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如火烈烈

他看见带着狼蜥头罩的东莫走错了方向,立刻消失于一团火焰中,狂骨打扮的虫师射牙陷入火热的熔岩陷阱里,还在发出哀叫,还有更多的怪物被背后追逐的铁冠沙虫碾成粉末。站在高塔上的熊悚没有听到面具下的河络疯狂的号叫声。实际上,他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他是唯一没有逃跑也没有喊叫的人。

1

秋意越来越浓。

越岐山的密林里,响彻白虎的咆哮声。

秋天真的来了,而汹涌的火焰,也就要燃烧起来了。那是地火。

河络们所有那些技艺,都可以归结为燃烧的木炭上的一种舞蹈,他们踏入火中,似乎就可以摆脱命运束缚,进入了一种不受干扰的纯洁状态。他们在地火节上蹈火而舞,繁衍后代,那是他们的神化之路。

火环河络会在这一天里尽情舞蹈,也只有这一天可以舞蹈。他们踏着火炭,进入火中,却不会烧伤自己。与火之吻,他们视之为一种净化。在地火节上,火烧之后,田野重新披上绿色的生命之衣。

巡夜师已经死了,无人预知地火节开始的准确时辰,这让河络王熊悚微微有些困扰,但云胡不贾带来的丰厚礼物足可弥补这一微瑕。

为了迎接节日,矿工们的工作不再三班倒地进行了,事实上他们也已经挖出了云胡不贾所要求的分量。

火掌舒剌分派出去的一拨人手挖开了地火通道,地火之河汹涌流淌,沙虫消失了,安静了。他们还将继续向下,挖出火环城从未有过的巨大财富。

在地火节前几天时,按照夫环熊悚的命令,矿工们从矿井深处爬上来,去准备另一项重要的工作了,那是所有的河络都喜欢的火牛车。

河络矿工们沿着火山口内壁,挖掘出一道宽大的沟渠,盛满柴火,沟渠绕着火山口一圈,正好是一个环形。他们还会修建一些临时的木制冲车道,将三十六辆冲车悬停在火山口的内壁上,獾油和引火的柴火会混合好装在里面,冲车停放在冲车道的顶端,只等待着有人砸开锁住车轮的插销。

木匠们和锯木狗们已经在着手搭建一艘陆地行走的巨大蛇辇船,它长有一千二百尺,带有多节铰链连接的船身,船头上竖着桅杆和七座上置白伞盖的高塔、七座置黑伞盖的高塔。

蛇辇船的长度正好可以环绕大火环一圈,从山顶俯瞰,就仿佛能看见它在下一层的环廊处追上自己的尾巴。对,就像一条衔尾蛇,自己咬着自己的尾巴,它是时间和生命连续性的象征。

一即一切。

现在,缠绕的双月升起来了,它们大得惊人,低低地坠在火山口上方。所有人都在等待那一时刻。

当然,这是一次奇怪的不合常规的地火节,他们没有巡夜师,也没有阿络卡,于是只能由夫环来主持大典。

熊悚的威名和声望足够压制所有的居民,但仍引起一些窃窃私语。

突然间,所有河络们齐声欢呼,火牛车从火山口的内壁上冲下来了!巨大的火球掠过柱廊窗口,好像流星一样砸入火山口。早已经准备好的沟渠里的柴火被点燃了。

冲车带着火飞似的冲了下去,在冲车道上七拐八拐,最后冲入挖掘出的沟渠里,引燃熊熊大火。

每一辆车冲下来,河络们就高声欢呼。他们互相比赛,打赌哪一辆车冲得最快、烧得最猛烈。

只是一瞬间,一道熊熊燃烧的光圈就朝着天空放射出璀璨的光芒。

如果有羽人在今夜掠过火环城的上空,他会看见一条火光熊熊的巨蛇,咬着自己的尾巴,那是一个自给自足的河络世界——那是一种自然的原初思想。

它头尾相衔,雌雄同体,盘绕着整个世界,那奇妙的姿态象征着不死、完全、圆满、无限、睿智和虚无,它已经脱离了客观存在,成为某种象征的图腾,在一种循环的模式中不断归来,回到它的源头。

地火节对于河络来说,是白昼的最后一天,也是黑暗开始的第一天,蛇的头应当正好在那个时候咬住它的尾巴,回归到它的初始出生地。

工匠们开始展示他们的作品。

在一阵阵的欢呼声中,他们要相继爬上蛇辇船,在船头的高台上,在世俗的欢乐和神灵面前展现自己的作品。

沙蛤也排在队列中,他战战兢兢地走到守卫工匠台的卫兵前面,解释说:“这不是我的作品,但是阿瞳没法来……”

看守悬梯的卫兵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快上去,你堵住后面的路了。”他被背后的人推着向前,爬到了悬梯上。

和过去一样,没有人认真听他的话。

沙蛤茫然地摇了摇头,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他从来没有在这么多人面前,站这么高过。

看着脚下仰望的人群,他觉得脚步发虚,头晕目眩,看不清四周的东西。自从过了那晚后,他再也没找到过布卡和云若兮。寂寞的垃圾悬崖上,只有无人看管的铁齿铅轮轰隆作响。阿瞳,他最好的朋友,掉下了悬崖,而师夷,马上就要被处死了。

他在火环城里再无朋友。

沙蛤不明白怎么回事,他的人生仿佛一下就又掉到了最低点。他努力地想要维持这些友谊,但无论他多么努力,转瞬之间,他就失去了所有的朋友。

第二层平台前站着的是负责初检的铸物师,是一名大个子的石匠。

他只看了一眼沙蛤手里的东西,就挥手让他到更高一级的平台上去。沙蛤试图解释一下:“我不应该在这里,我只是想帮朋友……”

石匠根本没听,只是朝他吼叫:“快上去,没看到这么多人都很忙吗?!”他通过了一个又一个筛选的关口,每次沙蛤都想解释,但最后总是习惯性地服从命令往前走。他越爬越高,越爬越心虚。

在下层平台上,那些被淘汰的工匠堆里,沙蛤看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

皮匠学徒贺礼手里捧着一顶灰鼠皮的帽子,长着一双老鼠眼的矢匠学徒举着三支鹅翎箭,还有那个釜匠阿康,手里拿着一只柄上错金银的铁壶。他们仰头看着沙蛤,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现在,他已经站到了最高位置的平台上,除了沙蛤,这里就剩下三个人了。只有最优秀的铸物师才能站在这儿。

沙蛤可不是铸物师,他甚至连一枚职业挂坠都没有。

一定是哪儿出了问题,沙蛤想。他绝望地东张西望,他原来只想把阿瞳的作品交到某位能负责的工匠手里,可现在,他自己却被推到了精英匠人比试的前台。

一名匠人正在展示一把雨伞,看上去黑乎乎的,也无甚神奇之处,一打开来,却和着悠扬的乐声,伞罩中落下了纷纷扬扬的雪花。

一名匠人则制作了一台运行精密的机械钟,每到时辰正点,一扇小门会打开,一个锡制的杂技小人就会扔着三只黄金小球,骑着匹光背马跑了出来,戏耍,独脚站立,翻滚,在这期间始终抛接着三只小球,然后再回到钟身下的小门里。

第三名匠人的手里捏着一只机械飞鸟,他看见了沙蛤手里的翅膀,瞪大了眼,悄悄地将自己的作品藏了起来。

最上一级平台上,负责评点作品的是三位铸物师,铁大师东莫朝沙蛤转过脸来,鼓励般说道:“嗯?”

看着这么多德高望重的前辈在此,沙蛤的腿都哆嗦了:“我……这不是……”

“在这里的人没有尊卑之分,所有工匠都是平等的,谁都可以站到这里。交出你的作品来。”东莫慈祥地说。他竟然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真是罕见。

“……这不是我的作品。”沙蛤终于吐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又有哪一件作品是呢?”木大师何踩说,“所有作品都是神借由河络之手创造出来的,来,看看你的东西。”

沙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放下了羽衣,将它展开。

它轻得像一抹月光,在他手上跳跃,时刻想要飞起,无论如何也不像是金属打造成的。

木大师带着几分惊诧的神色问:“一千年来,都有河络想要借助机械或魔法的力量自由飞行,但无人成功——你要挑战飞行吗?”

釜大师万胡点了点头:“很精巧,只是一味地追求外形,未必能得飞行的灵魂。你既然带了这件作品来,想必一定知道卷云部的铁大师季遂研究飞翔术多年,他的白银羽衣契合了什么系的魔法吧?”

“契合了……契合了……”沙蛤彻底卡住了。他像多年前面对火炉嬷嬷的考试那样,陷入一个前进不能、后退不能的通道里。

“不,不需要回答。”釜大师说。“来试试吧。”

“嗯嗯。”东莫说。

沙蛤低头看了眼自己鼓起的肚皮,他熟悉自己因贪吃而变形的身材,整座火环城最不适合演示羽衣的居民一定就是他。

沙蛤咬着牙开始往身上套那件羽衣。

羽衣轻得似乎没有重量,沙蛤却觉得肩膀上沉甸甸的,他知道自己背负着阿瞳和师夷的双重梦想。

金属凉得有些刺骨,尺寸不很合身,肚子上的绑带尤其紧,沙蛤不知道应该把带子勒在肚脐上边,还是挪到下边,但不管他怎么摆弄,小腹总是要被勒成两半,沉甸甸地坠在下面。

好不容易将羽衣弄好,沙蛤张开了双臂,举起羽翼。

四周摇曳的灯笼火光变得有些暗淡,全场寂静,拥挤在平台下的河络们紧张地看着他,但沙蛤更紧张。

这时候,他才想起,阿瞳并未给他留下使用说明。一滴汗水顺着他的腮帮子流了下来。

他屏气凝神,开始拍打双臂,风从羽翼下穿过,冰冷的金属抓住了他的脊梁,将他向上抬升。

沙蛤感受到了那股力量,他拼命地舞动胳膊,双脚腾空了——他飞起来两尺多高,但随即又重重地落回了高台。

沙蛤又试了一次,这一次他连两脚离地都做不到了。

他试了一次又一次,累得满脸通红,汗流浃背。

东莫大师看着他的目光从鼓励到失望,再到安慰、到同情。

高台下的哄笑声终于传到了沙蛤的耳朵里,他的胳膊一下子重如铁石,落地时还把自己绊了一跤。

沙蛤沮丧地在地上躺了一会儿,才慢慢地爬了起来。他知道自己已经彻底失败。

他不敢抬头看其他人的表情,转过身抓住扶梯的把手开始向下爬。一串眼泪突然掉到了他胖乎乎的手背上。

沙蛤哭了。

阿瞳的失败全都是因为他,因为他是全火环城最无用的人。他原来以为自己对失败已经习以为常了呢,可他还是哭了。

他不用抬头,就可以看见楼梯下面,四下里全是嘲笑的脸,好像一片浮满晃眼碎浪的海洋。

一个声音突然闯入他的心底,那是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声音,纯粹清澈,如同雪山冰水。那绝非幻听,他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那个声音说:“这是你的梦想吗……那你就要尽全力保护你的梦想,梦想需要靠战斗才能赢取。只有失败者才会嘲笑你的梦想,他们嘲笑你的最终目的,不过是想把你变成和他们一样。”

沙蛤停住了脚。

他的梦想曾经是烧好饭,后来变成交个朋友,他的梦想有的失败了,有的实现了,但终归还是失败了。

他不想成为一个失败者,坐在火环城的角落哭泣,或者爬上光溜溜羽蛇头顶,望着深邃的火山口思考。他那么做过,而他永远不想再来一次。

人们会把那个声音称为冥冥之中命运的召唤,只有沙蛤知道那是谁的声音。沙蛤站住了脚,转身走了回去,一直走到高台边缘,这里真的很高,可以透过柱廊看见碎裂的火山口。

迎着他人惊疑的眼神,他高高展开双翅。“我要飞,我要飞,我要飞啊。”沙蛤拍打着胳膊喊道,这喊叫声好似一波浪潮,同时冲出了他的喉咙和脑海。

他跨前一步,纵身从高台上跳了下去。围观的人群中响起了一阵惊呼。

沙蛤跃出了柱廊,朝着火山口里滑落下去,翅膀在后面拖坠着他,好像一颗果实往下坠落。

他脑海中响起了一片嗡嗡声,围绕在身边,如同潮水涨落。

沙蛤惊诧地向四周看去,只见无数的甲虫、蜜蜂、蚊虫从地下森林中升起,好像一团乌云,聚集在他身边。“沙蛤,沙蛤。”它们叫道,但只有沙蛤一个人能听见。

它们钻入翅膀下面,钻入每一根羽毛下面。

月光一样的羽毛仿佛被玷污一样变黑了,但现在沙蛤能感觉到它们的呼吸,每一根羽毛都在起伏,颤动,在随风招摇。

翅膀活了。

这对冷冰冰的金属翅膀彻底地活过来了。

沙蛤不用再努力拍击双臂了,翅膀拥有自己的意识,它拖带着他,一路高高向上。

他越飞越高,和那天晚上云若兮带着他飞翔时一样高。浩荡的风刷过他的脸,充满他的胸膛,他又害怕又激动。

脚下的人群变得那么小,还发出阵阵惊喜的呼喊声。“看哪!”

“真的有河络飞起来了!”

“是厨房里那个小胖子吗?”

沙蛤不习惯做这么多目光的焦点,他向着更高的地方奋力飞去,盘旋了一圈又一圈,直到被风吹得全身僵直,胳膊冰冷,直到突然想起下面的观众大概等了太久,才急忙向下落去。

可是着地的时候却不太顺利,他的小肚子在栏杆上钩了一下,何踩一个没抓住,沙蛤就从楼梯上翻滚了下去,一路撞断七八级楼梯踏步。

等他踉跄倒地,甲虫和蚊蚋从断折的羽毛翅膀中一哄而散,几只飞蚁钻进了他的衣服,让他背后痒得要命。

四下里鸦雀无声,围观的河络本想欢呼,但沙蛤的这一下落地实在狼狈,不仅撞坏了参赛作品,还撞断了楼梯,让几位大师困在高台上下不来了。

沙蛤一个轱辘爬了起来,拎着断落的翅膀,他很想挠挠钻入飞蚁的后脖劲儿,但拼命忍住了,因为木大师何踩正准备说话。

木大师严肃地开了口:“这确实不是你的作品,但你给它注入了灵魂,给后世的工匠开辟了一条新路。”

东莫大师说:“嗯嗯。”

万胡用询问的眼色看看二人,然后站起身,举起了手:“梦火者属于你们两个。”

沙蛤在那一刻聋了。

因为欢呼声排山倒海地冲入他的耳朵。

他从未接受过如此高的荣誉,他什么都听不见了。

直到被拥下蛇辇船,拥入化装游行的队伍,被高举在四名河络抬着的小床上,他仍然不敢相信自己手上那枚白亮白亮的梦火者勋章!

号角轰鸣,轰隆隆地传遍了整座火环城。

伴随着夏末之舞的鼓点,盛大的地火游行开始了。

蛇辇船上满载着伞鼓手和号角手,穿着最鲜艳夺目的衣裳。他们将用这车作为引导,周游火环城上下,祓除不祥,导迎福祉。

而作为惯例,所有的河络居民,也都用毛发和皮甲、羽毛打扮起来,装扮成诸如白泽、翻羽、穷奇、挟翼、讹兽、钩蛇、混沌、甪端、天狗、鸣蛇、趴蝮等怪物,跟随在蛇辇船之后,做一场怪物大游行。

作为新晋的梦火者,沙蛤被高举在一张装饰着火焰的小床上,行进在游行队伍的中间。

他的头晕晕的,还不能适应自己的新身份。

突然一棵木棉树怪,从游行的队伍中冒出,抱住了他,枝枝丫丫的树杈好像恶魔的利爪。坑洼的树皮后面冒出了个熟悉的声音:“恭喜你啊,梦火者。”

沙蛤把半声惊叫放在嗓子眼里咽了下去。那声音,竟然是云胡不归的。

2

在游行队伍经过的各个岔路口,都能看到一些河络少女将一些饰物扔到炉屋前的火盆里去烧,然后再将火盆里的炉灰倾倒在地,用铁钎子拨弄着炭灰,偶尔低头捡起什么东西。

值日官骑着巨鼠,在人群中往来穿梭,高呼:“谁得到了,谁得到了?”

