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旨?你奉的是谁的旨?”
常清念尚未还口,便听一道清冷低沉的嗓音自门外响起,卷挟着君王威慑,令殿内剑拔弩张的气氛骤降至冰凝。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袭玺白龙袍的周玹负手立于殿门处。逆着傍午天光,男人俊美无俦的面容上笼覆寒霜。
“拜见陛下。”
女官们心头一凛,慌忙跪地行礼。就连那为首的刘司赞也不禁打了个寒战,垂首敛目,不敢直视天颜。
在一片或惊或喜的目光中,周玹提步走进殿内。
惊的是尚仪局女官,喜的自然是常清念。
忽然间见到周玹,常清念绷紧的心弦终于松懈下来。连带着将差点没藏住的强硬刚韧,尽数揉碎成惹人疼惜的瓣瓣泪珠。
只见方才还怎么都不愿动弹的常清念,盈盈站起身来,小步走到周玹身侧。自然而然地牵住周玹衣袖,轻偎在他身边,仿佛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兽在寻求庇护。
常清念眼底氲起湿雾,楚楚可怜地唤了一声:
“陛下。”
周玹垂眸看着常清念,见她眉眼间难掩疲惫与委屈,顿时心中一软,反手将她冰凉手指包裹在掌中,牵她一同回主位旁落座。
周玹抬眼看向刘司赞,语气冷淡地质问道:
“朕吩咐过不准冒犯常妃,是谁命你来的?”
刘司赞额角沁出一层冷汗,惶悚不安地回道:
“回陛下,微臣是奉太后娘娘懿旨,前来为常妃娘娘验身。”
太后?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常清念侧身陪坐在周玹身旁,半张脸隐在阴影中,黛眉微蹙。
她初入宫闱,太后便急着给她一个下马威。究竟是单纯的敲打,还是太后已经知道了什么?
周玹眯起眼眸,看向刘司赞的目光愈发冷冽,沉声道:
“朕的后宫,不劳母后费心。”
刘司赞受命而来,就这么回去实在不好交代,便壮着胆子企图挣扎道:
“可常妃娘娘未经验身便册封,的确不合规矩……”
“朕说的话便是规矩。”
周玹断然开口,不容置喙,旋即冷声斥道:
“退下。”
见周玹动了真怒,刘司赞断不敢再多嘴,连忙低头应是,带着一众女官灰溜溜地退出永乐宫。
待殿中重归宁静,常清念蔓缠上周玹手臂,柔声絮念道:
“幸亏陛下及时赶来,若不然今日之事,妾身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瞧着常清念这副娇怯抖颤的模样,周玹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语调柔缓地安慰道:
“放心,朕会护着你。”
常清念倚在周玹胸膛前,听着男人沉稳有力的心跳,忽然轻声问道:
“陛下怎么突然过来了?”
周玹正握着常清念的纤指把玩,闻声不由顿了一下。思索片刻后,周玹薄唇轻启,语气中透着些怀念:
“知道你今日要搬进永乐宫,朕来看看。”
常清念垂下眼睫,想起方才那宫女提起永乐宫的旧事,心下顿时了然。
果然,周玹目光落向珠窗外,缓缓说道:
“当初母后怀华阳的时候,曾在这永乐宫里住过一阵,那年朕才六岁。”
“您是说华阳长公主吗?”
常清念眼皮轻眨,意识到周玹口中的母后并非当今太后,而是他那位早逝的生母,先帝皇后贺兰氏。
提起这位胞妹,周玹脸上虽浮现出无奈神情,但却难掩为人兄长的宠溺,轻叹一声道:
“华阳那丫头被朕惯坏了,成婚后在宫外更不见收敛。你二人应当年岁相仿,改日等她进宫时,朕让她来拜见你。”
常清念闻言连忙起身,作势欲跪,却被周玹一把扶住。
在周玹疑惑的目光中,常清念诚惶诚恐地说道:
“陛下,长公主殿下身份贵重,妾身可不敢这么大的架子,要长公主来拜见。”
周玹轻笑一声,屈指刮了刮常清念鼻尖,语气温柔:
“这有什么的。你如今是朕的妃子,偶尔也该摆摆皇妃的谱儿,你看岑贵妃——”
瞧见常清念咬唇,周玹连忙打住,及时止损道:
“不提她。”
常清念用指尖搓着周玹袍袖上的银丝龙爪,满心委屈地说道:
“原是妾身小家子气,比不得贵妃娘娘。”
察觉常清念语气不对,周玹忙单手抚上她侧颊,扶她仰起小脸,正色说道:
“朕没那个意思。”
“朕只是怕你太良善,在宫中会受人欺负。”
周玹抬起指腹,蹭去女子腮边细碎珍珠。
——那她可太良善了。
常清念在心底暗暗腹诽,死咬着舌尖,才堪堪忍住笑意。
“多谢陛下关怀,妾身省得了。”
好半晌,常清念依恋地挽着周玹,柔柔问道:
“您过会儿便要回御前了吗?”
