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鼠骑兵的座辇上,都挂着一个灯笼,它们摇摇晃晃。火焰射到夫环结实的红色胡须上,他的整个下颌都在燃烧。谁都知道夫环的威名和勇力,他瞪着血红的大眼喝道:『哪怕剩我一个人,我也要独自挖出你的心,把你的身体留给深渊!我在烛阴之神面前向你挑战,让神来判定我们谁对谁错。来吧,夜盐,我的镰刀和盾牌在等着你。』阿络卡的眼睛好像麦芒一样锋利:『我不害怕,夫环。你要爱,我就给你爱;你要仇恨,我就给你仇恨。但是在开战之前,你真的想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吗?』
1
地火节即将来临。
火山河络的这个古老节日源自遥远寒冷的印池纪,那时候,火山河络依循气候变化在地面和地下过着双重生活。
在夏季结束的最后一天,太阳沉入地平线,河络们的地面劳作会全部结束,他们躲入地下,开始漫长的地下冬季生活。
地火节就是纪念夏日的逝去,纪念地下之火带来的光明和生命。河络在地下获取了新世界,但从此也背离了星空。
星眼陆脐默默地向天空观望,无边无际的夜空里是一炉打翻的炉火,万顷碎火,璀璨无比。
巡夜师是河络中仅存的观星者。
他看了五十多年的星星,对星空可谓再熟悉不过了,但每次抬头,依然会想起初次与星空相见时的激动。此时,星星比他记忆中要大多了。
缠绕的双月正在沉入暗色的森林顶部,而湖绿色的密罗升至天顶,把天空渲染得青色一片,星象、星环和星簇是散落的大小钻石,它们的阴晴圆缺、光晕长消、升降沉浮,与大地上的种种变化生灭遥相呼应。
有些奥秘,只有巡夜师的慧眼才能看得分明,可是另有些奥秘,天底下无人能解。
传说星辰诸神在混沌的大地之神上设下了一个无比庞杂、精巧繁复的封印,来阻止荒的复苏。上万年来,最有才智的人一直试图揭秘,但连门径都摸不清在何处。
星眼陆脐觉得有点儿茫然。
巡夜师在河络族中,早已无人尊重,被人遗忘,即便他能解开巡夜师每晚守望的那惊世奥秘,又能去找谁述说呢?
过去的时光里,每隔四年,有一场盛大的巡夜师聚会。
从边远的越州南部,从澜州的沼泽地,从北邙山另一侧的荒漠,他们骑着骆驼、香猪、大象和巨鼠,乘坐舟楫、马车、将风和伏翼鸟,还有种种你们想象不到的交通工具而来,最终汇集到无诺峰脚下。
每次都有些巡夜师在路上会被土匪劫杀,有些巡夜师会掉入山洪被冲走,有些巡夜师会被饿兽吞食,但他们依然不惧危险,长途跋涉只为相互交流知识。
正是通过巡夜师艰辛而又坚持的脚步,才将许多远古的知识通过纸张、书籍和口耳相传,保留了下来。
现在这样的聚会已经无人组织了,甚至保留巡夜师这一职位的河络部族都越来越少,河络王们和阿络卡们更愿意从火焰和梦里寻求神示,他们越来越深地陷入地底,不与外界交流。
得到知识的法门,只剩下耗费巨资购买龙渊阁的图书。然而近来又有传闻,龙渊阁的智者投靠了蛮舞月奴。这些追求智慧、与世无争的智者,怎么也会投向蛮舞月奴,令人颇为不解。
购买图书的渠道断绝,藏书塔又被莫名烧毁,陆脐无处可获帮助,只能在那间被离奇烧毁的小屋里搜寻星点儿遗存,看能否帮助自己破译地图上的文字。
大火可以烧毁羊皮古卷、帛书、木简,但不能烧毁铁器和石刻、玉简,河络们有许多典籍是刻在石头和金属上的,星眼陆脐的收藏品里也包括了大量的石刻。
他忙活了数日数夜,终于将那些年代久远的亘夜朱书一一注明,只是仍有许多未解之字。
那张地图乃是一张夜蛾河络所做的城舆全览图,图上的记述描述了夜蛾部的最后时光,由幸存者带出,上面确实提到了王冠沙虫和它的杀戮,看上去正是夜蛾部的灭绝原因。
只是巡夜师依然心神不宁,这张图背后还有一些东西,让他感受到如同行走在悬崖边缘的险恶。
熊悚已经把这张地图上的危险警告全忘了,那时候他还有所顾忌,现在则甩开所有羁绊,将一台又一台巨大的掘进将风运到地下,全力开凿出一条又一条新矿道。
巡夜师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如果还有机会去发现地底的秘密。
这几天里,不管是喝水还是吃饭,巡夜师都有点儿心不在焉,只要某只手有空闲,就会在地上写画字形,有时候用墨笔,有时候用清水,有时候就是用手指在空中比比画画。
那些字刻满了石头岩壁和他脚下土地,把他围绕在其中,好像一所象形的监狱。
精神紧张让他白天总是做噩梦,醒来时都要慌忙检查一遍身上的那些写着“御免”的木牌子,全数都在才稍微心安。
这天晚上,他口渴难耐,喝光了身边的酒壶,却还是莫名烦躁,于是星星也不看了,晕乎乎地爬起来,想去大厨房找点儿喝的,走到铁兵洞处,却一头撞在小铁匠阿瞳身上。
阿瞳蹲在路边,两眼赤红,皮肤焦干,望着手里的一件物什发呆,像块石头般没有生气,难怪巡夜师差点儿被绊倒。
“你坐在这里干什么,小家伙?”“对不起,我走神了。”
“嗯,手里拿的什么东西?”
巡夜师借着炉火的光芒,看见那是一对翅膀,闪动金属的光芒,却轻盈得难以想象。每只翅膀都是由上万根羽毛组成,好像缭绕着缥缈的月光。
“金属的东西打成这样很不错啊,你可花了不少工夫,是准备参加夜魄之月地火节的吗?”
“找不到可以穿的人了,”小铁匠腼腆地笑了一笑,将羽衣折叠好,放入那只梧桐木的箱子,“不一定参加了。”
铁炉边上,矗立着的巨大战斗将风的影子落在阿瞳的身上,不停地抖动着。阿瞳眨了眨眼,把目光放回到那台暴风吼虎上。
他踮起脚,摸了摸将风巨大暴戾的前肢,说:“师傅门罗让我专心把这台将风修好。我也觉得,应该把它修好。”
“嗯,好好工作,才会有前途。”陆脐含糊地点着头说。
他刚想离开,小铁匠突然又问:“巡夜师,爱情是什么?”“什么?”
“你是巡夜师,他们说你见识多广,我想问问,河络怎么看待爱情?”
陆脐皱了皱眉头,他的烦心事多着呢,可不想随便被什么人绊住,但是,今晚这个小河络的哀伤打动了他。他不由得停下脚步。
“有酒吗?”
阿瞳愣了一下。
“有,门罗师傅有两瓮酒。”
“多拿些酒来!让我来告诉你,爱情就是乌有!”老河络嚷着说。“我也要一杯,”阿瞳犹豫了一下,“老怪眼,我们来喝两杯吧。”
他们在一张石桌子旁对蹲下,对饮起来。老河络酒到杯干,阿瞳则皱着眉头,一点一点地吞咽杯中苦酒。
“爱情早晚要输。天底下没有持久的爱情,对它的痴迷最多只能维持七年。”“这么短吗?”
“大多还要更短!河络之祖麻瓜努努发现了这条铁律,所以河络不组成家庭,他们自由相爱,在每一个地火节找到合适的对象,一夜狂欢,然后再也不必为之伤怀。河童殿会收养那一夜欠下的风流债,将孩子抚养成人,所以你看,河络的体系才会如此稳定。喂,你这杯不喝也给我吧。”
“可我觉得,爱情像是一条船,停在你们地下河的船,它一旦闯入,在你心里靠上了岸,就不能将它轻易推走。这和杀死船上的孩子没什么区别。”
“你病得不轻,异族人常犯这种迷糊。”巡夜师同情地看看他,“情杀、爱恨、殉情、相爱相杀,甚至一个国家的覆亡,不都是源自于这一恶疾吗?你要切掉那如毒瘤一般长在心上的人。”
阿瞳摸着自己的胸口说:“要是割掉了,就会倒地死去啊。”
“这怎么可能嘛,”巡夜师陆脐放声大笑,“河络就应该有河络的生活方式。”他一口喝干了自己杯里的酒,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这里真热啊,我走啦。”阿瞳仍然是愣愣地蹲在当地,问:“你在桌子上画的是什么?”
巡夜师一低头,看见自己在石桌子上用酒水画满了没人认识的怪字,他脸一红,连忙去找抹布:“不好意思。我又开始乱写乱画了。”
“这些画我见过啊,像被刻在脑子里一样清晰。”阿瞳说。“什么?”
“那些岩石上都画着这些小人,还有些别的字,我看不懂。”
巡夜师又蹲了下来,伸手去拿酒壶,他连对了三次,才把酒倒到杯子里:“什么地方看到的?”