他挨个查看从火中捡起的首饰,校验一排排烧黑的金属残片,然后或是点头或是摇头。

“他们在找什么?”冷眼旁观的云胡不归问。

“他们在寻找地母烙印,”沙蛤告诉他,“阿络卡死了,但薪尽火传,她的灵魂和知识将会在下一任阿络卡身上传递下去,他们要找到下一任阿络卡。她们会用火烧自己的首饰,若这少女是神选中的人,就会有一些神迹显现出来。”

此时,他已经从那张烟火缭绕的小床上溜了下来,换了一套怪兽装,和云胡不归一起混在游行队伍里。既然这一天几乎所有的河络都要乔装打扮,其他人就不太可能找到他——不可能找到他们两个。

草原人的恳求轻易地就让他抛弃以梦火者身份游行的荣耀,但这会儿,沙蛤却觉得有点儿害怕,他低着头,不敢抬眼看云胡不归。

杀手的身份从云胡不归的身体内跳出来,重新抓住了他。

他一走近沙蛤身遭,空气中就弥漫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似乎方圆数百尺内的虫蚁都屏住了呼吸。

沙蛤能听见那种寂静。

他清楚云胡不归回来是要做什么,这种做法明目张胆地破坏法律,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站到这个异族人身边,去帮助他。

或许是因为阿瞳的缘故吧。

他知道阿瞳一直喜欢师夷,他和沙蛤说过很多次,想在地火节上邀请师夷一起跳舞,那是河络们表达爱的方式,但是他的朋友阿瞳已经死了。

现在,即便他冒着生命危险救出了师夷,师夷也会跟身边这个蛮子跑走。他不知道这还算不算讲义气,算不算帮了阿瞳的忙。

唯一让他惊喜的是又看到了小哎。

小哎是跟着云胡不归一起归来的,它从一条石缝里钻出来,吧嗒吧嗒地跟着他们两个人跑,但又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无论沙蛤怎么逗它开口,它就是不吭气,只是亦步亦趋地跟着沙蛤。看它垂头丧气的样子,好像知道发生了什么。

值日官好像选定了一些少女,将她们和烧过的首饰集中起来,朝前面带走了。

“接下来又要怎么样?”云胡不归继续冷笑,“你们河络都是技巧高超的铸物师,她们就不能在饰物上造假吗?”

“这怎么可能?!”沙蛤震惊地张开嘴,看着云胡不归,似乎连往那个方向想一想都是无法理喻的行为。

“为什么不可能,神谕是什么样的你也不知道,是吗?”

“不知道,但只要看到了,就一定会明白,神的文字不是幻术或者高超技艺可以冒充的。”沙蛤痛苦地思考了一会儿后才回答。

“这些奇怪的法律从来没给你们造成困扰吗?听起来太不正常了。”云胡不归说。

“你应该好好学习,火炉嬷嬷就什么都知道。”沙蛤同情地看看云胡不归。“我宁愿一无所知。”云胡不归换了个话题,“你在害怕吗?”

“我……一点儿都不怕。”沙蛤说。但是他的手在发抖,而且脸上流满了汗,从下午开始,他的汗就在不停地流,几乎把他体内的水分流光了。云胡不归一定也看见了。

他们被人潮挤入了城门,远远地可以看到大火环的出发点上那艘闪闪发光的蛇辇船。他们看见河络王熊悚端坐高处,盔甲明亮,披着金帛,胡须编成整齐的须辫,脸上还有彩色的妆,他一手扶着长刀,另一手扶着盾牌,看上去暮气沉沉,如同泥塑木偶,既没有表情也没有神气,没有气魄也没有活力。

那些商人带走了墨晶石,好像也带走了他的灵魂。囚徒就被铁链扣在船尾。

对他们来说有利的是,需要接受审判的囚徒不少。

河络的法律条文烦琐细致,大至叛离真神,小至在驾驶将风时,吃带壳的花生或需要吐子的西瓜。还包括对炉火做鬼脸,在神殿抽烟,在日落后在火环城的街道上跳舞。有一条法律是禁止任何河络将点燃的烟斗给猫狗或其他任何宠物抽。还有,如果用真牙去咬人,那只是简单的攻击行为,但如果是用假牙去咬人,那罪名将会罪加一等,变成严重攻击行为,这是因为河络造的金属假牙威力无比的缘故。

此外,还有随夜盐前往九原城的探游队,以及师夷,他们都被控通敌叛国,这是河络的大罪,可被判处死刑。

蛇辇船的终点会是地火神殿。他们都将被带到烛阴神像面前,由河络王根据法令,一一发落。

云胡不归决心搞黄这次审判,他的计划很简单,混在游行队伍里,逐渐接近蛇辇船。在这样的日子里,卫兵也会放松警惕,只要他能靠近船尾,就能偷偷地锉断锁链,在到达地火广场之前,把师夷带走。

“只要动作够快,就不会有人死亡。”他再次宽慰沙蛤。在夏末之舞的鼓点里,河络们舞蹈狂欢。

云胡不归和沙蛤随着人流慢慢地前进,等待适当的时机到来。云胡不归很有耐心。

他轻轻地哼起了一首歌:

他带来一朵怒放的花

草原上唯一的一朵花

犹如火焰,彻夜长明

他问她:“你是否愿意把你的失落和悲伤交给我?”

她点头在床上躺下一朵花就可以证明

只有一次机会可以相见相爱

3

在火山下的矮人们狂欢的时候,一支队伍正停留在越歧山的山顶,象背上的乘者向下俯瞰。

火环城顺着火山口内壁开辟的那些廊道盘绕成圈,皆是灯火通明,石砌的羽蛇昂首怒目,双目中火光摇曳,就是一条昂首盘旋的火蛇。

细小的地震似乎更多了,如同细密的雨点,不断落在脚底的盘子上,让群山震动,但是乘者坐在高高的象辇上,微微倾着身子,丝毫不为所动。

他的身前是光着腿跨坐在象耳后面的象奴,身后屈腿蹲踞在象辇上的乌衣仆从,手里撑着青色的伞盖,全都像剪影一样动也不动。

“河络的舞蹈难道不是这个古怪世界的一个缩影吗?看着这些古板的小家伙,却能跳出如此富有想象力的舞,真是好看呢,我可以一直这么看下去——可是飞廉,我们的时间很紧迫了,是吗?”

乌衣仆从的面上看不出一点儿表情,也没有显露出一点儿听到问话的迹象。云胡不贾却好像听到了他的回答,叹着气道:“我们还是被拖延了一段时间,大雨可是就要来了。”

他扭头又问:“云胡不归没有归队吗?”

照常没有得到回答,但是云胡不贾的瘦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他再次俯瞰被灯火映红了的火山口,然后弹了弹细长的指头,象奴挥舞刺棒,砸在象耳根后,披毛象嘶鸣一声,掉转头颅,开始了悠长缓慢但又不可阻挡的跋涉。

当头的大象用长牙和鼻子推开一条笔直的大道,他们的队伍犁开草木,径直钻入越岐山以西那一片茂密的丛林中。所有的驼兽都被沉重的矿石包压弯了腰,在干渴的土地上留下了深深的踏痕。

“我们的战争不在这儿。”云胡不贾微笑着对飞廉说,“这甚至算不上一场较量。真正的大战就快开始了,你闻到那气息了吗?战争的气息。”

“我们闻风而动。”木头人一般的乌衣仆从用微不可闻的轻声回答。

空中云气翻涌,雷声隐隐,迟到的季风终于到来了,干渴的越州北部将迎来第一场秋雨,其后将会是连绵不断的雨季。

大雨就要来了。

通往中州的路上布满破碎的山脊线和悬崖,险恶荒野之中,还横贯着多条河流,他们必须渡过丽麂河、宪翼河、方野河,以及注入菸河的大、小云台河,如果河水上涨的话,他们就要绕更多的路。按照可以预计的速度,等这支商队越过雾气笼罩的岐西森林、锁河山,穿过殇阳关,再到达帝都盆地,需要消耗一个多月的时间,早已赶不上龙噙者筹备已久的大战了,但是青色伞盖下的云胡不贾看不出一丝担忧的神色,他倚靠在华贵丝绸铺垫的象辇上,眼望远山,露出难以捉摸的笑容。

4

在那一天的晚些时候,滚滚的乌云已经遮蔽半个天空,另一支队伍也在越西森林迷宫般的草茎和灌木中艰难跋涉。这支队伍要小得多,只有两个人,因为要一路劈砍开草木才能前进,行进速度要慢得多。

“听,有水声,我们沿着溪流前进,速度就可以快很多。”云若兮兴奋地说。她甩开断折的树枝,轻轻一弹,就跃过一大丛密不透风的刺荆林,在空中舒展开身子,吧嗒一声落在水中,突然轻轻地“咦”了一声。

她的脚下,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正在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水面上蒸汽缭绕,好像月下轻舞的歌姬。

云若兮疑惑地伸手探了探,水流好像一匹温暖的绸缎撞击着她的掌心。水温确实变高了。

她顺着溪流向上游跑了几步,跳上一块巨大的山岩,放眼向前望去,不由得大吃一惊。

眼中所见,全是墨玉色的墨晶矿石,大如磨盘,小如算骰,密密麻麻,一座座连绵的小山丘般堆开,填满了半座山谷。

大量的墨晶石滚入河中,在水下发着微光,将溪水的温度提高了好几倍,一些垂死的鱼虾噼里啪啦地在水面上蹦跶,溅起星星点点的水光。

云若兮伸手捞起一块滚到脚边的小墨晶石,那是块橄榄形的小石头,墨黑如漆,但对着月光细看,内中却有星星点点的绿色火焰在闪动。没错,就是刚从火环城地底下挖出的矿石。

按照人族的账目计算,这些矿石富足得可以买下一座小城镇,也可以装备一整支军队,但此刻它们却被弃如敝屣。

“出事了?”她的同伴在后面问,踏着水走了过来。

那是个腰杆笔直的河络老人,腰上插着一把长长的刀,双手藏在宽大的灰色衣袍里,背上负着一个大包裹。他像猫科动物一样悄无声息,就仿佛一片没有重量的影子行走在水面上。

老人看到眼前的景象,不由得也吹了声口哨。

“云胡不贾把他的货物卸在了这里,全不要了?”“他要跑。”

“对,他要逃跑,而且要越快越好,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他点了点头,抬头从溪流上方树冠的间隙里向上看。深墨蓝色的天空里,暗月正在缓慢地升上中天,好像天神威仪的暗黑瞳孔默然无声注视着大地,但这世界又不是全然无声的,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拨动天空的琴弦,不可抗拒的低语回荡在云间,震动了望月人的心灵。老河络猛地甩开凝视月亮的眼睛,说:“我们得尽快离开这儿。”

如此众多的墨晶石堆积在此,已显威力。四周的树木获取了晶石的能量,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地生长,藤蔓翻滚,野草疯长,一些巨大无比的树冠正在升上天空。在他们的脚边,一些细长的独伞菇拱开地面,它们通常不过是拇指大小的菌类,但此刻,一会儿工夫就长得比河络还高,这座森林将会变成一片怪异之林,所有的生物都会大到不可思议的程度……谁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等到孢子成熟,更会随着季风散布到整个越州北部。

“这里完蛋了。”老人说。

背上的包裹动了一动,原来是名小河络。

“这家伙醒了。”老河络说着,将背上的重负放了下来。那小孩仰天躺着,露出一头乱蓬蓬的浅栗色头发和满是伤痕的脸,却是那天在野牛门摔入地下河的阿瞳。

阿瞳睁开眼睛,愣愣地看着对面的人,迷糊了一阵,突然想起什么,大叫了一声:“布卡,她们呢?”

“她们是谁?”老布卡嘿嘿一笑,解开腰上的水葫芦,递给了他,“我们从透水河下游把你捞了上来,你全身是伤,已经昏迷两天了。”

阿瞳抱着水葫芦,愕然向四面张望,墨黑色的森林和覆盖在头顶上的巨大树冠,与他所熟悉的地下城市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这……这是在地面上吗?”老布卡微微一笑。

“阿络卡,还有师夷,她们有危险……我要回去。”阿瞳语无伦次地喊道,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刚迈出一步,就大叫一声,歪倒在地。

布卡叹了口气。

阿瞳伸手去摸自己的脚,只碰了一下,就痛得哭出声来。老布卡淡淡地说:“你的脚踝断了,回不去了。”

阿瞳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喊:“这不可以,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救她。”

布卡从腰后面抽出一杆长烟斗,一边打火一边沉思着说:“你这家伙虽然笨,但手比脑子快。当不成铁匠也许是件好事,你会成为一名武士,也许是刺客,嗯,也许是比较呆的那种刺客……你说什么?”

他探寻地望向自己的伙伴:“更或者……会成为一名影者?”云若兮点了点头。

“影者?不太可能,”布卡沉思半晌,咬住烟斗摇了摇头,“影者身手是要敏捷,但他们需要头脑更甚。呸,这小子不行。”

“我不知道什么是影者,”阿瞳瞪着圆溜溜的眼睛说,他猛擦了把眼泪,“布卡,你能送我回去吧?那里的人有危险,我们得去帮他们!”他捏着自己的脚,满头大汗地向西爬了两步。

云若兮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你有不同意见,我已经知道了。”布卡不理云若兮,蹲下身子,仔细地端详阿瞳的脸,好像某个河络工匠动手前评估摆放在眼前的粗坯。

“布卡,我自己站不起来,你能帮我一下吗?”

“我已经帮过了。人力有穷尽时,我们谁都无法对抗星辰的意志。不如反过来这么想想,创造之神把你送出这座注定要死亡的城市,定然蕴含深意,跟我走吧,”布卡很勉强地说,“既然云若兮看中了你,她就会开始训练你,直到把你变成一名影者,向某个人交出你的影人锥。”

“我不知道什么是影者,”阿瞳说,“我是一名铁匠……你会帮我回城里吗?”“就算回去,也是徒劳。”

“铁的软硬,要锤打过才知道。”阿瞳用一句铁匠谚语反驳说。

他看看布卡,再看看云若兮,明白他们不会帮自己了,于是掉转头,努力向死火山的方向爬去,一路费力地推开灌木和蓍草,在草地上压出一条歪歪斜斜的印子。

布卡也不拦他,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抽完一袋烟,看了看运行到天顶上的星辰,再回头看看草地上延伸出去的印迹。

“爬得还真远。”他赞赏说,同时侧耳倾听风里的声音,“地火已经被唤起了,我们要尽快离开。时间不多了。”

他扇扇手掌,把烟斗里冒出的最后一缕烟吹散。

“我们还要尾随云胡不贾的商队走上一阵,也许还要去探访一下夜沼,那里有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可不能再带着这个瘸腿又不听话的小子了。走吧!”

