仍然到处是一块一块的珊瑚碎片,礁石本身也有一处开裂了。乔治心想,不知需要多长时间,耐心的珊瑚虫才能修复这个裂缝。
只有一条小路可以登上悬崖的正面。歇了一口气,乔治开始攀爬,岩石缝中嵌着不少干巴巴的海草,标识着上升的海水曾到达过的位置。
乔治・格瑞森长时间站在孤孤单单的小路上,看着脚下的一片熔化了的石头。他强迫自己相信那不过是早已死灭的火山的一次反常现象,但很快就放弃了这个自我欺骗的念头。他的思绪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一夜,他跟简参加的那个鲁珀特・博伊斯的可笑实验。没有人真正理解当时所发生的一切,可是乔治知道,这两起奇异事件以某种不可思议的方式相互联系着。起初是简,现在是她的儿子。他说不清自己是高兴还是害怕,只能在心底里默默地发出祈祷:“谢谢你,卡列伦,谢谢你的人为杰夫所做的一切。但是,我希望知道他们为何这么做。”
他慢慢走下海滩,一群白色的大海鸥围着他打转,它们在天上盘旋许久,也没见他投来一星半点食物,这着实惹恼了它们。
17
卡列伦的请求就像一枚炸弹,虽然自聚居地建成以来,人们就知道这事终有一天会发生。每人都清楚,这项请求象征着雅典事务的一个巨大危机,谁也不知道最后的结果到底是好是坏。
直到现在,聚居地一直我行我素,没有受到超主任何形式的干预。他们完全把它放在一边,当然,如果人类的活动不具颠覆性,不冒犯他们的行为法规,他们大多不管不问。聚居区的目的是否具有颠覆性还不清楚。他们是非政治性的,但他们在争取知识和艺术上的独立。谁知道这种独立会带来什么?超主可能对新雅典的未来比它的创立者们看得更清楚,他们可能不喜欢这样的未来。
当然,如果卡列伦想派一个观察员、检查员或者谁知道他怎么称呼的人来聚居地,大家也只能接受,没有任何办法。二十年前超主宣布他们废止了所有监视装置,人类用不着担心自己被人窥探了。但是,事实上这种仪器仍然存在,就是说如果超主想看,任何东西也瞒不过他们的眼睛。
岛上有些人欢迎他们来,认为这种访问是一个机会,可以弄清超主心理上的一个小问题,那就是他们对待艺术的态度。他们认为艺术是人类不成熟的失常表现吗?他们自己有任何形式的艺术吗?如果真有,这次访问的目的是否纯粹是美学意义上的?或者,卡列伦的动机并非如此简单?
围绕这些问题产生了无休止的争论,准备工作当然也在进行。人们对来访的超主一无所知,但人们设想他对文化有很强的理解力。至少可以做个试验,一帮学识丰富的精明人要看看他的各种反应。
目前的理事会主席是哲学家查尔斯・延・森,这是一个喜欢挖苦,但基本上讨人喜欢的人,年龄不到六十,算得上风华正茂,柏拉图会把他看作一位哲人政治家的典范,尽管森并不完全赞同柏拉图。他认为柏拉图严重歪曲了苏格拉底的思想。他是坚持充分利用这次访问机会的岛民之一,一心要让超主看到人类仍然具有充分的主动性,就像他断言的那样:人类还没有被“完全驯化”。
雅典的任何事情都有一个委员会来经办,这是民主手段的基本标志。确实,有人把聚居地定义为一套委员会的连锁系统,但这系统的运作基于社会心理学家耐心细致的研究,他们才是雅典的真正奠基人。聚居地社会不太大,其中的每个人都可以参与它的管理事务,成为真实意义上的公民。
作为艺术圈的领导人,乔治不可避免地成了接待委员会的成员之一。不过,这次他准备暗中操作,反其道而行之。超主打算研究聚居地,乔治也同样要研究一下他们。简对这种做法不太高兴。自打在博伊斯家那一晚以后,她就暗暗对超主怀有敌意,自己也说不出到底是为什么。她只希望尽可能少跟他们打交道,而小岛吸引她的主要原因就是因为它所期望的独立。现在,她担心这种独立已受到了威胁。
超主乘坐一架普通的人造飞行器到来,并没举办什么隆重的仪式,让那些打算看热闹的人大失所望。这位超主可能是卡列伦本人,谁也分不清超主哪个是哪个,他们全都像同一个模子做出来的拷贝。也许是由于某种不为人知的生物过程,他们才全都长成了这样的。
第一天过去后,岛民们也就不太注意那辆低声经过身边、到处游览的公务车了。对访问者的正确称呼是“赞扎尔特莱斯科”,这太难念了,为了方便大家很快就改称他为“调查员”。这名字取得实在恰当,因为他对统计数据很有兴趣,什么都想调查一番。
午夜后,查尔斯・延・森把调查员送回他的临时基地飞行器上,已经感到精疲力竭。调查员无疑要在飞行器里通宵工作,而此时接待他的人类则沉溺于睡眠这种天生的缺陷之中。
森回到家,太太正焦急地等待着他。夫妻二人感情甚笃,尽管他们有客人时,他戏谑地引用苏格拉底悍妻的名字,称呼她赞西佩;她也一直威胁说要一报还一报,酿一杯毒芹酒给他喝,幸好这种饮料在新雅典不像老雅典那么流行。
“结果还好吧?”她给丈夫端来饭菜,问道。
“我觉得还行,不过谁也说不准他们绝顶聪明的大脑在想什么。他很感兴趣,甚至赞美了几句。我顺便为没邀请他到咱们家来而道歉。他说他很理解,他也不想让自己的脑袋撞上天花板。”
“你今天给他看了什么?”
“聚居地的生计问题。一般来说我对这些事情挺厌烦的,可他却没有。你能想到的有关生产的问题,他一个个都问遍了,我们如何保持收支平衡,我们的矿产资源,我们的出生率,如何得到食物等等。幸好我让秘书哈里森跟着我,他准备了自打聚居地开创以来的所有年终报告。你真该听听他们交换统计数据。调查员借去了不少,我敢打赌明天见他的时候,他能把什么都背给我们听。这种智力表演真让人受不了。”
他打了个哈欠,心不在焉地吃了起来。
“明天应该更有意思一点儿。我们去中高等院校看看。到时候我们得问问他们那儿是什么情况,礼尚往来嘛。我想了解超主怎么培养孩子,当然,或许他们也有孩子吧。”
恰恰是查尔斯・森的这个问题没有得到回答,在其他问题上调查员都很健谈。他会以一种令人玩味的礼节回避一些让他棘手的质询,而后,又会出人意料地变得坦诚以对,信誓旦旦。
真正的私密接触是在他们离开聚居地引以为傲的学校,开车上路的时候。“为未来而训导这些年轻人的思想,”森博士说,“是一项重大责任。幸运的是,人类的适应性很强。只有极度低劣的教育会带来持久的损害。哪怕我的目标错了,这些孩子们也能够克服。你都看见了,他们十分快乐。”他停顿了一下,逗弄般地抬头瞥了一眼这位高大的乘客。调查员紧裹在一件反射出银光的外套中,这样一来,他的每寸皮肤都不必暴露在强烈的阳光下,森教授知道在深色的太阳镜后面,一双大眼睛在看着自己,毫无感情,或者有感情,但他永远不能理解。“我们培养这些孩子遇到的问题,我想,跟你们面对人类时遇到的问题很相似。你同意吗?”
“在有些方面是,”超主严肃地说,“在其他方面,也许更类似的例子可以在你们的殖民地国家的历史中找到。罗马和大英帝国也因此让我们很感兴趣。印度的情况就特别具有指导意义。我们与英国对印度的主要区别,在于英国人去印度并没有真正的动机,就是说,除了贸易或者为了对抗其他欧洲大国这种暂时利益,没有明确的目的。他们拥有这个帝国,却不知道拿它怎么办,也从来没有真正快活过,直到最后摆脱它。”
“那么,是不是时间一到,”森博士立刻抓住这个机会,问道,“你们也会摆脱你们的帝国呢?”
“我们会毫不迟疑。”调查员回答。
森教授没有接着问下去。这回答直截了当,毫无客套,让人有些不快,恰好这时他们也已到了大学校园,一群教职工已经等在那儿,等待用这个真实的、活生生的超主来磨砺他们的智慧。
“我们了不起的同行们已经对你解释过,”新雅典大学校长钱斯教授说,“我们的主要目的是让人们的思维保持敏捷,让他们得以发现自身的潜力。在这个岛以外的地方,”他的手势指示着世界其他地方,“我担心人类已经失去了主动性。有了和平,有了所需的一切,但就是没有见识。”
“但在这儿,当然……”超主插嘴说,语气很温和。
钱斯教授缺乏幽默感,自己也隐约感觉到了这一点,这时疑惑地扫了超主一眼。
“在这儿,”他接着说,“我们不被那种认为安逸有罪的古老观念所困扰,但我们认为被动地接受娱乐活动远远不够,每个岛上的人都有一个雄心大志,总结起来也很简单,就是做任何一件事,不管多么渺小,都要比其他人做得好。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能达到这一目标。但在这个现代世界,重要的是要有一个信念,是否实现并不那么重要。”
调查员看来不想发表什么意见。他已脱去了那件防护外套,但仍然带着深色眼镜,虽说屋里的光线已经暗了不少。校长怀疑戴眼镜是否出于某种心理需要,或者只不过是一种伪装。人们本来就难以看懂超主的心思,戴了这副眼镜就更没有指望了。不过,他好像并不反感那些多少有点儿挑战性的言论,也不反感人们批评他们对地球实施的相关政策。
校长正要继续发难,科学部主任斯佩林教授决定进入战斗,来个三方辩论。
“你们无疑知道,先生,我们文化的一大问题是艺术和科学的分野。我非常想听听你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你是否赞成‘艺术家都不正常’这样的看法?他们的作品,或者创作冲动来源于某种深层的、心理上的不满足?”
钱斯教授有意清了清嗓子,但还是让调查员抢了话头。
“我听过这样一种说法,说所有人在某种程度上都是艺术家,每个人都能创造些什么,尽管或许仅处于初级水平。比如昨天,我在你们的学校注意到,教学写生、绘画和雕塑时,重点放在自我表现上。创作冲动看来人人都有,就连那些注定要做科学家的人身上也有。所以,如果艺术家都不正常,那么每个人都是艺术家,我们由此可以得到一个有趣的推论……”
众人等着他把话说完。但超主懂得见机行事,适可而止。
调查员忍着听完整场交响音乐会,他那种气定神闲是许多观众做不到的。唯一迁就大众口味的是斯特拉文斯基的《圣歌交响乐》,其他节目全是激进的现代派作品。无论怎么评价节目的优劣,演出还是非常出色的,聚居地自夸拥有世界顶级音乐家,这倒不是信口雌黄。各个门派的作曲家为获得演出这一殊荣进行过激烈的争夺,尽管有些人怀疑这算不上什么荣耀,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超主很可能五音不全,根本听不懂音乐。
不过,音乐会结束后,人们看到赞扎尔特莱斯科特意找到出演作品的三位作曲家,称赞他们“具有伟大的独创性”。几个作曲家自然高兴,但退下台时表情里也有那么一点儿迷惑不解。
乔治・格瑞森在第三天才有机会见到调查员。剧院安排的不是一道大菜,而是各色拼盘——两出独幕剧,一个由世界著名演员演出的短剧,以及一个芭蕾舞片段。这次演出同样非常圆满,一位评论家曾预言“我们至少能发现超主会不会打哈欠”,这下落空了。事实上,超主还笑了好几次,笑的时机也正合适。
不过,说到底,谁也不能确信什么。他也可能对精彩的演出很投入,跟着表演的逻辑看下去,但这一切却完全没有触及他奇特的情感,就像人类学家加入原始人的祭祀一样。他适时发出的那几声笑,如期做出的几个反应,实际上什么也证明不了。
乔治一心想跟超主谈一次话,但到最后也没能如愿。演出结束后他们互相介绍了几句,然后这位访问者就溜之大吉,根本没有机会把他跟那些随从分开。乔治灰心丧气地回了家。就算他有机会,他也全然不知自己该说什么,但他相信自己肯定会转到杰弗里的话题上。可现在,机会没了。
糟糕的情绪持续了两天。调查员的飞行器在一声声相互尊重的承诺中离开,只等后果渐渐显现。没人想到要问问杰弗里,可这孩子却早就想好要说什么了,他在临睡觉前来到乔治身边。
“爸爸,你认识这个来看我们的超主吗?”