“地下河,以前我和她……”
“够了。”星眼陆脐再次纵身跳了起来,将莫明的阿瞳扔在原地,拎起一盏大号的獾油矿灯,趔趔趄趄地往火环底部跑去。速度之快,令人大吃一惊。
他跑得太急了,没有听到阿瞳背后的半句话:“那里很危险……”
2
星眼陆脐心不在焉地一路念叨,直到坑口值班的河络叫住了他:“喂,怪眼,在这里换防热服。”
看来怪眼这个名字已经传遍火环城了,被人改外号对河络来说可是件仅次于死亡的大事,但这次陆脐浑然不觉默然忍受。对于保护矿工的那些烦琐的防护措施,他也没有显露出抗拒的迹象,甚至自己动手,往头上扣了顶只露眼口的防护帽,扳动道旁的木柄,兜头给自己浇下一盆冷水,然后拎着矿灯,全身滴着水就跑入黑暗中去了。
最后几名见过巡夜师的河络,回忆起他那副风风火火、魂不守舍的神情,都不禁想起俗语里常提到的“赶着去死”就是这样的。
矿工们肩膀上的矿灯沿着荒凉的悬崖向远处延伸,恐怖的黑暗中晃动着巨大的人影,沉重的矿车轧得木轨道嘎吱作响。在遥远的深处,到处都有灯火通明的巨大掘进将风的身影。
自从毒鸦营山的部队在石塔林里遭遇屠杀后,河络们无力发动更大的进攻,只能派遣更多的虎喝弩手守在地穴口,精锐的执镰者也被派遣来当守卫。凭借沙王短笛的制衡,他们与沙虫群相持不下,但许多品质优良、开采方便的大矿脉就都得放弃了。
巡夜师拎着一盏孤灯跌跌撞撞前进,熊脸矿道内空无一人。矿道离岩壁后流动的岩浆很近,很多地方只隔着一道薄薄的四面开裂的岩壁。
偶尔会有一根支撑木被流出的岩浆点燃,之后又熄灭,暗淡的余光照亮了星眼陆脐的脸。只有火苗舔着木头的声音,在寂静的地下,这声音很容易就传到两三里开外去。
星眼陆脐尽量扭头不去看那处明火,根据河络的传说,火有催眠术,如果看多了火就无法从蔓延的火中逃走。
巡夜师对地下地形并不熟悉,本来很容易错过岔道,但是这次陆脐跌跌撞撞,却摸对了方向,一路走到了简易码头处,他找到了阿瞳他们曾经用过的小船,顺流而下,果然看见了那些古老岩壁上的壁画。
那些顽童看到的是画,在巡夜师的眼睛里,这些画却是一行行的文字,从古流淌到今,和历史交相辉映。他乘着小舟,路过了一幅又一幅岩画,看到那些画上的小人在战斗,也在膜拜。他举着提灯的手在不断颤抖。
此时此刻,他就好像在翻看一本厚厚的书,本该被烧毁的书。
王冠沙虫是他们的守护神,同时也是他们的敌人。这些沙虫躲藏在地下,是活的神灵,一代又一代沙虫吞啖死河络的灵魂,而活着的河络吞噬它们的肉体。
世界周而复始,这就是衔尾盘蛇的真正含义吗?
“够了。”他说,看到壁画上画着一扇圆形的门,门上布满一圈又一圈的图腾。
他把矿灯放在圆盘中心。灯没什么用,红色的熔岩溪流就是熊熊燃烧的巨烛,照亮了四周,也照亮了图腾之门上那一圈圈的图像。
他认出了门上的那些图腾符号。那是象征春夏秋冬的青阳、朱明、西颢、穷阴,象征东西南北四向的陵阴、蛰虫、盖藏、四貉,象征四德的角亢、尾箕、斗牛、井鬼,象征四灵的玄枵、大梁、鹑火、析木,象征地火水风的诹訾、降娄、鹑首、大火,象征四方星辰的虎蛟、白虎、朱雀、玄武,圆环上的图像石渐趋紧密,神兽首尾相布,逐渐排布出一幅密密麻麻的封印图。
它们依据各自的生物属性,相生相克,悄声低语,排列出一个无穷无尽的组合。每个组合就是一道咒语,而无穷的咒语,则正如这个无穷尽的世界。
“神用咒语来创造整个世界,”巡夜师喃喃自语,“够了。”
大门已经洞开,他寻找到创造之神在越岐山下留藏的最后秘密。
岩石后面传来一阵空洞的声响,好像一面被遗忘上千年的大鼓被敲响。巨大的圆门像是羊皮鼓面,不断战栗着、抖动着,发出哭泣般的哀叫,尘土和碎石纷纷掉落,三百多面画像石向石门内部退却,它们之间的缝隙消失了,好像时间消失在历史中。
这里很危险,在他明白答案之前,还有机会逃走。可是再往前走,他会发现更多的答案。
巡夜师好像被贪婪魇住了,继续提灯往下行走。
在最后的岩画中,图腾之门被打开了,从里面喷吐出可怕的火焰。所有的小人都在奔逃、在哭号,在等待死亡的到来。
提灯里的獾油在静悄悄地燃烧,可是巡夜师的脑袋烧得更厉害,这火因酒劲而烧,也为领悟而烧,为启示而烧。他无法摆脱周围世界随时都可能分崩离析的感觉。他们都被河络王的地火之梦耍了。世界将葬身于烈焰和灰烬中。
答案一直都在,它一直都深埋在火环城的地下一千尺深处。毁灭世界的不是王冠沙虫,而是洞开的地火之门!
一层云烟般的金色粉末,好像火之精灵,从门后腾起,升上空中。
巨大的风向外吹来,但是这些风和地面风截然不同,那风是闷热的、沉甸甸的、隐藏邪恶气息的风,让他面对这通往地心深处的洞穴油然而生一种恐惧。
这和他想象中全然不同。
他一手抖抖索索地翻捡起自己身上的护身符,却发现“大火御免”那一块不见了,只剩下空荡荡的绳圈。
巡夜师喃喃自语:“我们可以关上这扇门了。”
他大声对自己说:“我们必须关上这扇门。”
一个念头突然跳入他的脑海,一时间,不禁让他毛骨悚然。或许,这是星辰诸神在九州上留下的一处封印,为了封闭黑暗之神荒的封印,就这样经过他之手被打开了。
陆脐大声吼叫道:“我们要立刻关上门。”
他们将陷身于神之间的争斗,成为神之磨盘上坠下的可悲的粉末。
陆脐刚想明白这中间的道理,就听到了呼呼的声响,有很大的一股风掠过他的后脖颈,其强度与山顶的旋风不相上下。
地下世界里也会有这么大的风吗?
他这么想,转过头去,就看到了一双冷酷的黑色巨灯正在黑暗中升起。
那是一对庞大得无法想象的眼睛,既无情又残忍。它头部的庞大铁王冠上挂着炎热的白芒,它那庞大的身躯力图要挤入狭窄的通道里,坚硬的岩石在它的身躯下好像豆腐一样稀软,不停地被摧毁。它游荡在地底已有数千年了,是被什么召唤而来的呢?
星眼陆脐毫不怀疑,这只神兽是为地火之门的洞开而来的,也许在更早之前,它始终在为阻止愚蠢的族人打开这扇大门而努力,它驱使自己的族类守卫领地,也许它正是大门封印的一部分,驱赶着擅入的河络离开。
它是河络的守护神。
但某个时候,它又是邪恶本身。
影子总是和光明相伴。所有的河络都早就明白这点。火可以带来光明和温暖,也会吞噬肉体和灵魂。它们曾经引领河络制伏了地下的寒冷和黑暗,但就连神本身,也无法完全制伏来自地下的恐惧。
它和上古河络定下了什么样的契约?烛阴为什么要掌管烛火,把光明带给河络呢?或许,封印打开,它就已经获得了某种许可,契约就此结束了。
大火一旦失去控制,将会是河络最可怕的敌人,沙虫王也不会再是他们的保护神了。
铁冠沙虫王张开大口,它的口中不是利齿,而是燃烧的火焰,仿佛是液态的火喷涌而出,又滴落在地,四下流淌。
巡夜师陆脐不再闪避大火了,他直视着逼近的沙虫王,露齿狂笑。
“谁给我传个话,”他吼叫道,“这里有人没有?你们要快逃!快逃!快逃!”他扯下自己头上的矿灯和帽子扔向那双眼睛,然后又捡起地上的提灯朝它扔去。
庞大如山洞的布满针牙的咽喉毫无表情地接纳了陆脐的最后馈赠,嚼都不嚼就将它们吞咽下去。它的身躯如同不可遏制的命运继续逼近。
他再次想起了自己的梦。
“死于大火,是我的命运。”巡夜师陆脐苦笑着想,他唯有闭上眼睛,迎接最后的裁决。
3
出事的时候,火掌舒剌正指挥锯木狗抢修一条木拱桥。
自从他们得到那支沙王短笛以来,关于沙虫的袭击事故果然少多了,只在昨天晚上发生了一起死亡:一块斜顶岩从岩床上滑落下来,砸死了一名矿工,把安全帽砸进了他的脑袋里。此外还有一名打瞌睡的推车工从栈道上掉落,摔碎了骨盆。
火掌舒剌让人把他们的名字一一记下。
“要让那些远在天启的达官知道,这些矿石带着我们河络的血。”他说。
他们只要日夜不停地苦干,就能在地火节前把云胡不贾需要的矿石采运完毕。
在火掌舒剌的内心深处,依然存在强烈的疑忌,觉得这样的平静不会长久,他希望能尽早满足云胡不贾,好打发那个贪婪的商人离开。
把这样的人留在火环城里,就好像把老虎养在自己的家里。
“干得好,小伙子们,把铁钉敲结实了,好的木桥得像蝴蝶那样飞舞在水面上。”他正在那里大声吼叫指挥,突然感觉到风向变了。
那不是简单的变向,流向和大小都在皮肤上剧烈波动。
有经验的矿工都知道,风向剧烈变化,是坑道烈火爆发的前兆。
炭石毒气聚集过多的地方,一个火星就能引发火灾,很多时候,火灾并不厉害,只是在缺乏氧气的坑道或采空区里静静地闷烧,但火风压会造成风流逆转、滚退,火焰上下风侧炙热的烟流四处流动,一旦与新鲜风流混合,就会发生爆燃。
火掌舒剌怀疑地嗅了嗅空气,刚说了一声“不好”,就听到一声爆响,闷雷一样在四通八达的坑道里朝着远方滚去。要找到出事地点很容易。呜呜的风声正朝着一个方向涌去,那是风在补充被爆燃消耗完的空气。
他们赶往简易码头,还没赶到河道口,就发现裂谷里多了一条火花四溅的熔岩之河,汹涌的地火熔岩,正是从敞开的熊脸洞穴中滚滚而出,它截断了一条地下河支流,占据了它的河道,扑向深黑的地穴,向着绝壁之下飞泻而下。
火河在黑暗中流淌,播撒着令人难以忍受的热量。
“是石中火发怒了?”赶到他身后的矿工铁岩苏玛说,铁岩是名身体粗壮的矿工,就像一块巨石雕刻而成。
“不是石中火,是有人触怒了王冠沙虫。”火掌舒剌沉着脸说。他们隐约能看见出口处,一名老河络躺在岩壁边,已经死了。
死者面向内侧蜷缩,死者的头部、颈部尚有皮肤完整,胸腹背臀及四肢却都已炭化了。
“记下来,”火掌黑沉着脸对身边的文书说,“第四十一名,星眼陆脐,死于大火。我们也许应该考虑撤离这个矿区了。”
“不,恰恰相反!这是神的恩赐!”一个声音打断了火掌。火掌恼火地回过头去,却看见夫环熊悚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身边。
“大人。”火掌恭敬地点了下头。
熊悚的面容被熔岩河照耀得如同紫铜般闪亮,白牙在蓬松的胡子下闪亮,他看上去精神焕发,甚至有点儿亢奋:“熔岩之河是带给我们的启示!沙虫们怕火,不是吗?这么猛烈的熔岩喷发,没有生物可以在那样的热量下生存。我们早该想到,这是个好办法,可以挖开更多的熔岩河来阻隔沙虫,使它们再无法妨碍我们作业。”
“火将重新拯救我们的生活,”河络王熊悚挥舞胳膊,向其他河络宣称,“我们要向解开这一谜语的巡夜师致敬,他拯救了我们的矿工城。”
“怎么挖掘?”火掌舒剌担忧地问。
“看这条火瀑布,它的流量还不够大,”熊悚说,“我要你派出四十名矿工,沿途挖掘运河,再砸开阻挡地火之眼的岩壁,挖掘出更大的喷口,让地火之眼里的熔岩海倒流出来,冲向石塔林,灌入沙虫的巢穴。我们要彻底打开地火之眼!”
