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任何情况下,他都只使用最有效的攻击方式,近距作战时,使用粗大的叉角和带刃的附肢奋力劈砍,远距就朝沙虫喷吐出一阵阵箭雨,但不论何种方式,都透露出一股决绝的冷酷无情。他不知道敬畏神灵,敬畏生命;不流露怜悯,也不流露痛苦,暴风吼虎所过之处,石像如雪崩塌,夜光蘑菇好似群星散落一地,留下的只有死亡。倘若有其他河络驭手遭遇危险,他总是袖手旁观,转身追杀其他巨沙虫。对云胡不归而言,只有杀戮是最重要的。
1
暴风吼虎在河络当中一直不怎么受欢迎,它因为消耗极多的木材燃料而声名狼藉。一支暴风吼虎组成的军队不得不常常搬迁,因为当地的木材会被它耗尽。
解决的办法是用墨晶石取代木材,但是这也存在着一个问题:墨晶矿的稀缺。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暴风吼虎仍吞噬着一座又一座的森林。即便是用墨晶石作为风息子的能量来源,它吞吃矿石的速度依然如同饕餮进食,需要极多的墨晶石来维持运转和速度。但在火环城,用它来保护墨晶矿山,却可谓相得益彰。
这些来自龙噙者的礼物确实名不虚传:带刺和倒钩的附肢可以轻松地攀附在石壁上,螃蟹般的脚爪四下撑开,在陡峭的岩壁上行走如履平地。
将风是一种生物体和机械的结合,河络与风息子之间的这种半共生关系已有上千年的历史,但作为军事利器的将风很少见。风息子似乎知道它们在执行的是杀戮的命令,总带有一丝阴森森的气息,暴风吼虎更是显得脾气暴戾,难以驾驭。
云胡不归好不容易才把身子挤进只适合河络的狭窄舱口,还要忍受风息子的丝藤缓慢地爬满身体和脸庞。
那些刺须虽然小而柔软,但还是让云胡不归浑身发痒。
它们躲开了他的鼻孔和嘴巴,却几乎爬满他的墨晶眼镜,让他目不能视。这是他第一次驾驶将风,暴风吼虎起步时歪歪斜斜,差一点儿翻入路旁的沟壑,引起其他河络驭手的哄笑。
任何人要这样去和地底怪物决斗,都会有几分犯嘀咕,但云胡不归的眉头都没皱一下。战斗对他而言已是家常便饭。
他只是试着挥舞了几下前爪上的粗大利刃,利刃划过悬崖,在坚硬的玄武岩上留下三道深印。
云胡不归点了点头,说:“这样就行啦。”跟在队长毒鸦的后面,纵身跳入黑暗中。
只是小半天的交战时间,河络驭手们就领教了云胡不归的厉害,但他们不喜欢他的战斗方式。
他经常脱离队形,孤身一人冲入重围,进行短促又可怕的疯狂进攻,在被截断退路前又迅速后退,引着沙虫进入河络们早已排列好的队形前,然后翻身截住退路,一个也不放过。
在任何情况下,他都只使用最有效的攻击方式:近距作战时,使用粗大的叉角和带刃的附肢奋力劈砍,远距就朝沙虫喷吐出一阵阵箭雨。但不论何种方式,都透露出一股决绝的冷酷无情。
他不知道敬畏神灵,敬畏生命;不流露怜悯,也不流露痛苦。暴风吼虎所过之处,石像如雪崩塌,夜光蘑菇好似群星散落一地,留下的只有死亡。
倘若有其他河络驭手遭遇危险,他总是袖手旁观,转身追杀其他巨沙虫。对云胡不归而言,只有杀戮是最重要的。
参加过锁龙河决战的毒鸦营山脸色一变,说:“想不到今日又重见蛮族人的战法。”
他告诫自己的手下:“你们不要把他当作战友,要当他是一匹狼。跟着他,但是别信赖他!”
他们在地底下夜以继日地战斗,矿工们则将矿道步步深入,然后拓展成掌子面,随后挖掘出了成车的矿石。
沙虫虽然身躯庞大,寻常兵器难以杀伤,但却恐惧火焰。
它们被一再地引入陷阱,被河络们射出的阵阵火箭压制,虽然皮厚肉钝,依然露出不敌姿态,匆匆退却,逃向地底更深的缝隙。
河络一方也并非没有损失,两台暴风吼虎因为受损严重,被抬回火环城的铁兵洞修整。
火环城的铁大师东莫探进一座歪斜的将风座舱查看,看见满眼的破洞和血迹,孔洞里还插着一些折断的针牙,还有一些破洞已经被风息子快速修复了,留下成串碗口大的粗疤痕。
沙虫的针牙正常情况下只有针那么细,但现在这些牙齿看上去却有投枪的矛头那么粗,而且同样锋锐。
“嗯嗯。”东莫说。
“怎么受损这么严重?”铁匠门罗是他的副手,可没这么好脾气。
他抱怨说:“这些厚皮可以抵御大象的冲撞,什么东西能给它们这样的打击?你们可真能瞎整,不要命了吗,这是谁操控的将风?”
“我。”蛮人少年说,他的额头上擦出了一个大口子,还在往下淌着血,却浑然不觉。
火暴脾气的门罗一句骂人的话又咽了下去,转头责怪毒鸦:“怎么能让他一个人这么玩命?”
毒鸦冷笑一声:“他要寻死,拦得住吗?”
上午的战斗中,云胡不归驾驭的暴风吼虎脱离了队形,被两条沙虫挤到山崖下,四条长腿损毁,但仍然坚持着歪歪扭扭地回到栈道上。河络士兵们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云胡不归从挤扁的座舱中拔出来。
“我可不想死。”云胡不归懒洋洋地说。他撕扯下爬满身的风息子藤蔓,露出一张清秀的脸来,看上去也只是个少年罢了。
同样一个人,战斗时却好像座冰山,寒冷四溢,让人无法接近。“嗯嗯。”铁大师东莫说。
铁大师东莫在火环城算是个特别严肃的人,他的话很少,无论人家和他说什么,都是嗯一声。
两年前他因为中风,左手不能动弹,即便如此,他的技艺在火环城中依然无出其右,享有无比的尊崇。
铁大师打开暴风吼虎的腹部检查,弩舱里还装有近五十支十二尺长的铁弩箭,上面绑扎着浸满獾油的火绒。荆北河络的暴风吼虎确实是人类可以制成的极致武器了,只是吞噬墨晶石的胃口大得吓人,也难怪龙噙者这么需要墨晶石。
铁大师独手拿着铁锤敲打了几下,凝目对暴风吼虎的腹下部位查看良久,那是风息子的核心根系所在,然后又把风锤门罗招了过去。
门罗撅着屁股看了一会儿,突然转过身问:“操作的时候,有什么感觉吗?”云胡不归点了点头:“难控制。这东西是个暴君,完全是它在驱赶着我前进。”风锤门罗露出了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容,对毒鸦说:“你来试试。”
毒鸦营山狐疑地看了铁匠一眼,钻入那台暴风吼虎的座舱,将风嘶吼着起步,刚一迈腿,又歪斜着摔倒在地。
东莫摇了摇头:“根系有老伤。”
将风拥有机械骨骼,但肌体和控制系统都由风息子控制,驾驭者要和风息子形成某种感应,才能自如地驾驭将风,如果风息子的根系有伤,起先显现的不过是些控制不灵的小毛病,却随时会发作,致驾驭者于死地。
毒鸦从将风中钻出来,露出一副不得不服的表情问云胡不归:“你就驾着这台‘暴君’战斗了一天?——连我都玩不动这东西。这次你可真是走运,还能活着回来!”