“认识。”乔治冷冷地回答说。
“他到我们学校来了,我听到他跟我们老师说话。我听不懂他说什么,可我能听出他的声音。大浪打过来的时候,就是他让我快跑的。”
“你能肯定吗?”
杰弗里迟疑了一会儿。
“不太肯定,可要不是他,就是另一个超主。我觉得应该对他说声谢谢。可他走了,对吧?”
“是的,”乔治说。“恐怕他已经走了。不过,我们还有机会的。去睡觉吧,做个好孩子,别再担心这事儿了。”
杰弗里好好地回了屋,詹妮也安顿好了,简回到乔治身边,坐在他椅子旁的垫子上,靠着他的腿。这种感伤的习惯让乔治觉得腻烦,但又不值得发脾气,他只是尽量把腿往回收了收。
“现在你对这事有什么看法?”简问道,声音有些疲惫,“你相信那是真的吗?”
“是真的,”乔治回答,“不过我们不该瞎担心。大多数父母遇到这种事都会觉得感激不尽,当然,我很感激。解释起来也许很简单。我们知道超主一直对聚居地感兴趣,无疑在用仪器观察着这儿,虽然他们许诺不再观察人类。或许他们正带着仪器巡视此地,恰好看见巨浪打过来。看到有人身处险境提醒一下,也很自然。”
“可他知道杰夫的名字,别忘了这一点。我们肯定受到了监视。我们有些特别之处,吸引了他们的注意。我在鲁珀特的晚会上就有所察觉。这不知怎么竟然改变了我们两个的命运。”
乔治同情地看着她,除了同情,别无其他。奇怪,一个人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变化这么大。他曾喜欢过她,她为他生了孩子,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但是,这个记忆模糊的、叫做乔治・格瑞森的人,对简・莫瑞尔这个褪了色的梦想还抱有几分情爱?他的爱现在已被一分为二,一边是杰弗里和詹妮弗,另一边是卡罗尔。他相信简还不知道卡罗尔,他希望在其他人告诉她之前,自己跟她说,只是一直没能腾出空来做这件事。
“也不错,他们实际上一直在照看并保护着杰夫。你不觉得这让我们自豪吗?也许超主为他筹划了远大的前程。真不知道他将来会是什么样子。”
他知道自己这么说是在宽慰简。他自己没什么可担心的,只是有点儿好奇,有点儿困惑。突然间,又一个想法袭上心头,也许他早该想到这一点。他机械地朝孩子的房间望了过去。
“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只监视杰夫。”他说。
调查员按时呈上他的报告,这场面真应该让那些岛民们好好见识一下。所有数据和记录都进入那台永远也填不满的计算机记忆存储器,这该是卡列伦背后隐藏的巨大能力的一部分,但绝不是全部。这台没有生命的电子大脑尚未做出结论之前,调查员就已经给出了自己的建议,要是用人类思想和语言加以描述的话,应该是这样的:
我们不需要针对聚居地采取行动。这是一项有趣的试验,但无论如何不会对未来产生影响。他们艺术上的努力与我们无关,也没有任何证据显示哪一项科学研究的方向具有危险性。
我按计划去看了看0号对象的学校档案,没引起他们的注意。相关数据已经附上,可以看出没有任何异常发展的征象。当然,我们知道,突变之前很少有什么先兆。
我还见到了目标的父亲,我的印象是他似乎很想跟我说话。幸好我回避掉了。毫无疑问他产生了一些怀疑,尽管他永远猜不到真相,也不能影响事情的发展。
我越来越为这些人感到惋惜。
乔治・格瑞森会赞成调查员的结论,杰弗里的确很正常。那不过是一个莫名其妙的意外,就像朗朗长空突然炸开一道雷电一样,让人一惊,但过后什么事儿都没有。
杰弗里就像任何一个七岁的孩子一样,精力充沛,充满好奇。只要稍作努力就能变得很聪明,但他没有成为天才的危险。有时候,简悻悻地想,杰弗里就好像依照那种男孩子的古典处方造出来的:“外面一层泥,里头闹嚷嚷。”这层泥巴到底是什么,还得等上很久,直到杰弗里那太阳晒黑的皮肤上慢慢积攒起来,才能看得清楚。
他变来变去,一会儿充满感情,一会儿又郁郁寡欢,一言不发或兴高采烈。他对父母并不偏爱哪一个,小妹妹的降生也没有引起他半点儿嫉妒。他的医疗卡片干干净净,从来没有生过一天病。不过,这个时代,这样的气候,这种情况也很正常。
不像其他孩子,杰弗里并没有很快厌烦父亲的陪伴,也没有尽量甩开他去找自己的同龄伙伴。他继承了父亲的艺术天分,这一点显而易见。刚学会走路他就成了聚居地剧院后台的常客,实际上,剧院已经把他当成一个小福星,为到访的戏剧和电影界名流献花,整套技巧练得相当纯熟。
杰弗里是个很平常的孩子。乔治带着他步行或是骑车在小岛有限的范围内闲逛时,一遍遍对自己重复着这句话。他们像以前世世代代的父亲和儿子那样交谈,而唯独在这个时代,父子之间有了更多的话题。杰弗里从未离开过小岛,但他能通过电视屏幕那个无所不在的眼睛观看周围的世界。他像所有聚居地居民一样,有点儿蔑视其他地方的人类。新雅典的人是精英,是进步的先锋。他们要把人类带到超主所及的高度,甚至更高。这当然不会是明天,但总会有一天……
他们从未想过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18
六周后,那些梦开始了。
在亚热带的黑夜中,乔治・格瑞森慢慢上浮,游向自己的意识。他不知道自己是被什么吵醒的,就这么迷迷糊糊地躺了一会儿,才发觉自己是一个人。简已经起床,悄悄进了孩子的房间。她在轻声跟杰弗里说话,声音太轻,他几乎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乔治从床上爬起来,也去了孩子的房间。乖宝经常需要大人晚上起来照看,这倒也平常,但通常喧闹一阵儿过后她也就接着睡了。乔治觉得这一次不一样,他不知道是什么让简如此不安。
儿童房间唯一的光亮是墙上的荧光图案发出的。借着幽暗的光影,乔治看见简在杰弗里的床边坐着,见他进屋便转过身来,轻轻地说:“别吵着乖宝。”
“怎么回事?”
“我知道杰夫需要我,我就醒了。”
这种就事论事的简单回答让乔治隐隐产生了某种预感。“我知道杰夫需要我。”你怎么知道呢?他感到奇怪,但嘴里只是问了一句:“他做恶梦了吗?”
“我不知道,”简说,“他现在看来没事儿了,但我进屋时他好像很害怕。”
“我没害怕,妈咪,”那弱弱的声音反驳,“可那地方真奇怪。”
“什么地方?”乔治问,“快告诉我。”
“那地方有大山,”杰弗里迷迷糊糊地说,“那么多高高的山,山上不像我见过的那样,没有雪,有些还着了火。”
“你是说那是火山吗?”
“不像。那些山整个都着火了,都是奇怪的蓝色火苗。我正看着,太阳升起来了。”
“接着说啊,你怎么不说了?”
杰弗里困惑地看着父亲。
“我有一件事情不明白,爸爸。太阳升得那么快,又那么大,颜色也不对,特别特别蓝。”
一阵长长的沉默,让人感到心里冷飕飕的。最后乔治平静地问:“然后呢,就这些吗?”
“就这些。后来我觉得一个人孤单单的,这时候妈咪进屋,把我叫醒了。”
乔治一只手捋着儿子乱蓬蓬的头发,另一只手揽紧披在身上的睡衣。他突然感到一阵寒意,感到自己是那样渺小。不过,这些在他对杰弗里的话里毫无流露。
“这不过是个梦罢了。你晚饭吃得太撑了。忘了这些,接着睡吧,好孩子。”
“好,爸爸。”杰弗里答应道。他顿了一下,然后若有所思地加了一句:“我想再试试去那儿。”
“蓝色的太阳?”卡列伦说。时间过去了不多几个小时。“这应该很容易辨认。”
“是的,”拉沙维拉克回答,“那肯定是阿尔法尼顿2号。硫磺山可以确认这一点。有意思的是时间比例的扭曲,星球转动得很慢,因此,他能够在几分钟内看到几个小时的事情。”
“你就发现了这些?”
“只有这些,除非直接询问那孩子。”
“我们不能这么干。任何事情都有其自然的轨迹,我们不必干预。如果他的父母来找我们,那时候我们倒可以问问他。”
“他们也许不会来找我们。等他们来的时候可能就太晚了。”
“我恐怕也没别的办法。有一件事情我们永远要记住,我们对这种事情的好奇心并不比人类的幸福更重要。”
他伸出手去,中断了连接。
“继续监视,任何结果都汇报给我。不要进行任何干预。”
杰弗里醒着的时候,就跟原来一模一样。乔治想,光是这一点也值得感恩戴德了。不过,他内心的担忧却在加深。对杰弗里来说,这就像是一个游戏,并没有吓着他。不管它有多怪,梦也仅仅是梦。在梦中的世界里他不再孤独,只有在第一天夜里那陌生的海湾隔开了他们,让他不由得朝简喊了起来。现在,他在眼前开启的宇宙里独来独往,一点儿也不感到害怕。
早上他们会问他夜里的事情,他就把能记住的都告诉他们。有时候他的话颠三倒四,结结巴巴,因为那些场面他从未经历过,甚至也超出了人类的想象力。这时他们就用些新词来启发他,给他看一些图画和颜色,提示他重新回忆,然后按照他的回答做些总结。他们常常弄不出什么结果,尽管杰弗里脑海里的梦境十分清晰、鲜明,只不过他无法传达给自己的父母。有些事情是那样清晰——
那是在空间之中,不是在星球上,周围没有山水环绕,脚下也没有大地支撑,只有天鹅绒一般的夜空中,满天星斗衬托着巨大的红色太阳,像颗心脏一样怦怦跳动着。
它硕大、纤薄,慢慢缩小,同时又亮了起来,似乎那永恒的火焰中又注入新的燃料。它变换着光谱色,最后几乎成了黄色,接着又变了回去,这颗恒星膨胀,变冷,再次变成边缘粗糙的、燃烧着的红色云团……
“典型的脉动变星,”拉沙维拉克急切地说,“在时间急剧加速中也能看到。我无法确定哪一颗,但与描述相符的最近一颗恒星是拉姆山德隆9号,也许它是法拉尼顿12号。”
“不论是哪颗星,”卡列伦回答,“他都离家越来越远了。”
“实在太远了,”拉沙维拉克说……
这就像是在地球上。蓝天上挂着白色的太阳,飞散的云朵预示暴雨降临。一座小山倾斜入海,暴风将大海撕成片片飞沫。但是,一切都是静止不动的,就好像雷电闪过的一瞬间凝固的画面。远远的地平线上有一种地球上没有的景象——一条条雾气形成的柱子从海面升起,越变越细,最后消失在云层之中。它们远在天边,相互间隔十分精确,它们太大了,不可能是人造的,但又那么规矩,也不像是天然的。
“那是赛德尼斯4号和黎明柱,”拉沙维拉克说,声音里充满敬畏,“他到达宇宙中心了。”
“不过,他才刚刚开始他的旅行。”卡列伦回答。
这颗行星完全是平的。巨大的引力很久以来将大山压到统一的高度,那些火气十足的年轻山脉,其高峰也高不出几米。不过,这里仍有生命存在,地表上无数几何形的图案在爬动,随时改变着颜色。这是一个二维世界,上面的生物也最多不超过一公分厚。
天空中的太阳远远超乎想象,连瘾君子最狂乱的梦也梦不到它。它热得不止是发白,它是徘徊在紫外光边际的白热化幽灵,炙烤着它的行星,上面若有任何活物会在瞬间殒命。紫外光炸裂开去,穿过那延展上百万公里远的气体和尘埃幕,放射出千万种颜色。地球的太阳与这颗恒星相比,苍白得就像一只正午时分的萤火虫。
“赫克桑纳拉克斯2号,在已知宇宙里不会有别的地方了,”拉沙维拉克说,“我们只有少数几艘船到过那里——它们从没有降落过,没敢冒这个险。谁能想到这种行星上竟然也有生命?”