“那我们的地火之眼怎么办?它会消失,不见了。”火掌嘀咕说。
“笨蛋!它将会在那儿,在一个新的地方,也就是我们城市的新中心,形成一个崭新的、更大的熔岩海!”
4
云胡不归静悄悄地走过地火神殿的广场,上百根木架、灯笼投射出的光晕后,蹲伏着那尊巨大孤寂的烛阴神兽铜像,状若神龙,有一座山丘那么庞大,似乎与火环城同样古老,它有着弩张刀戟般的胡须,头颅上仰,阴沉沉地开口而笑。
云胡不归凝视了它一眼,突然跃上烛阴的脊背,像枚松果挂在张开的鳞甲上。两名手持巨大镰刀的铁鼠部巡哨走了过来,疑惑地东张西望了一下,又提着灯笼走了。
云胡不归像是片孤独的影子,在陡直的岩壁上跳跃前进,在柱廊的阴影里安静地行走,逐渐靠近了市集洞。
那匹巨大的六牙白象就站在入口睡觉,呼吸好似阵阵大风拂动洞穴。
附近一个守卫的踪迹也没有看见,但云胡不归没有着急潜入,他知道,这儿比他偷入的任何一个营地都更危险。此地防卫外松内紧,其中人员几乎个个都是偷袭和夜行的行家。
云胡不归没有完成自己的任务,也不去复命,那他很可能就变成了天罗的敌人。
直接逃出火环城自然更容易,他可以在外面的山坡上找到自己的夜语,但如果要带上师夷,他必须再搞到一两匹新坐骑。
河络的巨鼠只适合身材矮小的骑手骑乘,云胡不归想要躲开可能存在的追踪,就得选用耐力更强的马匹,才能尽快地带着师夷脱离此地,离这支天罗队伍越远越好。
权衡利弊,云胡不归还是想冒险从商队这里偷到马匹。
他耐心等待了半个时辰,看着路边灯笼的油慢慢熬干,烟气逐渐消散,一个个确认了黑暗中的暗哨,这才趁隙步步潜行。
那里共有三个临时马厩排成一列,散发着好闻的味道。
云胡不归最后朝四周张望了一眼,确保自己没有被人看见,迅速闪入马厩暗处。
他挑了两匹年轻的雄马,用藏在手中的干豆饼讨好它们。凭着蛮族人的本事,他给它们上了鞍子,小心地挽了缰绳,马儿轻点头颅,亦步亦趋地跟他走了出来,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他没有原路返回,却挑选了一条阴暗的支路,小心地绕开守卫,带着马走了出去。他心里很焦急,但却压制着自己,走得尽量慢,以免惊动他人。
在那道隐秘幽暗的通道里行进了半里多路,云胡不归却猛然停住脚步——通道正上方的岩石上站了一个黑影,正是顶替天罗弑站在云胡不贾身后的乌衣仆从。
云胡不归心头一寒,他知道自己一直忽视了这个人,而在一个刺客集团里,最被忽视的人,或许才是最危险的。他努力地回忆关于这个人的点点滴滴,却只想得起他的名字叫飞廉。
“是云胡叔叔让你在这儿等我的?”
“他可没空管这么多,天罗弑死了,于是有一些紧急的事需要处理。”
“天罗弑死了?”云胡不归不免有些震惊,“他本来该是我的对手,是谁杀了他?”
飞廉温厚地一笑:“得了吧,从走过来的脚步就可以听出,你现在杀心尽失,打听这个还有什么意义吗?”
云胡不归不得不承认飞廉的眼光确实如刺。此刻他的心里一半是阴燃的青色火焰,另一半充塞着寒冷的冰块,而他的手指一直在颤抖,无法凝聚力量。
飞廉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让云胡不归丝毫也不敢转开目光。“你想去哪儿呢?”飞廉问。
“别挡我的道。”云胡不归虽然知道胜算不高,却想都没有想过转身逃跑这回事。
他不知道是否有一张无形又锋利的网,已在悄悄收紧,汗水顺着云胡不归的下巴滴答流下,如果天罗刀丝已经布下,他走出这条通道的机会就已微乎其微了。
云胡不归手里只有一把很短的刀,那是师夷借给他的。
或许他能找到一次机会将它射出,就像他上次中伏时,曾想用来对付毒鸦那样——在这么近的距离投掷飞刀,对霸府狼骑来说,都该百发百中——只是此刻面对这个乌衣人,云胡不归心中一点儿把握也没有。
飞廉抛开兜帽,他隐藏在高眉梁下的眼睛十分明亮,难以形容,但那张脸却非常普通,没有任何特殊之处,能让人察觉此人存在威胁。
“即便我不挡着你,你也走不了。”
“我必须离开,绝无其他可能。”云胡不归紧紧地捏住匕首说。
“你可是费了很大工夫才到了这儿,为什么又要走呢?”飞廉沉思着说,他的声音很轻,但又故作惊奇,“噢,或许是为了爱?”
云胡不归沉默以应。
“你不会真的这么愚蠢吧,为了某件不可能得到的东西,放弃自己的一切。”“为了它我可以毁灭一切。”
“包括杀了我吗?”
“包括杀了你,”云胡不归压着声音说,“我已经尽力了,我为天罗做了很多,就算是皇帝本人在此,也无法责难我,现在我决定为自己活了。”
“谁告诉你是皇帝派我们来的,”飞廉终于暴露出毫不掩饰的微笑,“天罗一直以来不是龙噙者的死对头吗?”
云胡不归愣了一愣:“难道我们受蛮舞月奴的派遣来此?”
“你学到的东西还真是少,”飞廉的笑声是从内心深处发出的,“我们宗主怎么会是那个蛮子的手下,他侍奉的是幽冥之主。人的疆域、蛮族的疆域、河络的疆域,所有那些六族,或许还有神的疆域,都是它的领地,一个小小的蛮子,算得了什么。”
“幽冥之主?”云胡不归沉思着说,“我从未听过云胡叔叔谈论过这件事。”“这有何难,幽冥之主自会在梦中和他交谈,就像偶尔也会和我交谈一样。
它才是我们的主人。”
“它有名字吗?”
“不同时代的人们给它取过不同的名字,我知道那么几个,但不能说。”“它有形象吗?”
“别再问了,”飞廉的声音变得十分冷峻,“既然你要离开,我看不出来知道更多对你有何好处。”
云胡不归敏锐地从他的语气中听出来一点儿什么:“你会放我走?”天罗一贯相信,只有对死人不用保密。
“对,我会放你走,”飞廉轻笑,“因为你的一切行径,尽在宗主算中,但我拦在此处,是幽冥之主单独交给我的使命。”
“尽在算中是什么意思?他知道我要做的一切?”