云胡不归擦了擦头上的血沫,毫不在意地说:“人终有一死。”“嗯嗯。”铁大师东莫说。
工场里传来一声巨响,然后是物品翻倒的声音。铁匠门罗皱起眉头朝骚乱的地方看去。混乱是学徒工阿瞳引起的,他在用铁钳猛力拔一根断裂的沙虫针牙,结果连人带铁钳翻倒在一摞半成品的铜头盔上。
铁大师独手拿着铁锤敲打那台暴风吼虎,然后又钻入腹部查看良久,出来后简短地说:“这一台大修。那一台,报废。”
“大修?报废?”毒鸦满是疑惑地重复了一句,“不,不行,今晚我需要十二台,每一台都有用。”
“问题大,不出库。”东莫又蹦出来几个字。
毒鸦知道东莫的脾气,叹了口气:“好吧,那就先给我能动弹的,那一台你们试着修一修吧,无论如何要试试。”
“嗯嗯。”铁大师东莫说。
看见铁大师点头了,风锤门罗连忙大声下令:“阿瞳,过来,把这台将风也挪到大修室去,腾出地方来,小心点儿,别闯祸!”
阿瞳被带过来,抬头望着高大得几乎碰到铁兵洞顶的暴风吼虎,有点儿不知所措:“我来处理?”
他要踮起脚才能够得着它那粗壮的带刃前爪:“真的交给我吗?”“没有更多的人手,你就试试吧。”门罗大声喊。
门罗耸了耸肩:“也就是死马当活马医,领走试试吧。根系受伤的将风得哄着来,别捣鼓你的地火节作品,多花点儿时间在正事上面。再来两个人,赶紧把那一台也推走。”
云胡不归郁闷地看着阿瞳把那台“暴君”带走:“你们把它收走了,我怎么办?”
“休息一天,”毒鸦建议说,“你有几天没有休息了?看你的眼睛,有多疲惫和困顿。这样下去要累垮了。听我的,休息一天。”
“我的任务里没有‘休息’这俩字,”云胡不归眨巴着眼说,“我一刻也不能休息。”
门罗说:“我们有约定,必须让他下去。”
“那就给他再找一台,该死的,别耽搁时间,我们马上要下去了。”毒鸦营山吼叫起来,转头不再看云胡一眼。
“我有点儿担心,”门罗一边监督铁匠们在其他暴风吼虎上装填新的弩箭,整理火绒,一边偷偷对毒鸦说,“你们也同样需要休息,这些暴风吼虎几乎没有修整的时间,看那些破洞,风息子填补好它们需要时间。断了的附肢和叉角也需要换新的铁骨骼,你们使用得太狠了,每一天我需要修复的地方都比前一天严重。”
毒鸦耸了耸肩,扣上铁盔,将头上的绷带挡住:“放心吧,我们正在搜寻它们的巢穴。”他嘀咕着,“马上就可以休息了。”
2
地下峡谷的栈道已经变成了忙碌的通途,墨晶石正在一车车地运出来,顺着曲折的木头冲车道拉到大市上,由包着黑头巾的仆人点验清楚,再将写满数字的账本递送到云胡不贾手中。
慵懒的商人并不怎么关注那些账本,他从地毯上半抬起胳膊,用扇子随便一划,他的扇子指到哪里,那些堆积如山的货物——绸缎、烈酒、香料和美食,就归了火环城。
“只要墨晶石。”他冲着手下喊道。
熊悚向他推荐说:“不来一点儿其他产品吗?我们的铜盾、飞鸟枪都很不错,还有精工镶嵌的盘蛇手镯、火成岩雕刻的砚台、木雕、石雕、磨脚石……都是火环城的特色产品。”
“卖这些东西有什么用,这些都是私营作坊的吧,他们在市场里卖这些商品,你们城邦得不到一点儿好处。”
“我要好处干什么?”
“你应该征税。我在东陆和北陆的任何一座城市做生意,所有的货品都会被抽取十一税,那些城主全都富得流油。”
“河络和你们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这是生意。”
“这是贪婪。”夫环反驳说。
云胡不贾哈哈一笑:“我更喜欢我的说法。”
“太慢太慢太慢了,”他对夫环说,“每天二百车,什么时候才能装满我的象背。龙噙者对这样的进度不耐烦。至少要每天八百车,八百车!”
夫环心急火燎地说:“就这样我都没有足够的人手了,你不清楚下面的情况,不清楚。太难了,太难了。”
云胡不贾只是微笑,然后轻挥扇子:“龙噙者眼里看不到一点儿困难,他要治理麾下的庞大帝国,而你要对付的只是这么一个小小矿工城。你还想要什么?你的地火节不需要更多可以点燃的龙涎香吗?你的孩童不需要更多的食物吗?你的子民不需要更多的美酒来解渴吗?——听说拦住你们去路的是只杀不死的幽灵,我还以为地下真的属于河络的领地呢。来两口酒吧,这是上好的红菰酒。”
“别激我,”夫环熊悚咬着牙,捏着拳头说,“别激我。没有什么杀不死的东西,只是两只小小的沙虫,我很快就会搞定它们。龙噙者会得到矿石的。”
“那些都是谎话。”云胡不贾停止了摇扇,他直视着夫环说,“你和我都清楚,你要提防的,不是沙虫,而是夜盐。”
3
那天夜里,毒鸦带着他的暴风吼虎小队深入地穴,他们偃旗息鼓,静悄悄地跟踪一只落单的沙虫,尾随着它在火山大裂隙里爬行,一路向下,逼近了火山的中心。
云胡不归驾驭着一台暴风吼虎走在最前沿,半个身子都被埋在风息子的根系中。他竭力从座舱中探头向外查看,这里的道路湿滑难行,但云胡不归偶尔会走神。
他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装的不是即将到来的血腥战斗,而是那个野姑娘。她那光溜溜的长腿和有着长睫毛的大眼睛。
暴风吼虎猛滑了一跤,一块石头从脚下坠入黑暗深渊里。看着吧,她最终会把我害死。云胡不归在心里恨恨地想。
这是一块低平的洞穴,直径大约有六百多尺,在他们发现地火之门的悬崖下方半里多处。
宽阔的洞顶像低垂下来的帷帐,地面上散布着许多石塔,石塔的边缘比刀锋还要锋利。
风吹过像是雕刻出来的石头,发出了轻微的哼声。地面上密密麻麻地画满了沙虫爬行而过的乱线,它们汇集起来,好像溪水流入大海,消失在洞穴边缘。
“就是这里了。”毒鸦示意大家赶上前来。
在洞穴边缘,一块黑乎乎的宽大裂隙横亘在他们面前,好像大地的咽喉,深不见底。
这里离矿工们挖掘墨晶石的掌子面很近,他们听得到镐头撞击岩石的声音,但是那些隧道被重重的岩壁所阻隔。
他们还能听到火山内部传来的隆隆声,好像山岩内部正在形成一场狂风暴雨。这里的空气很糟糕,飘散着带有硫黄的水蒸气。裂隙边缘的岩壁高处有许多道缝隙,水蒸气就是从那些缝隙里溢出的。
毒鸦驾驭暴风吼虎蹑手蹑脚地靠近,看见裂隙深处有一些大如水桶的白色巨卵粘在岩缝里,一圈一圈的,如同雨后的蘑菇群。
后面暴风吼虎上搭载的河络弩兵开始往外爬,他们扛着引火物和柴火,好像一群被蜂蜜吸引来的黑色蚁虫。
毒鸦营山决定把钻开地穴的事情交给矿工们处理,他命令自己的手下:“要包围所有的出口,全部堵死,一只沙虫也不能溜出来。”
弩兵们开始绕着洞口堆起硫黄和硝石包,随后倒上一桶桶的獾油。
毒鸦营山看着他们忙碌,同时竖起耳朵仔细倾听,他觉得脚下的凝灰岩在震动。
它们发现了。
沙虫会知道他们在头顶上做些什么吗?