“就这样把他留在这里吗?”云若兮不忍心地问。

“没错,留在这儿,他可能会死,但我们已经帮过他了。除非这小子已经是一名影者,我们才可以带他一起走,但他不是。”

灌木丛里的呻吟声已经渐渐低落。“除非,你愿意为他做更多……”

“我愿意!”云若兮生气地咬着嘴唇说。

“你还是老样子,为不相干的人付出。”布卡侧头想了想,拍了拍大腿站了起来,将烟杆插到腰带上,下定了决心,“好,就这么办。”

他们顺着印迹走了两百多步,找到浑身被树枝划破、躺在树根下半昏迷的阿瞳。

“……你真的觉得这是在帮他?”布卡冷笑,但他的动作已经不再迟疑,反正,一切已不能回头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突然枯干的胳膊像年幼的树干一样饱满起来,他的身体变得挺拔,皱纹消失,腰背挺直,白发变黑,逐渐长高,如同神奇的蛇一样蜕下了衰老的皮,重新恢复青春。

布卡变成了一位个子高大的中年人,下颌留着修剪整洁的胡须,长长的黑头发垂下来,内中夹杂一缕白发,挡住了半张脸。

那是一张全新的脸,鼻梁高挺,眉目深邃,右眼角下有一道长长的刀疤,斜过原本俊朗的脸庞。

只有眼睛,只有透过无比沧桑的眼睛,才会惊觉这张面孔所经历过的无穷岁月。“真正的你?”就连云若兮也敬畏地看着他。

“谁知道呢,我们本没有面貌。”布卡说,他朝躺在地上的阿瞳伸出手去,动作既艰难又缓慢,好像那只手有千斤重。

他一把抓住了小河络的小手掌,将它握在右手中。“好烫!”阿瞳呻吟着睁开眼睛。

“好烫啊!”他说,拼命地想甩开布卡的把握,但是布卡的右手好像一把铁钳,将阿瞳的手掌牢牢抓住。阿瞳只觉得手掌火烫,好像捏着通红的铁条,他起初还想忍住痛楚,但立即转为大声哀号。

“它是很烫,”布卡在他耳边低语,“而你要把这一捧火传递到千年之后。跟我一起念吧。我身无形。”

阿瞳浑身颤抖,无力地抗拒那种痛楚,布卡的手像毒蛇,倒钩的毒牙咬进肌肉,吞噬着他的鲜血和精力,布卡的声音沉重又有节奏,好像来自远方,非常非常远的远方。

“吾今再无面目,吾今再无荣耀,吾今消弭无踪。恐惧随行,利刃伴身……”疼痛变得有脉搏般和着这些词语一跳一跳地搏动,好像有犀利的铁水破开血管,灌入他的心脏。阿瞳拼命地咬着牙根,想要避免叫出声来,但是呻吟总是会从牙缝里一点一点地挤出去,无法遏制。

“……暗夜为眼,为寻光明。吾今将沉睡千年,只待召唤。”

大片的灰色迷雾顺从着布卡的念诵,好像正从阿瞳的眼前升起,那些迷雾,是从远古时期丛林一直盘亘到现在的劫灰,缓缓地渗进他的体内。云若兮站在一旁,同情地点着头。

“吾们是霸主身负的影子,吾们是拨动胜负的算珠。吾们是黑暗舞者,吾们是夜影奇兵。比黑暗更黑暗,比寒冷更寒冷,比坚硬更坚硬,比锋锐更锋锐。”

阿瞳发出凄厉的惨叫声,拼命向后退缩,几乎将胳膊扯断。

布卡俯身在阿瞳耳边低语,好像情人无间的私语:“我身无形,始自今夜,至死方休。”

他说完那句话,突然放手离开,后退了两步,站在星光映衬着的溪流当中,身影亦清凉如水。

疼痛像一团烈火,从阿瞳的额头上腾空而去。阿瞳捏住自己的手掌,倒抽着冷气。他定睛细看,掌心里多了一团暗红色的文身,赫然显目,那是一个鬼脸铁锥的形象,锋锐异常,好像刀子刻在皮肤上。

“布卡……”

“别叫我布卡,”换了面貌的老河络说,“它已经不是我的名字了。影子们有一个共用的姓氏,我们姓巢,你也可以叫我巢无名。”

“我的手……”

“别担心,这个文身很快会消失,除非有人割下你的手,将它放在火上烧。”无名的影魁头也不回地说。

阿瞳吓了一跳,把手藏了起来:“你刚才念的是什么?你会带我回……”他犹豫了起来,仿佛一个极熟悉的词语突然变得遥远和不可触及了,“你会带我回火……”他又卡住了。

“那是影者的誓词。不管你记没记住,它将伴你终生。暗月将至,从今往后,你没有家乡,没有朋友,孤独是你最可信赖的人。爬上我的背,小子!走吧!”

阿瞳回头看了一眼隐映在树冠碎叶后的越岐山影,甩了甩头,将一股奇怪的情绪用力甩在脑后,然后爬上了巢无名的背。

暗月无声地倾洒暗红色的光芒在黛黑色的群山间,浓密如一座座小山包般的树冠下,这支小小的影者之军飞速地穿过丛林。

一阵猛烈的风从树冠上掠过,它干燥火热,不是从遥远的大陆东面来的季风,不是带着丰沛雨水的季风,而是邪恶的洞穴深处刮出来的热风,顺着风能听到鼓声隐约,影者们没有停住脚步,但他们听得清楚,那鼓点是河络夏末舞中的死亡之舞。

5

夏末之舞。死亡之舞。复生之舞。这是地火之舞的三个章节。

死亡之舞通常是最浩大的一场游行,披着红袍子的执镰卫士排列在蛇辇船两侧,他们盔明甲亮,胸甲上打磨光鲜的红色盘蛇被数百根火把映射得更加通红耀眼。

夫环熊悚端坐在高塔顶端,几乎可以摸到洞顶,他身披全套战甲,即便从远处观之,也耀眼夺目。一把朱柄的大镰刀树在右手侧,左手则立着一面亮闪闪的黄金盘王盾。

他的披风由抽成细丝的金线织就,沉重无比,左右肩膀上各有一对黄金饕餮,张口含住朱红色鱼鳞肩甲,它们的眼睛是红色宝石。他的头盔也是红色的,收着金边,每一道边沿都是一层繁复的火焰纹装饰,像是甲虫锯齿般的沉重肋立,向两侧显目地探出。

他的胸甲正中,则有一条盘尾长蛇,被打磨过无数次,在四周灯笼的照耀下,鲜艳如火。

隆隆的鼓声正从脚下深处传来,在催促队伍动身。但还有很多事没有做完。

夫环熊悚看上去冰冷沉重,毫无节日里应有的轻松。一名顶替死去巡夜师的司辰河络爬上高塔,用易断的黑色羊毛线缠绕在夫环的手足上,一圈又一圈,缠满全身,象征白天消失,黑暗开始主宰河络的生活。

司辰念着咒语,奉上银炉火,用烟熏遍夫环全身。夫环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他的肺部因为烟熏而疼痛不已。

往年这些事情都由阿络卡来完成,如今只能由夫环全部代理了。河络们摩肩接踵,挤得水泄不通,都在仰头观望。

按照习俗,被缚的阿络卡——如今是夫环熊悚,要挣断黑毛线,将它们扔入银炉火火中,象征脱去黑暗,以火迎来新生,但是熊悚在这么做时,轻风袭来,一团火扑到熊悚的脸上,将他引以为傲的红胡子燎了一大块。熊悚大叫了一声,暴怒地扯下手上脚上剩余的毛线,将它们狠狠地跺在脚下。

“这些都省了,都省了,”他叫道,“河络不需要这些烦琐的礼节。”司辰小声地提醒他:“过去阿络卡都是这么做的。”

“所以她死了!”夫环不耐烦地回应,“今天晚上我们只需要食物、美酒,还有没完没了的舞蹈!”

他点了点头,一名来自地底深处的粗壮矿工猛力敲响了挂在车头的巨大铁钟。城里屏息等待良久的人群发出阵阵欢呼。司辰皱起眉头,认为此举并不妥当,但没人敢火上浇油,这个以脾气不好闻名的夫环已经变得更加暴躁易怒了。

二十名驭夫甩动长鞭,巨鼠向前猛冲,车轮转动,开始咯咯地压过火环城的大道,在它之后,所有的门都被打开了,小人儿潮水一样涌了出来。从来没见过大火环上簇拥着这么多人,他们跟着蛇辇船前进,烈酒在人群中好像溪流一样流淌,欢声笑语四下飞洒。

游行队伍里没有一张正常的脸,全是些披着羽翅、尖利的喙和巨大犄角的怪兽。河络们为了这一天已经准备很久了,他们把自己装扮成种种地下怪物:以火为食的马藥,模仿熟人口音的怪物瞳音,到处引发火灾的尚鸡,脚爪好像两把铲子能轻易将洞顶挖塌的土蝼,喜欢偷食婴儿的独角蛊雕,身体如同虾子一般、有着如剃刀般尖锐鸟嘴的镰切,还有外号幽灵之手的菌类,会将大意的河络猛然叼住然后缩回深邃的洞穴。十多名河络装扮成那一支被火山吞没的上古河络,据说它们已经进化成形容丑恶的怪物……所有那些曾令河络们闻风丧胆的怪兽,这些早已在人间消失的恶魔,今日再现眼前。

河络们伴着鼓声且歌且舞,在面具后露出白牙欢笑着,挥舞手脚,做出咬啮和猛扑的动作,动作迅疾又合乎节拍。他们在想象中掏出同胞的内脏,砍下同胞的头颅,那些来自远古的死亡和恐惧,如今都成了滑稽戏和某种表演,这是河络的狂欢日。

火焰把柱廊和游行队伍那巨大的影子投射到岩壁上,摇摆不定,好像在这幅幕布上上演一出来自远古的恐怖大戏,而蛇辇船就在怪兽之海上摇摇晃晃地前进。

推车的苦役们弯腰使劲儿,他们的背上是闪动的鞭影,不过除了喝醉的士兵,不会真有人朝他们甩鞭子。这是个欢乐的时刻,属于任何一名河络。

车轮滚动的声音如同脉搏的搏动,巨大而柔和,如同火环城心跳的声音,有它自己的规律。他们到达了市集洞,这里本来是除了地火神殿外,最宽敞的室内广场,但如今这里道路变得最为拥挤,除去那些游行和跳舞的河络,到处是堆满货物的帐篷,帐篷之间是蛇一样蜿蜒的通道,偶尔通道里会支出某座河童的石雕像,撞疼那些被耀眼的火光盲了眼的河络。

人流开始抱怨,但大部分人还是和着鼓声疯狂地唱和跳,仰头喝着充沛如河的酒。云胡不贾没有说谎,他带来的美酒足以将所有的河络灌醉。人群拥挤成一团,连蛇辇船都难以行进了,船上的赤甲士兵开始跳下车子,维持通道的秩序。

在人潮当中,在不起眼的地方,两名戴着面具的怪物正在奋力向前推挤。

一个矮胖的身形低语:“你不是说计划很简单吗?可是人这么多,这么癫狂,我们甚至靠近不了大船……”话还没说完,他就被人群挤得贴近石壁。

另一名更高大更强壮的怪物使劲儿推开眼前的人,他握住小刀,跳入人群,撞在一个胖大叔的背上,把他撞开。人潮汹涌而来,四周都是身躯,互相推挤,磕磕绊绊。他就像个攻城槌一样,冲上去,退回来,再使劲儿地冲上去,试图开出一条道来。

那个矮胖的怪物——沙蛤跟在他身后,不停地小声发出警告:“这里到处都是士兵,他们会注意到你的……你不能就这么冲过去,太显目了。要不我们另想办法?”

云胡不归抓紧刀柄:“滚开,胖子,没有人可以阻挡我。”

他把人推开,或者挤到一边去,如果有人不让道,他就粗暴地将那人拖到一边,甚至给那人一拳,周围的河络愤怒地大喊,可是没有用,河络实在太多了,就好像一堵堵墙,横亘在他们和蛇辇船之间。

沙蛤几乎是哀求着说:“你个子太高了,弯点儿腰,再弯点儿腰,炉火之神!你就像巨人那么招摇。”

云胡不归敷衍了事地稍稍压弯身子。他比大多数河络都要高上两个头,但根本不耐烦隐藏行迹。

“你不在乎是吗,你其实不在乎我能不能救出师夷吧?”他扭转头恶狠狠地问沙蛤。

“我在乎,我当然想要救出她。”沙蛤吞咽着口水,惊恐地环顾四周。一想到等会儿要做的事情,他就觉得两腿发软,几乎无力支撑自己的体重。

云胡不归探手入怀,不断地用拇指试着刀刃。他观察着汹涌的人群,低声说:“要是我能拿回自己的刀……就能从这里杀出一条血路过去。”

“但是这样不对……”沙蛤苦着脸哼哼着说。

云胡不归左右张望,突然眼前一亮:“我有办法了。”

几头巨鼠被一队士兵从缺胳膊断腿的怪物群中护卫着走了出来,那是备选的阿络卡——十名纯洁的处女要到夫环身前的银火炉里去烧自己的饰品。

“快跟上。”云胡不归喊道,扯着沙蛤向前挤去,他推了沙蛤一把,然后跟着趴下来,藏在一只巨鼠的肚子下往前爬。他们很可能会被巨鼠踩死,但是唯有这种方式才可能挤到蛇辇船前。

“跪着爬膝盖太疼了,”沙蛤哼哼唧唧地抱怨,“我的手磨破了。”

“别吭声,看着点儿!”云胡不归警告说,拉住沙蛤的后衣领往后一揪,一条沉重的巨腿贴着沙蛤的鼻端刷地落下,吓得他几乎要叫出声来。

蛮族少年紧盯着头顶巨鼠起伏的腹部,估摸着两条粗大后腿踩点的间隙向前爬,还要时不时地拉扯沙蛤一把。如果不是他,这名胖子被踩死十次也不止。

四周是密密麻麻的腿脚森林,幸好巨鼠的两侧有红色的鼠披垂落,把他们挡住了大半,沉醉在半癫狂状态里的河络们并没有注意到他们。

他们离蛇辇船越来越近,巨鼠队终于停了下来,十名备选的河络少女被扶下鼠背,顺着一块跳板一个接一个地爬上了蛇辇船。

四周的喧闹、歌声变小了,河络们寂静下来,眼盯着船头,他们等待着新阿络卡的出现。

船下的师夷此时正在感受另一种煎熬。

她在为自己难过,也为阿瞳难过。

阿瞳旋转着掉落深渊的画面总是一遍又一遍地重现在眼前,他消逝得那么快,那么容易,而这座地下世界也就这么轻易地接受了,仿佛从来没有这个人物存在过。

可就算是她自己,过去有多注意过阿瞳吗?阿瞳真的存在过吗?他打造的那些羽毛和翅膀已经随风而逝了,还有什么东西能够证明他的存在呢?就连她,也不太有把握起来。

突然有只怪物撞了她背部一下,那只怪物自己也脚步不稳,几乎摔倒在地。

它踉跄着跟在她身后,连滚带爬,背上显露有三道白条纹,嘴边咧出两根白森森的獠牙,獠牙一看就是木头做的,还上了白漆。

那是一只豪彘,但个子也太小了点儿。它脱下帽子,露出沙蛤的胖脸,大喘着气,脸上全是汗。

“沙蛤,你来这里干吗?”

另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肩膀,那张脸同样遮挡在一副面具下,但师夷却立刻知道了他是谁。

她转过头去,一把抱住了他的胳膊,几乎要溶化在草原的气息里。“你没有和你的云胡叔叔一起离开?”

“他又不是我亲叔叔。”云胡不归说。

云胡不归的个子在河络当中本身就很显高了,但他反而戴了一顶枝枝丫丫的高帽子,使他的身形看上去更长了。

“你扮演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沙蛤说这个形象最适合我,他说我是树精。”他明晃晃的眼睛藏着一只猛兽。

师夷哈哈大笑,露出了一口洁白的牙齿:“我喜欢树精。”她笑的时候,空气里仿佛充满了蜂蜜的味道,让云胡不归难以自控。

小哎从沙蛤身后蹿了出来,扑到师夷的脸上,亲热地舔个不停。

“小哎,我就知道你没事的!你最狡猾了!”师夷高兴地说。

“哎!”它得意扬扬地说,直到这会儿才恢复了往日神采。

云胡不归扯了扯系在师夷手脚上的铁链:“这是什么东西?为什么其他人都只是捆住双手,到了你这儿就换成了手镣脚镣?”