“这一点儿都不难,”飞廉又笑了,“就像我知道你会选择这条通路一样,而这不过是开始。虽然今夜你将遭遇失败,但你的命运才刚刚开始,你将跋涉自己都难以想象的千山万水,你将统领万众,你的未来难以估量,但不论到了什么阶段,你务必记住,幽冥之主无所不在、无所不知,它是全民和未来的主人,不要妄图对抗它。这是我必须留给你的警示。”
“今夜我将会失败,你是什么意思?”云胡不归冷冷地问。
“很显然,你带不走她,这也在预料之中。”飞廉用不带丝毫感情色彩的口吻回答。
“我不信。”云胡不归咬着牙说,他胸口中的火焰沉闷地燃烧,抑制不住的愤怒想要扑腾出来,“如果你没有别的废话,我要走了。”
“锁链在你自己手里,你随时可以走。今夜我们可以坦诚相见,有一天我们必然还能见面……你可以忘了天罗弑。或许,我们才是真正的对手。”飞廉微微地鞠了一躬,像来时那样突然消失了。
云胡不归不敢放松,小心地确定四周没有更多埋伏,才牵着马顺着大火环偷偷地潜到羽蛇口附近。他将两匹马藏好,独自伏低身子,爬到羽蛇口上。
羽蛇口附近岗哨的力量果然被加强了,都不是火环部的士兵,那些河络的胸甲上都画着铁鼠部的标志。
这些溪谷河络,喜火的习性与火山河络并无二致,暗夜之中,七八名哨兵都不自觉地靠近城门洞里一个大火盆边。
青色的岁正星正在落下,西边的天际线上银光闪烁,夜魄之月眼看就要升起。
约定的时间就要到了。
云胡不归无声无息地爬在蛇眼上,正好处在那一圈哨兵的上方。这一次,他要换个方法对付羽蛇口的哨兵。
云胡不归从腰间掏出一只细长的竹管,从杀人口中探出,对着火炉吹了一口。
竹管里的一溜细细的药粉被他吹入火中,一股淡青色的烟雾随即袅袅升起,只过了半刻钟,围在火边的几名河络哨兵纷纷倒地,长枪掉了一地。
两名离得稍远的哨兵没有中毒,刚想示警,云胡不归如一团烟从城门上跳了下来,正落在一名河络身后,轻巧地拧断了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抡圆了胳膊,飞出手里的短刀。
羽蛇口上的风很大,但短刀还是轻易地穿入了那名河络的咽喉,他发出一声不连贯的呼喊,伸手去够脖子上的刀把,还未能碰到,身子就向后摔入火山口中。
云胡不归轻轻地将手中那具软绵绵的尸体放在了地上。
要是往常,天罗出手,就绝不会留给这些哨兵的任何生路,但云胡不归却第一次为这些生命的逝去感到难过。他并不愿意再行杀戮,不论是用霸府狼骑的方式,还是用天罗的方式。
只是为了将师夷带出火环城,他不得不这么做。为了保护这份爱,他仍然愿意摧毁一切。
或许就是不想让师夷看到这一幕,他才不让师夷和他一起行动。
云胡探察了一下,确定无人被这场悄无声息的打斗惊动后,轻吹一声口哨,两匹马挂着空鞍从下面跑了上来。
羽蛇口的通道已经扫清,现在,就等师夷来了。用药迷倒的哨兵不会沉睡太久,他们必须抓紧。
虽然在夜魄之月完全升起之前,他们还有时间,但飞廉的预言却不断冒出来烧灼着他。
森林在起伏的山峦上发出阵阵啸声,月色好像茉莉花香那般妖娆。云胡不归在城门口盘腿胯下。
现在剩下的唯有等待。
5
这是最浓密的黑暗。
夜盐伸手向外,触碰到的都是坚硬的玄武岩,岩壁表面微微发烫,像是被放在太阳下烘烤过,但其实都是被火山烤热的。手上的镣铐叮当作响,她没法摸到更远的地方。
但她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这里离天空很远,至少比昨天晚上远三十里。据她所知,这里大概是九州之上最牢固的监牢了。监牢深埋火山底部的坚岩中,是一条挖空的巨大矿坑,在悬崖上开凿出来的坑道。这道悬崖上雕刻着一整只庞大而粗陋的神牛,犄角有一座塔那么大,她所处的监牢就位于野牛的口中,所以这里也叫野牛口。
矿坑仅有的一条通道开口长十五步,只容许一名河络走过,牢房口还树立着粗厚的铁栏,门锁坚固,粗如儿臂,而挖通墙壁,需要三百年时间。
每动一下,手上的镣铐就叮当作响,手指上的伤口更是剧痛。
手上的伤口是她抓住一把刺向雀哥的利刃造成的。河络的兵器锋利异常,她的伤口足可证明这点,但她没能救下亮眼雀哥。那把鼠骑兵使用的长柄刺戟还是刺透了那年轻侍卫的腰背,把他钉在了地上。
待在这阴暗的地下,连呼出的空气都像被禁锢。
夜盐已经预想过回来后会遇见的种种困境,但她从没想过会被囚禁在黑牢,甚至根本没有机会见到夫环,无法将迫在眉睫的危险告诉他,更不可能说服他。
她不禁脱口而出:“罗达,我该怎么办?”
“别担心,孩子,还未到最后关头。”有个隐约的声音躲在黑暗中回答。“罗达,是你吗?”
除了角落里传来的水滴声,她没有听到任何回音。
当然不可能是罗达了。这里是地底下的监狱,没有香料,没有火,没有祭祀用的银碗,也没有经过那条漫长的荆棘之路,她又怎么可能召唤出罗达的灵魂来呢?
“不要弃我远去,罗达,没有你,我不能一个人面对这一切。”她在心中低语。
“我从未离开。”隐隐约约的声音再次从黑暗中传来。
“你在,罗达?”夜盐有些惊慌,“可是你怎么会在呢?你不可能在这里。”“因为我本来就不存在。”罗达说,仿佛是青烟缭绕成的身体从黑暗中步出,和夜盐每夜看见的一样。
“那么我看见的是谁?”夜盐低下头轻声问。她已经猜到了那个答案。“我就是你。”罗达在青烟中和蔼地微笑。
“死去的河络灵魂奔向四勿之海,他们落入造物者的熔炉,等待再次锤炼成形,他们会很快融入那片大海,成为海洋中的一滴水、一个泡沫或一朵水花,他们就是海洋的一部分,组合起来,又是海洋的全体,又怎么可能夜夜召唤出他们呢?”
“——这么多年来,我见到的始终是自己的幻象?我原本以为,你是我坚实的后盾。”夜盐的下巴渐渐地沉了下去,靠到了胸口上。
“你自己。你一直都是靠自己,来做到所有这一切。”“你的那些预言……”
“……都是你的心灵之眼看见的。我教过你怎么运用它,你学习得很好,虽然你自己不承认这一点。”罗达依然在微笑,她的笑容如此清晰。
阿络卡闭上眼睛,把她的心灵触手伸出身体,就像章鱼的腕足那样,像衔尾蛇的身体那样,拼命地向外延伸。它贴着坚硬的玄武岩壁前进,掠过城市和隧道。
“运用你的心灵之眼,你从出生起就待在这座城市里,它也拥有自己的生命,拥有自己的梦,你要和城市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块砖瓦、每一条道路息息相通。城市的力量就是你的力量。”
她贴着城市边缘快速游走,每一处微小的变化都会被她感觉到。她发现火环城的西北角以每年两厘的速度正在下沉;她发现大火环朝向火山口的第三层第四百三十二根柱子正在断裂,它会在下一次地震中损坏;她发现了出现在城市底下的那些新的栈道和通道、矿坑,就像是这棵城市大树向下努力伸出去的根。
她的童年在这座城市里留下了许多印迹,那是她学习和成长的河童殿,像其他的河络一样,她没有父亲和母亲;她的少女时代在陶器坊长大,身边的人都很爱护她,她在陶匠泥手臧宽和铁肚瓦离的照看下过得简单快乐,她在十六岁的地火节上彻底成为女人。
但是她明白自己与众不同。
从火环城里的老人看她的神态之中,从她突然闯入的场合里尴尬的咳嗽中,从她的陶匠师傅某些时候躲闪的眼神中,她都知道自己的童年存在某道看不见的鸿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裂开。
但是她懒得去想这些。
可是也许她从未真正成长。
罗达死前不到一个月时,突然宣布神选择了夜盐,她完全是被突然抛入这一重责的旋涡中。
她是哭着离开陶器坊的,眼望黑沉沉的地火神殿,她觉得自己的一生都结束了。
此刻,在地火神殿深邃的下方,一个耸动不安的新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它向外喷射热量和血,那是火环城暗红色的心脏,是火山岩浆海,它正在强力搏动,反应正在步步加强。它被不安和恐惧紧紧握住。火带来光明,同时也带来黑暗,如果不做出正确的选择,它会带来可怕的灾难。
那是地火之眼。
罗达曾经告诉她,地火之眼就是一条活的衔尾蛇,它既喷吐热量,给予光明,同时又心存邪恶,想要伤害。衔尾蛇本来就同怀善恶,雌雄同体;它象征着季节的来回循环、黑夜的振动、自我受胎、真理和认识的完成、无差别性、整体、原初的合一、自给自足,象征无休止的永恒法则下的开始和终结。它描绘了生命的冲突,同时也伴随着生命与死亡。终结也是开始。
“它已经伤害过人了。”阿络卡夜盐蹙着眉头说,她在自己的心灵里看到了发生的一切,也看到了门前躺卧着的烧焦身躯。
“这只是一次试探,还将有更可怕的事情发生。”“我该怎么办?”
“现在要问你自己了,孩子,”青烟里的人说,“我该走了,而你,已经完全长大了。”
青烟在看不见的风里左右飘荡,罗达的影像变淡了,化成上亿的微粒消逝在空气里,只留下供人回忆的檀香味道。
夜盐心里明白,这次罗达将是永远走了。
她双手合十端坐,轻声念诵邙山五轮咒为罗达祈福,同时在心里默默低语:“我很快会去找你,罗达,为了你给我留下的这座城市。”
火环城年轻的野姑娘夜盐,第十二代地母阿络卡,睁开双眼时,青烟飘逝,身边再无同行的伙伴,但她已经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她拾起一块落石,使劲儿地拍打着墙壁,大声喊道:“让我见熊悚!我有话要对他说。”
哨兵的影子在铁栏外冒了出来。哨兵是个大个子,有粗壮的下颌。夜盐以前见过他,似乎是个矿工,阿络卡试着回忆他的名字或者绰号,大牛或者狂牛,对了,他是狂牛陀罗。
“我不能给你传话。”哨兵说,把一张蠢呆的脸顶在铁栏上。他确实是名矿工,抓着铁栅的指头依然乌黑,沾满墨晶石的粉末,“夫环甚至不准许我们和你说话。”
夜盐心里微凉,她知道火环城的矿工对夫环熊悚有一种狂热的崇拜。她很难说服眼前这个人。
“我只听夫环大人的命令。他答应让我当矿工副头,我们折损了很多人,现在有很多职务空位……”
“还会有死亡,还会有新的职务空缺出来。夫环或许还承诺,你死后再把矿工副头的职务再给另一个人吧?”夜盐用命令式的语气打断了他,“夫环背叛了真神,你也要跟着他走向死亡。创造者创造万物,它所能给予的惩罚,比夫环能给你的还要残酷百倍——去告诉夫环,火环城危在旦夕。”
“我要想想……”狂牛说,他的表情有点儿犹豫,似乎有被说动的迹象,但没等阿络卡继续努力,他就又想起了什么,飞快地退缩了回去。
“不,不行,”他惊恐地说,“夫环会把我吊在炉石上,在火上烘烤一整个时辰,他会让我去服苦刑,如果我和你说话了——他这么说过。”
狂牛松开抓住铁栅栏的手,向后倒退着爬走,他一直退到黑暗里。无论夜盐怎么敲击岩壁,大声呼喊、威胁、劝说、诱惑,他都不肯再出现了。希望像是条鱼一样滑走了。夜盐闭起双眼,坐在门前等待,心灵之眼告诉她,还会有人过来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仿佛看见黑暗里有一盏小灯,顺着悬崖边的陡峭小道慢慢地靠近,它停停走走,但却很快接近了。
心灵之眼紧盯着那盏小灯,不知来者是敌是友。
提着灯的人身材细小苗条,但黑暗太过浓厚,她看不清灯后的人。直到灯后的人走入坑道,收拢来的灯火才照亮了她的身形。
夜盐惊讶地喊出了声:“你的名字叫师夷,对吗?怎么会是你?”