毒鸦很怀疑这一点,但他又总觉得这些沙虫已非虫类,在和它们交战的过程中,他领教够了它们的狡诈奸猾,他总觉得这些虫子聪明到足以猜出他们的想法。
接着,毒鸦就听到了巢穴内传来的躁动。
他吼叫着指挥那些步兵:“后退,后退。”河络弩兵们向后退却,在暴风吼虎后面围成一个松散的包围圈。
裂隙深处传来的沙沙声和咆哮声越来越响亮,猛地里仿佛有一股旋风,从石头的咽喉里向外喷吐而出,三四只巨沙虫的身影出现在裂隙口。
也就在那一瞬间,围成一圈的暴风吼虎朝着沙虫巢穴内射出了熊熊的火箭。赤红的火焰照亮了黑暗的地底深处,洞口的引火物爆发了一场大火,火中升起的沙虫好像火焰的神灵,脱离了大地的引力,不断地向着大裂隙上方竖起,直到不可思议的高度,才重新向下掉落。
它们那多刺的躯体燃着大火,锋锐的尖牙在火中闪光。而从裂隙口中,还在不断往外涌出新的沙虫。
暴风吼虎和弩兵们四下散开,重整队形,然后再次朝沙虫射出密集的箭雨。那些沙虫身上很快就插满了密密麻麻的弩箭,就像刺猬一样,它们在地上翻滚,散发出焦干的气息。它们已经无力抵抗了。
凶猛的暴风吼虎继续合围,一步步地压近沙虫的巢穴。
毒鸦营山刚要喝令士兵们继续攻击巢穴里的沙虫卵,猛地听到从头顶上,从复杂曲折的洞穴高处,传来一阵渺茫的鼓声。那鼓声好像阵雨敲击滚烫的山石,不似火山内部的轰鸣,却似人手敲击而出,带着诡异的旋律和节奏。
从圆洞和那些岩壁裂隙里喷射而出的雾气似乎越来越多,腾空而起,弥漫了整座洞穴。
可是突然间周围变得安静了。这太奇怪了。
毒鸦营山发现那些垂死的沙虫停止了翻滚,甚至遏制住自己的喘息,它们那相对身躯而言又小又蠢笨的一圈黑眼睛里,似乎闪烁着期待之光。
毒鸦营山抬头四顾,手中控制着的暴风吼虎感应到了他的恐惧,不自觉地一步步向后退去。他转着头寻找鼓声的来源,但火山岩里的裂隙千回百折,如同海绵孔洞般激荡回声,根本无法辨别方位。
无声无息,毫无预兆,脚下坚实的大地突然拱起,就好像它是块松软的沙滩。这景色违反了河络对地底的所有认识。
那道看似巨墙的岩壁就在他眼前粉碎,两台暴风吼虎和一些弩兵被抛向高高的半空,然后飞落到洞穴各处。
毒鸦营山陷入一阵梦幻般的迷雾中,他只看见一圈黑色的眼睛,好像地狱的梦魇,在他眼前不断升起。它们升到那么高,如果真是沙虫的眼睛,那么那东西的身躯会大到可以吞下整个洞穴。他努力睁大双眼,然而无论河络的黑暗视力多么骄人,也看不清承载那圈眼睛的身躯。这只沙虫拥有黑色的身躯,掩藏在四周燃烧的火焰阴影中,忽大忽小,无法判断。
只有眼睛。围绕沙虫巨口的一圈眼睛。
那一圈死亡的眼睛低下头来,正对着毒鸦。它头上的那些荆棘向外伸展,猛然望去,仿佛这只沙虫的头上顶着王冠。
毒鸦万万没有想到地下还隐藏着这么一只铁冠沙虫王。
根据他们豢养沙虫的经验,恐怕只有经历上千年的时间,沙虫才能长成这么庞大的身躯。如果它真的有这么长寿,那么这只沙虫就穿越了历史和时间,甚至目睹过夜蛾部落的覆灭。
现在,这只古老历史长河的孑遗,低垂下戴王冠的头颅,朝它面前那些渺小的暴风吼虎看去——驾驭将风的河络们在这传说的恶魔面前,就像是被蟒蛇催眠的小鸟,全都僵直地呆立着。
恐惧好像铁钉,将这些以纪律和能毫不打折扣地执行命令著称的河络士兵牢牢地钉在地上。
只有一个声音打破了僵局,那是云胡不归的咆哮。不要命的草原人压低身子,从暴风吼虎排列得整整齐齐的阵形后方某处发起冲锋,笔直朝着沙虫王冲了过去。
面对这不自量力的冲锋,铁冠沙虫王只是轻轻地喷了口气,云胡不归的那台暴风吼虎就在地上打着滚,一路撞翻那些石塔,发出可怕的断折声,坠落到大裂隙下面去了。
在某个极遥远又极近的地方,渺然的鼓声依旧。
沉重的操纵杆在毒鸦营山的手下抖动,从暴风吼虎上传递来的恐惧明显变得强烈起来。毒鸦营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响动,他扭了扭头,看见始终贴在自己身后的那台暴风吼虎开始掉头逃跑。
那是铁腿戎卡。
他的逃跑引发的恐惧立刻传染给了所有河络。暴风吼虎纷纷后退,然后掉转头开始逃跑,但让他们潜入低平洞穴的隘口此刻却显得拥挤异常。
首先是铁腿戎卡的暴风吼虎,奔跑太急,撞在了一处石塔上,踉跄着倒向一边,倒在了随后一台暴风吼虎的头上,那台将风的驾驭者大概受了惊吓,拼命后退,撞到了后面那台暴风吼虎,于是又激起了一阵推挤。后面的四台暴风吼虎也开始乱窜,试图绕开一条路逃开,但有一台被绊倒在铁腿的战斗将风上,四脚朝天地飞落在地,其中一只脚断折了,弯曲地伸向上方。
逃跑有什么用呢?那一刻毒鸦很想放声狂笑。他想起了夫环熊悚在瀑布下吼叫的话:“火环城就将覆亡了。”
作为火环城的子民,他们就如同鸟巢里的危卵,鸟巢若要覆灭,他们又能逃到哪里去?