“看来,”卡列伦说,“你的科学家们不像你认为的那样周到细致。如果那些——图案,它们有智能,跟它们交流起来倒会很有趣。真不知道它们懂得不懂得三维概念。”
这个世界全然不知什么是白天,什么是黑夜,什么是年月和季节。六颗颜色各异的太阳分享整个天空,因此,这里只有光色的变化,永远没有黑暗。相互抗衡的引力场冲来撞去,使它的轨道十分复杂,运行出奇形怪状的弧弧圈圈来,永远不走重复路线。在永恒的这一端,执掌天空的六个太阳所形成的布局结构瞬息万变,永远不会重复。
这里竟然也有生命。虽然行星可能在某一时段被中心的火球烧焦,而在另一段时间远离火球而冰冻起来,但智能生物却依然定居在此。巨大而多侧面的水晶体组成复杂的几何形图案,在寒冷的地带一动不动,整个世界开始再次变暖时,它们就慢慢沿着矿脉增长。纵使它们完成一个思想需要千年时间也无妨,宇宙还很年轻,时间在它们面前伸展而去,无休无止——
“我找遍了我们的所有记录,”拉沙维拉克说,“我们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对这种多个太阳的组合也不了解。如果它在我们的宇宙里,就算我们飞船飞不到它那儿,天文学家也应该发现它。”
“那么说,他已经离开银河系了?”
“是的。现在用不着等太长时间了。”
“谁知道呢。他只是在做梦而已。他醒来的时候,还是跟原来一样。这不过是第一步。等到开始变化时,我们就会知道要等多久了。”
“我们以前见过面,格瑞森先生,”超主声音低沉地说,“我叫拉沙维拉克。你肯定是记得的。”
“我记得,”乔治说,“我们在鲁珀特・博伊斯的晚会上见过。这我是不会忘的。我想我们应该再见一次面。”
“说说你为什么要求这次面谈?”
“我认为你已经知道了。”
“也许吧。但用你自己的话告诉我更好,对我们俩都有帮助。你可能觉得很奇怪,但我自己也想弄明白,因为从某些方面看,我跟你也一样毫不知情。”
乔治吃惊地看着超主。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点。他下意识里一直认为超主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他以为他们清楚杰弗里身上发生的事情,甚至可能就是他们干的。
“我想,”乔治接着说,“你们读过我给岛上心理医生的报告,知道那些梦的事。”
“是的,我们知道梦的事。”
“我不能简单相信那些梦出于一个孩子的想象。太难以置信,我知道这么说很荒唐,但我认为这些梦一定有什么现实基础。”
乔治急切地望着拉沙维拉克,不知会得到肯定还是否定的答复。超主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大而平静的眼睛看着他。他们几乎脸对脸坐着——这间屋子是专门设计用来会面的,它有两个层面,超主巨大的椅子比乔治的足足低了一米。这是一种友好姿态,请求会面的人一般都是心事重重,这样会让他们感到放松一些。
“开始的时候我们很着急,但并没有太过惊慌失措。杰夫醒来后一切正常,他的梦也没有妨碍什么。后来有一天——”他迟疑了一下,提防地看了看超主,“我们从不相信超然现象,我虽不是科学家,但我认为一切事情都有合理的解释。”
“不错,”拉沙维拉克说,“我知道你们看见了什么。我也在看。”
“我一直怀疑你们在监视。但卡列伦许诺说你们不再会用仪器监视我们了。你们为什么要破坏承诺?”
“我没有破坏承诺。监理人说人类不会继续受到监视。我们一直信守这个诺言。我监视的是你们的孩子,不是你们。”
乔治过了几秒钟才明白拉沙维拉克这话的含义。他的脸上慢慢失去了血色。
“你的意思是……”他紧抽了一口气,话也说不清了,只得再次开口,“那么,老天在上,你们觉得我们的孩子不是人,又是什么呢?”
“这个,”拉沙维拉克一板一眼地说,“正是我们想要弄清楚的问题。”
近来被称作乖宝的詹妮弗・安妮・格瑞森仰面躺着,两眼紧闭。她已经很久都没有睁开眼睛,可能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了,因为视觉对她来说已属多余,就像黑暗的海底那些具有多种感官的动物一样。她能感觉到周围的世界,事实上,感觉到的东西远远不止这些。
成长过程中某个无法解释的小把戏,让短暂幼年时代的一个映像留了下来。那曾经让她兴奋的小拨浪鼓嗒嗒敲击着,现在仍响个不停,在她的小床边敲出复杂多变的节奏。就是这种奇怪的切分节奏把简从梦里吸引过来,让她朝儿童房飞奔而去。但不仅仅是因为她听到了声音,才大声喊了乔治。
还有她所看到的东西,那只普普通通、颜色鲜艳的拨浪鼓在半米外独自悬空,没有任何支撑,一下下敲击着,詹妮弗・安妮躺在那儿,紧攥着圆嘟嘟的手指,脸上带着平静而满足的笑容。
她是后来才开始的,但她进步很快。不久就会超过哥哥,因为她需要忘却的东西要少得多。
“你们很明智,”拉沙维拉克说,“没有去碰她的玩具。我想你们不可能移动得了它。但你们要是真移动了,她肯定会生气的。”
“你的意思是,”乔治愁眉苦脸地说,“你们什么忙也帮不上?”
“我不想骗你。我们要研究,要观察,现在我们就是这样做的。但是我们不能干涉,因为我们不理解。”
“那我们怎么办?还有,为什么这事儿发生在我们身上?”
“它总得发生在什么人身上。你们也不例外,就像原子弹爆炸总是从第一个中子开始引发连锁反应。那个中子不过是偶然成为第一个的,任何其他中子也有可能,就像杰弗里,跟世界上的任何人一样。我们称它为全面突破。现在已经不需要保密了,我很高兴。从来到地球的那一天起,我们就一直等待这件事发生。完全说不上从何时何地开始,直到我们在鲁珀特・博伊斯家不期而遇。那时我就十分清楚,你妻子的孩子将成为第一个。”
“可是——我们那时候还没结婚。我们甚至连——”
“是的,我知道。但莫瑞尔小姐的头脑成了一条通道,虽然仅仅是一小会儿,当时任何人都尚未拥有的知识经过这条通道。这知识只能来自另一个与她密切相关的头脑,至于说那个头脑当时尚未诞生,这倒没有什么因果关系,因为时间远不是你所了解的那样。”
“我开始明白了。杰夫知道这些事——他能看到其他世界,可以说出你们从哪里来。简用某种方法得到了他的想法,虽然当时他尚未出世。”
“远远不止这些,不过我认为你离真相已经很近了。有史以来一直有那么一种人,他们具有无法解释的能力,可以穿越空间和时间。他们自己也不明白,所做的解释全是垃圾。我很清楚,那种东西我都读够了!
“但有种类似的东西很有启发意义,非常有用,它在你们的文学里一再出现。想象一下,如果每个人的头脑是一座大海环绕的小岛,每座岛看起来都是孤立的,而实际上它们的基底息息相连。如果海洋消失,岛屿也会消失,它们全都成为一整块大陆的一部分,不过,它们的个性也从此消亡。
“你们所称的心灵感应,跟这就有点儿相似。在适当的环境里,思想可以合并,分享相互的内容,再次分离时带走了这次经历的记忆。在最高级的形式里,这种能力不受时空的一般限制。这就说明为什么简能获取未降生的儿子的知识。”
这种惊人的说法让乔治陷入苦思,好一阵儿没有说话。整个图景慢慢变得清晰起来。这图景令人难以置信,但它有自己的内在逻辑,如果语言能够描述如此复杂难解的事情的话,也就能解释自从鲁珀特家那一夜以后发生的所有事情了。他现在发现,这也能解释简对超自然事物的好奇心。
“是什么原因促使这种事情发生呢?”乔治问道,“它会怎么发展下去?”
“这种问题我们无法回答。但是,宇宙中有很多族类,有些族类在你们甚至我们出现之前就早已发现了这种能力。他们一直等着你们加入进去,现在时间已到。”
“那么,你们在这其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呢?”
“或许你跟大多数人一样,一直把我们当成你们的主人。实际上不是这样的。我们只不过是守护者,以上面授予的职责行事。这个职责说起来很难描述,你或许最好把我们当成处理难产的接生婆。我们帮忙把新的、美好的事物带到世界上来。”
拉沙维拉克犹豫了一下,一时语塞。
“不错,我们就是接生婆,但我们自己无育无后。”
一瞬间,乔治感到一种悲悯之情,远超过他自己的那点儿不幸。这实在难以置信,可这又是真的。虽然超主的能力和智慧强大无比,却已陷入某种进化的死胡同。这是一种伟大而高贵的种族,几乎每一方面都强过人类,但他们没有未来,自己也十分清楚这一点。与此面对,乔治的问题顷刻间显得微不足道了。
“现在我明白了,”他说,“你们为什么要监视杰弗里。他就是这个实验里的小白鼠。”
“的确。但这个实验不是我们所能掌控的。并不是我们让它开始的,我们只不过在观察,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会干涉。”
是啊,乔治想到浪潮的那件事,他们绝不会让这么珍贵的样本给毁了。接着,他为自己感到羞愧:这种痛苦多么不值当。
“只剩最后一个问题了,”他说,“我们该怎么对待孩子们?”