师夷“嘘”了一声,将獾油小灯挂在岩石上的一个小钩上,弯下腰爬到洞口近前,从腰上解下一大串钥匙,一边叮叮当当地去开门锁,一边说:“是沙蛤告诉我你在这里的。”
她拆下巨大的门锁,钻入牢门,又来开阿络卡手上的镣铐。她开锁时双手微微发抖,把镣铐碰得叮当作响。
“你怎么到这里来的,哨兵呢?”夜盐问她。
就在她问话时,师夷的身后跟着钻进一个粗壮黑影,阴影遮盖住她们。灯光下阿络卡看得清楚,正是哨兵狂牛,他原本就显笨拙,此刻看上去更加目光呆滞。
夜盐“啊”了一声,伸手将师夷拖到身后,用身子护住了她,却见狂牛目光呆呆地从自己肩膀上掠过,不知道看着什么地方。
师夷对阿络卡说:“不用担心,他现在很听话——蹲下!”狂牛大睁着双眼,乖乖地跑到石板地前蹲下。
一个细小的黑影顺着通道溜入牢房中,唰的一声跳上师夷的肩膀,却是条少见的草原地蜥。
师夷抓住夜盐的手,将她拉了出去,然后回头对狂牛说:“把镣子锁在手上,然后把钥匙扔出来。”
狂牛看上去有些抗拒,好像有个什么东西在他的身躯里挣扎着。“看着我的眼睛。”小姑娘师夷命令说。
“看!”地蜥也跟着说。
狂牛抬起头来,愣愣地看着师夷的眼,脸上的线条柔和了下来。他乖乖地把自己锁在大铁环上,然后把钥匙从铁栅栏里扔了出来。
“你会魅惑术?”阿络卡夜盐惊讶地问,在灯下检查师夷的眼睛。
小姑娘师夷紧张地四下张望,她的大眼睛在肮脏的脸上像冰晶一样清澈透亮,瞳孔里闪烁着猫眼一样的绿光。
“我也刚知道,我在沙蛤身上试了试,然后他把一块墨晶石当馒头吞下去了。”她一口气说道,“现在要抓紧。夫环已经派卫兵看守住了所有大门,都是铁鼠部落的执镰者,云胡不归会帮我们,他会在午夜时分调开羽蛇口的那些卫兵,他还有马……沙蛤告诉了我一切,他要求我救你,还有那个烧垃圾的布卡,但是布卡失踪了……”
“慢慢说,别着急,孩子……”夜盐抓住了她的手,师夷吃了一惊,有什么东西从阿络卡的手心里流了出来,那是某种深沉的、安抚人心的东西,不管怎样,总之师夷感到原先狂跳的心渐渐平缓下来。
“这是逃跑的最后机会。”她说。“机会!”地蜥跟着重复。
“逃跑?你说什么?”夜盐愣了一愣。
“这个城市已经被邪恶控制了,我们无能为力,”师夷急切地说,“我们可以带你走。我和云胡不归,我求他,他会答应的。我听说你计划带族人离开这座死火山,去人族的居住地重新开始生活。你可以带我们走的,是吧?把那些不愿意走的留在这儿,我们可以去找新的生活。”
她抓着阿络卡的手一直在颤抖,这是最后的机会,阿络卡清楚地感受到了这点,最后逃离死亡的机会。
但是,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推开师夷的手说:“我还不能走。”“你说什么?”师夷惊恐地吞了口气。
“什么?”地蜥表达出了同样的惊恐。“我不能就此逃跑,我要去见夫环。”
师夷不安地转动头颅:“你不能去,这几天他整个人都变了样,最近他火气很大。你什么也改变不了。沙蛤在河边营地看到了尸体。他杀了人!他也会杀了我们!”
“要快!”她用颤抖的手抓住阿络卡的胳膊,“他们马上就会发现……”她抬起头,闭上了嘴。
夜盐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见悬崖上有点点灯火,正在往下移动,好像从黑色的天幕上落下来。他们已经来了。
她用残破的手掌抓住师夷的手,温柔却坚决地把它们从自己的胳膊上拿了下去。
“不值得为他们战斗,那些矿工、那些士兵,他们全都疯了……他们全都背叛了你。”师夷急迫地说,几乎要哭出来了。
夜盐沉默了。
她当然记得篝火前的战斗,蒙住面孔的河络士兵要他们放下武器,但是铁肚瓦离拿起了串烧沙虫肉的钎子战斗,场面一片混乱,利箭射进瓦离的嘴巴,他向前摔倒,杯碟、木勺、汤盆、调料四处横飞。
铁匠银舌用他的三弦阮琴劈面猛击一名熊悚的手下,但同样被弩箭射中,向后摔入火中,那支箭或许还出自他的手呢。
贼鳗安罗的手最快,抢了一把镰刀,砍断了两匹巨鼠的前爪,却被背后鼠骑士的十字枪扎翻在地。还有七八个人尚未从火边起身,就被十字弓纷纷射倒在地。
侍女石花向黑暗中跑去。有一瞬间夜盐以为她能逃走,但是手持红色镰刀全副武装的鼠骑兵自后追上,将她干净利落地一切两段。
夜盐使劲儿闭上了眼,但依然能看见无尽的鲜血在土地上横流,被篝火染得通红。
“跟我回来的人,”她问,“还有一些人在哪儿?”
“还有更多的人被关在隔壁的黑牢里,我救不了他们,”师夷有些惊恐地说,“黑猪门看管的人更多,有三个狱卒,而我一次只能对付一个人。”
夜盐悄悄地松了口气,她知道旅伴们只要不反抗,应该暂时没有危险。
她对师夷说:“熊悚不该这么做,他不该变这么多。所以我更要见见他。罗达把火环城交给我,我不能团结所有的人,却让他们自相残杀,这是我的错。”
“我曾经在火前发过誓,誓言很简单。我曾经发誓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要与自己的子民相伴,放弃其他所有,直至死亡。是的,誓言是简单的,要找到那个值得这份誓言的事情,才是困难的,但是如果我们真的找到了,这儿就值得战斗下去。火环城值得我这么去做。”
“不,一点儿也不值,”师夷愤怒地喊道,“它甚至连一份职业也吝于给我,城里的那些人,都用轻蔑的目光看我,他们讨厌我、摈弃我,我只能和一些小孩一起玩,他们说我只会捣乱破坏。火环城的神早就抛弃了我。我对生活的唯一要求是自由自在,带我离开,你为什么不能带我离开呢?”
“离开!”小地蜥也强调说,把细细的尾巴在自己头顶上卷了起来。
夜盐看着师夷,回忆往事,她的脸颊泛起苍白的微笑,命运一次又一次地把她拖向奇怪的十字路口。
“你知道吗?神一直在关注你。如果不是,她为什么要给你一双这样的眼睛?你有能力让其他人倾听你的声音,还需要什么样的奇迹?”
师夷一时语塞。
“烛阴之神赐予你这双眼睛,是有理由的,”她说,“没有职业的野女孩都是受到神的特别祝福的人,他们不是蔑视你,而是害怕你、尊敬你,你的那些小把戏会给他们带去困扰,也会带去好运——我就是这么过来的。”
“你——什么?!”师夷震惊地张大了眼。
“在当上阿络卡之前,我也没有职业。没有铁球的人,注定会成为侍奉神的人。你有这双眼睛——这说明你将要帮助我。师夷,请帮我,把他们从厄运里拯救出来。”
师夷猛力地摇着头:“我不相信。你说的这些,我才不相信。别把这些东西交给我,它太重了,火环城太重了,我才扛不起来呢。”
“不呢!”地蜥伤心地说。
她猛地跳起来想要逃跑,但是夜盐使劲儿抱住了她,她觉得是抱住了自己的身体、自己的青春和自己的年轻。
师夷的身体在她的怀里挣扎着,散发着青草和阳光的气味,她的心脏在薄薄的衣服下猛烈地跳动,这个浮躁跳跃的姑娘,似乎与这阴郁沉重的地下世界丝毫不相符。
夜盐微笑起来,一切都和她自己年轻时一模一样。“别着急走,先告诉我,你为什么来这儿?”
“他求我做的,那个小胖子,你不知道他有多爱你……”“不,那是他,说你的原因。”
师夷有些慌乱:“没有了,没有!”
小哎跳着帮腔:“……没有!”
“还有别的原因。”夜盐坚持说。
“或许,是因为你收留了我吧,你让火炉嬷嬷把我收入河童殿,不管怎么说,我得感激你。”师夷板起脸说。
“你爱他们,所以你才会到这里来。”
“不,你说得不对,”师夷拼命地想要挣脱,“我讨厌他们,我恨这座城市。”“我也曾有过其他追求。你现在可以跑,”夜盐朝师夷喊,“但是有一天你会回来的。”她猛地放了手,师夷像一只逃出藩篱的小鹿,猛地一下蹿了出去。
她顺着悬崖上的小道一路急奔,仿佛在躲避自己的命运,她从来也没跑得这么快过,直到跑得喘不上气,才转过身去看。
风从地底深处吹来,非常大,比她所见过的任何风都要大。
她的头顶上,夜盐的浅色身影十分渺小,站在凸出野牛口的小小平台上,好像时刻要随风飘走。
6
夜盐站在烛阴神像头顶,她很少从这个角度俯瞰地火神殿和殿前广场。
石像的阴影被星星点点的灯笼拉到极长,因为在城市脚下形成了新的熔岩海,烛阴神像前的地火之眼也就变得暗淡了。
夫环熊悚带着他忠心耿耿的鼠骑兵赶到此处时,愕然发现那个记忆中仿佛长不大的阿络卡夜盐已经变了。
她身穿紫色的流苏长袍,缠着银腰带,像个女王傲然挺立,黑发在脑后飞舞,好像暴怒的风暴。
她只是一个人,但巨鼠骑兵在包围她的时候显得磨磨蹭蹭,不情不愿。
熊悚怒喝道:“你们在磨蹭什么!士兵,抓住她,这是背叛者夜盐,她要我们离弃自己的城市,离弃我们的祖宗和六百年来我们在此流淌的血。她是个叛徒!”
他狂暴的怒吼声在洞穴中回响。那些鼠背上的士兵犹豫着端起了手里的铁弩,黑铁箭头在暗中发出光,微微地刺痛了夜盐的眼。
她孤身一人,再无后援,可她再也不能后退半步,因为罗达已经不能再替她解决这些问题了。
空气中弥漫着杀戮的气息,就好像暴雨一样清晰。
夜盐冲着他们冷笑了一声:“你们是要朝我放箭吗?”