脚边的道道火焰在奔流,毒鸦营山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迈步朝前,他朝着眼前的黑色死神喷吐出一梭火箭,然后又是一梭子。
沙虫王的身躯像一堵遮没天空的黑色的墙,是一个不可能错失的目标。
弩箭发出清越的呼啸,插入黑如夜空的硬皮里,嗞嗞地燃烧着,然后又熄灭了。
它们像是攀附在树干上的小蔓藤,不能撼动参天大树分毫,但沙虫王还是被这阵火箭激怒了。
它低下枝枝杈杈的头颅,左右晃动,然后对准了毒鸦营山的方向,停了两弹指的时间,像是在瞄准,旋即猛冲过来。一路切开岩层,堆挤在路上的几台暴风吼虎好像蛋壳一样被挤碎。
它直直地冲了过来,大嘴周边绕着一圈火红色的眼睛,癫狂的小眼睛。毒鸦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只巨灵神很可能已经疯了。
毒鸦明白,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战斗,留在开阔的洞穴里只能是死路一条。他转身退却,不是跑向被暴风吼虎堵住的入口,而是跳过那道藏着沙虫巢穴的大裂隙,他的目标是一段高高的陡崖,向外倾斜着,斜撑在大裂隙上空,好像从大地咽喉中伸出的一截舌头。战斗将风撑开脚爪抓住突岩和微小的岩石缝隙,向着高高的岩壁上方飞快地爬去。一边奔逃,一边疯狂地转动脚下的绞盘,给弩弓上弦。
追来的沙虫王呼啸着掠过暴风吼虎下方,只差一点点就咬住将风的后脚,它一头扎在岩壁上,撞得整座洞穴摇摇晃晃,密集的石块从岩壁上落下,发出雨点般的巨响。
暴风吼虎也意识到了危险,撑开六条附肢抓住突起的石块,全力吊起身体,向上跳跃攀登。
这道陡崖又高又向外倾斜,铁冠沙虫王急切间无法游走上来,只能是用尾部撑起身躯,贴着陡崖高高立起。
毒鸦营山让暴风吼虎的两只前爪牢牢地抱定一块突石,百忙中回头看了一眼。铁冠沙虫王仰着脑袋,就在下面不足十尺处,已经伸长到了极限,肥胖的身体被拉得细长,带泡沫的黏液好像暗绿色的墨水从它身下挤出,散发出一股坏天气的气息。
毒鸦营山此刻正对着沙虫的巨口,不但能看见那一圈圈密集的针状利齿,还能看见齿缝间布满血红泡沫的唾液,看见咽喉处蠕动的肉红色内壁——那个咽喉大得足够一口吞掉三四台暴风吼虎。
就是这个机会,毒鸦想,他可以打败这个大块头。他在自己的口中尝到了一丝胜利的味道。
在过去的征战岁月里,他曾多次面对死亡,一直以来,他都没有真正去想过靠什么活了下来。或许是靠勇猛、河络的纪律或者一点点运气。不,这一切都是虚空,只有在死亡的磨石下挤压出来的战斗本能,才是他活下来的唯一原因,就像他本能地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他在岩壁上玩了一个复杂的杂技动作,让暴风吼虎松开前爪,在近乎垂直的陡崖上做了一个侧空翻,在掉落的一瞬间,用后肢上的倒钩抓住了突岩。现在他头下脚上地悬挂在悬崖上,好像一颗松果,摇摇晃晃,正对着沙虫王那张疯狂的脸。
地底巨兽满溢仇恨的眼睛好像一圈红褐色的雾灯,近在咫尺,看得清清楚楚。它有着像山羊一样邪恶的方形瞳孔,巩膜很厚,泛着妖异的红光。
我倒要看看,你的眼睛是否也刀枪不入!
毒鸦营山暗自想道,十二支熊熊燃烧的火箭从暴风吼虎的腹部射出!如此近的距离,绝对万无一失。
但就在那一瞬间,沙虫王打了个喷嚏,从口中喷出了一口火焰,火箭一闪而没,化为了灰烬。
“众铁之王!”毒鸦营山刚怒吼了一声,就看见铁冠沙虫王昂起头颅,猛力撞击在岩壁上,厚重的悬崖就好像风中的树叶那样颤抖着。暴风吼虎抱着的那块突岩断开了,毒鸦直挺挺地落了下去,朝遍布上千只针牙的大口中落去。
“我完蛋了。”毒鸦营山想,突然感觉被横向里猛撞了一下,犀牛皮一样厚的暴风吼虎的硬壳发出可怕的吱嘎声,凹陷进了一大块,但他仍然踉踉跄跄地在岩壁上滑行着站住了脚,定睛看时,是云胡不归的暴风吼虎。
那个他以为早就死在悬崖下的草原人又爬了上来,没有逃跑,却和他并肩站在了一起。
只不过,他的暴风吼虎看上去伤得很厉害——六肢中断了两肢,另一只带大刃的前爪只剩下半拉子,累赘地吊在前腹下。
“我以为你从来不会救自己的同伴。”毒鸦说。
“没有遇到真正危险的时候不会。”云胡不归淡淡地回答,他的眼睛冰冷彻骨,带着暗淡的绿色,死死地盯着前方的怪兽。他一旦陷入战斗状态,就如同进入一个独立人格。
此时他的暴风吼虎和毒鸦的一样,各用两只后爪挟紧岩石,垂直地悬挂在悬崖上,好像风中的蝉蜕。
沙虫王就在他们的头部正下,那拉得长长的影子,投射在他们身上,岩浆在它的厚皮上反射着红色的光芒,就好像蘸满血水。
“我看它一时半会儿冲不上来,你快退吧!”毒鸦说。
“我?草原人从不退却!”云胡不归却阴沉沉地说。
“妈的,早知道蛮人从不听指挥!”毒鸦怒吼着说,“这是河络的战斗,我为头上的那座城市而战,你为了什么?”
“我为什么?”云胡不归愣住了,他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
他生来就是准备战斗的。从出生起就只有无休止的修炼、操习和刺杀,然后就是战火的锤炼,他被教导成永不退缩、永不妥协的战士。如果他有一刻不能战斗了,那么活着也就没有了意义。
可是为了什么去战斗,他却没有想过。他的家人已经全死了。
他在草原上认识的人或许也全死了。他还要为了谁而战呢?
为了天罗吗?为了那个他永远不能了解的云胡叔叔?