“尽量多跟他们在一起吧,”拉沙维拉克语气温和地回答,“不久以后他们就不再属于你们了。”
世世代代,很多年龄不同的父母都听到过这句忠告,但现在它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威胁和恐怖。
19
接着,杰弗里的梦中世界与现实生活的界限就不那么清晰了。他不再去上学,简和乔治的日常作息也全被打乱,好像天快要塌下来一样。
他们躲着所有的朋友,似乎已经意识到很快就没有人会同情他们了。在某个行人稀少的宁静之夜,他们会一起到外面散步,走得远一点儿。他们二人比结婚后任何时候都更亲密,即将淹没他们的莫名灾难让他们再次紧紧结合在一起。
一开始,把熟睡的孩子留在家里外出还让他们感到内疚,但现在他们发现杰弗里和詹妮弗会用他们无法了解的方式照料自己。再说,超主也会照看孩子们的。这种想法让他们感到宽慰——他们并非独自面对问题,超主那双智慧、同情的眼睛也在彻夜值守。
詹妮弗睡着了——没有其他词语来描述她所进入的状态。从外表上看她还是个婴儿,可现在,那种潜在的能力围绕着她的感觉实在可怕,简连儿童房都不敢进了。
实在也没必要进去。曾一度是詹妮弗・安妮・格瑞森的这个实体尚未发展完毕,但即使它在沉睡的蝶蛹阶段,也已经能够为己所需操控环境了。只有一次简想喂喂它,但没能弄成。它有自己的时间和方式吸取滋养。
冰箱里的食物慢慢地、以稳定的速度消失着,可詹妮弗・安妮从没爬出过它的小床。
拨浪鼓的声音消失了,玩具被丢在了儿童房地板上,谁也不敢碰一下,怕詹妮弗・安妮还需要它。有时候她让家具移动,摆成奇特的图形,乔治也觉得墙上的荧光图案变得比以前更亮了。
它不捣乱。它不需要他们的帮助,不需要他们的爱。这不会持续太久的,在所剩的时间里他们死死守住杰弗里。
他也在改变着,但他还认得他们。他们一直看着从婴儿状态那飘忽不定的迷雾中长大的孩子,正在丧失他的个性,在他们眼前一小时一小时地消溶着。有时候他仍然跟他们说话,就像以前一样,谈他的玩具和他的朋友,好像并没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一样。但大多数时间他并不看他们,或者好像并不知道他们就在身边。他再也不睡觉了,可他们还是熬不住,不得不睡上一会儿,尽量少浪费所剩不多的时间。
跟詹妮不同,杰弗里好像不具有控制物体的超常能力。也许因为他已经长大一些,不需要这种能力。他的奇异之处在于他的精神生活,现在,梦只占了其中一少部分。他一连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双眼紧闭,好像在聆听什么别人无法听到的声音。他的头脑中涌进大量知识,不知来自何处,来自何时,这些知识很快就会压垮并摧毁这个半成型的、一度是杰弗里・安格斯・格瑞森的造物。
费伊坐在那里,用悲伤、迷惑的眼睛看着他,不知道自己的主人去了何处,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它的身边。
杰弗里和詹妮是全世界里最早开始的,但不久他们就不是独一无二的了。就像一种传染病从一块大陆快速蔓延到另一块大陆一样,这种变形影响到了全人类。十岁以上的孩童无一触及,而十岁以下的则无一逃脱。文明就此终结,有史以来人类所奋争的一切终告结束。几天之内,人类丧失了未来,人们心如死灰,求生的愿望也已破灭,因为他们的孩子已被掠走。
若是在一百年前恐慌在所难免,但现在,没有任何恐慌发生。整个世界变得麻木,大城市里一片沉寂。只有与生活息息相关的产业继续运作。就好像整个星球在服丧,在痛悼不再可能的一切。
然后,就像已被遗忘的年代做过的那次讲演,卡列伦最后一次对人类发话了。
20
“我在这里的工作就要结束了,”卡列伦的声音从上百万台收音机里传扬出来,“终于,在经历了一百年以后,我可以告诉你们它到底是什么了。
“有许多事情我们必须瞒着你们,来地球后的前一半时间我们就是隐藏着的。我知道,你们中的有些人认为没必要遮遮掩掩。你们习惯了我们的外表,你们无法想象你们的祖先见到我们时的反应,但至少会明白我们隐藏起来的初衷,理解我们有理由这么做。
“我们隐瞒的最大秘密是为什么我们到地球上来,这也是你们不停猜测的问题。我们直到现在才说出来,是因为这个秘密不属于我们,我们也无权揭示它。
“一个世纪前我们来到地球,把你们从自我毁灭的灾难中解救出来。我相信任何人也不会否认这个事实,但你们永远猜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自我毁灭。
“由于我们禁绝了核武器以及军械库越积越多的其他致命玩具,物质上灭绝的危险消除了。你们认为那是唯一的危险,我们也希望你们这么想,但事实上你们面临的最大危险完全是另一种性质的,它也不单单危及你们人类。
“很多星球也经历过核武器危机的十字路口,后来避免了灾难,走向了和平和幸福的文明时代,然后,却被一种他们全然不了解的力量彻底毁灭。在二十世纪,你们开始专心玩弄这种力量了,因此有必要采取行动。
“人类在这一整个世纪里慢慢接近这个深渊,甚至从没有意识到它的存在。只有一座桥梁可以穿越它,但很少有哪个星球的族类能在没有帮助的情况下发现这座桥梁。有些族类折返回去,因为还有时间避开危险,但也同时放弃了发展。他们的世界成了富足安逸的极乐仙岛,不再成为宇宙传奇的一部分。你们人类没有这种命运,或者说没这份福气,你们生命力太过强大,过不了那种日子。你们会纵身投入毁灭之中,将其他族类也一同带进深渊,因为你们永远也无法找到那座桥。
“我恐怕应该给你们打个比方才能把话说明白。许多我想告诉你们的东西,你们都没有语言或者概念与之对应,可悲的是,我们对这些东西的知识也残缺不全。
“为了便于理解,你们应该回到过去,找回那些你们的祖先十分熟悉,而你们已经忘却——实际上,是我们有意帮助你们忘记的东西。我们居留在此就是基于一个巨大的骗局,你们还毫无准备,不知如何面对这个隐藏的真相。
“在我们到来的几个世纪前,你们的科学家揭开了物质世界的一些秘密,物理学的世界,带领你们从使用蒸汽能量过渡到使用原子能。你们放弃了迷信,科学成了人类信仰的唯一宗教。这是占少数的西方人带给余下所有人的礼物,它摧毁了其他所有信仰。我们到来之际,残余下来的宗教信仰也已濒临死亡。科学,人们感到它是解释一切的万应良药,没有不被它划入领地的力量,也没有它解释不了的现象。宇宙的起源或许永远存疑,但后来发生的一切都逃不脱物理学的定律。
“但是,你们的神秘学家们虽被自身的错觉所迷惑,却也窥见了部分真理。思想具有力量,而有的力量则超越了思想本身。你们的科学从不把它完整列入自己的框架内,除非先把它全盘碾碎。无以计数的奇怪现象世代流传,镇妖驱魔、心灵感应、先知先觉等等,你们统统假以名目,却一直无法解释。一开始,科学对它们不予理睬,甚至否认它们的存在,罔顾五千年以来的各种证据。但它们的确存在,任何一个完善宇宙的理论,都必须解释它们。
“二十世纪的前半叶,你们有几位科学家开始研究这类事件。他们不知道自己在捣弄潘多拉之匣的锁匙,可能会被他们放出来的能量将超过原子弹所带来的危险。物理学家只能毁灭地球,而精神物理学家则有可能将混乱散布到其他星体。
“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我无法解释你们体现出来的威胁的全部特征,它对我们来说不是威胁,因此我们对它并不了解。就让我们这么说吧,你们可能变成心灵感应术的肿瘤、一种恶性的心理,它必将溃烂,并毒化其他更高级别的智慧。
“我们因此被派到地球来。我们阻断了你们各种文化层面的发展,着重检查了所有关乎超自然现象的严肃性尝试。我十分清楚,从我们两者文明相对照的角度看,我们这么做也抑制了所有其他形式的创造性成就。但这属于次生效应,并不重要。
“现在我要告诉你们一些事情,你们可能会非常吃惊,也许根本不会相信。所有这些潜能,所有潜在的力量,我们并不具有,也不理解它们。我们的心智大大强过你们,但你们的头脑里总有一些东西在躲避着我们。自从来到地球我们就开始研究你们,我们学到了许多东西,还会学到更多,不过,我怀疑我们是否能够发现所有真相。
“我们两个种族之间有很多相同之处,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会被选中来完成这项任务。但是在其他方面,我们各自代表着两种不同的进化结果。我们的头脑到达了它们发展的终点。你们头脑目前所处的状态也一样。但你们可以跳跃到下一个阶段,这就是我们之间的不同之处。我们的潜能已经消耗完了,而你们的还未被利用。这些潜能与我上面提到的力量联系着,究竟通过什么方式,我们并不理解,它正在你们的世界里觉醒。
“我们让时光倒转,让你们原地踏步,以便让这种能力发展,直到流入为它们准备好的渠道。我们改善你们的星球,提高你们的生活水准,带来公正与和平——既然不得不干预你们的事务,这些事情就是我们无论如何都要做的。但所有这些巨大的改变转移了你们对真相的注意力,因而对我们的意图大有助益。
“我们是你们的守护者,仅此而已。你们肯定想知道我们的种族在宇宙体系中的地位,我们高于你们,但在我们的上面也有某种东西,利用我们完成自己的意图。我们从未发现那是什么,尽管多年来我们一直被当作它的工具,从来不敢违抗它。我们一再得到指令,被派到某个文明之花刚刚开放的世界,引领着它走入一条我们无法跟随的道路——也就是你们正在走的这条路。
“我们一次次研究我们被派来培养的这一发展进程,希望从中学到一些知识,逃脱我们自己的局限。但我们仅仅窥见真相的模糊轮廓,你们把我们称作超主,你们不知道这个头衔有多讽刺。这么说吧,我们之上还有超智,使用我们就像陶工使用他的转盘,而你们的种族就是转盘上正在塑形的泥巴。
“虽然这仅仅是假设,但我们相信,超智在成长壮大,正在扩展它对宇宙的力量和感知。现在,它可能是各种族的集合体,很久以前它就摆脱了物质的束缚,成了一种智能的意识,无所不在。当它知道你们快要准备好的时候,便把我们派到这儿来行使它的指令,协助你们进行眼前这次转变。
“你们人类所有早期的变化经历了无数时代。但这一次是思想而不是肉体上的变形。按照进化的标准,它应该是一种巨大而迅猛的变化。它已经开始了,你们必须面对这一事实:你们是最后的地球人。
“至于这种变化的性质,我们只能告诉你们一点点。我们不知道它从何而来,也不知道当超智判断出时机成熟时,使用了什么样的触发脉冲。我们只发现了其中一点,那就是它总是从一个单独个体——某个孩子身上开始,然后爆发性地蔓延开,就像围绕饱和溶液中的第一个核子而形成的结晶体一样。成年人不会受到传染,因为他们的头脑已经形成了固定模式,无法改变。
“几年后一切都会过去,人类将会一分为二。没有回头路可走,你们所知的世界也没有未来,你们所有的希望与梦想现在就要结束。你们给予继承者以生命,可悲的是你们永远理解不了他们,甚至永远无法跟他们的思想沟通。实际上,他们不再拥有你们所知的那种思想,他们将成为单独的实体,就像你们是无数细胞的综合体一样。你们将不再认为他们是人类,那你们就对了。
“我应该告诉你们这些,让你们知道如何面对。几小时后,决定性时刻就要降临。我的任务和责任是保护那些我受命保护的人。尽管他们的能力正在觉醒,他们可能被周围的人群摧毁掉,是的,甚至他们的父母发现真相时也可能毁掉他们。我要把他们带走,出于保护而把他们隔离起来,这也是在保护你们。明天我的飞船开始疏散行动。如果你们想要干涉,我也不会怪罪你们,只是那样的行为毫无意义。比我还要强大的能力正在醒来,我不过是它的一件工具而已。
“然后,我要如何对待你们这些活下来已经完成了各自角色的人呢?最简单也最仁慈的方案就是,毁掉你们,就像你们自己会毁掉受了致命伤的宠物一样。但我不能这么做。你们将在剩下的若干年中选择自己的未来。我希望人类清楚自己的一生没有虚度,安然长眠。
“你们带到世界上来的人会成为完全的异类,它不会继承你们的任何欲念或愿望,只会把你们最伟大的成就当作幼稚的玩具,虽然那些东西很是奇妙,是你们创造了它们。
“我们的种族被遗忘以后,你们的一部分还会存在。因此,不要谴责我们不得不做的这些事。记住,我们永远羡慕你们。”
21
简在此之前曾以泪洗面,但现在已经不再哭泣了。小岛在残酷无情的阳光下泛出金黄色的光芒,飞船渐渐飞进视野,出现在斯巴达的双峰之上。她的儿子不久前在这个岩石遍布的小岛上奇迹般地逃过一劫,她现在已经完全明白那奇迹是怎么回事了。有时候她想,要是当时超主只是站在一旁,让他听任命运摆布是不是更好呢?她能够面对死亡,她也曾面对过死亡,那是一种自然规律。可是现在这样比死亡更陌生,更无法改变。在这一天以前,总是有人死去,但人类还是能延续下来的。
孩子们一声不吭,一动不动。他们三五成群散乱地站在沙滩上,相互之间毫无兴趣,也不留恋他们永久告别的家。不少人怀里抱着孩子,他们太小,自己还不能走,也许他们不愿显示自己具有那种力量,走路已经全无必要。可不是嘛,乔治想,如果他们能够移动死沉沉的物件,就能移动自己的身体。为什么超主的飞船要把他们统统收走呢?
这些都无关紧要了。他们要走了,是他们自己选择了走上这条路。乔治记起了那个让他感到讽刺的画面,很久以前,自己在什么地方看过一部老掉牙的纪录片,就是关于这类出逃的。那是在一战开始的时候,或许是二战吧。一列列满载儿童的火车缓缓驶离面临战火威胁的城市,留下了他们的父母,其中很多孩子再也无法与他们相见。没什么人哭,有的孩子困惑不解,紧张地抓着自己小小的行囊,但大部分孩子都带着急切的表情,期盼着一次了不起的历险。
不过,这种比较并不恰当。历史永远不会重复。这些离开的已经不再是孩子,谁知道他们变成了什么。这一次,也不会再有重聚的一刻。
飞船沿着水边降落,深深陷入沙滩之中。巨大的弧形面板向上抬起,舷梯像一根根金属舌头,同时向沙滩伸展下来,步调协调完美。原本分散着的、一个个难以描述的孤单人形现在开始聚拢,集合成群,就像通常人们聚成一群那样。
孤单?他怎么会有这种念头?乔治想。他们不可能感到孤单了。只有单个的人才会孤单,而且只有人才会。当屏障终于落下,人的个性殒灭时,孤独也会消失,就像无数个雨滴汇入海洋。
他感到简握紧了自己的手,情绪突然激动起来。
“看哪,”她小声说,“我能看见杰夫,他在第二个门那儿。”
离得很远,实在无法确定,再加上眼中含泪,让他看不清楚。但那一定是杰弗里,乔治现在可以认出自己的儿子了,他的一只脚已经迈上了金属舷梯。
杰弗里回头向后望着。他的脸只是模糊的一团白色,从这个距离看不出脸上有任何表情,也看不出对留下这一切的任何记忆。乔治甚至不知道杰弗里是不是偶然回了一下头,不知道在这最后时刻、他还是他们儿子的时候,他是否知道他们站在这儿看着他离开,进入那片他们永远无法进入的天地。
大门开始关上。这时,费伊扬起头来,低沉地哀号了一声。它用一双清澈而美丽的眼睛看着乔治,乔治知道,现在它失去了主人,没人再跟他抢费伊了。
对那些剩下的人来说,道路很多,但目的地只有一个。有人说:“世界仍然美丽,我们总有一天要离开它,何必急于启程?”