她在黑暗中坦然面对那一排冰冷锋锐的武器,她认识武器后面的每一个人,大声地喝出了他们的名字:“赤甲!火掌!铁岩!骑桶!石鸦!滚蛇……你们都曾在地火神殿宣下什么样的誓言?”
夜盐每叫到一个人的名字,那个人就脸色扭曲,将目光转向别处。这些人并不都是士兵,有很多是穿戴上盔甲的矿工,夫环精心挑选了这些护卫,他们全都是对他立下过重誓的火环河络,他们决心听他的命令行事,而绝不问为什么。
“看着我!”阿络卡怒喝道,突然刺啦一声,撕开自己的流苏长衣,露出洁白的胸脯,乳房在火光下颤动,两只小小的红点好像桃花一般娇艳。她大声说:“我是大地之母,什么样的河络会要杀死自己的母亲,还巧言这是在拯救自己?你们知道如何信守河络的荣誉吗?知道如何去面对祖先的颅骨之墙?知道在死亡后如何渡过创造之神的天河吗?你们身负的罪孽会沉重得把你们拖下天河。”
几名士兵羞愧地垂下了武器。
“阿络卡,”火掌呻吟着说,“不灭之火在上,我无法对你动武。”他转身推开众人,大踏步地走了。火掌舒剌的离开让鼠骑兵阵脚浮动。
“夫环,我们不能杀死阿络卡。她的权力由神所授,而这里是地火神殿。”铁岩也泄气地提醒他说。
就连赤甲遥空也吸了吸鼻子:“喂,熊悚,我不能对你们阿络卡下手。这有悖我的信仰。”
“懦夫!”熊悚说。
赤甲的脸涨得通红,一只手摸上了刀柄,但他对上夫环燃烧得通红的瞳孔时,又羞愧地别过头去了。
他们都是容易对付的,但是剩下的这个就难了。夜盐心想,她转头看向河络王熊悚:“轮到你了,夫环大人,和我谈谈吧。”
每个鼠骑兵的座辇上,都挂着一个灯笼,它们摇摇晃晃。火焰射到夫环结实的红色胡须上,他的整个下颌都在燃烧。
谁都知道夫环的威名和勇力,他瞪着血红的大眼喝道:“哪怕剩我一个人,我也要独自挖出你的心,把你的身体留给深渊!我在烛阴之神面前向你挑战,让神来判定我们谁对谁错。来吧,夜盐,我的镰刀和盾牌在等着你。”
阿络卡的眼睛好像麦芒一样锋利:“我不害怕,夫环。你要爱,我就给你爱;你要仇恨,我就给你仇恨。但是在开战之前,你真的想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吗?
“最近两百年来,河络开挖出的矿物比过去五千年都要多,可我们挖出的财富大部分被人族商队夺走,矿井越钻越深,等到矿物干涸后再被遗弃,森林变成秃地,矿山变成戈壁,河流甚至流不到大海就被截断,我们得到的只是变成一片荒漠的越州。”
“看看你脚下的竖井,地火之眼正在咆哮翻腾。还不仅仅于此,把你的头从坑里拔出来吧,火环山四周的山峰因为干旱而炙烤着,从狐歧山到姑射山,从雁门山东麓到北极天樻,一路上的森林都无比干燥。如果你的挖掘搅动了地火,让一丝火星喷出地面,不仅仅是火环城,整个越州东部都会遭殃。”
“这些是没用的胡扯,”熊悚跳下巨鼠的椅背,“我们已经快要赢了。我们将要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
“把你的刀给我。”他恶狠狠地对赤甲说。
赤甲羞愧满面,低着头将手上的朱柄镰刀扔了过去。他交出了自己的武器,再也无法待下去,猛踢自己的坐骑,分开军队跑走了。
“你篡取了火环城的阿络卡之位,却不知道要为它做些什么。火环城没落了,矿石没有了,你终于找到机会要抛弃它,要到鬼都没听说过的什么参合山区。可是现在我们已经挖到了矿石,创造之神重新敞开了他的胸怀,火环城要复活了,你的伎俩都无用了!”
夜盐举起了一只手指向熊悚,眼中显露出无尽的悲哀。
“罗达告诉我,你是伟大的战士,勇敢、冷静、有责任感。你守卫的很多阵地,从未丢失过,但是你心里有块阵地,对谁也不说。二十四年前的夏末之战中,你没有烧风蛇部落的那条船,而是引导它进入了火环城的内河,一千二百名火环河络因染上疫病而死,是真的吗?”
夫环熊悚涨红了脖子,看不清是愤怒还是羞愧。
“我不想为自己辩解,我想要为之辩解的人是你!”夜盐大声喊道,“那不是你的责任,却成了刺在你心里的一把刀。这二十多年来,你不顾一切地想要保护这座城市,想要赎回你的罪过,但你应该知道,没有选择是错误的,就连神也无法判断天平的两端孰轻孰重。你也不能将保护火环城的重任压在自己一个人的肩膀上。看看你的身后,这里的每个河络、每个战士,不都是为了这个理由站在那里的吗?”
她的目光掠过黑暗中的面庞。地穴里升起的呼啸大风掠过,铁甲铿然,鼠骑兵们好像通道里的那些石像沉默不语。
“火环城到底在哪里,你能指出来给我吗?”她再次逼问,她没有武器,可是话语就是她的刀子,它们比熊悚手里的朱柄巨镰还要锋锐。
“从发现第一块墨晶石的马贩子开始,六百年来我们建造了这座城市。但火环城不是这里的某一块砖某一片瓦,不是这里的盘王殿,也不是地火之眼,火环城是最初七位摆放下第一批奠基石的工匠,是之后千千万万挖矿、刻石、搭桥、修路和砌砖的工匠,是驯养、买卖、浚通、清道的工人,是士兵,是陶匠,是瓦工,是木匠,是铁匠,是这座城里的每一个河络,他们会呼吸会说话,会走路会思考,他们才是火环城最重要的财产。”
“我是火环城的大地之母,”阿络卡指着自己的胸口,“火环城就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里,这是谁也夺不走的。”
她告诫他说:“放下你心里的那块阵地,它早晚会压垮你的脊梁。”
大风把阿络卡破碎的胸衣不断撕扯开,夫环把目光闪开,不去看她的胸脯。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他大声吼叫,让滚蛇递上他的头盔。那是一顶高耸的金盔,盔顶上盘着一条蛇,只给口鼻留下通道。
“你爱罗达吧?”这句轻得若有若无的问话让他浑身战栗。
“我取代了她的位置,这就是你一直恨我的原因,是吧?”年轻美丽的阿络卡这么问,她的脸白得像瓷。
“不错,我爱罗达,”熊悚停了停进逼的脚步,好像一道闪电照进了他迷糊阴霾的心,他用镰刀柄敲打着地面的岩石,那把镰刀的长柄是用苓木制成,长有四尺,平滑粗重,“这都是你的错,你和她长得太像,所以我恨你。你比她年轻,你比她贪玩,你帐中年轻的男傧不断,你永远在欢笑,但你却再也没法和我沟通心灵。这都是你的错。”
他又开始继续前进,涂成红色的大镰刀在他手里反射出弯月形的光芒。“她说得对。”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夫环熊悚略带疑惑地停住了脚步。
肤色黝黑的铁岩苏玛正在默默地解下挂在座椅上的长戟:“如果非要这样,我想要替阿络卡应战。”
“铁岩,你是我最信任的矿工。”河络王咆哮着低语。“也许我们该信任诸神。”矿工低声回答。
银手奇卡也解下了自己的长矛,跳下鼠背,然后是石鸦、骑桶和滚蛇。
熊悚环视他们,脸色涨得通红:“你们知道,我不能对矿工动手。你们发的毒誓呢,到哪里去了,你们就打算这样背叛我吗?”
熊悚像只受伤的熊那样咆哮,却没有早先的气势。他松开紧握的镰刀柄,呼哧呼哧地喘气。
夜盐露出一丝微笑,绿色的眼睛像风暴前的闪电那样闪亮,她知道,马上就要制伏这块执拗的铁石头了。
她将扭转广场上的局势。
第一次,靠她自己。
7
师夷发觉自己陷入了困境。
约定的时间过了好一阵子了,云胡不归是否还在羽蛇口等她?但通往大火环和羽蛇口的通道上却布满了巡逻的士兵。这些士兵不是她所熟悉的那些火环部卫士,而是手持朱柄镰刀的铁鼠部雇佣兵。他们的个头更矮小,脖子更细长,还充满不信任地东张西望。
迎面的栈道上走来两名执镰者,暗红色的盔甲在火把下闪着光。两名执镰者都怀疑地盯着她看。
这一段栈道和车水马龙的采矿栈道并不重合,只能通往废弃的野牛门,一名河络平民单独出现在此未免很奇怪。
她控制住想要逃跑的念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从他们身前走过,奇怪他们甚至听不见自己心脏的狂跳。
她唯一的掩护就是小姑娘的外貌。师夷低眉顺眼,装出一副乖女孩的模样。小哎在她肩膀上蹦来蹦去,好不安分的样子,她真担心从它嘴里冒出什么引人注目的话。
他们错身而过,眼看走出了三十来步,执镰者已经掉过头去,不再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猛然间一只甲虫嗡的一声擦过她的脸颊,她愣了一下。在栈道下面的幽暗深处,有人在用镣铐猛击铁栅栏的门,还在狂喊:“逃狱!逃狱啦!”在这安静无人的裂谷里,简直如同炸雷轰鸣。
她不知道狂牛的嗓门有这么大,早该让他把舌头咬掉。
师夷预感到大事不妙,开始加快脚步,朝前面灰环的出口跑去。后面有个粗大的嗓音喊道:“站住,小姑娘!”