“呸,你不懂得爱,所以你的战斗是无效的,它令人恐惧,但是毫无用处。”毒鸦轻蔑地说。
沙虫王在他们头顶下方发出可怖的怒吼,光是那声音就足以吞噬下所有活物的灵魂,但云胡不归却再次走神了。
从天罗那里继承来的冰冷的战斗意识正在崩溃,一种青色的火焰从他的腹部升起,这火焰和过往他熟悉的暴戾的猛兽略有差异,云胡不归对此感到害怕,同时又兴奋。
此刻,他们的暴风吼虎就如孤独的两粒蝉蜕,挂在绝壁上。
绝壁的石头斜斜向外凸起,沙虫王一时游不上来,却可以弯起身子,猛烈地撞击石壁,房屋大小的石块不断地从他们身边崩落。石壁剧烈摇晃,他们早晚要掉下去。
“人终有一死……”他轻声地说。
“但非今日。”毒鸦接过他的话,他们对视一笑,这对互相蔑视的异族人,在临死的决战前竟然有了默契。
云胡不归蹲下身子,弯下身躯,准备再朝沙虫王发起一次新的冲锋。
毒鸦营山的暴风吼虎猛地伸出两只利爪,没有攻击脚下的铁冠沙虫王,却挟紧了云胡不归的座驾,使劲儿向对侧的悬崖甩去。
“河络的问题,还是交给我们自己来处理吧,”他喊着说,“祝死亡无日!”在死亡临头的时候,毒鸦营山纵声狂笑,为了人生的荒谬,也为自己感到悲哀。
他抓住暴风吼虎的触碰杆,感受到座下那蓄势待发的力量。
“来吧,你这只小毛虫、长蛇精、吃货!”他迎头而上,面对铁冠沙虫冲去,但他心里没有战士视死如归的平静,只有充盈的绝望。
4
“我必须停止挖矿了!”夫环熊悚凶狠地喊叫,他的眼睛血红如地火岩浆,会让所有的火环河络恐惧地低下头去,“一个晚上的时间,我损失了二十三名最优秀的士兵!你知道是为了什么?!”
云胡不贾摇着他的羽毛扇。“你们这儿实在是闷过头了。”他抱怨说,立刻有乌衣仆人递上包着冰块的毛巾,替他拭去汗水。
“是一名小女孩发现了你的人,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把人拖上来的,到现在还昏迷不醒。我剩下的忠勇卫士则吓掉了魂儿,怎么也说不清当时情形……”
“我需要更多的冰水。”云胡不贾叹着气说。
熊悚掉头朝后面喊道:“你过来,说说那张地图的事。”
巡夜师抖抖索索地走了上来,朝云胡不贾鞠了一躬:“祝凶年饥岁,买卖萧条!”
云胡不贾嘴角上翘道:“祝旱魁为虐,如惔如焚!”
他说这话时,语意恶毒,可没有多少入乡随俗的祝福含义在里面,古板的河络却听不出来。
“天啊,能给点儿酒喝吗?我渴得快要死了。”熊悚蓬乱着头发喊道。
“有何不可。”云胡不贾大笑。身后的乌衣仆从给熊悚满上一大盅酒,熊悚一饮而尽,满足地打了个响嗝,云胡不贾示意乌衣仆从继续给他满上。陆脐眼巴巴地看着,舔了舔嘴唇,云胡不贾却不理会:“——你在研究那张地图?”
陆脐说:“如你所言,这张图乃是当年的夜蛾河络流传下来的,此点倒是无疑。旧井道和冲车轨基都标注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地下矿脉的走向也被火掌舒剌验证了。”
“那不是正好?”
陆脐擦了擦头上的汗:“不论画这张图的人是谁,他不但画了矿脉,还写了很多字,简略描述了夜蛾古城与凶兽的争斗过程,警告后人不可进入。”
云胡不贾眨了眨眼:“这些字你都能认识?”
陆脐有点儿扭捏:“我的图书馆被烧了,欠缺许多资料,并不能全都看得明白。不过那张地图上有些古字在河络典籍《亘夜朱书》中也曾出现过,我还能辨认十之一二。这里面,多次出现一个红笔涂抹的大字,它出现在这张图上,是个险恶的警告。我怀疑指的就是最终毁灭夜蛾河络地下城的凶兽,那只铁冠沙虫。”
“你想要知道什么,我可以给你详解,那个字,是赤链盘蛇的意思。古人蛇虫不分,蛇就是长虫。”
“赤链蛇,这可不对。”
“衔尾赤链蛇不是我火环城的象征吗?”熊悚拼命地擦汗,喝了一盅又一盅的酒,“奇怪,你的酒越喝越渴。”
“没错,赤链盘蛇也即烛阴大神,就是你们树在地火神殿前的那玩意儿。”
“这话越说越不靠谱了。”陆脐梗了梗脖子,“烛阴乃是龙属,怎么可能是蛇,更不可能是地下那巨型沙虫了。沙虫乃是卑贱的动物,是河络圈养的食物。”
“烛阴即为赤链蛇之说,源自《雾隐城梦兽笔谈》的记载。至于龙嘛,书里面倒也提到了,只不过可不像你想象的那样。”
“《梦兽笔谈》?”巡夜师吃了一惊,“这是龙渊阁秘藏的书,巡夜师大会也只得了一本残本,你怎么有机会读到?”
“我有很多信息来源,”云胡不贾高深莫测地笑道,用一条丝巾拭了拭已经很干净的手,“那本书里记载了关于过去的一些奇怪生物。它说了好多关于一条衔着自己尾巴、身体围成环形的大蛇的故事……它们吞吃炽热的岩石,喝滚烫的熔岩浆,因为它们连自己的身体也吃,所以又被称为饕餮……”
“饕餮?这一定只是种误传。”陆脐哼了一声。
“……后来,这些饕餮神兽搬迁到越州北部的崇山峻岭中,为那里生活的一小群河络服务。它们以嘴衔灯,驱赶北方的阴冷和黑暗,又被称为烛阴。宋人邵雍所著的《皇极经世》做过详细的介绍。”
“……你还是说说龙的故事。”巡夜师张开大嘴,发呆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本书里有关于龙的记载?”
“有一位夫环,他饲养龙。这位夫环的名字叫乱夏孔甲。”
巡夜师陆脐发出了一阵哀叹:“河络历史上确实有这么位夫环,是一位胡作非为的残暴昏君。可是龙怎么可以被饲养?它是神兽,是星辰诸神的最亲近的爱宠……”
“也许是为了吃它们的肉。书上语焉不详,只说‘龙一雌死,以食夏后’,也许养龙就是为了食它们。”
巡夜师咬着的烟斗几乎掉落在地:“天火在上!饲养龙,像养巨鼠那样圈着它们吗?或者,为了像牲畜一样吃他们的肉,就像河络饲养沙虫……沙虫……沙……”
“够了。”突然,星眼陆脐纵身跳了起来,他指着云胡不贾,食指在不断颤抖,“你、你怎么知道这些?”
“哈哈哈,”云胡不贾露齿狂笑,“守护世界的十二神兽,王冠沙虫即为其一,你们遇到的这东西,是你们的守护神,不是凶兽。”
巡夜师陆脐迟疑起来:“如果是烛阴大神,怎么能不认识它的子民?”
“这有什么,你们比较愚蠢,或者,你们的这个常年祭祀的保护神疯了,并不认识你们。”
巡夜师不高兴地说:“你这是亵渎神灵。难道不能说是沟通有误吗?”云胡不贾只是温和地笑笑:“我更喜欢我的说法。”
熊悚在一边怒吼道:“我才不管什么神灵什么凶兽,如今它阻在前路,我就无法继续挖矿。”
“多好的矿石,”云胡不贾说,不去看他们,把玩着手边一颗橄榄大小的墨晶石,“品质绝佳,别无分店。只要送到了天启城,整个越州的河络都会为之轰动,他们再也不会在其他地方见到品质如此好的矿石了。这是你们重振火环城矿石城威名的最后机会,一旦错过,不会再有。”
“没有矿石了,你还没听明白吗?”熊悚眼里冒着火气,“带着你的人,滚出我的城市吧。烛阴之神在上,你是不祥的黑乌鸦,来了之后,死的人够多了。”站在他身后的天罗弑伸手去摸自己的刀柄,云胡不贾把扇子放到了他的手臂上,天罗弑才将手收了回去。
商人好整以暇地说:“你们河络有句谚语,有四样东西一去不返——出口之言、射出之箭、过去的时间、错过的机会。没有准备好的人才会害怕眼前的机会。你是害怕了吗?”