但那些把未来看得比过去更重的人则失去了生命的全部意义,不打算留下。他们听从本性,独自或者与朋友一道离开了。
新雅典也是如此。小岛在烈火中诞生,又在烈火中选择了死亡。那些希望离开的人离开了,但大多数人留了下来,在他们梦想的碎片中迎接终结的到来。
谁也说不清到了什么时候。夜里静悄悄的,简醒了过来,躺在那儿望着天花板投下的幽灵般光影。过了一会儿,她过去抓住乔治的手。他总是睡得很沉,但这次一下子就醒了。他们没有说话,已经没什么想说的了。
简不再害怕,甚至也不难过了。她已经超脱了情感,心如止水。但仍有一件事情要做,她知道再不做就没有时间了。
两人还是一言不发,乔治跟着她穿过静静的屋子。他们踩着工作室屋顶射进来的斑斑月光,就像那些影子一样静悄悄地移动着,最后走进空空的儿童房。
这里的一切毫无变化。乔治仔仔细细画在墙上的荧光图案仍在发出淡淡幽光。那个曾属于詹妮弗・安妮的拨浪鼓还扔在那儿,而她的心智已经远遁他乡,遥不可及。
她留下了她的玩具,乔治想,但我们自己的要随我们一起走。他记起法老王那些尊贵的孩子,五千年前他们带着玩偶和珠子一道入土安葬,现在也要这样。他对自己说,不会有人喜欢我们这些珠宝,我们要随身带走它们,与它们再不分开。
简慢慢转向他,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搂住她的腰,曾有过的爱意再度涌上心头,很微弱,却又十分清晰,就像远处的大山传来的回声。那些该对她说的话,现在说已经太晚,他为自己的谎言而愧疚,更对往日的漠然而悔恨。
这时,简轻轻地说了句“再见,我亲爱的”,用胳膊搂紧了他。乔治来不及回答,但在这最后的一刻,他还是感到了一丝惊奇,惊奇她是如何知道这一刻已经到来。
在岩石内部的最深处,一片片铀板开始聚拢,寻找它们从未完成过的组合。
小岛也站起身来迎接黎明。
22
超主的飞船滑翔穿过船底座的中心,留下一条光闪闪的流星尾迹。它在飞经地外行星时便急剧减速,但在火星附近时仍接近大半个光速。太阳周围的巨大引力场慢慢吸收它的动能,星际航行的巨大能量偏离出去,在飞船后面燃起百万公里长的天火。
扬・罗德里克斯回家了,他的年龄增长了六个月,而地球已经过了八十年。
这一次,他已经不再是躲在秘密小舱里的偷渡者了。他站在三名驾驶员身后(他很奇怪为什么需要这么多驾驶员呢),看着控制室上方巨大的屏幕上的图案来来去去。它们的形状和颜色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他估计这些图案是在传递信息,要是在人类设计的舰船上,大概会用仪表盘或指针之类表达吧。不过有时候屏幕上会显示周围的星场,他希望地球快点儿出现。
他花费巨大努力才逃离地球,但现在能回家却让他高兴。他在这几个月里成长起来,见识了那么多,旅行了那么远,让他对自己熟悉的世界感到厌倦。他现在明白为什么超主把人类隔绝起来,不让他们进入太空。人类还要经历漫长的路,才能参与到他亲眼见过的那种文明之中。
尽管内心不愿接受,他也必须承认人类不过是种低等动物,被超主这些看守圈养在一个偏远的动物园里。大概启程离开时,温达腾对他说的那句意味深长的告诫就是这个意思。“这段时间地球可能发生了很多事情,”这位超主说,“再次见到时,你或许会认不出它的。”
或许吧,谁知道呢。扬想,八十年的时间很长,尽管他还年轻,适应力强,有可能也理解不了所有的变化。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人们一定想听听他的故事,了解他所看到的超主文明到底什么样。
如他所料,超主们对他不错。去的路上他什么都不知道,那剂针药让他睡了一路,醒来时飞船已经进入了超主的星系。他爬出自己奇特的隐蔽所,欣慰地发现并不需要氧气设备。空气十分浓重,但呼吸起来并不费力。他发现自己是在飞船巨大的货仓里,这里遍布着红色的灯光,四周堆放着无数的包装箱和各类辎重,跟飞机、货轮的船舱一样。他费了将近一个钟头才找到控制室的通道,把自己介绍给飞船乘员。
他们并不吃惊,这倒让他大感困惑。他原本知道超主喜怒不形于色,但还是期待能获得某种反应。什么反应也没有,他们继续做他们的事,看大屏幕、捣鼓操控台上无数的键钮。就是在那时,他看见大屏幕上闪现的星球一次比一次大,才知道他们正在降落,但感觉不到任何移动或者加速,引力十分稳定,他判断这引力大概只有地球上的五分之一。推动飞船的巨大力量被十分精确地抵偿掉了。
继而,三个超主一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看得出旅行就此结束。他们没对这位乘客说一句话,互相间也没说什么,其中一个朝他招手让他跟上他们,扬这时才恍然大悟:他早该想到在卡列伦那长长补给线的这一端,很可能没有一个人能听懂英语。
大门在他急切目光的注视下拉开,他们在注视着他,一脸严肃。这是他生命中的辉煌时刻:他是第一个地球人,看到这个被另一个太阳照耀的世界。NGS 549672上唯一的光射入飞船,超主的星球就在眼前。
他期待着什么?他说不清楚。巨大的建筑、座座高塔直冲霄汉的大城市、各种超乎想象的机器——这些并不能让他感到惊奇。可他看到的,却是一片毫无特色的平地,地平线离得很近,很不自然,打破这个线条的是另外三艘超主的飞船,距离也只有几公里。
瞬息间扬感到一阵失望。接着他耸了耸肩膀,觉得这倒合理,太空港就该建在这种偏远无人的地方。
这里有点儿冷,但也不是冷得受不了。又大又红的太阳低低靠着地平线,它的光线对人眼来说算是充足。扬想,也许不久自己就要怀念绿色和蓝色了。然后,他看到了那个巨大的、极薄的月牙,像一张大弓一样挂在太阳旁边。他注视了很久,才发现自己的旅程尚未结束。那才是超主的世界,而这里应该只是它的卫星,只是飞船起降的基地。
他们把他带到一条跟地球上的飞机差不多的飞船上。他觉得自己就像个俾格米小侏儒,爬上巨大的座椅,努力透过观察窗看着正在接近的星球。
这段旅程很短,星球在下面展开,但他来不及看清太多细节。快到家了,超主动用了某种星际动力,让他们在转瞬之间便穿进了厚厚的、被云朵裹住的大气层。舱门开启,他们走进一个拱状舱室,头顶没有任何入口的痕迹,可能他们刚一进入,屋顶就随后合上了。
扬在这幢建筑里整整呆了两天。他是个意外之物,没别的地方安置他。更糟糕的是,这里没有一位超主懂英语,交流全无可能,扬痛苦地发现,跟外星人打交道完全不像小说里描写的那么简单。手语依靠的是手势、表情和肢体姿势,而超主对它们的理解和人类毫不相同。
要是会说他的语言的超主全都去了地球,那就更麻烦了。扬这样想道。他只能期待,最好有某个科学家,某个研究外星人的专家来管他的事!难道他就那么不重要,谁都懒得搭理吗?
他根本无法走出这幢建筑,那扇大门的控制开关在哪儿根本看不见。超主一走近,它就自动打开。扬也如法炮制,试着举起点儿什么东西来控制开关光束,也试过其他想得出的办法,最后均告失败。他想,石器时代的人要是迷失在现代都市的大楼里,应该也是这般无助吧。有一次他尝试跟在一个超主身后出去,立刻被轻声嘘了回来。他怕惹恼他的主人,没敢再坚持下去。
在扬快要绝望的时候,温达腾来了。这位超主的英语说得很糟,语速又快,但他的进步却颇为神速。过了几天,他们就尽可以谈论任何不涉及专业词汇的话题了。一旦温达腾接管了他的事,扬也就不怕了。但他并没有机会做他想做的事情,全部时间都用在跟一些超主科学家会面上了,他们急于用各种复杂的仪器做一项项莫名其妙的测试。扬很害怕那些仪器,他被一个类似催眠机之类的东西测过以后,一连好几个小时都头疼欲裂。他十分愿意配合,但不知道这些专家是否发现他无论脑力还是体力都有局限。他花了很长时间才让他们明白,自己每隔一定的时间都要睡觉。
在这种调查的间歇,他得以短时间窥见一下市容市貌,发现要是他在这里转上一圈,实在是既困难又危险。街道实际上是不存在的,也没有地面交通。这里是飞行生物的天下、不惧引力者的家园。一忽儿是毫无警告、突然置身于几百米落差的沟壑边沿,令人眩晕,一转眼又看到房子的唯一入口却是高高开在墙上的一个洞,林林总总,让扬觉得这个有翅膀的种族在心理上与地球上的动物有着本质的区别。
看着超主们像大鸟一样,缓慢而有力地摆动那巨大的羽翼,穿梭在他们的城市的高塔之间,扬觉得奇怪,也发现了一个科学疑点。这是一个较大的行星,比地球要大,但它的引力较低,可为什么它的大气密度这么大呢?他问过温达腾后发现自己差不多猜对了,这并不是超主原来的星球。他们原在另一个小得多的星球上进化成型,然后征服了这个星球,改变了它的大气和重力。
超主的建筑黯淡无华,只强调功能性。扬没见到任何装饰物,上面没有任何不具备功用的东西,尽管他理解不了它们的用途。一个中世纪的人见到这红光遍布的城市和里面来来往往的生物,必定认为自己来到了地狱。就连扬这个既好奇又具有科学洞见的人,也时常感到自己濒临一种无法解释的恐怖。当周围没有任何熟悉的参照物时,再冷静、再有智慧的头脑也会彻底垮掉。
有许多东西他无法理解,温达腾不能,或者不想给他解释。当空划过一道道闪光,不断改变着形状,快得让他几乎察觉不到,这究竟是什么?是一种巨大的令人生畏的实物,或者是什么花里胡哨、无关紧要的东西,就像往日那些百老汇的霓虹标志?
扬同时意识到,超主的世界里充满各种声音,只是他无法听到。偶尔他能捕捉到声谱中的某种复杂节奏,起起伏伏,太高或者太低时就消失在了听觉范围以外。温达腾看来不能理解扬所说的音乐是什么东西,所以也不能把这个问题解释得让扬满意。
城市不太大,肯定要比全盛期的伦敦或者纽约小得多。按温达腾的话说,整个星球有几千个这样的城市,每座城市都有特定的用途。地球上或许只有大学城与之相仿,只不过这里的专项化程度更高。扬很快发现,这一整座城市都是专门研究各种外星文化的。
最初几次扬离开光秃秃的单人房外出,温达腾带他去过一次博物馆。置身于这样一个他完全理解其功能的场所,让扬得到了巨大的心理满足。除了规模不同,这座博物馆跟地球上的一模一样。他们花了好长时间才到那儿,稳稳地降落在一个巨大的平台上,那平台就像一个活塞,在一个不知有多长的气缸里面垂直运动。看不见任何控制按钮,开始加速和下降停止都能清楚感觉到。看来超主没有把引力场抵偿装置浪费在日常方面。扬怀疑整个世界的内部都是这样一个个的深洞——为什么他们要限制城市的大小,不是向外扩展,而是向下打洞呢?这又是一个无法解开的谜。
就算花上一辈子也看不完那些巨大的展厅。到处是从各个星球带回来的战利品,一种又一种文明的发展成果,多得超乎扬的想象,只是没有时间多看。温达腾小心地把他放到乍看像某种装饰的条状地板上,但扬想起来这里是没有任何装饰物的,就在这时一个看不见的东西轻轻抓住了他,推着他前进。他以每小时二三十公里的速度经过一个个巨大的展柜和一个个不可思议世界的全景图。
用这样的方法看展馆完全不会疲劳,任何人都不用走路了。
又走了几公里,扬的引路人又抓起他来,巨翅猛地一扇,一下子把他带出了驱动他们前行的莫名之力。面前是一个半空的大厅,充溢着熟悉的光线,自从离开地球后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光。那光很弱,不会刺激超主那敏感的眼睛,但那无疑就是太阳光。他不能相信如此简单、平凡的东西竟能唤起他心中的怀念之情。
不错,这正是地球展厅。他们走了几米,走过一个美丽的巴黎模型,走过一个东拼西凑的几千年的艺术珍品组合,又走过现代计算机和旧石器时代的斧子、电视机和亚历山大的希罗发明的汽轮机。接着,一道大门在面前打开,他们走进了地球展厅主管的办公室。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一个真正的人类吗?扬想知道。他去过地球吗?还是像其他归他管辖的星球那样,他根本就不知道它们在哪儿?他自然既说不了,也听不懂英语,温达腾不得不为他们当翻译。
扬在这儿待了几个钟头,超主们在他面前展示各种地球上的东西,让他对着录音装置说话。很多东西他都不认识,让他觉得丢人。他对自己同类及其成就非常无知。超主凭借他们的超凡智力,是不是能够真正掌握人类文明的全部内容呢?