她扔掉了手里的提灯,开始狂奔。
追赶的脚步声立刻在身后响了起来,同时一名执镰者将一个竹哨塞进嘴里吹了起来。
师夷猛地拐了个弯,正前面又出现了一队士兵,红色把手的镰刀在灯笼下闪亮。
他们把她堵在栈道上了,但是师夷可不会那么快投降,她退到之字形栈道的端点,探头观察了一下落脚点,喊了一声:“抓紧,小哎!”就跳出了栈道,飞快地顺着岩壁上的皱褶和石缝爬了下去。
小哎张开大嘴叫了声“哎呀”,便死死地揪住她的衣服不敢动弹了。
她像羚羊那样在悬崖上大块的石头上跳着,这是她小时候玩的把戏,只要具有良好的视力与平衡感,还有胆大,就可以顺着悬崖爬到很高的地方。
灯笼的光亮汇集在栈道高处转角的平台处,在那儿晃动,但是没有人追下来。
也许她可以顺着石壁爬到栈道下面一层的那段平台上去。她可以向下跑,想办法跑到地下河的码头上。她那时候还不知道巡夜师已经在那儿出事了,一心想着如果能找到小船,在布满分岔的河道里,他们根本就抓不到她。
她听到上面传来的嘈杂声,有人在大喊:“放出去,放出去。”但她没太在意,此刻她必须专注地对付滑溜溜的石头,一不小心脱手的话,她就会尝试在黑暗中飞的感觉了。
她用最快的速度向下滑行、攀爬、飞跳,已经听到了下面黑色深渊中传来的流水声,但在黑暗中这么一直爬到码头边是不可能的,她仍然得想办法回到木头栈道上。
突然小哎发出恐惧的一声叫,从她的肩膀上跳了出去。
师夷抬了一下头,发现有几个黑影在她的头顶上纵跃,悄无声息,好像黑夜的碎片。
突然间,她明白平台上的执镰者在喊什么了。
冷汗从她背上冒出,头发也湿湿地粘在了脸上。
他们放出了猫猞猁。那是一种凶猛的猫科动物,灰棕色的毛上带着暗褐色的斑点,有着强有力的脚爪、宽厚的下颚和又粗又短的尾巴,耳朵上长着挺拔的黑色笔毛,它们一直被河络当作猎犬使用。在草原上,它们也是地蜥的天敌。
这种灵巧的动物爬起悬崖来可比师夷要快多了,而且走起路来完全没有声息。
如果在悬崖上被它们逮住,会像只鸟儿那样被撕碎。
“小哎,快回来!”她的喊叫声顺着空荡荡的悬崖飘开,但小哎的影子都没有看见。
它会找个石缝钻进去躲起来吧,师夷祈祷如此,她伸开双臂,吊在一块悬石上,使劲儿地一荡,纵身跳上栈道,顺着下行的坡道飞快地朝码头方向跑去。
这一段栈道紧贴悬崖修建,大梁和支柱以一种漂亮的网状结构,斜插入陡直的岩壁中,将栈道高高挑起,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脚下数百尺处,是咆哮的水流。
这条道已经日久无人使用,师夷感觉得到桥下的梁柱都已经腐蚀了,程度严重,每跑一步,脚下都会发出可怕的开裂声,但师夷已经不可能回头了,她咬着牙,一个劲儿地往前跑。
她孤零零地在这条笔直向前仿佛没有尽头的栈道上,左边是雾茫茫的黑暗,什么都没有,右边则是嶙峋陡直的岩壁。
一道黑影从她的头顶上蹿过,掉过头来拦住了她的去路。正是一只猫猞猁。它有着一张肥胖的猫脸,眼睛像灯笼一样亮,两颊有下垂的土黄褐色的长毛,看上去有些可笑,但这张脸冲她露出邪恶的长牙时,又变得非常可怕。
猫猞猁性情凶残,敢于攻击体型比它大很多的动物。传说猫猞猁曾经带走一个两岁大的河络婴儿,还有人说它曾经杀死过笼中花豹。
另两只猫猞猁也蹿上了栈道,从背后接近了她。它们将她围在核心,一点点地逼近。
悬崖上的捕猎已经激起了它们的兽性,它们愤怒地嘶叫,朝她喷溅出口水。毫无疑问,没有主人制止,它们会咬死她的,而它们的主人还远在上面几重远的栈道上。
师夷恐惧地向后退去,背靠到了石壁上,悬崖上流淌的水濡湿了她的衣衫。她退无可退了。
栈道发出可怕的嘎吱声,一个更加庞大更加凶猛的轮廓突然从三只猛兽的身后冒了出来。
它有半间房屋那么大,多棱的头部杀气腾腾,前肢上骨刺突兀,只是轻轻挥动了一下手臂,就将当头的那只猫猞猁撞飞到了石壁上。
那是一只暴风吼虎、失控的暴君,阿瞳一直在尝试修它,却没能修好。
此刻他驾驭着这只随时会失控的暴风吼虎,跌跌撞撞地出现在她身前。风息子好像疯狂生长的野草,将他包裹在驾驶舱的凹槽里,连头脸都看不清晰。
被撞到石壁上的那只猫猞猁一瘸一拐地艰难站了起来,夹着尾巴发出哀叫,但另两只猫猞猁却毫无惧色。一只猫猞猁向后退了几步,发出令人心寒的嘶叫,然后猛一纵身跳上暴风吼虎的头部,撕咬起厚甲。另一只猫猞猁则绕到暴风吼虎的后部,用狂暴的利爪伺机发起攻击。这场景就好像两只猛虎和大象的搏斗。
阿瞳操纵暴风吼虎挥舞前肢,想把那只畜生从自己的头上弄下来。暴风吼虎在原地打着旋,就好像一个笨拙的巨人,够不到自己的后背。
阿瞳百忙中冲师夷喊道:“别爬上来,我控制不好这东西。”
暴风吼虎的一只脚危险地跨出了栈道边缘,它打了个跌,又摔向另一边,撞断了上一层栈道的几根支柱,碎石和断木顺着悬崖噼里啪啦地滚了下来。师夷不得不抱着头蹲下身子躲避。
栈道上传来脚步声响,还有铁甲互相碰撞的声音,追兵紧追了过来。“我们要往下面跑。”师夷喊道。
“没有问题。”阿瞳回答道,他操纵着暴风吼虎使劲儿扭转过身子,开始当先顺着栈道朝下走去。
他们只跑了两步,就看见从下层栈道上也跑过来一小队士兵。他们正是从码头的方向,听到了警号跑过来的。
“我们被包围了。”师夷惊叫。
阿瞳摇摇晃晃地站住了脚:“我来开道,你跟我走。”他的暴风吼虎好像一只疯狂的老虎,向前猛冲。那两只猫猞猁依然靠着利爪和牙齿吊在它的屁股上,好像马铃铛一样摇晃。
当先的河络士兵不敢撄其锋,拥挤在一起向后退去,但他们并不想就此让出道路。
暴风吼虎歪歪倒倒地走着,好像得了癫痫病的巨人,它的前肢和带着巨斧的附肢疯狂而僵硬地挥舞着,被它击中的山石炸裂开来,碎片四下飞散。
“快让开。”阿瞳绝望地喊叫,“我控制不住……我控制不住……”
暴风吼虎将两只前肢合在一起,向上举起,好像端着极其沉重的什么东西一样颤抖着,一点一点地举起,然后狂暴地一挥而下,砸在了栈道的桥面上。
脚下的地面完全崩塌了,栈桥开始一节一节地崩塌,像是梦里的慢动作,桥面扭曲歪斜,那些梁柱发出可怕的折断声,暴风吼虎好像沉重的铁球一样向下坠落。对面栈道上的河络士兵都疯狂地向后退去,以免被断裂的栈道带下山崖。
通往码头的路完全断绝了。
师夷冲到断口处,抓住断裂的桥面,探头向下看。癫狂的暴风吼虎正挂在一根木柱子上,还在机械地挥舞脚爪。
一只猫猞猁已经坠下了深渊,另一只则夹起尾巴,蹿上桥面,看也不看师夷一眼,飞快地向后逃跑了。
“师夷,我要救你出去,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阿瞳一边撕扯着身上的风息子的藤蔓,一边说,“我总是很笨,总是把事情搞砸。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傻?”
“傻子!”师夷喊道,“快从那里面爬出来。”
阿瞳依然在拼命挣扎,但是风息子的藤蔓缠绕得很紧,藤蔓上的细刺扎入阿瞳的皮肤里,沁出点点血花。他仰着头说:“我没法再帮你了……我一直想帮你飞,可是我手太笨……”
“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知道你飞走后就回不来了,但是……我无所谓,只要你高兴,我就……”木柱子发出可怕的断裂声,它突然从中断折,最后一点儿支撑也消失了,阿瞳微笑着从悬崖上坠落,好像一片叶子那样旋转。
她甚至没有看到他落水,就被两双手粗暴地扯了回来,脸朝下地按在坚硬的石头地上。
8
一阵嘈杂喧闹声从地火广场的入口处传来。
一只长牙巨象伸出鼻子,轻松地在巨鼠骑兵封锁的道路中开出一条路来。大象背上的象辇上端坐着云胡不贾,身后也仍然紧贴着一名乌衣仆人。虽然形貌与初来时紧跟的那人不同,但河络们也看不出来。
“你们到这里来干什么?地火神殿不容外人乱闯。”铁岩大声说,横起长戟拦在六牙巨象前。
巨象只是轻轻地摆了摆头,铁岩就像断线的风筝般飞了出去,撞翻了四五名河络士兵。
其余的士兵又惊又怒,纷纷抬起手里的长枪和弓弩,对准了这个不速之客。云胡不贾有恃无恐地从象辇上探出半个身子。“啊哈,”他故作惊讶地说,“真正的武士怎么能用十字弩呢!也只有河络这样的胆小鬼才会用它来威胁人吧。”
“我们不是懦夫!若非河络佣兵的十字弩,你们怎能对抗山王的轻骑兵,又怎能拿得下三河城,守住锁龙河。”老兵骑桶愤愤地反驳道,他有一颗门牙在锁龙河之战里被山王骑兵的铁杵磕飞,说话有些漏风。
他们纷纷转头看向夫环,只等熊悚一声令下,就要将这名不知天高地厚的商人射成一只刺猬,但夫环眼望云胡不贾,却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我更喜欢自己的说法。”云胡不贾的面孔虽然在微笑,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他转头朝向夫环,冷冷地说,“此时已经不能后退了。”
熊悚应声附和:“此时已经不能后退了。”
云胡不贾继续微笑,抬起宽大的袖袍,指着夜盐说:“唯有打倒阿络卡,你们才会得到真神和人间之王的双重宽恕。”
夫环捏紧武器,轻声重复:“唯有打倒阿络卡,才会得到宽恕。”
这话,哪里看得出来是曾在锁龙河上夺旗斩将、霸气凛然的河络王?“你对夫环做了什么?”夜盐惊问,“你施了离魂术?你下了魅惑术?”