“他们怕我呗,他们不敢看我的眼睛。”师夷瞟了他一眼,甜蜜地一笑。“我也不敢看,”云胡不归说,“快想办法,沙蛤。”

“想!沙蛤!”小哎也大声命令说。

云胡不归低头检查她的禁锢,师夷则不管不顾地紧紧地搂住他,吻他的脸颊,抚摸他的头,然后温柔地亲吻他的嘴唇,眨动的睫毛撩动着他的心弦。

沙蛤按火炉嬷嬷的教导,面对这种场景时捂上双眼,但他心里头却想起了地下矿道里,那甜蜜的一吻。

“沙蛤!工具呢?”云胡不归怒喝。

沙蛤犹犹豫豫地从怀里掏出一把夹钳、一把小锤,然后是一根锉刀:“这些是我从阿瞳的工具箱里拿来的,呃,我不知道哪个有用,但是……”

云胡不归劈手抢过那把锉刀,将其他工具粗暴地塞回沙蛤手里,然后跪了下去,抓住师夷脚上的铁链子开始锉。车子向前滚动的时候,他就跪在地上跟着向前爬行。

四周的人实在太多了,河络们喝得醉醺醺的,谁都想往蛇辇船身边靠拢,想看着阿络卡是怎么被推举出来的。人潮涌过来又涌过去,把他们挤得东倒西歪。云胡不归也被推得向前倒下,链子掉在了地上。

云胡不归骂了一句粗话,沙蛤听不懂他骂的什么,也许是句草原蛮语。

他跳起来用胳膊猛砸身边的河络,踢他们的肋骨,把他们轰开。可是那些河络把它视为舞蹈的一部分,嬉笑着反击。

云胡收慑心神,不再理会他们,捡起链子,在胳膊上缠了两圈继续对付它们。

他不擅长使用铁匠小工具,铁锉刀在链子上打着滑,一下将他的拇指盖锉飞了半拉,鲜血涌了出来。

“如果阿瞳在……”沙蛤刚说了半句,又连忙收住了口。

云胡不归的脸色沉了下去,他狠狠地瞪了沙蛤一眼。

“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你也是手脚都被捆着的啊。”师夷笑嘻嘻地说。她好像一点儿也不在乎这些,只顾把软软的身子倚着蛮族少年,每次当云胡不归被其他人挤开,或者被转动的车轮带倒,她就放声大笑。

“别闹,”云胡不归说,“我们得抓紧时间。”

师夷腻在云胡不归背上说:“我喜欢你为我打人的样子,现在你愿意带我走了?”

“也不一定,我还没想好。”云胡不归说。师夷扭头在他脸上咬了一口。

“我会带你走。”云胡不归摸了摸疼痛的耳朵,跟着笑了。他拇指上的血流到铁链子上,血迹斑斑。

车子咕隆前进,河络们涌向巨车的前沿,他们已经听到了地火神眼里咆哮的熔岩之声,就仿佛烛阴之神永恒的怒吼。

“那你会带我去哪儿?”

“我会带你去看……很多的城市,”他说,“还有大海——巨大的船,升到云里去的小岛,海鸥迎面飞来,大海龟露出长满海草的背脊。”

“还有草原。”

“大到没有边的草原,”云胡不归赞同说,“马群好像大群的鸟儿飞驰,它们的蹄子上长着翅膀。”

“还有呢?”

“我要带你去看那些会飞的人,他们把城市建在树上,睡在风的声音里。”“我喜欢风的声音。我总希望自己变成羽人,飞到云朵上,看到那些地上奔跑的人永远看不见的东西。可是有了你,我就不想飞了,我只想看你能看到的东西,想和你在一起。”

“你会看到的。我所看到的一切,你都会看到的。”

“真可爱。”师夷感叹说,她瞪大那双绿玛瑙一样的眼睛看着他,第一次希望身边的男孩子说的话都是真的,第一次希望他能永不离开,就跪在脚边,慢慢地锉到世界尽头。

她说:“好吧,如果这样,我就跟你走。”

一下可怕的震动,把扶着车子的人都甩到地上。蛇辇船停在了地火广场的入口处。

此时烛阴神像之后的地火神殿里一丝灯火也没有,好似一艘阴暗的废船,船首向上,半沉在岩石里。

“举火!”船头的夫环熊悚的喊声能盖过风暴。所有的人都在等待这一时刻。

刹那间,所有的火把、所有的灯笼、所有的光明,都汇集到喷涌着永恒地火的广场上。

两百名锯木狗为了这一刻,准备了足足一夜,他们在五十多尺高的陡直石壁上,用索具、木条和绸布搭建起一顶巨大的帐篷。

那些绸布都是云胡不贾带来的,雨过天晴,软厚轻薄,远胜过河络族常用的粗布。

它们把夜盐和云胡不贾的那场血战留下的痕迹全都挡住了。

绘制着龙、罗鱼、三足乌、花卉和星辰的丝绸用细索拉升,固定在天顶和石壁的桩子上,斜掠过整个洞顶,在直立的桁柱上绷得紧紧的。

四处都藏有熊熊燃烧的火炬,还有铜火盆和獾油灯,火舌乱舞,噼啪作响,更是将彩色绸布映照得五彩嫣然。绸布分为八色:湖水绿、葱心绿、米黄釉、天心蓝、洒蓝釉、胭脂紫、紫金彩、藕荷红。

地下的阴沉气息一扫而空,时刻让人想起压在头顶上几百万钧的山岩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色彩鲜明的彩色天空。

物资丰厚的时候,河络可以创造任何建筑奇迹。

这里是游行的终点。河络们要在这里点燃地火,迎接光明。

十名幸运地得到了阿络卡首饰的河络少女被带到了河络王的宝座面前。

“把你们的饰品亮出来,快点儿!”熊悚不耐烦地喊道,“女孩们,我们可没有整夜的时间。”

河络少女们互相推挤着,取出某件金属饰品,投入河络王眼前熊熊燃烧的银火炉中。

铁匠门罗用铁钳在火中拨拉,将烧黑的银项圈、手链、耳坠、戒指一枚一枚地拣出来,但是并没有发现任何异象。

熊悚暴躁地在炉子前踱来踱去,四周簇拥的河络开始窃窃私语。“怎么回事?”

“在到达烛阴之神面前,我们不能没有阿络卡。”

“不能在神前献上银火炉,复苏之舞就不可能开始,没有复苏之舞,还算是地火节吗?”

熊悚停止了踱步:“我们一定错过了什么,这些女人都是谁挑选的?”

“是我,”年轻的司辰胆怯地说,“按法则,本应该由巡夜师来做,但是我们……”

“别说了,”河络王怒喝道,“叫更多的女人来,让所有刚成年的女人都来,排好队,让她们准备好自己的首饰,一个一个地试,我们会选出一名新的阿络卡!”

6

蛇辇船的巨轮边上,云胡不归还在痛苦地一点一点地磨那条坚韧的铁链。啪的一声轻响,脚镣终于被磨断了。

师夷欣喜地叫了一声,用脚趾支地,在地上旋转了半圈。

“我真想跳舞啊。”她说道,“真难以想象,我居然错过了夏末之舞和死亡之舞。”

“如果给我一把斧头……只需要一下……”云胡不归喘着气说。

“我没有斧头……但是我有两把勺子。”沙蛤说,他不停地向四周张望,生怕被人注意到。

云胡不归抓住师夷手腕上的链子,开始了最后的磨砺。

游行的队伍中出现了一波比一波更大的混乱,凡是预计在本次地火节里刚成年的姑娘都被推挤了出来,正排队走向河络王的宝座。

不论是路边的哨兵还是船上的守卫,都眼巴巴地望着船头的高台。

“有选不出阿络卡的时候吗?你们的神灵看上去似乎不怎么聪明。”云胡不归百忙中问道。

“不要亵渎我们的神,”沙蛤涨红了脸,“是它带给了我们火和光明,它会感应到最适合领导我们的那个人,一定会的……”

他正激动,突然低下头,把脸埋藏在那副可笑的毛茸茸的猪面具后面,用变了音的腔调提醒云胡不归:“嘘,别动别动,他们注意到你了。”

云胡不归抬头看了看四周。

靠近他们身边的几位囚徒和游行者果然正扭头望向这个方向。

“别看他们,我们先离开,我们得快离开。”沙蛤用颤抖的声音警告说,他悄悄地松开手,向后退去,试图混入人群。

但是云胡不归一眼就看出了异样所在,那些人并没有在意他的举动,也根本没有在看他手上的锉刀,而是都在看着师夷。

“你怀里装了什么东西吗?”他悄悄地把锉刀藏进袖子,不动声色地问那姑娘。

她低头时才发现,藏在自己怀里的铁镯正在发出奇妙的红光,那红光冲破粗布衣衫的阻隔,越来越耀眼,越来越刺目。

她伸手想要遮挡住那光线,但双手一接触胸口,就变得仿佛透明一般,也射出光来。

她的心猛烈地跳了起来。

“快一点儿,”她开始催促蛮族少年,“快一点儿,帮我离开这儿。”

她的不安感染了云胡不归,他转身遮挡住众人的视线,抓住已经挫开了一个小口的铁环,再次使起劲儿来。只要掰开一个铁环,年轻的混血姑娘就可以重获自由了。

高台之上,夫环熊悚和他的首领们正在争吵。

“那就去找一个女人,随便一个,我不在乎!”熊悚嚷道,“我说她是阿络卡,她就是。”

铁大师在继续翻拣被火烧坏的首饰堆,说着“嗯嗯”。

火掌舒剌则提议说:“厨娘齐卡怎么样?她的铜腰带扣烧黑的痕迹看上去很像是一些文字。”

熊悚斜眼看了看地上摊开的首饰,说道:“很好,就是她了。”船头的巨钟敲响,宣示他们已经找到了阿络卡!

怪物之潮汹涌澎湃,潮水中可见无穷尽的獠牙和利齿、无穷尽的触手和长爪、粗硬的鬃毛、孔雀尾羽一样闪亮的巨眼。这些早已在历史长河中死去的怪物组成的舞蹈长蛇,推动着巨车又开始前进了。

人潮推挤着师夷和云胡不归,一阵松一阵紧。他们涌过船腹,朝船头挤去,只是现在,每一个越过他们肩膀的河络都留下了惊异的目光。

所有的人都在往这边看。

远处两名维持秩序的持盾士兵似乎也被这种骚动给惊动了,推开人群,朝这边走来。

沙蛤胖胖的脸蛋涨得通红,几乎要哭了出来。他很想转身逃离,离这处危险的旋涡越远越好,但不知为什么,他就是无法就此离开。

云胡不归拼命地用力,结果锉刀咔吧一声断了。他疯了一样大喝一声,将断锉刀一扔,抽出短刀,一刀又一刀用力地剁在铁链上。

就连他们上方船舷边沿站着的那些执镰守卫也开始低头注意了。“嘿,那个人!”他们喊叫道,“你在干什么?”

师夷胸口的奇异红光是如此明亮,越靠近烛阴神像就越明亮,现在再也难以将它藏起来了。

看守喊叫起来。远处一队骑在巨鼠上的骑兵,正艰难地推挤开人流,朝这边前进。他们手上的长戟抖动着闪闪寒光。

几名卫兵探着头往船沿下看,他们开始抓住船帮,想试着往下跳。

云胡不归点了点他们的人数,喊道:“沙蛤,我对付左边那四名士兵,你对付右边那两个,给他一刀,插入他的肾脏,就好像切沙虫肉一样,没什么难的。”

沙蛤可怜巴巴地后退:“……放弃吧,云胡,放弃吧。我们失败了。”

云胡不归像匹受伤的狼般仰着脖子号叫起来,他撕开自己身上那套古怪的化装服,露出赤裸的胸膛。他挥刀猛砍铁链连接船身的地方,金石交鸣,木屑纷飞。“我不会离开你,”他吼叫道,“这一次我不会离开你。”

“看着我,看着我。”师夷叫道,伸出手去阻止他。

云胡不归转过头看她,他喘着粗气,眼睛赤红,额上的两角突出,仿佛正在静悄悄地生长。

“我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错。”他说,“但我要把你带走,我会为了你战斗,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

“我知道,没有人可以阻挡你。不,不,别转头,看着我,看着我。”她说,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去。

“刺客可不应该像你这么激动,”她说,心里痛得要命,嘴角却翘了起来,“听着,你要忘掉我,离开这里,别再回来了。知道吗?”

“这不可能!”云胡不归像被套上嚼子的烈马般挣扎嘶吼,“我能带你走。”“你对河络一无所知。”她流着泪微笑,双手捧起他的脸颊,“看着我,你要忘记我。”

“不……”他说,眼里的光芒却弱了下去,他的手茫然地松开,仿佛陷入一场离奇的梦中。

他抚摸着自己的胸口,愣愣地看着师夷,迷惑地说:“我这里……有什么东西不见了,你,我不认识你……可是我欠你什么吗?”

“是的,”师夷说,她突然扑上前去,低头在他肩头用力咬了一口,“这是你欠我的,现在还清了,还清了,你可以走了。”

他们初识的那一天,他也在她肩膀上咬过一口。

她虽然这么说,却拉着他的手指不放,眼泪扑簌簌而落。她心里清楚地知道,这一分手即是永别,即便他们能再相见。她肩膀上,曾被他咬过的地方烧灼起来。

云胡不归只是充满不解和迷惘地望着她。那双眼睛里的火焰,终于熄灭了。师夷哭得更加厉害了。

云胡不归被沙蛤抓住,使劲儿拖走,混入怪物横行的潮水中。

一队士兵终于挤到了师夷的面前,为首的伍长头盔上盘踞着一只灰色的锡鼠。

“你怀里的是什么?”他问。

师夷脸上的泪痕未干,她捂住胸口,笑了起来,她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看见了即将落在自己肩膀上的火山岩石的重压,过去的生活好像流沙从指缝里溜走,再也回不来了。

蛮族少年的背影在她的眼帘中闪动了一下,然后跟着流沙滑走。她笑了一会儿,然后又重新哭出了声,眼泪落到胸口上,被一件什么滚烫的东西化为蒸汽,嗞嗞作响。

一名灰胡子的卫兵粗暴地扯开师夷的衣衫,母亲留给她的那只铁镯子跳了出来,在地上滚动,红得耀眼。

一瞬间,四周的人都向后退去,让出了一片空地。铁镯子就躺在空地的中心,放射着孤独的耀眼红光。

灰鼠伍长小心翼翼地弯腰捡起了那东西,两名卫兵紧紧地抓住师夷的胳膊,但是她根本就不挣扎。

伍长将镯子捧在手里,用袖子拂拭了一遍又一遍,他的咽喉耸动着,想要挤出一句什么话,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最后,他跪了下去,将捡到的那只铁镯子高高捧起,铁镯子简直像是刚从炉子中取出般放射出万丈红焰,透明的金字好像通红的炉火折射出的红色纹路,明明白白地显露出一段古老的河络石鼓文:

南冥之虫,如火烈烈,莫我敢遏,莫我敢威,伏息百怪,日靖四方。

好像潮水退却,四周的人齐齐地矮了一截。河络人群呈波浪形跪了下去,向着这个被铐在铁链上的少女囚徒,向着这个被缚的野姑娘跪了下去。蛇辇船像是突兀在海滩上的岩石,呆然孑立在烛阴广场上。

灰鼠伍长是最早醒过神来的河络,他用力推了身边的一名士兵一把,用嘶哑的嗓音告诉他:“快去报告夫环,众火之火!我们有了一位新阿络卡。”

“我不喜欢这个姑娘。”熊悚斜睨着手下卫兵送到船上来的阿络卡说。师夷瞪着对面熊悚:“我也同样不喜欢你。”

夫环粗声粗气地答复:“太好了,那就来斗吧。我从不畏惧战斗。”他们互相怒视,目光好似在空中交锋,发出铿然巨响。

司辰战战兢兢地禀告道:“大人,复活之舞已经准备好了,他们等待很久了。”熊悚怒气冲冲地喝道:“好啊,那就跳吧,跳吧,让他们开始跳。”