温达腾带他沿另一条路线离开博物馆。他们又在巨大的拱状走廊里毫不费力地漂游起来,不过这次他们看到的不是心智的作品,而是大自然的创造。扬想到了萨利文,就是让他拿命换,他也会愿意来这儿,看看这上百个世界上进化造就的奇迹。不过他想到,萨利文或许已经死了。
突然间,他们进入了一个画廊,它高高落在一个直径大概有一百米的圆形大厅之上。跟别的地方一样,这儿也没有防护栏,扬迟疑着不敢靠近边沿。不过,温达腾站在最边上,平静地望着下面,扬也就小心移步,跟在他身后。
下面不过二十米就是地板,这算很近很近了。后来,扬才明白他的向导并不想吓唬他,反倒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当时扬大叫一声,往后一跳离开画廊的边沿,本能地躲着下面的东西。直到那呼喊的回声在稀薄的空气中散尽,他才敢再往前走。
它不是活的,当然不是,但他看到它第一眼时可不这么想,他给吓慌了。它在直勾勾向上盯着他,几乎占据了整个圆形大厅,水晶般剔透的深底里游移着红宝石色的光彩。
那是一只大大的眼睛。
“你为什么弄出那种声音来?”温达腾问道。
“我被吓着了,”扬怯生生地承认说。
“为什么?你没有想到过这里可能有什么危险吗?”
扬不知自己能不能解释清楚什么是反射作用,也就作罢。
“任何完全出乎意料的东西都会让人惊吓。在没有弄清一个新情况之前,做最坏打算才最安全。”
他再次往下看那只大眼睛时,心还在怦怦跳个不停。它可能是个放大的模型,就像地球博物馆里那些微生物和昆虫一样。提出这个问题后,扬也就清楚了,觉得有点儿恶心——这东西实际上原来就这么大。
温达腾跟他讲不出什么来,这不属于他的知识范畴,他也不太感兴趣。凭这位超主的描述,扬勾画出一个独眼怪物的形象,它生活在某个遥远恒星的陨星群中,它的生长不受引力的限制,靠它那只独眼的视觉范围和分辨力来捕食为生。
看来,只要有所需求,自然无不效劳,她的能力无穷无尽,但这其中的有些事情是超主并不会去尝试的,发现这一点让扬感到一种非理性的快意。超主们可以把一条全尺寸的鲸鱼从地球运过来,但他们在这儿划了一条界限,就此而止。
他该向上面升去了,不停地上升,直到电梯的墙壁黯淡下去,由蛋白色变成了晶莹透明的。他站在那儿,不倚不靠,站在城市中高耸的塔峰之间,没有任何东西保护他不掉进深渊。但他不再像有人乘飞机那样感到晕眩,地面相隔遥远,无法触及。
他飞上云端,与一根根铁或石头做成的塔尖共享整个天空。这是一片玫瑰红色的海洋,片片云层在他身下慵懒地打着卷。两个苍白而瘦小的月亮挂在天上,不远处是一颗昏沉沉的太阳。在它臃肿的红色盘面的中心附近有一片暗影,很圆,可能是一粒太阳黑子,或者又一颗经过的卫星。
扬的目光沿着地平线慢慢移动着。层云华盖遮住了这个巨大星球的边缘,但在无法猜测到底有多远的地方,有一块杂色的斑点,可能是另一座城市的高塔。他向那里注视了很久,然后才继续观察别处。
他转了半圈身子,便看见了大山。大山并不在地平线上,而是比那更远,那是一座锯齿状的孤峰,高高攀上世界之顶,较低的山坡藏匿起来,就像水面之下隐蔽的巨型冰山。他想弄清那山的大小,但徒劳无功。在引力如此之低的星球上,很难想象会有这样的高山。他好奇地想,超主们会在山坡上运动嬉戏,像鹰隼那样掠着高耸的岩壁飞翔吗?
这时,山开始慢慢变化。他刚开始看时,它呈现出一种呆板而不祥的红色,靠近峰顶的地方有些模糊的斑纹,无法分辨清楚。他定睛仔细看,才发现它们正在移动……
一开始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努力说服自己:先入为主的成见在这里毫无用处,不能让头脑拒绝任何感知到的信息。他不应试图理解,只应该观察,理解是以后的事情,也许什么也理解不了。
那座山——既然没有别的词,他还是把它称作一座山——好像是活的。他想起那只藏在拱顶下的眼睛,不,这不可能。他看见的不是一个有机的生命,甚至他怀疑,那也不是他所了解的任何物质。
暗红色变亮,变成一种怒火般的色调,现出一道道黄色的条纹,扬觉得那是一座火山在向下面的大地喷出一股股熔岩。不过,凭着那些偶尔出现的斑点看,那些条纹是从下往上流的。
现在,又有什么东西从围绕大山的红宝石色云朵间升了起来。那是一个巨大的圆环,与地平线一样平展,非常圆,颜色绝美,那是一种扬已经远远背离的颜色,地球的天空也没有这种可爱的蓝色。在超主的世界他也从未见过这种色调,唤起了心中的渴望和寂寞之情,让他的喉咙一阵哽咽。
圆环一路上升,不断扩展着。它已经超过了山的高度,靠近的圆弧朝他这里快速扫了过来。扬想,那一定是某种涡流,一个直径达几公里的烟雾环。但它不像他预料的那样转动,尽管体积在增大,它并没有变薄变散,看上去还是一样坚实。
它的影子先期到来,匆匆而过,很久以后圆环本体才庄严降临,扫过他的头顶,同时不断升高。他一直注视着它,直到它变得像一根细细的蓝线,在周围红色的天空中难以辨认。当它终于消失时,直径可能已经足足有几千公里,而且还在继续长大。
他回头再去看那大山。山现在是金色的,全无任何斑点。也许,一切都出自他的想象——现在他什么都肯相信了——但山更高,更窄了,像旋风中的漏斗一样旋转起来。一时间他傻傻地站在那儿,整个脑子都僵住了,直到这会儿,他才想起了照相机,便将它举起,对准那令人震惊的谜一样的图景。
温达腾闪身挡住了他的视线。两只大手决断地遮住镜头,逼着他放下照相机。扬没有坚持,何况坚持也没用,但突然之间那个远在天边的东西让他感到极端的恐怖,再也不想跟它搅合在一起了。
旅行中超主们从不阻止他拍这拍那,对这次例外温达腾也不解释。他倒花了不少时间听扬仔细描述他的所见。这时扬才发现温达腾跟他所看到的东西全然不同,因此,他头一次开始怀疑超主也有自己的主人。
现在他回家了,所有奇景、所有恐惧和神秘都留在了身后。他乘坐的是同一条飞船,这他可以肯定,不过不是同一批乘员。不管超主能活多久,大概他们都不愿意离开自己的家,把几十年的生命花费在漫漫的星际旅行上。
当然,相对论的时间膨胀效应是双向的。超主走一个来回可能只用四个月,但他们回家时自己的朋友已经老了八十岁。
如果愿意的话,扬无疑可以留在那里度过余生。但温达腾提醒说,几年内都不会再有飞船去地球了,建议他利用这次机会。大概超主们觉得尽管时间不长,可他的脑力已几乎支撑不住,又或者他们觉得他讨厌,不想把时间花在他身上了。
这些现在都已无关紧要,地球已近在眼前。这个场景他见过上百次,但都是通过遥远的电视摄象机镜头看见的。现在,他终于亲自登上了太空,他的梦想拉开了最后的一幕,下面是那沿着永恒轨道转动着的地球。
那巨大的蓝绿色月牙只是它的四分之一,大半个可见部分还处于黑暗之中,只有很少几片云朵沿着信风带飘散。北极冰帽闪闪发光,但远远不及北太平洋反射的阳光刺眼。
有人或许会以为这是一个水的世界:整个半球几乎没有陆地,唯一能看见的是澳大利亚大陆,那是在大气阴霾中地球边缘上的一块暗色的雾霭。
飞船朝地球那巨大的锥形阴影部分飞去,明亮的月牙缩小了,缩成一张燃烧着的弓,闪烁片刻便消失掉了。下面是一片黑色的夜,世界在沉睡。
接着扬发觉不对劲。下面是陆地,可是那珠链般闪亮的灯火哪儿去了?光彩焕发的人类城市哪儿去了?处在阴影中的整个半球没有一星一点的光亮,那数以百万千瓦计的灯火呢?一度如天上繁星般密布,现在却消失得毫无踪影。他望着下面,就像望着一个人类还未出现之前的地球。
他脑子里想象的还乡绝不是这个样子。什么也做不了,他只能这么看着,一阵莫名的恐惧感袭上心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什么超乎想象的事。飞船在降落,着意兜了一个长长的圈子,又一次进入了阳光照耀的半球。他看不到实际的降落过程,地球的图像一闪而去,代之以毫无意义的线条和光亮组成的图形。等图像再次出现时,他们已经着陆了。远处是一座座高大的建筑,机器绕着它们运行,一群超主正在看着他们。
当飞船进行压力平衡时,不知哪里传来一阵空气发出的闷声啸叫,然后是大门打开的声音。他再也等不及了,几个沉默的巨人宽容或是漠然地看着他跑出了控制室。
他到家了,又一次看见了自己熟悉的太阳,呼吸着洗涤他肺部的空气。舷梯已经落了下来,他等待片刻,让眼睛习惯一下外面刺目的阳光。
卡列伦站在那儿,稍稍离开他的同僚,站在一个装满箱子的大货车旁边。扬一眼就认出了监理人,看出在这些年后,他依然毫无变化,而扬并不为此感到吃惊。这倒是唯一一件在他预料之中的事情。
“我一直在等你,”卡列伦说。
23
“在早些时候,”卡列伦说,“我们去他们中间很安全,但他们不再需要我们了。我们的工作完成了,应该把他们集中在一起,给他们一块属于他们自己的大陆。看吧。”
扬面前的墙壁消失了,此时他正站在几百米高的地方,望着下面一片令人愉悦的林木之国。幻象十分完美,令他一时不由头晕眼花。
“第二个阶段开始时,就是五年以后了。”
下面有人影在活动,镜头像猎食的鸟儿一样俯冲下去,对准他们。
“这会让你感到难过,”卡列伦说,“不过要记住,你的标准已经不起作用了。你看见的这些不是人类的孩子。”
但扬的大脑里这种直接印象占据了首位,任何逻辑也无法驱散。他们就像一群原始野人,跳着某种复杂的祭典之舞。他们赤身裸体,污秽不堪,乱蓬蓬的头发遮住了眼睛。就扬看来,他们的年龄在五到十五岁之间,以同样的速度,同样精准的动作移动着,对周围环境完全漠然。
然后,扬看见了他们的脸。他咽了口唾沫,强忍着没有转过身去。那些脸比死人还要空洞,因为即使是尸体,脸上也会留有某些岁月的痕迹,为那张永远合上的嘴巴代言。而这些脸上的情感或知觉,并不比蛇或昆虫脸上的多。与之相比,超主都更接近人类。
“你要找的东西已经没有了。”卡列伦说,“别忘了,他们没有个性,就跟你身上的细胞一样。但是,如果相互联系起来,他们就比你强大。”
“他们为什么这样不停移动?”
“我们称其为长舞,”卡列伦回答,“他们从不睡觉,这已经持续了将近一年。他们一共有三亿,按照某种规定的图形在整个大陆上移动。我们不断分析这个图形,但它没有任何意义,也许我们只看见了它有形的一面,在地球这儿它只有一小部分。也许我们所称的超智还在训练他们,把他们塑造成一个个体,然后它就可以把他们吸入自己的生命中。”
“可他们吃东西怎么办呢?如果他们遇到障碍,比如大树、悬崖、水什么的,怎么办?”