“我从不害怕!”夫环怒喝道。
“任何河络佣兵团的伤亡只要超过三分之一,你们就会撤退,不论战局到了多么有利的形势,这是你们始终无法获取高薪报酬的原因。你们总是逃跑,在机会面前逃跑。”
“那是其他的河络佣兵。我从来不逃跑!”夫环熊悚竖起双眉时,面容狰狞,“如果是我出阵,我一定会砍下它的头颅!听说它脖子粗大,我不在乎砍上几天几夜!”
“哦,不不不,不要把精力放在这上面,没必要杀它!完全没有必要。”云胡不贾说。
熊悚劈手抢过乌衣天罗弑手里的酒壶,一仰脖子,将里面的酒全部灌入自己的口中。“我当然不信,”他愤怒地说,“可我不能不考虑代价。”
“和整座火环城的命运比起来又怎么样呢?”
“你不能这么比。”满脸通红的夫环强压怒火说。
“沙虫王不是什么值得你担心的东西,虽然它在传说里吞噬过整座城市,但仍有弱点可循。”云胡不贾捂嘴轻笑,长如蝎尾的指甲被涂得血红。
“你有办法对付它?”
“策略有时比刀枪更能解决问题。”云胡不贾横了巡夜师一眼,欲言又止,河络却不解风情。
商人只得叹着气明言:“夫环大人,我需要单独和你谈谈。”
熊悚这才挥手让巡夜师退下。陆脐怨恨地盯了一眼地上的空酒壶,踉跄着摸黑离去了。
这时,云胡不贾从袖子里掏出一支短笛。白玉色的象牙笛子看上去又精巧又脆弱。笛口附近雕有一只夜蛾,翅膀微张,羽毛状的触角弯曲着,好像美人的眉毛。
“这是什么?”熊悚狐疑地伸手攥住那支笛子。它的长短和笛孔的大小,都说明这是一只适合河络使用的短笛。
“夜蛾河络消失得太久了,你们已经忘了怎么和自己的神沟通了。”云胡不贾捻着自己的山羊胡子只是微笑,“这是夜蛾部的头人,或者夫环——谁知道怎么称呼——使用过的沙王短笛,落到天罗的手里已经有上千年了,始终在我们悍然山城的圣殿里保存完好。我出使越州,觉得或许有用,就带了过来。只要派人到沙虫王出没的地方吹奏短笛,就可安抚它。”
“要我就杀了它!”夫环跳着脚说。
一直半躺在地毯上的云胡不贾突然探起身来,一把抓住熊悚的胳膊。他的手指犹如铁箍。熊悚吓了一跳,抬头看见云胡不贾的两眼犹如火轮熊熊燃烧,射出蛊惑人心的光芒。
“没必要杀它。”
他刚想甩开商人的手,猛然间觉得肋上一痛,早先被刺客刺伤的伤口里好像有火焰在燃烧,青色的火焰顺着肋部向上蹿去。
那把刀上有什么问题,这个念头只是在他脑中稍稍一转就被抛弃了,青色的火焰已经彻底摧毁了他心里的防线,他一阵迷茫,不由得重复道:“没必要杀它。”
“更优先解决的应是阿络卡。”
“是阿络卡。”夫环熊悚低声重复。
“我听说她要回来,离主城只有半天的路程了。”
“你的消息很灵通。”熊悚带着点儿茫然地说。
“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她已经投靠了九原城的苏卫辰,她被收买了,你要小心,她会将你的子民出卖给奸诈的人族,他们将在她的带领下,走向奴役之地。你们将脱离火山,再也不会挖矿,整天和烂木头打交道,充当人类的奴仆。”
“这不可能。”熊悚挣扎着说。
云胡不贾逼近河络王的脸:“怎么不可能,她并非出生在火环城,她才是不祥之灾。你忘记上一次她来到火环城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熊悚捏紧拳头,全身抖动。
“她是你的唯一败绩。”云胡不贾不依不饶地说,“这次她又在挑动一次逃跑,在火环城所遇的危机前逃跑,河络总是选择逃跑。要想洗刷自己的耻辱,你必须阻止她。我会唾弃你们,如果这一次,你们从自己的主城逃跑。”
“我绝不逃跑,我从来没有逃跑过。”
云胡不贾轻摇羽扇:“你有你的敌人,我有我的。我们都须各司其职,世界才能安然有序。”
“我明白怎么回事!”熊悚重重地哼了一声说。岩浆仿佛顺着他的脊髓向大脑奔腾,熊熊的火焰正在眼帘下燃烧。他将短笛插入腰带,抬起头来,大踏步地离去了。
5
那天下午,师夷纯粹是因为直觉,才会偏离她平时冒险的路线。
她喜欢一条隐秘的地下路线,这条路上,可以听到溪流低沉的呜咽,还可以透过一条长长的缝隙,时不时地看到脚下暗红色的岩浆拍打乌黑岩壁的景象。自从师夷六岁时发现此处,她就把这儿当作了自己的秘密花园。
这里到处闪烁着柔和的银光,一大片一大片的蘑菇顶着伞状的菌盖,一丛丛地生长着,好像密林一样。每朵蘑菇都从半透明菌盖下闪耀出光来,简直就是星辰的光辉。
射牙大婶的殖场里,最引以为傲的夜光蘑菇也不过手掌大小,而这儿密密麻麻簇生着的蘑菇丛中,动辄可见脸盆大小的伞盖。
小哎最喜欢在这些夜光蘑菇里打滚,直到身上沾满蘑菇碎片,通体发光。
在小路的尽端,溪流顺着一道悬崖跌落,无声无息地落入黑暗深渊里。
师夷到达这片乐土的时候,造成那场大骚乱的演出者已经回到了地穴深处,她其实什么也没听到,却明显地感到了心神不宁。
她朝瀑布底下爬去,一路上都看到折断的夜光蘑菇。小哎不满地跟在后面,念叨着:“为什么呀?”
借着一丛夜光蘑菇的光亮,她发现了石头裂隙伸出一只黑色的残肢,虽然断了,依然带着可怖的形状和杀气。随后,她又在附近发现到处都是散落的部件,一具受损严重的战斗将风镶嵌在一道深深的岩缝里,她惊惧得心脏剧烈跳动。
在那道裂缝里,她看到了昏迷不醒的云胡不归,他仍然陷在风息子的躯壳里。小哎响亮地笑着说:“哈哈!胡!”
虽然云胡不归自从到了河络地界,受伤仿佛成了常态,但这回比师夷任何一次看到他受的伤都要严重。他僵硬的身躯上糊满了干硬的血,脸上戴了一张红色的面具,座舱里积了小半潭血水,谁的身上能流出这么多血呢?