二十名卫兵仰头吹响了长长的号角,这是地火之舞的最后一支曲子,象征火之神战胜暗之神的战役。

夫环冲着一旁的舒剌点了点头。

火掌舒剌束了束腰带,从船头跳下,爬上烛阴神像的基台,开始敲动那面悬挂在烛阴像下颌的巨鼓。

那面鼓是用千年的夔皮制成的,传说夔皮鼓的鼓声激荡,可以传到千里之外。

火掌舒剌赤着上身,好像依旧端着他的铁镐,力士劈山一般猛击鼓面。大地跟随着鼓声微微地震动了一下。

河络们以为那是常见的地震,并没有在意。他们开始闻歌起舞,随着舒剌的鼓声前进,他们踏出左脚,退回去,再向前滑步,挥臂向上,整齐划一。这些小人儿的舞蹈,既机械统一,又有着捉摸不定的气质,正如云胡不贾的评价,既古板又充满想象,既蕴含炽热的火焰,又带着冰冷的理性。

火掌的鼓点告一段落时,河络们一齐“啊”的一声呼叫,顿时撒开双臂侧身拧腰大错步跳起,他们挥舞双袖奔跑跳跃,尤以男性河络动作幅度为大,伸展双臂有如雄鹰盘旋奋飞,女性河络动作较小,但不论男女,均发出可怕的怒吼,模拟杀敌作战的动作。

不断有河络模拟受伤或死亡状倒地,但那种死亡是欢乐和平静的。他们知道自己将会复活,光明将会战胜黑暗。大地被他们的脚步震得不断抖动,他们越跳越快,鼓声也跟着越走越快,撼动了大地,撼动了山岳,但是……站在前排的人突然觉得自己的眼睛花了。

广场中心,那高大的烛阴铜像,突然摇晃起来,活了过来。它摇摇晃晃地升上半空,好像要腾空而起,显现神力,但是在最后时刻,却轰然向前倒下。

一只庞大到无法想象,头戴铁荆棘王冠的黑色沙虫出现在地火神殿前,就是那只他们以为早已死亡的铁冠沙虫。它是从烛阴神像的底座下冒出的,坚硬的岩石地面好像冰块那样破裂、粉碎。

人群向后推挤,铁冠沙虫只是轻轻地合了合嘴,就咬住了火掌舒剌。很多人都心惊胆战地听到肉被碾碎的声音,沙虫细密的刺牙穿过骨头和肉时,大鼓倒塌了,发出最后一声沉闷的响声。

下面的许多人喊叫,开始向后退却,后面更远处的队伍还在往前走,里面的人却疯狂地向外挤去,烛阴广场的出口撞成一团,喊叫声更大了,他们纷纷扯下自己的面具,在黑暗中向左或者向右逃窜,有些士兵伸手到宽大的戏服下,到腰带上去拔刀或者其他武器。

铁冠沙虫就是可怕的黑暗死神,无处不在。它的躯干是纯黑色的,河络们甚至看不清它的身影。它没入地下,又从另一处地方升起,坚实的地面好像覆盖在湖面上的薄冰,不断地被它庞大的身躯粉碎。

然后,火红的熔岩从被沙虫开辟的孔洞中开始向外喷涌。

断裂的绸布条垂落下来,落到了火盆和火炬之上,火焰开始向洞顶上方扑去,延烧到绳索和那些漂亮的绸缎。

河络们开始咒骂和彼此推挤,手臂举在空中乱舞,衣服散乱。乍看起来,像是一群群的地底怪兽在最大的怪兽面前,在地下最大的恐惧面前仓皇逃命。

火焰继续延伸到洞顶,就像用火写在黑色洞顶的草书,一行行奇怪的符咒。蛇辇船也着火了,它沿着广场的边沿,一个船厢接一个船厢地猛烈燃烧,被熔岩烘烤干燥的木料就像爆炸一样向外喷溅火焰。

熊熊的火焰从篷布、从蛇辇船、从高塔,也从熊悚座前的银炉子里往上蹿。河络们喜好的那些漂亮金属物件四面反射着光,火焰映照在倒地的烛阴神像曲线优美的光亮表面和弧线上。这里从来没有如此耀眼、如此堂皇、如此明亮过。

他看见带着狼蜥头罩的东莫走错了方向,立刻消失于一团火焰中,狂骨打扮的虫师射牙陷入火热的熔岩陷阱里,还在发出哀叫,还有更多的怪物被背后追逐的铁冠沙虫碾成粉末。

站在高塔上的熊悚没有听到面具下的河络疯狂的号叫声。实际上,他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

他是唯一没有逃跑也没有喊叫的人。

“快走,大人,我们得离开这儿。”有人在朝他喊叫。

但夫环熊悚却动作缓慢,心不在焉,他伸手撑在眼前,挡住熊熊的火光。“不,我没有做错。”他说。

这么多年来,他什么阵地也没有丢失过。他从未辜负过铁骨奥司给予他的信任,在这片乱世当中拼死守卫住了火环城,还为它赢取了赫赫威名。他的所有选择,都是为了保护这座城池。

他能有什么错呢?

一片耀眼的白光,将他四周围绕起来。他保持着一手高举的姿势,凝固在了当地,陷入梦中。

7

这儿闷热静谧,沉静得好像墓穴一样,但却令熊悚感觉放松和熟悉。

没错,这里是深藏在火环城底部的地下墓喾,也是河络王居住的盘王殿。宽旷的室内寂静无人,只有夫环自己的脚步回响。那些河络王的头骨静静地安置在粗糙的石台上看着他,它们的眼窝里满盛着过往的岁月,但是今天,它们空洞的眼眶里,似乎蕴含某种怪异的表情,令人不安。

夫环熊悚走前了两步,待要仔细端详。突然间,那些颅骨一起震动起来,发出奇怪的声响。猛然间,从颅骨的底部位置,长出了细长的白色颈椎,包括寰椎和枢椎,一节接着一节,把头颅们像蛇头一样顶起。然后是胸椎和腰椎。

骨头像白色的花朵一样相继盛开,但是骨盆以下都不见踪影,只有五节骶椎融合而成的三角形骶骨作为基座,立在粗糙的石台上。

熊悚环顾四周,他站在了两列石台的中央,被怪异的颅骨以一种令人不快的方式围绕在中间。

巨大的头颅挂在细长的白色椎骨上,看上去上大下小,很不稳当,它左右摇晃,每一次震动都让下颌骨咔咔作响。

“这是一次裁决,熊悚大人。”离他最近的一块颅骨开口说话,熊悚认出它的嗓音是死去的前任夫环,死在三沙岛之战里的铁骨奥司。

“什么裁决?

“当然是夏末裁决。”

背后突然有另一个苍老的声音说,熊悚闪电般地回头,正好看见最后一尊石台上,那个古老得不知道年代的黄色头骨在开口。

它脆薄如纸,看上去仿佛吹弹可破,嗓门却很响亮:“盛夏结束,寒冬到来。这是夏末裁决,你将在此为自己的一生辩护。”

“辩护什么,对什么辩护?我有什么好辩护的!”熊悚捏紧拳头,转着圈,怒视着身边那些头骨说。

没有头颅回答他。它们只是在底座上扭动,咔咔乱响。“我要为什么辩护?!”熊悚怒吼。

一个威严的声音说:“传毒鸦。”

独眼的侍卫队长从石窟深处走了出来,稳步走到两排石头台面的中间站住了,向夫环和那些抖动的骨头鞠了一躬。他脸色苍白,左颊上有一大块伤疤,额头上还有干涸的血迹。

“我记得你已经死了。”熊悚瞪着这个人说。

“我是死了,而且还不太习惯这一点,”毒鸦营山微微一笑,“如果不小心地托着胳膊,它有时候还会掉下来。”

“毒鸦营山,你认识眼前的人吗?”一只粗壮厚实的颅骨问道。这些狰狞的骨头,它们只要开口,就好像在咧嘴狂笑。

“当然,我只是死了,并不是糊涂了。”毒鸦营山依然是略带讥讽地回答。“你的死与眼前此人有关吗?”壮实的颅骨没有在意他的态度,继续发问。毒鸦营山用责备的眼睛看看熊悚:“很难说没有。夫环命令我们不惜任何代价,必须清除掉那些成年沙虫。我们人手不足,而且太过疲惫……”

河络地界的资源枯竭后,矿工城的生活日渐艰难,铁骨奥司选用的方式是建立佣兵团,为任何支付报酬的人族势力征战,为了那些支付给死亡的微薄酬金,河络佣兵死伤无数。他们是在用自己的白骨和血液支撑起这座城市,就连奥司本人也死在了自己选择的生存方式里。毒鸦曾经是奥司最好的部下,后来跟随熊悚,也是恪尽职守,兢兢业业,从未出过差错。

颅骨转向熊悚,空洞的眼窝看不出任何表情。“大人,你可认罪?”

熊悚咆哮着吼道:“无罪!这是士兵的职责!沙虫妨碍了我们向下挖掘。要得到矿石,别无他法。”

“是的,大人,我并未因死而指责你,但你是否考虑过,我们是不是真的需要矿石?”

“只有矿石可以让我们逃避战争!”熊悚挥手向下猛砸,“这是矿工城存在的唯一使命。你只是一名士兵……因愚蠢而死的士兵,有什么资格能对火环城的大事说三道四?!”

“因谁的愚蠢而死……大人?”毒鸦转动了一下灰色的眼珠,斜瞥了夫环一眼。

另一个颊骨上刻着十五座城市标记的头颅不耐烦地叫道:“熊悚,在这里,你必须学会聆听。暗月将至,时日无多。”

“传陆脐。”从遥远的凤凰城而来的矿工头骨说。

毒鸦营山再次鞠了一躬,托着他的胳膊在黑暗中消失了。

头发凌乱、两眼懵懂的巡夜师再次出现在盘王殿里,他走起路来依旧跌跌撞撞,看上去干渴得要命。

他咂了咂嘴说:“我死于邪恶化的沙虫王之手,为了探寻夜蛾部那幅地图的含义。这一含义我尚未来得及揭示给夫环大人。”

熊悚愤怒地挥动拳头:“我无罪!我给了他任务,巡夜师因此而丧命,他纯粹死于对地下的无知。”

陆脐抓了抓下巴,他的胡子焦黑一片:“在真神面前,我们都如同刚出生的河童一样无知。”

一颗颜色发青的头颅开口问话:“陆脐,你现在可以将那些要讲的话说出了。”它同样古老,古老到两颗獠牙还没有退化,凸出在上颌骨边缘,就好像蛇牙一样。

星眼陆脐抹着嘴唇,他的胡子片片掉落:“我多次试图警告夫环大人,星象已经明示我们即将降临的危险……长久的大旱,还有那些从北面迁徙而来的猛兽,地下冒出的凶猛怪兽,这一切之间都有因果关系……”

熊悚只是冷笑:“和你那些疯狂的星星有关系……如此遥远的星星,与河络何干?与我们的生活何干?”

巡夜师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瞅了瞅熊悚:“我的话已经说完了,诸位大人。”“传火掌舒剌。”

火掌舒剌用责备的眼神看着熊悚。

“地火喷涌得很厉害,我们死了很多人。”

“可是选择战争,会死更多的人,”熊悚愤怒地辩解,“我是你们的王,我必须做出一些看似冷酷的选择。”

“传石眼。”

石眼杜坎是个矮小的河络,满脸都是疱疹,有些泡还破了,流下暗红色的水。

“我不认识这个人!”熊悚瞪着他说。

“他是地下河码头船匠,在梦泽林之战期间,火环城死于疫病的一千二百人中的第一个。”

“我……无罪!”熊悚宽厚的胸膛颤抖了起来,他捏紧拳头,慢慢地说道,“那条疫船,是蛮舞月奴的萨满设下的毒,他们用孩子做饵……我是得到了警告,但我们并不清楚是否真的存在血咒这东西。可是,我们至少救下了一名河络孩子,是的,她还活着。我记得她叫……叫……”

“一比一千二,这值得吗?你并不觉得自己真的无罪吧,熊悚大人?”见多识广的游历者头颅用一种格外低沉的声音问道。

“这不是一个数字的问题。”熊悚慢慢地说,但他自己心里并没有底。“传罗达。”

熊悚猛转身,是谁喊出了这道命令。头颅们在石头上摇摆,好像在嘲笑他。某只颅骨咧开嘴笑得太厉害,三块细小的骨头从它的耳朵位置掉了下来,那是锤骨、砧骨和镫骨。河络们喜欢这三块骨头,仅仅是因为它们的名字。

“我……”他无力地重复说。

“他无罪!”罗达说。她微笑着看他。也许死亡中没有岁月流逝,她还是那么年轻。“我的每一个选择使我来到了这条路上,我会为自己的结局负责。”

熊悚想要开口,却凝噎难语。

罗达死于疾病,虽然不是在当时,但是影月血咒的瘟疫彻底摧垮了她的健康,很难说十二年后她的死与那条风蛇部的黑船无关。

“熊悚,你有什么可辩解的呢?”

他精疲力竭地说:“……我无法控制疫病,她的死亡让我痛苦。我不想辩护。”也许正是因为罗达的死,让他真正明了奥司留下的遗命,他不会再使用奥司的方式来帮助城市生存下去,也永远不再会离开这座城市。

“他无罪。”罗达继续说,“这不是一个数字的问题,我们拯救的不是那条船,我们还拯救了维系城池存在的道德纽带,我们拯救的是火环城里所有活下来的河络的内心。”

“这是你的最终意见吗?熊悚必须救那条船?”

“不,”罗达坚定地摇了摇头,“如果最终熊悚选择放弃那条船,他亦无罪,因为他拯救了火环城众多的生命。”

河络头骨群中响起一片低语,它们争议不休,骨头的低语在室内嗡嗡作响,良久不散。

最后颅骨命令说:“你退下吧。”罗达消失在黑暗中。

裁决仍没有结束。“传夜盐。”

年轻姑娘出场的时候,熊悚的瞳孔还是紧缩了一下。

熊悚怒视着对面的女孩,他恨这姑娘,从认识起就讨厌,他记得她小时候似乎很调皮,到处闯祸,但是她到底闯了什么祸,他又记不太清了。

“我无罪!”熊悚说,“医生不用为切除了一条被毒蛇咬过的胳膊而负责。夜盐要背离火环城,背离河络的生活,她就是被蛇咬过的胳膊,她死于这种无理的坚持。”

冰冷的头骨慢条斯理地说:“你也许应该知道,那条船上,唯一活下来的孩子,她的名字就叫夜盐。”

熊悚愣了一下,飞快地摇头:“这不可能。”

“你不愿意想起来,是因为你又杀了她吗?”游历者冷酷地逼问。“不!不可能!”

“这是你一直恨她的原因吗?”

熊悚捏紧拳头,全身颤抖,怒视着发问者,但是萨柯的眼窝位置只是两个深深的孔洞。它无法与熊悚对视,也无法对他做出反应,这让他的愤怒如同扑空的大鹰,茫然无措又空虚失落。他慢慢地思考,慢慢地吐露出自己的疑问:“跟随夜盐走,难道就能避免覆灭的结局吗?难道就不会有人因为夜盐的选择而死去吗?我们之间究竟谁有罪,就因为火环部族顺从了我的选择,所以我必须承担这种指责?”

“你的话,也是我想问的话。”夜盐说,只是平静地看着熊悚,摇了摇头,微笑,然后化成一阵青烟消失了。

“传即将死去的人。”

那颗无人能识辨的古老颅骨张开无牙的嘴巴说。

一些河络在火焰中显形,但他们的形象很缥缈,看不清面目。

“我反对,”铁骨奥司说,它似乎对熊悚还有些维护之意,“我们无法为即将发生的事做出裁决。”

游历者萨柯立刻反对:“凡事均有前因,前因若定,后果接踵而至。”黄脆的老颅骨点头赞同。

熊悚则努力地辨认那些幽灵,但他们宛若轻烟,聚散离合,绝无定形。他摇着头说:“我无罪,但若他们还未死,我又该如何为自己辩护呢?”