“水不成问题,他们不会淹死。他们遇到障碍时,有时候会伤了自己,但他们从不注意。食物也没有问题,到处都有他们需要的水果和野味。但现在他们已经没有这种需求了,就像他们不需要许多别的东西一样。食物主要是一种能量来源,他们已经学会利用更重要的能源了。”
图像闪了一下,似乎有股热雾从上面划过。当它再度清晰后,下面的舞蹈停止了。
“再来看看,”卡列伦说,“这是三年以后。”
那些小小的人形站在森林里、沼泽地和平原上,如果不知道真相,一定会觉得他们十分无助,十分可怜。摄像机不停地从一个移到另一个,扬已经看出他们的脸在合并成一个相同的模样。他曾见过用几十张照片相重叠获得一个“平均化”的脸,结果就跟这些面孔一样空洞僵硬、毫无特性。
他们似睡非睡,神志恍惚,眼睛紧闭着,就像他们头顶上的大树,对周围毫无知觉。扬在想,他们的头脑几乎成了一大块编织毯上的一根根单独的线,在这复杂的网络中到底贯穿着怎样一种思想?他现在发现,这块毯子盖着许多个世界,许多族类,还在不断变大。
转瞬间的变化令人头晕眼花。扬一会儿看见下面是一片繁茂之地,一切都很正常,除了那里不无规律地点缀着无数小小的雕像,遍及四野。然后,此间的所有花草树木和活物倏忽而逝,统统消失。留下的只有平静的湖水,弯曲的小河和被剥去绿色植被的褐色山丘,还有那些沉静、漠然地,制造了这场毁灭的一个个人形。
“他们为什么这么做?”扬深吸了一口气。
“也许其他思想的存在惊扰了他们,甚至植物或动物那种初级的思想也会造成干扰。我们相信,有一天他们会发现物质世界也一样让他们分心。谁知道那时候会发生什么。现在你明白为什么我们完成了任务就撤离了。我们还会继续研究他们,但永远不会进入他们的领地,甚至不会在那儿放置器械。我们敢做的也就是从太空观察他们。”
“这是很多年以前了,”扬说,“可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很少发生什么。这段时间里他们不再活动了,也不在意白天还是晚上,夏天还是冬天。他们还在尝试自己的力量;有些河流改了道,还有些从下往上流到了山上。不过他们没做过任何看起来有目的的事。”
“他们完全不理会你们?”
“是的,这倒没什么好奇怪的。他们成了超智的一部分,这个实体了解我们的一切。看来它也不在意我们研究它。如果它希望我们离开,或者别处有任务需要我们完成,它就会明确表示出这种愿望。在这之前,我们还留在这里,让我们的科学家多搜集些知识。”
这就是人类的终结。扬伤感地想,但也十分无奈。没有任何预言家预见到这种结局,既不乐观,也不悲观。
但这个结局也倒合适,表现出一件伟大艺术作品崇高的必然性。扬看到了广阔无垠的宇宙,明白了那里不是人类待的地方。想来想去,他终于发现那诱使自己前往星空的梦想是多么空虚,多么徒劳无益。
通向星空之路朝两个方向岔开,没有一条能到达可以解释人类的希望或恐惧的终点。
在一条路的尽头是超主。他们保持了他们的个性,他们的独立自我;他们具有自我意识,“我”这个代名词在他们的语言里有实际的意义。他们有各种情感,其中有些是人类也拥有的。但是,他们被困住了,扬现在清楚了,他们困在了永远逃不出的死胡同里。他们的头脑比人类强大十倍,甚至百倍,但最后的结局没什么两样。他们也一样无助,一样无法理解那极端复杂的、拥有千亿个太阳的星系,以及拥有千亿个这样星系的宇宙。
另一条路的尽头是什么?是超智,不管它到底身为何物,它跟人类的关系就像人类跟变形虫的关系。它的潜力无限,超越了死亡,它在星际中不断扩展,吸收了一个又一个族类,这到底已经有多久了?它也有欲望,也隐隐有个无法达到的目标吗?现在它已经把人类取得的所有成就都据为己有,这不是悲剧,而是完成。数十亿短促的意识火花构成的人类只不过就像黑夜里的萤火虫,但他们并没有虚度光阴。
扬知道,最后的一幕还没有到来。它可能明天发生,也可能要等几个世纪。就连超主也不能肯定。
现在他理解了他们的意图,了解他们对人类所做的事情,明白为何仍然逗留在地球上。面对他们,扬感到自己十分卑微,他们在地球等待如此之久,其坚韧的毅力让他肃然起敬。
超智与它的仆从之间那种奇怪的依存关系,他并不完全了解。据拉沙维拉克说,他们族类有史以来就有超智的存在,直到他们进入科学文明,能够漫游太空以后,超智才把他们派上用场,去执行它的指令。
“它为什么需要你们呢?”扬问,“它的能力无边,完全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不,”拉沙维拉克说,“它也有局限。我们知道,过去它尝试过直接作用那些族类的大脑,影响他们的文化发展,但总是失败。也许是因为力量太强了。我们是中间人,是守护者。或者用你们的比喻,叫做我们耕地播种,等到作物成熟,超智就来收获,我们再去完成另一个任务。这是我们守望的第五十个民族,看着他们升华完成。每次我们都多了解一点。”
“你们被超智当成工具,从不怀恨在心?”
“这种安排也有好处,再说,智慧者从不会去怀恨不可避免的事情。”
这种解释从来没有被人类全盘接受。扬悻悻地想,有些东西是超乎逻辑的,超主永远理解不了。
“这真奇怪,”扬说道,“超智选择你们干这件事,可你们又没有人类潜在的心理感应力,它是怎么跟你们联系,怎么表达意愿的呢?”
“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也不能告诉你为什么对你隐瞒事实。或许有一天你能了解某些真相。”
扬一时感到有些困惑,但他知道追问下去也无济于事。他该换个话题,等以后再寻找线索。
“那就说说别的吧,”他说,“那些你从未解释的。你们的族类很久以前刚来地球的时候,出了什么事,让人类把你们当成恐惧和邪恶的化身?”
拉沙维拉克笑了。他笑起来不像卡列伦那么自然,但模仿得也很不错。
“任何人也猜不到,你现在该知道为什么我们不能告诉你们。只有一件事情能对人类造成如此影响,但这件事情并不发生在历史的萌芽时期,而是在它最后的尽头。”
“这是什么意思?”扬问道。
“一个半世纪前我们飞船进入你们的天空,那是两个族类的第一次相遇,当然,我们已经远远地对你们做过观察研究。你们感到害怕,认出了我们,我们知道你们会这样。这算不上是一种严格意义上的记忆。你自己也得到了证实,知道时间远比你们的科学设想的更复杂。那个记忆不是过去的记忆,而是将来的记忆,是你们知道一切就要结束的最后几年的记忆。我们尽力而为了,但这场结束并不容易。因为我们在场,我们就跟你们人类的死亡联系在了一起,成了死亡的化身。是的,尽管对你们的祖先来说,这是未来一万年以后才会发生的事情!这就像沿着封闭的时间圆环震荡的回声,从过去到未来,回声已经变形。这不能叫做记忆,应该被称之为预感。”
这种看法很难领会,扬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不过他应该有所准备,他也见识过不少因果颠倒的实证。
种族记忆这种东西应该是存在的,这种记忆可能独立于时间之外。对这种记忆来说,过去和将来是同一的。正因如此,几千年前的人类得以透过恐惧的迷雾一窥被扭曲的超主形象。
“现在我理解了。”最后的地球人说。
最后一个地球人!扬无法相信自己成了最后一个人。进入太空时,他就接受了被放逐天涯、远离人类的可能,孤独并没有随之降临。多少年过去以后,渴望见到另一个人的念头可能会越来越强,直到压垮自己,但目前有超主陪在身边,他并未感到十分孤独。
就在短短的十年前地球上还有人类存在,但那些幸存者都退化了,扬没赶上见到他们也不觉得有多遗憾。那些孩子离开后人类就再也没有生育,到底出于什么原因,超主也无法解释,扬怀疑是心理上问题。人类就此灭绝了。
也许,在哪一座保存完好的城市里留有某位现代吉布[13]写下的手稿,记录了人类的最后时光。就算有,扬也没兴趣读。他想知道的事情,拉沙维拉克已经全都告诉他了。
那些没有选择自我毁灭的人,用更为狂热的行为麻醉自己,种种激烈的运动方式跟一场小型战争难分上下。人口急剧减少,渐渐老去的幸存者凑到一起,像溃败后集结起来的散兵游勇。
在最后的帷幕落下之前,或许有一道英雄和奉献的光芒照亮了舞台,然后被野蛮和自私的黑暗所遮蔽。一切是在失望中结束的吗?还是听天由命,自甘放弃?扬不得而知。
现在,各种想法占据着他的大脑。离超主的基地一公里的地方有一座被遗弃的别墅,扬花了几个月时间收拾它,从附近三十公里远的镇子上弄来东西布置房间,他跟着拉沙维拉克飞来飞去。扬怀疑拉沙维拉克这样帮忙,并非全无私心——超主心理学家还在研究他这最后一个地球人样本。
小镇在最后一刻到来之前就疏散空了,镇上的房子,甚至很多公共服务设施都正常完好。发电机稍加调弄就能重新启动,足以让宽阔的街巷亮起来,再现生机。扬掂量着这个打算,后来还是放弃了。这么做太矫情太怪异了,他不愿意干那种缅怀过去的事情。
这里有维持生命所需的任何东西,但他最想要的是一台电子琴和巴赫的曲谱。他喜欢音乐,却一直苦于没有时间,但现在他可以全心投入了。不弹琴的时候,他就播放那些著名的交响乐和协奏曲录音听,整个别墅也就不会显得太清静了。音乐成了他趋避孤独的护身符,但孤独总有一天会征服他。
他也经常去山上散步,想着自己离开地球后几个月来发生的一切。他跟萨利文说再见的时候,也就是地球上的八十年前,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最后一代地球人已在子宫中开始孕育。
那时候他多年轻,又多傻啊!但他也说不上为自己的行为后悔。要是他留在地球上,自然会见证那短短几年发生的一切。现在,帷幕已经拉上,而他却纵身一跃跳了出去,进入了未来,得到了任何人都无从知晓的答案,几乎满足了他的好奇心。只是有时候他弄不明白超主们为何还在等待,当他们的耐心获得报偿后,还会发生什么事情?
不过,大部分时间他都坐在琴键前,让房间里充满他喜爱的巴赫,就像一个经过漫长而繁忙生活,终于休闲下来的人一样自得其乐。也许他这是在自我欺骗,也许这是头脑里萌生出来的某种仁慈的把戏,但对扬来说这是一种梦寐以求的生活,他暗藏心底的抱负终于可以在光天化日中亮相。扬的钢琴一直弹得不错,现在他更是全世界钢琴弹得最好的人了。
24
是拉沙维拉克告诉他那个消息的,不过他自己也已猜出个大概。早早被一场恶梦惊醒后,他就再也睡不着了。他记不清梦的内容,只觉得十分奇怪,他本相信刚做完梦的时候只要努力回忆,无论什么梦都能够回忆起来。他记得梦里自己又变成了小孩子,站在空荡荡的平原上,听到一个宏亮的嗓音,用他听不懂的语言呼喊着。这梦境让他感到不安,不知道这是不是初次来袭的孤独感在大脑中的反应。心绪烦乱之中,他走出别墅,来到屋外那片疏于照管的草坪上。
满月洒下一片金光,周围的景致沐浴其中,清晰可见。卡列伦飞船的巨大圆柱高高竖立在超主基地后面,让这些房子矮了不少,看上去像人类建筑的尺寸。扬看着飞船,回味着第一次看见它时心中涌出的感觉。曾几何时,它是那样难以企及,现在它什么都算不上了。
多么安静啊!超主们一定跟平常一样活跃,只是看不见他们的影子。他可能是一个人在地球上——的确,他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孤身一人。他抬头望着月亮,在上面寻找着自己熟悉的印记,让思绪平静下来。
他对那上面一个个古老的海洋记忆犹新。他到过距离四十光年的太空,却从未涉足过那些距离仅仅两光秒的平静而多尘的平原。他随意在上面寻找着第谷环形山,找到它的时候,困惑地发现这块光斑离月盘中线的距离比他想象的要远,接着他发现那片代表危海的椭圆形暗影整个消失了。
自从地球有了生命之日起,这颗卫星一直面对着她,可现在这张脸孔已经变了——月球开始沿着自己轴心运转。
这只说明一件事情。在地球的另一面,在那块被他们突然剥去了生命的土地上,他们正从漫长的迷蒙状态中苏醒过来。就好像睡醒的孩子伸展胳膊迎接一天的到来那样,他们活动着肌肉和筋骨,尝试着刚刚拥有的能力。
“你猜对了,”拉沙维拉克说,“这里不安全,我们不能再待下去了。他们可能不会在意我们,但我们不能冒这个险。两三个小时之内,把你那些仪器都好好装上船,我们就立刻离开。”
他望着天空,似乎害怕再有什么新的奇迹闪现。但一切都很平静:月亮落下去了,只有高高的几片云朵追逐着西风。
“他们这么鼓捣月球倒也没什么,”拉沙维拉克说,“可要是他们也对太阳下手呢?所以,我们得留下监控设备,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要留下。”扬突然说,“宇宙我已经看够了。现在让我好奇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我自己的星球最后的命运如何。”
脚下的大地轻轻颤动起来。
“我期待着这一刻,”扬接着说,“如果他们改变了月球的旋转规律,角动量会释放到某个地方去。因此,地球转动变慢了。真不明白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们是在玩耍,”拉沙维拉克说,“小孩子做的事情能讲出什么逻辑?你们人类所成为的这个实体现在还是孩子,它还没准备好跟超智结合。不过也快了,那时你就独占整个地球了——”
他的话没有说完,最后一句扬替他说了。
“——假如那时地球还存在的话。”
“你明知有这种危险,还要留在这儿?”