她转头看见夫环腰肋上露出的伤口,登时明了了一切:“伤口上有毒,这是木之傀毒吧。你们处心积虑,让河络王意志混乱,一步一步地控制了他!你这好狠毒的奸人!”
“我的志向岂非地下的蝼蚁和驯养老鼠的人能理解?需要拯救的是整个天下,”云胡不贾傲然道,“你们唯有服从我,才是正途。”
“用恶来制止恶,只会走向更恶。”夜盐愤然反驳。
云胡不贾不紧不慢地说:“既然夫环已经下了战书,按照河络的律法,我可替他出战。这里是地火神殿,就在神祇的面前,我们来分个高下吧。”
“让我来替你出战!”被激怒的河络士兵纷纷喊道。
异族商人身上有种暴戾之气,让夜盐觉得浑身发抖。这种颤抖,也许是害怕,也许是战斗前的激动,也许是因为她看清了自己的命运归宿。“给我勇气吧,罗达,我不能在这一时刻撑不住。”她在心中默念。
夜盐心里清楚,这里没有一名武士是这个看上去瘦弱苍白的商人的对手,可另一个诱惑同时摆在她的面前:只要打败眼前的这个人,她就能够扭转火环城面临的整个危局。
云胡不贾说得没错,这里是地火神殿,是河络的神祇所在,她未战已占三分优势。
“我不知道你从哪里来,要做什么,”她冷然说,“我就凭祖先传下的法术,和你决一死战,让神来判断对错。”
“很好,”云胡不贾赞许地说道,“我走遍了十二座河络城,你是我最期待的敌人。”
说完这句话,他大袖挥舞,不知哪里来的寒气紧紧地缠绕着他。白色的雾气从他身上冒起,好像龙的影子,四周灯笼和火把的火焰,突然变得苍白而没有热量。火环城的地下世界里,从来没有这么冷过。
再过了一会儿,地火广场上竟然开始飘起了雪花。细小的、易碎的,但确实是冰凉刺骨的雪花。
冰晶很快覆满站在广场上的河络士兵们的面孔,好像一层透明的壳。他们全都不习惯这种冰凉的东西,不得不紧紧地靠在一起,用手遮挡着眼睛。
只有夜盐还能在这场风雪中站稳脚跟,她的身上反而越来越热,越来越红,最后接近红得透明的颜色。
云胡不贾脸色凝重,望向站立在烛阴神像头顶的阿络卡。他从背后拔出一柄长剑,那支剑的剑刃长有三尺七寸,笔挺如弦,但剑头却沿一道弧刃弯向一侧,使它格外凌厉,剑身是古蓝色的,上面显露出一道道纠缠的蛇菊图案。
长剑好像一泓寒冰,甫一出鞘,四周寒气太甚,那些河络原本已经冷得站不住脚了,此刻忍不住又向后退了两步。
他慢悠悠地说:“这把剑,叫蛇之菊刃,也叫草寻。”“你的武器呢?”他问。
“别为我担心。”夜盐冷冷地说,她的身体里充盈着决战的愤怒。
她蹲下身子,在烛阴之神的下颌处摸索,烛阴颌下的明珠果然是松动的,可以取下来。四面的冰寒之气愈来愈浓。她抓住那颗小小的冰冷的圆球,紧紧地抓住它,一口吞入肚中。
和老罗达告诉她的一样,这样做会有剧烈的痛苦,所有的阿络卡只能忍受一次,她们一生里只受得了一次这样的痛苦。
“不到万不得已,不能使用。”罗达再三叮咛,但夜盐心里明白,此时已是最后的时刻了。
“阿勒茹,贝尔巴,吾知汝名,吾以火环之名召唤!漫多啰,跋陀耶,吾用吾肉借汝之力,吾用吾血濯汝之祝,如火烈烈,帝命不违。彻!”
夜盐大声念诵咒语,背上突然冒出炙热的火焰,她的身体在光焰中被不断拉长。她鼓起所有的勇气欢歌。这是火环城赐予她的力量,是六百年的历史汇集而成的灵魂之力。
火环部的祖先在她的灵魂中复活、撕咬、翻腾、燃烧,充满了战斗的欲望,为了这可怕的最后之战,他们得做好一切准备。
夜盐的身体还在拔长,好像巨大的藤蔓那样无止境地伸展,她的四肢缩短变成了小小的附鳍,她的身上长出圆盘大小的鳞片,她的头部大如斗室,口中喷吐出闪电分叉般的火舌。
必要的时候,阿络卡也可以战斗,虽然这样的战斗几乎都是最后一次。在那一刻,她是盘卷的火焰之蛇,她是南方赤链之蛇,她是衔着蜡烛的龙,她就是火环城的化身。
这条巨蛇把越来越长、充盈广场的身体盘绕成一圈,把头靠在烛阴神像的头部,张开了口,露出锋利的牙齿,那是毒蛇的长牙,长度超过了大象的巨齿,橙黄色的冰冷的目光直愣愣地瞪着云胡不贾。
那名商人从头到尾都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切。“精彩。”他感叹地说,轻轻地拭去额角上的汗。
火焰依然在蛇背上燃烧,空中的细雪还没有落到地面就无声地融化。它无声地昂起头颅,撞落了洞顶的几片石块。
地火广场上虽然挤满了河络士兵,却是一片寂静。
云胡不贾双手握剑,缓缓地举剑过肩,动作慢得异乎寻常。
巨蛇对云胡不贾手中的长剑也颇为忌惮,它避开剑锋,才发动攻击。当它向前猛扑时,像箭矢一样劈开空气,发出了可怕的呼啸声。
云胡不贾在那一刻同时挥剑平劈,似乎有隐形的波纹在雪中飞动,扰乱了雪花下落的轨迹,它们相互撞击,纷纷扬扬地落到了剑圈之外。巨蛇向上猛蹿,然后才从高处落下,居高临下地张嘴吞噬,好像一朵乌云笼罩了云胡不贾。场边观战的人只看到商人的身躯被重重蛇影吞没,但乌云始终遮盖不住云下的闪电,剑光总是突然间闪现,劈裂长空。剑光闪耀间,火焰长蛇也要向外纵跃闪避。
间或叮当有声,那是长剑劈砍在巨蛇的鳞片上发出的响声,挨到双方攻势稍歇,大家可以看见长蛇身上已经多了十几道伤口,血流如注,但夜盐对伤口视若无睹,攻击反而愈烈。
突然间,云胡不贾纵身向后跳跃,火焰之蛇紧随猛击,蛇头没有啄中商人,却击中了支撑地火广场的柱子,在上面留下了可怕的牙痕。围绕广场周遭的柱廊左右摇晃,发出吱呀的呻吟。巨蛇威势赫赫,在商人的身后紧追不舍,云胡不贾只是不停地闪避逃窜,那些古老的柱廊一列接一列地倒塌,巨石翻滚,碎裂的石子更是乱箭一样飞。河络士兵四下闪避,纷纷举起盾牌护住头脸。
巨蛇见云胡不贾刁滑,追之不及,发出愤怒的嘘声,将尾巴翻卷过来猛抽,石板铺成的广场地面被砸出一条条的裂纹。云胡不贾猝不及防,被鞭子一样的尾巴抽中,登时腾空飞入人群中。
巨蛇探身追入柱廊深处,四下搜寻云胡不贾的身影,河络士兵在巨大的游蛇面前纷纷闪开。始终站在一边一直沉默不语的乌衣仆从突然呼喝了一声,那只六牙大象高高地扬起鼻子,亮出巨齿,朝前冲锋,沉重的身躯跺得大地像鼓面一样振动。
大蛇轻易地闪过了大象的攻击。它的眼睛在柱廊的阴影下发着红光,似乎在嘲笑这匹大象的不自量力,只是轻轻地一甩尾,它就缠住了大象的身体,瞬间盘上了三四匝。
大象发出喇叭般的嘶鸣,它的吼叫能让狮虎胆裂,但赤链蛇那粗有两抱的蛇身却越收越紧,只是蛇身上先前所受的伤绽裂更甚,血如清泉,流得遍地都是。
赤链蛇的绞杀让皮厚肉粗的巨象也无法承受,逐渐跪倒在地。夜盐张开巨口,似乎要将大象一口吞下,但就在此时,仿佛一片影子从天上落下,云胡不贾突然现身,他双手握住长剑,脸色苍白得不近人色,刷地一剑刺入蛇尾,将它死死地钉在了地板上。
那一剑刺入蛇身,好像烧红的铁棍插入冰块,发出咝咝的融化声。夜盐化身的长蛇痛苦地挣扎、盘卷,却无法摆脱将自己钉在地上的剑。
大股的火焰从它张开的鳞片上腾起,烟雾缭绕中,好像一颗挂满了彩灯的巨树,照亮了整片广场,绚丽无比。
云胡不贾从一根断裂的柱子后面踱了出来,安之若素,毫无受伤的迹象。“真美啊,”云胡不贾感叹说,“真想把这一瞬永远留住,但造化弄人,我却不得不摧毁这样的绚丽之色。”他的脸上露出萧瑟的神情,将手指从袖袍里伸出,每一根指头上都露出长长的指甲,锋利如匕首。
银色的长指甲好像一群飞翔的燕子,在空中一闪而过,猛地穿入夜盐的头颅。
死亡到来得迅疾猛烈。
巨蛇松开大象,翻倒在地,只有身躯还在轻微地扭动。云胡不贾招了招手,他身后的乌衣仆人走上前去,将十字长枪刺入大蛇的咽喉。
“最后一个障碍也解除了。”云胡不贾对呆呆凝望死去的大蛇的夫环说,“神已经判定了你的胜利,你们,你,你,还有你,还有谁不服从夫环的权威吗?”
地火广场上只有纷飞的碎雪和死一样的寂静,所有的河络全像泥塑木偶般呆立在原地。
一名铁鼠的执镰者轻声问:“抓住的叛徒怎么办?”
“处死她!”熊悚眼都不眨一下地说,“我们将在地火节上烧死她,篝火将会被点燃,她会被献祭给地火之神。”
“很好,”云胡不贾点了点头,“夫环,你可以集合矿工了,只要全力挖开地穴,让那些鲜红得像血一样的熔岩倾泻而下,沙虫是无法阻挡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