师夷的脑子里只来回反复着一句话:“哦,他要死了。哦,他要死了。”
她不知道哪来的劲儿,屈身钻入石缝,拔掉云胡满身满脸的风息子藤蔓,将他拖了出来,他的身体内似乎仍有一点点的热气。
师夷抓住他的胳膊,艰难地负到背上,向来路爬去。
向上爬可比下来时难多了,即便对擅长攀爬的河络来说亦是如此,何况她还要负着一个人,只能借助左手和双膝使劲儿。石块夹杂着云母和石英在她脚下跳动着坠落,她不停地下滑,有一次向下滑了十来尺后才及时抓住一块突出的火成岩,停住了身体。
小哎很不服气地观察着师夷的举动,在一旁快速地爬上爬下,示范给师夷看,为什么不能这么灵巧地上下呢?
云胡不归垂在她的背上一动不动,他是否已经死了?恐惧增加了她的力量,她咬着牙一寸寸、一尺尺地挪动。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小路上的,只知道爬回小路的时候,两条胳膊全擦破了,一片指甲折断了,指头上流着血。
在小路上,师夷找了一辆丢弃在路旁的破损矿车,把云胡不归放在上面,开始向地下城拖去。云胡的两条腿太长,只能拖在地上。
她拐出了那条小路,转入一条更大的支路上,然后是一条主路。越来越多的河络开始聚集过来,敬畏地围观云胡焦黑的衣服和覆满全身的血壳。小哎骄傲地趴在云胡的肩膀上,盘着尾巴,好像在共享这份荣耀。
另有一些河络向她后方跑去,去寻找其他幸存者。
就连矿工头火掌舒剌也被惊动了,跑过来问:“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必须去报告夫环!”
师夷愤怒地叫道:“你们爱去报告谁就报告谁,我只要和他在一起。”她一直紧抱着他,轻轻地摇晃,只要看一眼,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过来,”火掌喊了两名矿工,一起帮她把云胡不归抬到路边的工棚里去,“让他们安静地待一会儿。”
那时候,他们已经找到了毒鸦的突击小队中更多的幸存者,散落在方圆十里地的地穴各处。大部分河络受了伤,但是也有几个人连点儿皮毛擦伤都没有,例如铁腿戎卡,只是有点儿吓傻了,直勾勾地盯着路边的矿石堆,嘴里不停地嘟囔着可怕的黑龙、喷火的食人虫之类。
河络们放过了师夷,跑去听幸存者讲述事情经过。
师夷揭开云胡不归身上的衣服,想要摸索他身上的伤口,又害怕此时加上一根指头,都会让他加速死去。
直到这时候,她才想起哭,眼泪像一串银色的雨珠,一颗一颗地砸在云胡的身上,溶化了上面干涸的血,露出了底下的文身。
云胡不归却在这时候醒了过来。“听我说,师夷。”他声音清澈。
是回光返照,要说最后的话了是吗?
师夷紧张地抢在前面说:“不,你什么都不要说。”“听我……”
“我不要听。”
“我不会死,那不是我的血。”
“什么?”她透过眼泪惊疑地看着他。
云胡不归疲惫地说:“我砍了那家伙一刀,是从它伤口里喷出来的血。”师夷破涕为笑,猛地抱紧了云胡不归的身子。
云胡不归开始小心翼翼地吻她的脸,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他在吻走她的眼泪。
她往后退了一步,皱起眉头认真地看他:“云胡不归,你怎么了啊?你的手在抖。”
“我很好。”
“一定发生什么了,你的胸膛这么烫。”
“我没法再杀人了,火焰已经吞食我了。冰镜术完蛋了,这就是发生的一切。”熔岩风在胸腔里吹,关于冰镜术的所有秘诀,被那股风完全牵着走了,但这种火热却和他之前担心的不一样。
它不是黑龙,而是另一股妖异的酥麻感,从胸骨往下,笔直一条线奔到胯下。
他眼睛里的狂暴让她害怕,那好像是一卷蓬发的旋风,会将她带入另一个世界。那是她所期盼的吗,可她的心脏为什么跳得这么厉害?
“哦,云胡不归,我该怎么办?我爱上了一个陌生人。”“那就爱吧。”他的眼睛明亮认真。
他说这话的时候,大地又开始震动,小石子好像冰雹般砸在工棚顶上。
大地在以它的方式传递着信息,而师夷甚至完全没有感觉到这场小小的地震。
她只知道,她等待了许多年的那件事情终于到来了,虽然不知道它从何而来,来自天空,或是来自暗黑的大地之下。
他们抱在一起,额头贴着额头,谁都没有说话。棚子里的气氛变了,她的脸突然红了,伸手要撑开云胡不归的脸,却碰到草原人火热的胸膛,青草的气息席卷而至,淹没了她的脸庞。
龙的影子很淡很淡,仍在云胡的胸前游走。那匹她曾经发现过的,在云胡内心深处藏着的野兽浮现出来,既危险夺目,又轻巧无声,让她有些许害怕。
“别担心它,它现在不在这儿。”云胡不归轻声说,把她按倒在地,扯去了她的衣裳,好像扯去蓓蕾外的苞衣。
师夷躺在云胡不归的臂弯里颤抖。蛮人的刺青环绕着她的身体,她就好像躺在一匹青色的锦缎上,身上只剩下一个铁手镯。
“这是我妈妈留给我的。”她用手护着胸口说,也许只是因为害羞,想转移下话题。
“她要有多爱你,才会留下它。”“你是说真的吗?”
“我看得出来,它很珍贵。”
这还是师夷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评价它。她抚摸着云胡不归的头,幸福地闭上了眼:“你说它好,它一定很好。”
云胡不归的手紧紧地抓住了她,把她从这层浓厚的幸福云团中抓了出来,他的手烫得她几乎要叫出来了,但现在她并不担心他的身体,此刻她要担心的是某种东西带来的疼痛。
蛮人和河络的身体差异,或许在某些故事里被有意地夸大了,但云胡不归的矿工镐开凿出进入她身体的隧道时,疼痛仍比她想象的要猛烈。
师夷咬牙忍受,然后她的眼睛猛地睁大了,一阵甜蜜感如同火炉中冒起的青烟、草原上升起大片的鸟群、春天大雨之后的万物滋生,突然间发酵成狂风暴雨。
她又惊疑又欢乐地轻叫了一声后,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云胡不归的身体越来越烫,简直就像个烧开的铜水壶,他把她拉近,举到自己的肩膀上,她则踢腾着她的腿,如同快马奔驰,踢起大片水花,喜悦在她身体中部好似莲花怒放。
在那一刻,她拼命地贴近,想要钻入他的怀中,彻彻底底地融为一体,把一切地底禁忌、古老诅咒,把一切火炉嬷嬷的黑暗童话统统抛在脑后。
这是个伟大的黑暗时代,星辰逼近大地,地火疯狂蔓延,一代新的英雄正在成长。这是蛮人和河络的碰撞、刀与火的碰撞,在这个最长的夏季即将结束的日子,他们饱尝了爱的美酒。
她在一片笼罩全身的眩晕中展翅飞翔,从未见过的景色展开在她的脚下。我是个羽人,她想,但那只是短暂的一瞬,随后她开始坠落,这种坠落无限长又无限短,下面是一片平静然而无底的深渊。
火环城即将迎来漫漫长冬,在这之前,还有极短暂的快乐时光。“云胡。”
“我在。”
“云胡,你会带我走吗?”