“是的。我回家已经五六年了吧?对发生的一切,我并不抱怨。”
“我们也希望你自己想留下来,”拉沙维拉克缓慢地说,“你能替我们做些事情……”
星际驱动的光芒渐弱,消失在火星轨道之外。扬回想着自己曾沿着这条路旅行,是地球上生死过往的好几十亿人中唯一的一个人。不会有人再次完成这样的旅行了。
世界是他一个人的。他所需要的一切——任何人所希望拥有的物质财富都归他所有,任意支配。但他对此已毫无兴趣。他既不害怕在这个被抛弃的星球上独处,也不害怕那个存在物,它在即将动身寻找那些未知遗产之前仍逗留在此。它的这次离去将带来无法想象的巨大作用力,让扬不能指望他和他的那些问题能够幸免,长久留存下来。
那样也好。他已经做完他想做的事,就这么在这空荡荡的世界上苟活下去,实在有些虎头蛇尾,让他无法忍受。他可以跟超主一起离开,但那样做目的何在?他比任何人都更理解卡列伦说过的一句话,它道出了真相:“恒星不适合人类。”
他转过身,朝超主基地的巨大入口走去。对这入口的尺寸他已经全无所谓了,单凭形体巨大这一点已经不会对他的思想造成任何影响。基地里亮着红色的光,内在的能量足以让这些灯光亮上很多年。入口两侧是超主撤退时留下的机器,不知其秘密何在。他经过它们,笨手笨脚地爬上巨大的台阶,上了控制室。
超主的灵魂还在这里游荡,他们的一台台机器还在工作,执行着早已远走高飞的主人们的指令。扬琢磨着,它们已经把各种信息传向太空,自己哪里还能做什么补充呢。
爬上那只大大的椅子,他让自己尽量舒服些。扩音器已经开启,正在等着他,肯定有一种类似电视摄像机的东西在监视他,只是不知藏在何处。
在控制台和它那些不明用途的工具面板后面,是一扇宽大的观察窗,望向繁星之夜和凸月下沉睡的山谷,望向远处的山脉。一条河流切入山谷,月光照在湍急的水流上,这里或是那里泛出片片粼光。一切都是这样平和,就像人类诞生之时,却也恰似它的终结之日。
数百万公里之外的太空中,卡列伦大概正在等待。想来很奇怪,那飞船驶离地球的速度极快,电波讯号几乎无法追赶上它。几乎,但也不是完全赶不上,只是追逐的时间延长了,他的话会最终抵达监理人那儿,他也就报答了所欠下的人情。
扬想弄清楚的是,哪些事情是卡列伦计划好的,而哪些则属于高超的即兴之作?监理人是否有意让他逃离地球,在将近一个世纪前进入了太空,好让他最后回来,扮演现在这个角色?不,这也太荒谬了。不过,扬现在可以肯定卡列伦一定参与了某种巨大而复杂的密谋。甚至在为超智服务的时候,他也在调遣各种仪器观察研究它。扬怀疑超主这样做的理由不仅只是科学上的好奇,或许他们梦想着有朝一日摸清他们所侍奉的力量,最后逃脱这种非同寻常的束缚。
扬现在所做的事情很难让人相信会对超主的知识有所帮助。“告诉我们你看见了什么,”拉沙维拉克这么说过,“你眼睛里看见的图像会被我们的摄像机复制,但传达到你脑子里的信息可能完全不同,这些信息对我们很有帮助。”好吧,他要尽所能做好这件事。
“暂时没有什么可报告的,”他说,“几分钟前我看见你们飞船的航迹在天上消失了。月亮刚过了满月,熟悉的那一面几乎有半个转过去了,我想你们已经知道了。”
扬停顿了一下,觉得自己有点儿蠢。他现在做的事情让他觉得不合时宜,甚至有些荒谬。现在正是整个历史的高潮时期,他应该是那种面对短跑赛道或拳击场的一名解说员才对。接着,他耸了耸肩膀,把这个想法放到一边。他认为,任何一个伟大的时刻都有陈规陋习相伴,他自己独自一人感知着它的存在。
“前一个小时里有三次轻微的地震,”他继续说,“它们在控制地球的旋转,力量非常大,但不是无懈可击……你知道,卡列伦,我发现我能说的,你的仪器也都已经告诉你了。也许你最好给我一些提示,告诉我该注意什么,告诉我该等多久。如果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我就按原来的安排,六小时后再报告——
“喂!它们也许一直等着你们离开呢。有动静了。星星变暗了。好像飘来一大片乌云,很快,遮住了整个天空。但那并不是乌云,它有纹路,带着模糊的网状线条和带子,改变着它们的位置。整个就好像星星被一张可怕的蜘蛛网缠住了。
“整个网状结构开始发光,随着光脉动,好像它是活的一样。我觉得它是活的,或者它超越了生命,像超越了无机世界的那些生命一样?
“光亮似乎朝天空的某个部分转移——等等,我换到另一扇窗户去看看。
“对,我猜就是这样。有根燃烧的柱子,就像着了火的大树一样,从西面的地平线上升了起来。很远,在地球的另一面。我知道它是从哪儿来的了——它们终于上路了,变成了超智的一部分。它们的考验期结束了:它们把最后的物质残余留在身后。
“火焰从地面向天空燃烧,我看见那张网变得更结实,更清晰。某些地方看上去密得几乎没有空隙了,但里面还有星星在微微闪烁。
“我刚察觉出来了。它不是完全一样的,卡列伦,但我在你们的世界见到的那个飞起来的东西,跟这个很像。它是超智的一部分吗?我觉得你对我隐瞒了什么,好让我不至于先入为主,观察起来不带偏见。我希望能看见你的摄像机展示给你的东西,好拿它跟我的大脑对所见之物的想象比对一下!
“它是这样跟你说话吗,卡列伦?用颜色和图形表示的?我想起你飞船上的控制屏幕上那些图形,用一种你可以用眼睛读取的可见语言跟你说话。
“现在它就像极光那种帘幕,在繁星之间跳动、闪耀。哦,我可以肯定,它完全就是一场巨大的极光风暴。地面的景物被照得比白昼还要亮,红色、金色和绿色在天上互相追逐,真是无以言表,只有我一个人看到,真有点儿不公平。我从没想到过会有这种颜色——
“风暴平息了,但那巨大的迷雾之网还在。我觉得极光只是一种副产品,是那种能量在太空前沿释放的结果。
“等等!我又有其他发现。我的体重减轻了。这意味着什么?我掉了一支铅笔,它掉得很慢。重力出了问题——来了一股强风,我看见下面山谷里大树的树枝在摇晃。
“还有,大气在逃逸。树枝和石头升上了天,就像大地也要随之进入太空一样。狂风吹起了一大团烟尘。已经无法看清了……也许一会儿能清楚些。
“现在好点儿了。所有可以移动的东西都被一扫而光,那团烟尘消失了。不知这座楼房能存在多久?呼吸也变得困难了——我要试着说慢点儿。
“我又能看清楚了。那根燃烧的大柱子还在那儿,但它缩小了,变细了,像旋风的漏斗,就要钻入云层。还有,哦,实在难以描述,我感到一股强烈的情绪席卷过来,不是喜悦,不是悲哀,是一种圆满实现的感觉,一种成就感。这是我想象出来的吗?还是从外部来的?我不知道。
“现在——这不可能都是想象——世界全空了,完全空无一物。就像听收音机时电台突然哑掉了一样。天上又变得纯净了,那张雾蒙蒙的大网没有了。它现在去了什么地方,卡列伦?你会再去那个世界侍奉它吗?
“奇怪,我周围的一切毫无变化。不知是为什么,但我想是因为——”
扬停了下来,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然后他闭上眼睛,恢复一下自己的控制力。眼下没时间害怕,不能惊慌失措——他身负要务,要为人类负责,为卡列伦负责。
他像一个刚从梦中醒来的人一样,开始慢慢说起来。
“周围的这些建筑——大地——山脉,所有一切都像玻璃一样透明,可以看穿。大地分解了,我的体重几乎全部消失。你说对了,它们已经不再玩它们的玩具了。
“只有几秒钟了。大山像一缕青烟一般消失了。再见,卡列伦,拉沙维拉克,我为你们感到遗憾。尽管我无法理解我的族类变成了什么,但我亲眼看到了这个变化。我们的所有成就都升入星际之中。也许这就是那些古老的宗教要说明的事情。但是,它们全都错了:他们认为人类十分重要,但我们只是那众多族类之一。你们知道到底有多少吗?现在,我们变成了某种异类,这是你们永远无法企及的。
“河流也不见了,但天空毫无变化。我几乎无法呼吸。月亮仍在那里发光,实在奇怪。我很高兴它们没把它也带走,不过现在它变得孤独了——
“光!来自我的下面——来自地球内部——向上闪耀,穿过岩石,穿过大地,穿过所有一切,更亮,更亮了,亮得炫目——”
在光的无声冲撞中,地核释放了它存蓄的能量。短暂的时间里,重力波一次又一次穿过太阳系,轻微撼动着一颗颗行星的轨道。然后,太阳所剩下的这些孩子继续沿着古老的轨道运行着,恰似石头落入一湖静水,让湖面上的一个个小木塞跟着漾起的波纹轻轻漂动。
地球上没有留下任何东西。它们吸走了它的最后一粒原子。地球养育了它们,让它们度过了那无以名状的变形中的一个个难关,就像谷粒中储存的养料滋养了嫩苗,让它向着太阳生长。
在冥王星轨道以外的六十亿公里处,卡列伦面前的屏幕突然暗了下去。记录保持完整,任务已经完成,他正返回久别的家园。几个世纪的重量压在他的身上,心中的那种感伤是无法用逻辑思维排遣的。他并不替人类而忧伤,他是为自己的种族而难过,为它被那无法战胜的力量永远摒除在伟大荣耀之外而难过。
尽管他们有那么多成就和功绩,尽管他们熟练掌控着物质的宇宙,卡列伦想,他的人民也不过像一个在积满灰土的平原上生生灭灭的部族。迢遥之外的大山深处蕴藏着力量和美,在那儿,雷电在冰川上驰骋,空气清冷刺骨。太阳信步前行,让山峦幻化得愈加雄伟神奇,而下面的大地却在黑暗中收拢起来。他们只能仰望这神奇的景观,却永远无法攀抵那样的高度。
是的,卡列伦很清楚,他们会坚持到底,会等待自己的命运安排,无论怎样都不会失望。他们要为超智服务,因为他们别无选择,但即便如此他们也不会丧失自己的灵魂。
巨大的控制屏上瞬间闪过一片暗红色的光:卡列伦毫不费力地读着那变幻着的图形表达的信息。飞船离开了太阳系的边界,星际驱动的能量骤减,但它们已经完成了使命。
卡列伦一抬手,图像又变了,一颗明亮的星星出现在屏幕正中:从这个距离看,谁也无法发现这颗恒星拥有好几颗行星,而且刚刚失去了其中一颗。卡列伦久久凝望着自己与太阳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宽,他那迷宫般深邃而广远的大脑中闪过一个个记忆的画面。这是一场宁静的告别,他为那些他所认识的人致敬,无论他们阻挠过他,还是帮助过他。
谁也不敢去打扰他,或者妨碍他继续沉思,接着,他转过身,而他背后的太阳正渐渐变小。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