“相关死者传唤已毕,夫环熊悚一直坚持自己无罪,各位大人可以做出裁决了吗?”

“我无所谓,就算搞清了谁有罪,依然没人可以救我。”缺失了下颌骨的那颗残破的头颅说。它将头扭向一边,露出颊骨上刺的那行文字:我觉得我还可以抢救一下,像是睡着了。

游历者萨柯立刻顿了顿下巴,语调清晰地说:“我的判决遵从你的内心,有罪。”

矿工出身的夫环雷镐转过空洞的双眼:“有罪。”

铁骨奥司长久地凝视熊悚,心事重重地做出了裁决:“有罪。”

火环城里最古老的头骨本该进入永恒梦幻,如今也点了点头,张开它那磨损得很厉害的下颌,开口言道:“夫环熊悚、矿工熊悚也是战士熊悚,被裁有罪。”

愤怒回荡在熊悚后脑上,让那儿好像有一团火般沉重。

“那又如何?有罪又如何?无罪又如何?”他空着双手,团团乱转,想要找个出口冲出这场令人不快的地火之梦。

死亡的颅骨紧盯着熊悚,悄声细语:“你也可以是无罪的,你所做出的努力和抉择使你来至此地,离开炼狱的唯一方式,为自己负责,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每个人要为自己的处境负责。”

“你们是谁?我不相信死者可以复活,这到底是什么把戏?谁在搞鬼?”

“没有我们,只有你。这是你内心的审批,这是你自己对自己的审判。你需要的不是裁决,而是宽恕。宽恕自己。”

颅骨们一起开口大笑,笑声叵测。河络王难以克制,冲过去想要抓铁骨奥司的脖子,但是当他的手刚要碰到那东西,它们好像一起收到了某个命令,当啷一声,整齐地掉落在石台上,寂然无声了。

熊悚从石台上捡起它们,和多年来所见一样,冰凉无情的骨头而已。

熊悚放声怒吼,紧抱骨头,合上双眼。他清晰地知道一旦从梦中醒来,将会面对自己的死亡,但此刻却无比渴望那一时刻的到来。

快醒来,快醒来。他对自己说,梦中铁骨奥司冰凉的头骨嵌入他的胸膛,快醒来,快醒来,时间所剩无几——现实来临,好像迅猛的野兽,突然扑在他身上,利爪如钩,在他脑子上留下深深的抓痕。夫环被震倒在地。

他猛地睁开眼,没有寂静的石头台子和那些白色的骨头,四周一片尖叫和哭泣、怒骂,还有冲天的火光。

从地火之眼里喷出的石头冒着火焰,噼啪作响,它们落入帐篷区,登时引燃了一片火焰迷宫。四面八方的光线闪烁夺目,地下世界里,从来也没有这么亮堂过,这是熊悚一生中永远也见不到的景象。

烈火的藤蔓四下蔓延,像蛇一样发出咝咝声。大甲虫好像一群群的火流星划破天空。地穴里的风像是受到感召的妖怪,呼呼地向上蹿,各个方向都有火焰映照出的光和阴影,烈火组成的屏障快要挡住烛阴广场的出口了。

他意识到有个人跪在他身边,正在拼命地拉他起来。

“快起来,夫环!它冲着这边来了!”她在他耳边喊道。

在一瞬间,他几乎把她认成了罗达,或者是夜盐,那双晶莹剔透的眼睛,还有尖俏的下巴,都是那么相像,但她太年轻了,不可能是她们任何一个。

熊悚使劲儿晃了晃头,认出她是新选出的阿络卡。由神之手。

“我知道该怎么办。”夫环熊悚说。他奇怪自己的嗓音变得如此奇怪,让他也觉得陌生。

他转身回看的时候,看见那些被锁在蛇辇船上的囚徒正在挣扎,有士兵在帮忙劈开锁链,但是太慢了。

多奇怪啊,他会因为这些苛刻而无法原谅自己。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努力逃避灾难,结果是更大的灾难。如今那场血咒又算得了什么,还算得上灾难吗?他无声地嘲笑自己。

师夷在呼喊,在拍打他的脸颊,想要将他唤醒。熊悚看她的动作如在水中,挥手张口,都很慢很慢。

他眨了眨眼,对她说:“去带他们离开。按照夜盐的方式,或者你的方式去拯救他们吧,火环城就交给你了。”

“那么这里……”

“这里已经完了。”熊悚说,他奋力将阿络卡师夷向后推去,然后站起身来,向前走去。

火光映照出它那庞大无匹的身形。沙虫低下头。

那双邪恶无情的目光,正对着他的眼睛。

“来吧,我知道你在找谁。”熊悚说。

“我也许做错了很多事,但并不是被你打败的。”

他从架子上取下了那面金光闪闪的沙蛇盾,还有长柄镰刀,掂了掂它们的重量,一种熟悉的感觉充盈全身。

“我从没丢失过一处阵地,从没有,”他对着铁冠沙虫喝道,“活着时从没有。”“你现在要夺取它——你现在想要夺取火环城,就必须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熊悚冲它怒吼,“我会让你经历一场毕生难忘的战斗!”

脚下的高台被点燃了,火焰如同一口大碗,向上升腾而起,将他团团包围。熊悚奋力厮杀。他那黑色的皮肤和身体、黑色的灵魂开始同时剧烈地燃烧起来。他挥动长柄镰刀,一道绚丽的弧线在火焰中爆亮,映亮了这座曾经压抑黑暗的地下王国。

那是他留下的战斗一生的最后印痕。

8

喷涌的地火轰隆隆地撞击着熔岩之井的井壁,沉睡了上千年的越岐山已经复苏了。

随时会有一场可怕的火山喷发,继续留在地下,纵然不被烧死,也会被毒气毒死。

河络们都意识到,大火环是他们唯一的生路了,他们必须顺着这条螺旋线的大通道向上逃,冲出羽蛇口,远离这座复活的火山,才有可能赢得生路。

向着夫环熊悚发起挑战的沙虫王,好像一条火龙跃入水中一样,撞开地面,将夫环带入地底深处,它冲破了广场的地面,一条一条的火瀑布则向上喷起,冲垮了围堰和那些雕刻着狰狞神兽的柱廊,熔岩的火舌已经漫过卵形广场的开口,封死了向上的出路。

他们彻底被困死了!

上千名盛装的河络如同被困在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不知该逃向哪个方向。

她必须想到办法将他们活着带出去。师夷不无荒谬地想,只是短短几刻钟前,这些人还与她毫无瓜葛,但如今都成了她的子民,如何逃跑,就成为阿络卡师夷的第一个任务。

她知道地火神殿后有一条小道,跨越河童殿上方的山坎,身手敏捷的河络,或许可以跟随她从那条小路逃生——但是那些妇孺,也许就要抛弃了。

她还在犹豫,就看见云胡不归和沙蛤从那条小道上翻过来,正在往回跑。看见云胡不归,她的心里剧烈地一痛,好像一根针刺入心口,但她立刻将这种感觉抛在脑后。

“退回去!这条路不通了!”云胡不归大声喊道,“更高一层的隧道上倒下的柱子,把山坎砸碎了。”

她低头看见了沙蛤那双惊惶的小眼:“师夷……阿络卡,我们该怎么办?”向上的所有道路都被封堵,他们无法逃出地面了。

草原地蜥跳上她的肩膀,又跳下去,往前跑了两步。

“走!火!”地蜥口齿不清地喊,喷着气,昂着头四处张望,然后回头不耐烦地看着师夷。

“小哎,乖乖待着!”师夷叫道,“我会想出办法来的!”

小哎跑出了几步,然后再跑回来狠狠地咬她的脚踝,它以前可从没这么做过。

“小哎!”师夷愤怒地叫道,想要赶开它。“它说它知道怎么跑。”

沙蛤惊慌地说:“它说我们必须跟它走。”

“你听得懂它说的话?”师夷惊疑地问。

“不是所有,但是它们一直不停地沙沙地跑到我耳朵里。”沙蛤惭愧地说,小哎继续蹦着高,想咬师夷的手。

或许她应该相信动物逃命的本能。

“它很烦躁,必须往这个方向走,我们必须走……那边还有一条路,有头上长毛的野兽……水里的眼睛……”沙蛤瞪圆了眼,“剩下的我听不懂。”

“我知道它要去哪里了。”师夷拍着小哎昂起的梭形头部,心里头慢慢地有了个计划,只是还不够清晰。

她从墙壁上扯下一盏灯笼,找到了自己要走的路,然后高高地挑起那盏灯,领头前进,一路高喊着:“大家跟我来!”

在这一片混乱当中,她的声音并不大,但她的眼睛像是能平息最可怕的风暴。她所经过的每一区域,都会奇迹般地安静下来,四处乱窜的河络会突然站住脚,转头看向新晋的阿络卡。他们会沉默下来,回过身跟随着阿络卡前进。

“跟我来!”她高叫着说。

这就像河流汇入大海,越来越多的河络开始跟随着她的脚步前进了。

跟随她的人有铁匠门罗、木大师、铁岩苏玛、银手奇卡、厨娘蜡丁,甚至还有火炉嬷嬷,师夷已经有许多年没有看见她,还以为她已经老死了。火炉嬷嬷虽然老得可怕,干瘪得仿佛就剩下一层皮,却依然抓着一根瘿木拐杖,领着一群未成年的小河络紧跟在后。她一定是世界上最老的保姆了。

只有赤甲越过人群,过来抓住师夷的手:“喂,小姑娘,不对,这条路不对!”铁鼠部的溪谷河络不熟悉地下生活,此刻更是窘态毕露。

赤甲的头发胡子都焦干卷曲着,汗水顺着他那张凶狠的脸往下流淌,“这路是向下的!向下的!流淌的熔岩很快会跟上来,到时候我们就真的无路可走了!”

“你们必须相信我!”师夷简单地说。

“如果你错了呢?”赤甲依旧不肯放手。

师夷稍稍平静了一下,用她那双晶莹的眼睛望着他:“那我亦将为之付出代价。”

赤甲遥空死死地盯着年轻阿络卡的眼,随后在目光的拼斗中败下阵去。

他松开手,向后招呼他剩下的部下,四十余名执镰武士突烟冒火,跟了下来。那是他仅有的士兵了。“你,你,你,你们几个,在阿络卡前面探路!”他怒喝道,“其余的人到后面断后,不要让一个人掉队!”

大火和炽热高温在后面追赶着他们,但河络族特有的循规蹈矩,让他们很快组成了一支有秩序的队伍,沿着道路前进。

云胡不归抱起一名害怕得忘记了哭泣的河络小女孩,挨着师夷走在前列,这条路他们曾经肩并肩地走过,那时候他们挨得更近。此时有一种奇怪的气氛混在他们中间,他们的目光互不接触,师夷不敢转过头去看他一眼。他应该已经将她忘了吧,她咬着嘴唇想,还是忘了最好。

惊魂动魄的队伍在后面跟了上来,黏稠的岩浆的流动并不算快,但紧跟着他们的脚步,逼着他们一直向前赶,稍有怠慢,脚后跟就会被烤焦。

风在半倒塌的柱廊和栈道间叹息,混杂着黑色的烟尘,热得让人几乎无法呼吸。河络们加快脚步,摸索着在隧道里前进,突然一阵凉风从前面吹来,将浓厚的毒气吹散,他们眼前一空,已经穿出隧道,走到了悬崖边上。

这里依然是黑暗统治的世界,穷尽目力,只能看到脚下有一条细细的白线,贴着绝壁之字形地往下延展,那是通往地下河的栈道。身后惊恐的浪潮越来越大,终于冲出了隧道口,拥挤着往栈桥上跑。

最后一名河络跳上栈道时,紧随其后的熔岩也冲出了隧道口,火舌似乎稍犹豫了一下,才向着深渊猛扑下去,瞬间一道亮闪闪的红色火焰瀑布,照亮了整条大裂谷。

逃亡者们顺着之字形的栈道往下奔走,瀑布照亮了他们的前途,他们似乎已经听到了水声,走在前面的河络兴奋起来,开始奔跑,突然间,前头开路的两名执镰者突然发出惊恐的喊声:“路断了!路断了!”他们的喊声引起了一片惊慌,排在队尾的河络们更加用力地向前挤去,而前面的河络一起大声喊叫:“别挤了,要掉下去了!”

赤甲奋力维持秩序,才稳定住了军心。

师夷也来到了前面,提着灯笼向前照去,没错,这儿就是阿瞳掉下去的地方,甚至那根曾经挂住了他片刻的断裂木柱还在原处,栈道被失控的暴风吼虎砸出了一道长长的缺口,还没有修补完毕,没有河络可以跳过这么远的距离到达对面。

“别担心!我有办法。”师夷说,她的话语还带着稚气,不知道为什么却充满了力量,让周围的人安静下来。

“大家拆掉我们身后的栈道,往前铺。”她说。

赤甲沉默了一小会儿,放声大笑:“是个好办法,我们已经不需要回头的路了。”

木匠和锯木狗们被推举了出来,他们虽然依旧惊恐,也没有称手的工具,但精湛的技术还在,他们沉默地干着活,手脚飞快地拆下了合适的长木料,回到上方的栈道被拆毁了,所有的人亦沉默着看这一切,他们有些伤感也有些不舍,好像只要通往火环城的道路还保留着,他们就还有希望回到那个地方去一样。

木匠们手艺娴熟,在豁口上搭出了一道窄小的临时木桥,桥板横跨咆哮的河流,就像蝴蝶飞舞在水面上。

师夷提着灯笼当先前进,窄木桥摇摇晃晃,但是很结实。

他们追随着那顶小小的灯笼越过了深壑,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要去向何方,只有云胡不归隐约猜出了她的计划,或者说是小哎的计划:他们正在逃往码头。

他提醒师夷:“那么小的码头,不可能装得下这么多人。”

“我们不去小码头,”师夷宣布说,“我们要去找黑船,那里才是火环城真正的码头。”

“那条路……”

“我们找得到,”师夷坚定地说,“一定得找到。”

地形变化已经很大了,很多洞道倒塌,到处冒着硫黄味的烟气。

他们沿着悬崖边凿出的石头小径跑了二百来米,已经看见了码头下的黑水,被那场杀死了巡夜师的喷发岩浆堵塞了部分河道,到处都是崩裂的岩石,露出里面亮闪闪的矿石。

洞道上方那个模糊的狮子脸被劈成了两半,小哎鼻子贴地闻闻嗅嗅,跑了几圈又回过头看他们叫道:“哎!”

按他们原先的方式沿地下河前往老码头肯定不行的,师夷举着灯笼犹豫起来。

一只干瘪的手从她手里接过了灯笼,是火炉嬷嬷。她老态龙钟地走在前面,说:“跟我来,我虽然老糊涂了,也许还记得那条路。”

但即便是火炉嬷嬷,也没顺利在这个巨大的地下迷宫里找到那条路,他们迷路了两次,一次是木大师何踩找到了记忆,将他们带入一个刻满牡丹狮子的古怪门洞,后来,每到一个岔道口,上了年纪的老河络们就停下来围成一圈商议,这些年来,老家伙们都有意无意地忘却了通向码头的路。

还有一次是小哎找到了方向,它嗅着水汽和脚下的软泥,一路小跑,奔入一条逼仄低矮的通道,那通道几乎是由几块相互架起的巨岩下的间隙,最终它在一幅模糊的壁画下骄傲地挺起胸膛,自吹自擂地喊:“小哎!”

是这里!师夷长出了一口气:“我们在这里丢了一根木桨!”