周玹却没有立刻回答,殿内一时静默,落针可闻。
常清念不明所以,心中微微一紧,忽然想起周玹很重规矩,莫非是自己问这话有窥探圣踪之嫌?
周玹想的倒不是这个,他只是怕常清念听了心里不自在。
“朕……”
到底不想瞒常清念,周玹如实说道:
“朕得去瞧瞧娄婕妤。”
常清念被唬得差点都要跪下请罪,闻言长舒一口气,下意识接道:
“娄婕妤有孕在身,陛下合该多探望才是。”
一番话说得极为妥帖,又情真意切,仿佛当真不在意他去哪,周玹不由转眸看向常清念。
常清念本就觉得周玹哪里很怪,此刻被那幽深黑眸一看,顿时慌不择路,没话找话地说道:
“说来……说来妾身还不曾去探望过娄妹妹,不如今日随陛下同去罢?”
“你确定?”
周玹脸色登时更为怪异,攥拳抵住唇角,颇有些忍俊不禁地道:
“朕真不知该说你是大度,还是小气。”
常清念也反应过来不对,不禁赧然地红透耳根。
周玹去探望宫妃,她跟过去是要做什么……
即便要去,也得留意挑周玹不在时才是。
“妾身并非有意同娄妹妹争什么,方才只是一时失言。”
常清念忍不住遮起脸,很是苍白无力地解释道。
周玹却知常清念不是有意的,轻轻拉下常清念的手,笑道:
“你果真还不适应做朕的嫔妃。”
没等常清念再说什么,周玹忽然凑过来,贴着常清念唇瓣,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啄。
直到常清念眼尾泛起潮红,周玹方才哑声问道:
“是朕与你亲近太少的缘故吗?”
常清念眼前朦胧,嫣唇间泄出微喘,却是点头又摇头,直把周玹弄得哭笑不得。
“陛下近来若要妾身侍奉,可以赐妾身避子汤吗?”
常清念伸指攀着周玹肩背,晕乎乎地问道。
“为何?”周玹不由抬起眼,攒眉反问道。
“妾身虽想为长姐守丧,却也知为陛下开枝散叶是妾身本分。”
常清念字斟句酌,徐徐说道:
“妾身愿意为陛下侍寝,只求孝期内莫要怀上孩儿。妾身不想孩儿日后被人戳脊梁骨,还望您成全。”
周玹听懂了常清念的意思,因着皇后是她长姊,常清念身上不只有国孝,还有家孝,是比其他人更重。
“那东西寒凉伤身,不可乱喝。”
将常清念扶到软榻上安抚,周玹叹道:
“朕明白你的孝心,百日之内,朕不碰你便是。”
见周玹不允,常清念垂下眼睫,面上温顺地颔首,心里却在盘算日后如何能悄悄弄来避子药。
她早晚是要下地狱的恶鬼,子嗣于她,实为牵绊。
寿安宫中,太后端坐于黄梨木嵌螺钿凤椅上,听罢刘司赞的回禀,扬眉道:
“你是说,皇帝为那常氏斥退了你?”
刘司赞垂首立于殿中,回道:
“正是,皇上说常妃娘娘仍在静修,便不许臣等打扰。”
“静修?”
太后冷笑一声,将手中茶盏重重搁在木几上。待抬手挥退刘司赞,这才对身边的英嬷嬷说道:
“这里头果真有鬼。端看她将澈儿唬得五迷三道,哀家便知她不是个省油的灯。”
英嬷嬷见状,忙低声劝慰:“太后息怒,那常氏再怎么受宠,也不过是个没根基的,翻不出什么大浪来。”
“这回还得亏了悫妃娘娘,若非她派人告知,咱们还被蒙在鼓里呢。”英嬷嬷道。
太后闻言,面色稍霁,却又念起悫妃不争气之处,恨铁不成钢地说道:
“悫妃这孩子,就是太老实了些。入宫三年,竟连皇帝的面儿都见不上几次,更遑论——”
说到此处,太后忽然顿住,目光锐利地看向英嬷嬷,问道:
“你上次说,悫妃她……”
英嬷嬷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说道:
“奴婢前几日去给悫妃送调理身子的汤药,竟无意中得知,悫妃仍是完璧之身。”
“悫妃尚且如此,更不必提安婕妤了。”英嬷嬷叹道。
“好啊!皇帝翅膀硬了,竟敢这般防着哀家。”
太后怒极,撒手将念珠串子撂在桌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英嬷嬷却想到了另一层,忧心忡忡地问道:
“皇上如此提防您送的女子,该不会是察觉什么了罢?”
“不会。”太后断然道,“当年之事做得很利落,皇帝查不出什么的。”
重新将白玉菩提子握回手中,太后阖目摩挲,半晌冷冷道:
“好一个常妃,哀家倒要亲自会会她,看看她究竟是何方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