他们脚下所处的位置原本该是河道,现在已经变成了半干硬的熔岩外壳构成的小路。

“这里离黑船已经不远了。”师夷喊道,给队伍里的人鼓劲儿。

溪谷河络们跌跌撞撞地前进,在地下他们毫无方向感可言。

但火山河络们一旦认定方向,就变得坚定无比。即便灯火不足,他们也能找到脚下要踩的点。

云胡不归认为,不仅仅是那只草原地蜥,所有的火山河络都是靠鼻子前进的。这支队伍在曲曲折折的地下越行越深入,他们行走得越深入,就回忆起越多关于这座城市的历史。“就是这儿,”火炉嬷嬷坚定地指着一道好像弯曲脊骨的阶梯路说,“我想起来了,台阶下面有个小广场,对称地排布着六条小道,选择靠右第二条,就能直达码头了。”

但下完楼梯,他们又一次在曲径分岔的通道间迷失了方向。

这一次是师夷重新找到了出路。她的心灵之眼正在变得越来越强大。过去那些通过这条路前往码头的河络,他们残留的思绪还挂在两侧的石壁上,指认着前方。

无论如何,这支古怪的队伍正在逼近漫长旅途的终点,背后是步步紧逼的熔岩。

师夷突然恐惧起来:

要是那条船不在那里怎么办?不在码头上,已经被大火或熔岩吞噬了怎么办?

但是,他们看到了它。

河水已经沸腾了,白森森的蒸汽弥漫在水面上,那艘船好像一只灰色的幽灵,但它还能漂浮。

那就是它。

风蛇部落留下的死船。

船头雕刻的船首像是一匹巨大的风龙,鳞须怒张。熊悚将它一直留在了这里,它如同一只行在水上的幽灵。死亡的象征,但此刻却是最后的希望。他害死了一千二百名无辜者,此刻亦将拯救火环城最后剩余的人。

紧逼不停的熔岩河在他们身后咆哮,大地震动不已,但河络们秩序井然,架起三道跳板,络绎登船。

登船完毕,师夷却发现火炉嬷嬷还在跳板另一端。

她睁着半瞎的双眼,朝着船上的孩子们微笑。

“我要留在这里,去和我的那些故事会合了。”她说,拄着拐杖,驼着背,慢慢地走入到最深的黑暗中去了。

赤甲遥空挥起镰刀,劈断缆绳。

大船发出阴沉沉的啸叫声,顺流而下,冲入白汽蒸腾的急流中。师夷立在船头的风龙像后,高挑着那盏灯笼以作导向。

木大师何踩亲自掌舵,他虽非专业船工,对这么大艘浮在水上的大船的了解却远甚一般舵手。

“我们能找到地下河的出口吗?”云胡不归站在她身后问,“现在还有把握找到它吗?”

“不知道,但我会努力。”师夷将她的心灵之眼在黑暗中尽力延伸,一寸寸地摸索那个隐秘的地下河出口。

他们或许心里都存在一个可怕的想法,但不敢说出来:那个出口,是否已经被掉落的岩石堵塞,如果那样的话,他们的麻烦可就大了。

“你感觉到了吗?”云胡不归问。

大船开始在原地打转,他们不再向前猛冲。“我们正在上升!”

他们落入了一个回水潭,水位越来越高,他们正被水带着向洞顶升去。地下河的出路确实被堵住了。

“我们死定了。”沙蛤绝望地说,瘫坐在地。

所有站在船头的人都努力睁大双眼,想要看透遮蔽前路的黑暗。云胡不归猛地直起身体。

“怎么?”师夷用询问的眼神望了望他。“风。”他简单地说。

“风?”

是的,风消失了。

一直迎面猛吹的那股炽热的风消失了。

只有阿络卡手里的灯笼发出橙红色的光芒,只有身后的熔岩瀑布挂在高处的反光,而黑暗里,有什么东西就在前面。

他们都听到了巨大的呼吸声。

阿络卡鼓足勇气,像扔梭镖一样,将手里的灯笼向前扔去,灯笼纸烧着了,变成了一团火球。它向上飞去,照亮了一张丑陋而庞大无比的脸,黑如地狱的皮肤上覆盖黑亮光滑的甲壳,头上则树着荆棘丛生的王冠,它那庞大的身躯仿佛带着一层黑雾,旌旗般缭绕四周。

“这不可能,”师夷喃喃地说,“它一直在跟踪我们,它就不想放过我们。”这只阴魂不散的异化巨兽,是地下世界千年来的黑暗化身,是不可抗拒的死亡本身。它用洞悉一切的巨眼往下俯视。

河络们都不由自主地攥住身上某件铁器,向铸造之神祈祷。

沙蛤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呜咽,能让沙蛤害怕的东西很多,而此刻他心中的恐惧胜过以往任何时候。

铁冠沙虫王优雅地向前滑行,从水下将整个头颅缓慢地抬起,眼光却始终不离眼前的这些猎物。

就连师夷也束手无策,一股强烈的无力感包围了她。这是她们的宿命吗?她们逃奔了这么远,却还是被它迎头堵住了去路。此地就是火环城最后一批部族民的归宿吗?

这些是她的选择造成的啊。她用双手遮住自己的脸庞,跪倒在地。

“别把错全都担在自己身上。”赤甲遥空从后面拍了拍她的肩膀,他那张疙疙瘩瘩的脸上杀气纵横。

“既然无处可逃,那就只有向前打开这条路!”赤甲怒吼道,跳到木雕的风龙上,挥刀向前突击,残存的有十多名执镰者跟随在后,他们是最后一拨红色的洪水,也是最后一群投火的飞蛾。

沙虫王轻蔑地张开了针牙环绕的大口,喷吐出了一团液态的大火,威猛的赤甲和那十多名武士就浑身着火,好像皮蹴鞠一样被弹了回来。

“我们输了。”师夷喃喃地说,她依旧捂住自己的脸不敢放开。

云胡不归在她身边说:“来和我打一架,我知道怎么打!”

她像是被烫了般缩了一下:“你还记得,你还记得……”这是她初见云胡不归时,说的第一句话。

“我当然记得。”云胡不归轻轻地笑了,“你的魅惑术控制时限太短了呢——给我挑一把刀,一把大一点儿的刀。”

师夷愣了一下。

云胡不归已经自己动手,从一名害怕得动弹不得的火环士兵手上夺下一把刀,那是一把仪仗用刀,乌兹钢身,极其沉重,双手长柄用青铜包裹,刀刃有五尺多长,吞口处是赤铜地错金银的怒目睚眦。

他用袖子擦了擦那把长刀,刀光晦暗。仪仗用刀本来只求华丽,不求锋利,但河络出品的武器,钢水和做工都极其精良。

云胡不归笑了笑说:“太轻了,将就着用用吧。”

师夷愣愣地看着他,纵然外界纷乱繁热,纵然他脸带笑容,她又从他身上看到困在藏书室中的那种冰凉如水,对身遭的一切显露出漠不关心的姿态。

他倒拖着那把大刀,大踏步走上前去,刀头在甲板上哐啷啷地拖出一道深痕。

似乎有冰冻的霜花从空中飘落。

这样不对,师夷想大声说这样有什么不对。他是想寻死,想死在我们的前面。

但云胡不归已经发动了。

他一足踏上船首像的背脊,高高跃起,好像一只大鸟扑在空中。

原本暗淡的刀刃上,一星刀光起来了,刀光鲜亮润泽,在刀锋上来回滑动。云胡不归人在半空,挥动长刀,朝着铁冠沙虫王猛扑了下去,就连身躯如此庞大的沙虫王,也微微一滞。云胡不归的长刀击中巨沙虫那覆盖硬甲的头顶,向下直入尺余,刃口似乎有耀眼的火光冒出,被击中的鳞甲先是冰冻成霜,然后成串地破碎。

师夷面露喜色,但是千年生命的沙虫王,或许真的拥有了不死之身,它甩了甩庞大的脑壳,云胡不归就像只甲虫那样被甩了出去,重重地撞在前帆上,然后掉落到甲板上,师夷扑上前去护住了他。

沙虫王向上伸展起身体,像一幅遮天盖地的黑幕,遮挡住所有人的视线,它的身躯猛烈地撞在头顶的岩石上。山摇地动间,已经白化僵硬的甲壳纷纷掉落,露出里面的新的透明的鳞片。沙虫王口中念念有词,摇晃着带角的头颅,随后朝黑船猛扑下来,冲向在船头的师夷和云胡不归。

勇敢和愚蠢的界限很模糊。沙蛤知道自己是个没用的胖子,既胆小又蠢笨,火炉嬷嬷常说如果把自己搞到头破血流那就太蠢了,可是阿瞳说过,为了朋友就得两肋插刀。师夷和云胡不归是否是他的朋友,沙蛤还不确定,所以此刻就是阿瞳说的情况,还是一种愚蠢,沙蛤不敢确定。他是最没用的人,他才应该死在这里,而云胡不归应该带着师夷离开。这也许是阿瞳的愿望吧。他不确定。

总之,在沙虫王朝着师夷和倒地的云胡不归俯下身子去时,他还是闭着眼睛,大叫一声冲了上去。

他张开双臂,挡在云胡不归面前,大声地尖叫着,从心里头用最大的声音冲着那东西喊叫:“离开这里!离开!”

他所得的反馈几乎将他整个人彻底毁灭,一阵强大的风暴横扫过他的心灵,钟声在脑海中轰鸣,几乎将他的脑膜轰破。

只有神才会发出那样洪大的声音,虽然周围的河络似乎什么也没听到,沙蛤却几乎被那个可怕的巨声震聋,跪倒在地,血从他的耳朵里流了出来。

听即言。那名邪恶商人的话又一次闪过他的脑子。可是他能在这响彻天地间的大音中听出什么来吗?沙蛤微微张开眼睛,又连忙闭上,他觉得自己好像芥子一样渺小,在声音的洪流中随波荡漾,但也正是因为渺小,所以那些滔天的巨浪一波又一波地从他头顶掠过。

听即言。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如同梦中迷雾一般让人难以理解。

他听到可怕的断折声,一定是巨大的船首像掉到水里了,然后是山呼海啸一般的喊声,他身子一轻,觉得自己腾云驾雾般飞起,猛地一震,什么都不知道了。

在朦胧中,他感觉到自己在快速移动,是船又开始行进了吗?他开始伸出手四下探寻,摸到的地表奇特,似乎地上有许多瘤节,突然听到云胡不归的声音:“抓住我。”

沙蛤茫然地举起手,被云胡不归一把抓住,提了过去。

他睁开眼睛,看见云胡不归和师夷都在,没有受伤的迹象,不由得开心地笑了:“船怎么样了?”

“还浮着呢,跟在我们后面。”

沙蛤安心地舒了一口气,突然惊觉:“那我们在哪儿?”他听到了云胡不归的轻笑声:“你觉得呢?”

沙蛤知道真相时,几乎又再晕了过去:他们正攀附在巨沙虫王的头冠上,在阴影重重的地下世界中高速穿行。

坚实的岩层如同豆腐般被破开,铁冠沙虫王,或者说,烛阴之神撞开了一条新的河道。

他们在地下游走,穿过了一道道的深沟和裂谷,快如闪电,他们正在令人心惊的高度上翱翔。

“快看哪!我们正在经过夜蛾部的城市。”师夷喊叫。

俯瞰那座已经死亡的城市,给他们带来的震撼是强烈的。

那儿有三道城墙,一道比一道要高,用石头砌成的高大城墙仿佛黑色的悬崖,大约有上百丈高,流水在上面冲刷出一道道的灰色缺口,就像是被铁钩般的利爪撕开的。

他们掠过影影绰绰的塔楼,好像掠过死亡的剪影,咆哮的洪水和黑船紧随在后。

“你为什么要扑过来?沙蛤?”师夷怜悯地问。“我不知道。”沙蛤慌乱起来。

“我本来以为可以说服它,就像说服那些甲虫一样,但是它太大了,它的话声太大了,”沙蛤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脑袋,“我听到了很多东西。”

“我们正在深入山腹。”云胡不归阴沉地说。

四周都是隆隆的巨响,不时传来山岩垮塌的动静,还有巨大压力下喷出空气的嘶嘶声。

“火山马上就要爆发了,所有的人都会死。”

师夷问:“它在想什么?它是我们的神,它想去哪儿?沙蛤,认真听听,它想将我们带向何方?”

“它想死!”沙蛤低声说。

它感到痛苦,或许是因为孤独。沙蛤想起了自己的孤独,可是和沙虫王的孤独相比,那根本就算不了什么。烛阴拥有数千年的孤独,从神的时代开始,它就孤独地游走在昏暗的地下,肩负着守卫封印的职责,可是现在它早已疯狂,且衰老不堪。

它想死。

而且它将带着这些惊扰了火山宁静的河络一起死。

令人震惊的是,沙蛤也听到了身边云胡不归心里的孤独。

他虽然脸上还挂着笑容,但神情冰冷,远离欢乐。他看到了夜蛾城那可怕的光景和过去的死亡,似乎也毫无所动。

“我们要怎么办?”师夷问。

云胡不归抓住沙虫王头顶凸起的角突,挺身向上攀爬。“你要去哪儿?”

“那把刀。”云胡不归简单地回答。

刚才他一刀扎进了铁冠沙虫王的头顶,那把长刀依然树立在那些起翘的鳞甲当中,就在两根锐利的尖角之间。

师夷和沙蛤屏住呼吸,害怕他的行动被沙虫王那邪恶但又仿佛满蕴智慧的眼睛注意到。他们眼看着云胡不归慢慢移动到沙虫王的颅顶上,半跪起身子,抓住了刀柄,使劲儿地摇撼了一下,沙蛤害怕地捂住了眼,但是什么反应也没有。

“不行,再也刺不进去了,我杀不了它。”云胡不归盘腿在立着的长刀旁胯下,叹了一口气。

师夷伸手碰了碰他,却觉得触手冰凉,她担忧地问:“你的黑龙上哪里去了?你躲藏到哪里去了?这不是你,云胡不归。”

“或许这才是我。”

“我见过你展示自己的真正力量,云胡不归,别泄气啊,你可以救我们。”

“我不能爱你了,”云胡不归悲哀地咧开嘴,朝师夷一笑,“那我要为谁而战?”他两眼空旷,不知望向何方。

“云胡不归,你醒醒!”

“我用不出那个力量了,我杀死了我的弟弟,他在那辆马车上……”他低声说,“我拿着那把上了毒的刀。”

“我知道,我知道。”师夷悲哀地看着他。

此刻,在他们的头顶上,看不见的夜魄月正在升上天顶,如同闪烁的暗红色恶兆。他们在地下游走了多久,又走了多远的距离?

这条路仿佛漫长得没有尽头,他们早已经远远地离开了火环城的中心吧,但是离愤怒的火山而言,这距离又远远不够。

“在霸府训练的最后一年,我的父亲被选为部落头人,按天启城的规定,就必须把家人送往悖都为质。”

“你的老师,他不知道这个事实吗?”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云胡不归的手微微颤抖,“可他教导的就是仇恨。”“继续吧,把你的故事告诉我们。”

“独狼成功了,他把我变成了彻底的野兽,那天夜里,我异化成自己也控制不住的一条黑龙,回过头来杀死了独狼,屠灭了整个营地。我是草原人的叛徒,但我什么也不在乎,整整一年多的时间里,我都在血和火里度过。”

“我一直想躲开那只野兽。是它杀死了我的亲人,让我的过去一无所有。我曾经以为,你的爱可以治愈它,它抚平过我,比冰镜术还要有效。可你骗了我,你骗了我。”云胡不归伤心地问,“你是来救我的,还是来和我一起死的?”

他紧紧抓住师夷的胳膊,把它抓出血痕来:“我已经中了毒啦,可你要把我从这样的毒中拔出来,太残忍了。如果不是冰镜术,我不会坚持过一天。”

“对不起,云胡不归。”师夷低声说,心如刀割。

“现在我要为谁而战?”云胡不归说,他站住了脚,握住刀把的手垂落下来,脸上露出一副迷茫又伤心的神情。

师夷面对这样一张脸,一时觉得无能为力。

沙蛤却以他的方式解救了她的尴尬。他鼓足勇气站起来:“云胡不归,我之前一直很害怕你,可是我想问,你愿意做我的朋友吗?”

云胡不归低头看着小沙蛤,嘴角牵动,说不出话来。

“云胡不归,你无法逃离你的天性,它就是你。你曾经为了恨而杀戮,但为了爱一样可以杀戮。云胡不归,这次你是为了爱,为了生存,为了一个部落的延续而杀戮。我命令你醒过来!帮助我们!”

“爱是一种毒!”云胡不归低声说。

“或许是吧。”师夷扑到蛮人的胸膛上,直视云胡不归的双眼。

云胡不归避开她的眼睛,但最终还是转回来看着它们,在那双清澈如冰的眼睛注视下,他身体的颤抖越来越大,终于控制不住,大叫了一声,撕去胸口的衣服。

他们都看见他胸口的黑龙正在昂首咆哮。

云胡不归浑身滚烫,几乎要窒息而死。在充斥脑中的火焰里,他看到了很多个自己,强横的自己,暴戾的自己,冷酷的自己,孱弱的自己,被欺负的自己,哪一个是他的真实面目?

爱和仇恨相比,恐怖得多,这种毒会渗透到骨髓里,但它会更强大吗?它亦可带来毁灭吗?

或许是吧。

人终有一死,但非今日!

少年怒目圆睁,蛮族人的声音再一次在远离蓝天和草原的地下回响:“我向三十三座青山奉献纯洁的祭祀,我向九十九尊长生天奉献祖传的炉床。”

他的声音甚至超过了响彻地下的地火咆哮声。双角冲破他的额头,缓慢生长,直到变成雄壮羚羊头上的弯刀,他背部的肌肉更加粗壮,好像起伏的山峦,他的脖子后面生出细密的刚毛,他像狼一样后仰着头,把头颅抵到脊梁上长嚎。

“我以我血奉献给额其格腾格里盘鞑!”

他吼叫着,狮子般的咆哮在地下裂谷中交织翻滚,上古的野蛮和狰狞的气息席卷而至,淡淡的、不同寻常的黑蓝色的光芒在他手上那把刀上闪动。

他紧紧地抓着刀柄,光芒都在他的刀上汇集,他的动作缓慢,很慢很慢,慢到每个人都能看清,白光在他手中炫亮夺目,似乎有一道弧线撕裂空气——那不可能是个人能发出的力量,那是蛮荒时代开始就存在于天地间的力量,声音犹如裂帛,他的长刀所代表的只能是死亡——死亡向下直至没柄,身躯庞大,飞腾在半空中的沙虫王突然顿住了身形。

在它那巨大的头颅上,被长刀击中的地方,鳞甲成串地破碎,发出金钟般的轰鸣,鳞甲下的肉体明显地失去了生命力,开始渐渐白化,完全发白的地方,则分解为灰粉飘散。

千年生命的沙虫王甩了甩庞大的脑袋,向上伸展起身体,像一条遮天盖地的黑幕,它的身躯猛烈地撞在岩石上,它那大如山丘的头部只是轻轻一摆,头上利刃一般的头冠就将岩壁上合抱粗的石柱切成两半,半边山壁崩塌下来,随着惊天动地的一声响盖将下来,尘土飞扬,大如拳头的碎石块四下飞溅。

师夷低头死死地抱住沙蛤,猛然间白光耀眼,几乎刺瞎了他们的眼睛——巨大的沙虫王撞开山腹!

一条新的河流从它身后穿出,倾泻而下。

而铁冠沙虫王趴在越岐山腹部新出现的岩洞口,化为一条僵硬的石头雕像。从它的口中掉出了一颗小小的白色的圆球……

在那条黑船上,他们顺着瀑布滚了下去,滚烫的水溅上船身,几乎将他们烫熟。激流,旋转,咆哮,他们落入一个旋涡,急速地旋转着,几乎撞上阴森的暗礁,但最后,他们还是冲出了遮掩在头顶上的千万吨巨石,暴露在耀眼的白日下。

河络们纷纷调节瞳孔,将它变成一条细缝,云胡不归却只有闭上双眼,躲避那刺目的阳光。没有人欢呼,他们僵立在甲板上木呆呆地互相张望,船上残留的火环城居民,就是那座曾经赫赫有名的矿工城所有的人员了。

9

隐约有人冲他喊叫,然后就是阿络卡在猛力地摇晃他的肩膀。“你做了什么,沙蛤?”师夷摇着他的肩膀问。

“它走了!它走了!”他们乱纷纷地说。

它爬走了?沙蛤茫然地向上看,看见沙虫王穿破天顶留下的黑洞。“我不知道,”沙蛤摇了摇头,“我什么也没做。”

“这是虫师术?”云胡不归从废墟下爬了起来,他看似轻巧地将压在胸口的大石抛翻,捂住胸口坐起。

沙蛤大张着嘴:“我还以为那石头砸中了你的头。”

云胡不归使劲儿甩了甩头,他的犄角从额头上盘绕下来,“是砸中我的头了,”他微笑着说,“不过我的头比较硬——沙蛤,原来你真的能控制这么大的怪物。”

沙蛤仍然只是摇头,他摸了摸自己出血的耳朵:“我什么也没做,只是倾听。如果它一定想吃点儿啥,可以把我吃了。我杀过它许多许多的子孙,是不是?但它说不想吃我。它也许就是我们的神灵,我不确定。”

地表上的情形,让他们几乎认不出这是自己的家乡了。

大地成了一片荒漠,满目疮痍,只有浩大的风从岩石堆和横七竖八倒地的树木上呼啸而过。河水暴涨,混浊高热,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它汹涌地冲刷着岸边,把大块的石头挟带入洪流,隆隆作响。

他们头顶的火山,那个让他们安居了六百年的家园,如龙般的白气直上云霄。

黑船顺着急流向下游冲去,在旋涡和尖岩密布的洪流中,仍然时刻有触礁和沉没的危险,但除了掌舵的船工,所有的火环河络们全都屏息站在甲板上,目不转睛地紧盯着火山不放。

他们痛心地看到那条高昂的羽蛇头,摇晃着倒入深渊里。

伴随着巨蛇的倒下,从地心深处传来一阵低沉的隆隆声,像是天神的战鼓被擂响,这鼓声越来越大,震撼着大地。地面和河水都在抖动,左右摇摆,升起又落下。

深埋地心的烈火恶魔就要挣脱束缚了,它的吼叫声越来越雄劲有力,猛然间化成一声惊雷般的巨响。

半座火山的锥顶飞上了天空,这是超乎天地间力量的一场大爆炸,地壳下的高压气体冲破地壳,带着火红的石块和尘埃直冲云霄,山岩的碎块在空中横飞。火山口里已经变成炫目的烈焰火炉,将巨大的石头喷吐到半空中,有些石头又重新落回火山口里,它们相互撞击,发出可怕的叮当声。

“神之熔炉……”铁匠门罗喃喃地说。这确实是只有盘觚大神才有资格使用的打铁炉,此刻它的炉膛中锤炼的是一整座城市。

纵然离开火山口已有十几里地了,灼人的热浪仍是扑面而来,空气里混杂着硫黄和炭毒的气息,让人喘不过气。细碎的石块像雨点般落到他们身上。

河络们仍然呆呆地立着,丧失理智地盯着火山口上那道越来越炫目的亮光。他们像是被火催眠的小鸟。

天早该亮了,但是他们显然都没有注意到这点。天地沉浸在一片昏暗之中,只有火山口上的那道亮光显得如此明亮,就像是照亮玄冥天地间的一根蜡烛。

雷眼山脉久违了的云层原先只是在地平线周围翻滚,如今仿佛解除了禁令限制,猛冲过来,聚集在越岐山的头顶,在那儿翻滚扭曲。蟒蛇般穿行的闪电照亮了乌云底部。秋天的第一场暴雨眼看着就要落下来了。

炽热的岩浆像一条火龙,沿着火山斜坡冲了出来,把天空中的飞石照得闪闪发亮。随着岩浆的冲刷,有成千的火舌头沿着山坡向下蔓延,好像一道道耀眼的流苏。而火山口上空则蹿起一道巨大的混杂火焰的烟柱,冲破了天空中的乌云,然后向四方扩散开来,形同一只巨大的蘑菇伞盖,然后再飞快地下降,伞盖笼罩之下,就是一片炙热火山灰和毒气混杂的死亡之地。

幸亏在那之前,黑船冲出了毒雾的笼罩。随着一道霹雳,干渴的大地一直在等待的雨水终于落了下来,但它并未给人们带来欢欣之情。暴雨是滚烫的,好像泥浆一样黏稠,黑船原本就落满了火山灰,而如今则变成了一艘泥塑的船。

但至少,秋雨浇熄了四周干燥的森林蕴藏的怒火,否则被火山引燃的大火将席卷越州北部,没有什么可以阻止烈火之神的咆哮。

师夷蹲下身子,从甲板上捡起一块石头。她将它传给身边的几名同伴看。

“没错,是墨晶石。”赤甲将石头在衣襟上擦了擦,他脸上的胡须眉毛都被烧掉了,看上去并不凶狠,反而有几分狼狈。

越岐山曾经将这些矿石深藏腹中,任凭河络矿工千锤百镐也难见真容,但地下狂暴的火神此刻就好像败家的富贵公子,将这些珍贵的蕴藏随意抛弃,四周的山林都将接受它的馈赠。

“这儿所有的森林都将受到影响,谁也不知道这里的生物群将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年轻的司辰说。

他是个瘦瘦的年轻河络,有一副淡淡的眉毛,很快就会继任巡夜师的职位。没有桅杆,大部分桨橹都已断裂的大船,就这么颠簸着在狂暴的河流中顺流而下,穿入了森林。他们眼看着河两边的森林正在发生可怕的变化,那些更容易受到墨晶石影响的低矮灌木和杂草正在撕裂原本是高大乔木组成的天际线,大树被身上疯狂蔓延的攀附的藤蔓压垮,一棵接一棵地倒下,从地下钻出一些巨大的蘑菇伞盖,铺天盖地,破坏了地面的一切。

“我们到底做了什么啊?”师夷将那颗小矿石紧紧地攥在手心,低声问自己。“事情有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可怕,”站在身边的云胡不归仿佛听到了她的问话,“风,还有火山烟云,飘往内陆的方向,云胡不贾会把这一切都计算在内。”

“对。”师夷飞快地瞟了他一眼,然后仰起了头,看着随着季风滚滚掠过天际的乌云。墨晶石的粉尘将随着秋季的东南季风,洋洋洒洒落满整个雷眼山脉,甚至覆盖整个澜州南部。虽然雨水依然滚烫,她心里却一片冰凉。

“一切早有预谋,是吗?”她突然挑起眉头望着云胡不归,带了几分锐利,“这就是他们的愿望。”

“谁?”

“云胡不贾,天罗的首领,你的叔叔。”师夷的责问像三块石头投入水潭。“他不是我的叔叔。这是一盘可怕的棋局,我们都是其中一粒棋子,每个人的反应都在他的算筹之中。”云胡不归捂了捂胸口,“我留在这里,也许都在云胡不贾的计算中。”

在那一刻,他突然心生疑惑。移魂术是一种高级魅惑术,甚至被施术者在命令被激活之前,也不知道自己身负的真正任务。他身负的真正任务是什么?他的移魂术真的被治好了吗?这个念头只是在云胡不归的心头一晃而过,却让他陷入到某种恐惧之中。

师夷的眼睛里放射出骇人的光芒,那一刻,她完全不像个刚刚成年的小女孩,而是变成了河络的大地之母阿络卡。她的脸燃烧成绯红色,狠狠地说:“我向诸神发誓,不论他们是谁,我一定会找到他们,让他们为自己的所为付出代价。”

云胡不归低声说:“以我对云胡不贾的了解,这很难。”“河络有债必偿。”师夷说。

“我看到过这幅景象。”沙蛤突然说。“你说什么?”

“我在烛阴的头顶上做了个梦,和这些景象一模一样。”师夷警惕地看着他:“你还梦见了什么?”

“我梦见整个世界变得支离破碎,到处都是空洞,离毁灭的时间不远了。”“还有……”他痛苦地哽咽了一声,他梦见了一片青色的大陆,飞翔的羽人纷纷坠落,可怕的灾难正朝他们扑去,而那里面,有一张让他刻骨铭心的脸。

云若兮。他轻声地喊出了这个名字。

“你觉得他梦见的东西重要吗?”

“我不知道。”师夷迟疑地摇了摇头,“只是这些天来,他的所作所为已经证明了自己,是个真正的梦火者。”

“梦火者?”

“在河络的历史里,梦火者不仅仅是个荣誉称号,还含有先知的意味。所以,他现在所梦见的东西,我可决然不敢等闲看待。”师夷轻声地说。

“接下去,你要怎么办?”云胡不归沉默了一会儿,问她。“先活下来,然后,我会复仇。”

云胡不归望着远方,有些踌躇,最终还是说:“知道吗?我不该说,但我觉得这件事绝非天罗能策划得了的。”

“那么是山王?”

“相信我,山王的后面还有更可怕的力量,”云胡不归说,“既然这一切是从我刺中熊悚那一刀开始的,我有责任去搞清楚。”

一道闪电划破了天际,他们一起眼望天空,看见原先是火环城的所在,显露出一朵恶毒的蘑菇云,高悬天际,好像可怕的邪恶神灵正在挥舞魔杖。

10

火环城覆灭所带来的影响,比火环城的幸存者们所料想到的还要可怕得多。越岐山火山爆发形成的烟柱高约二十里,比飞翔得最高的鸟所能到达的高度还要高,小颗粒的火山灰形成了一片巨大的烟云,逐渐在大地上空扩散开来,并在空中滞留了两年之久。

整个九州的智慧种族从几个方面都感到了这次火山爆发的影响。

在宁州大部,暴雨,或者不如说是泥浆滂沱,雨中落下了越州海域才有的鱼和青蛙。在这一年剩下的时光里,澜北的羽人经常能够看到暗红色的黄昏和黎明。那年秋季,在越州的大部分地区,巡夜师们发现明月和星辰完全消失了,太阳也只留下暗红色的光芒。

在第二年的春季和夏季,宁州东南部出现了持续不断、风雨都无法驱散的干雾;在中州和宛州大部,盛夏的霜冻使得玉米颗粒无收,干草产量锐减,除少数最耐寒的谷物和蔬菜品种外,绝大多数农作物都被冻死。由此而造成的严重困难使这一年蒙上了一层宿命论的神秘色彩,人类命运要遭到由寒冷造成的死亡威胁。

在殇州,随后的那一年注定要作为一个无夏之年载入史册。那是一千多年来最冷的一个夏季。在盛夏里,三次反常的寒流侵袭了殇州,在地上留下了一尺深的雪。早已习惯生活在高寒冰原地区的巨人夸父,也不得不向南迁徙。

到了第二年的年残岁尾,九州各地粮食短缺的形势更为严峻。在楚国的国都,一项与稻米有关的征税引起了一场骚乱;沿菸河向天启城运粮的车队必须由最精锐的部队护送,因为前来抢粮的饥民层出不穷;在晋国,长门修会的一支,提倡苦修的万向一宗获得了巨大的发展,就连国主云和坚都成了一名虔诚的信徒。

恶魔的匣子被打开了。

在浩瀚的草原上,在云胡不归的家乡,人们唱起了一首悲歌:

梦不再是梦

预言不再是预言

漆黑如黑夜的月亮将至

蹲伏在世界之巅的善神露齿狞笑

恶魔的先锋已经出发了吧

巨熊在雪下已经惊醒了吧

鼹鼠还在岩洞里咀嚼它的钢铁

野鸽子无枝可栖了吧

脱壳的灵魂聚蚊成雷了吧

漆黑如黑夜的海水正淹没大陆

鹿、狼、熊、牡牛

天鹅、鹰和古树

准备好一张大弓

满袋好箭

我们将迎接七月的草海

那一日

战刀饮血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