“我会的,但是需要时间。”“嗯。”
“云胡不贾很快就会离开这里,他会带队去寻找新的河络城。我在那个时候离开会比较安全,然后我会回来找你。”
“可是我再也不想等了。”
云胡不归思索了一会儿:“那我们就现在走。”
师夷突然紧张了起来:“我是不是会破坏你的生活?我在这儿就总是这样,我总是践踏植物,羞辱石雕,破坏那些珍贵的展品,我嘲笑这儿每一个人的生活,我是个破坏者……可是我会改,如果你要……”
“你已经破坏了,”云胡不归亲了亲她那流露出一丝惊恐的眼睛,“但这就是我想要的——我的杀戮结束了。”
师夷满足地叹了口气,翻了个身,抓住他的手,他们的手指自然地缠绕到了一起:“我很好奇,你们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买矿石吗?”
“我不确定。”
“为什么这么说?”
云胡不归迟疑着说:“云胡不贾,是个非常危险的人物,他绝对不是个平平静静做生意的人。”
“啊,那这里变得很危险啦?”师夷听了呵呵直笑。
“云胡不贾说我们是来拯救你们的。”蛮人少年苦笑一声。“要是我,可不会相信他的话。”
“这可不是玩笑,”云胡不归正色说,“刺伤熊悚的那把刀上有毒,你们的夫环可能已经被控制了。”
“那个暴躁家伙!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他!如果被个其他稍微正常点儿的人控制,倒是件好事了。”
“我觉得走之前,应该警告你们这里的什么人。”
别管他们,我们自己走就好了。那句话卡在了她的咽喉里说不出来。这座城市里真的没有任何值得她留恋的东西吗?
师夷摩挲着套在上臂的手镯,慢慢地说:“你知道我的父亲是名羽人吗?我始终觉得,在十六岁那一年,我会变成一名真正的羽人,我会展翅飞翔。可是今天我突然害怕了,如果我不行怎么办?如果到了十六岁,我仍然是这副模样,仍然是名河络该怎么办?”
她转过脸小声说:“你不要抛弃我,云胡不归。我只能依靠你了。”
“我不会离开你的,不论你是羽人还是河络,对我来说都一样。”
她叹了一口气,抓住了他的手,把它压在自己的胸膛上,闭上了眼:“你不会离开我。”
她满足地沉沉睡去。
云胡不归却睡意全无了。
他翻了个身,把另一只胳膊枕到头下,从工棚的屋顶破口看着头顶上方那些岩石,那些岩石不知有多少万钧重,沉沉地压在他们将要走的路上。
胸口的妖异火焰还在燃烧,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彻底摆脱它。
6
越岐山是一座行将死亡的火山,它已经有数千年的时间不再喷发,但是在它的腹部,依然蕴藏着火热滚烫的岩浆。
在深入火山口的环形隧道底部,有一眼地火之井,直通地底的岩浆之海,血红的岩浆数百年来通过地火井的管道喷涌不息,那就是火环河络的不灭之火。
环绕岩浆之海的厚岩壁就像是个杯子,在熔岩的压力下轻微颤抖,引发一阵又一阵的小地震。零碎的渣石漂浮在岩浆海的表面,散发出淡淡的硫黄气味,一股股浅蓝色的袅袅轻烟飘浮在空中。
一处倾斜的坡地上,散布着从整个火环城收集来的垃圾,只要有轻微扰动,就顺着陡坡滚滚而下。在坡地尽端,通往岩浆海的悬崖边缘,两个相互咬合的巨石滚轮随着亘古已有的节奏缓缓旋转,碾碎吞吃下整座城市的垃圾。河络们相信这些毁坏的物质将会在火中重生,千万年后演化成矿石重回人间,就连河络们自己,死后也要经历这么一遭清算。
在危险的悬崖上,孤立着一个人影,那是老布卡,负责给火环城清除垃圾的老河络。火焰映照在他赤裸干枯的胸膛上,看得出岁月留下的点点瘢痕。偶有爆炸的火星喷上半空,让空气里充斥有毒的硫黄气体,但影子一动不动,呆若木偶,似乎被那些搅动的火焰带入了梦中,又似乎在等待灵魂最后的清算。
空中有一张飘飞的废纸,它被热气带动,漫无目的地四下飞舞,突然间无声无息地分为两半,向两边飘去。
地底升起的烈焰仍然在燃烧,旗帜一样升腾,然而洞窟里仿佛突然冷了起来。站在悬崖边的布卡这才动了一动,好像从梦中惊醒。
“天罗刀丝已经布好了,何不现身呢?”他问。
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烈焰映照成红色的岩壁背景下,一个乌衣人的身影现了出来。他戴着顶斗笠,穿着墨染乌袍,赫然就是与云胡不贾形影不离的天罗弑。
他高踞在坡顶高崖上,居高临下地俯视布卡。
“只有一个人?是瞒着你家主人来的吧,他不会托大到只派你一个人来吧?”“动你这么一个糟老头子,也不需要更多人出马。”乌衣人狞笑着说,“与垃圾为伴十多年,整个人也变成垃圾了吧。”
他动了动藏在袖子里的手指,紧挨在布卡身边、一条伸到半空中的废旧桌子腿悄无声息地断成了两截。老布卡倏地一个翻身向后跳起,身体轻盈,快如闪电,怎么也不像一名糟老头子。
形形色色的旧门窗、漆盒、木头陀螺、算盘如同溪水湍流向下滚动,常有某件物什突然间就断为两截。
天罗刀丝已经如蜘蛛丝般密密麻麻地布满四周。它们细微得难以察觉,若非凝目细看,几乎看不见,同时又锋锐坚韧,只要碰触到什么,就将什么一切为二。
布卡那一跳看似轻松随意,却正从两根交错的刀丝间穿过,只要差之毫厘,他的两条腿就会被切下。
乌衣杀手脸上闪着残酷的笑,他是站在岸上的渔人,手上牵扯着看不见的杀人之网,拉到哪里,就将死亡带到哪里。大网终究会收紧的,网中的鱼儿怎可能找到反抗的机会呢?
“可以落脚的地方会越来越少哦。”天罗弑说,他手指轻动,布卡再一个斜翻身,燕子般紧贴着地面掠过,裤腿上刺的一声,已经裂开了一道小口。
“你年纪轻轻,已经学到九重天罗了?”布卡略带惊讶地说,“你不是云胡不贾的徒弟?”
“这次对了,”天罗弑说,食指一竖,牵扯两重天罗当头罩下,“我是他的师侄,钦定的苍之天罗继承人。”
刀丝的破空之声极其细微,偶有两道刀丝交错相碰,发出琴弦交鸣之声。布卡纵跃闪躲,星丸跳掷,在空中轻踢热气腾腾的空气,然后飞鸟一般落在翻动的破镜、暖炉、木头玩偶、旧三弦组成的浪潮之中。
天罗弑的脸上悄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布卡的最后一跃虽然避过了六道刀丝的左右闪击,却正落在天罗刀丝的网心处。
天罗刀丝就如同散布的蛛网,一等猎物入彀,就会慢慢地缠绕上去,猎物越是闪避,陷入越深。
天罗修习的碎雪之舞,便是将猎物一步步逼进死亡之地的法门,那是逐渐冻结的死亡。到了最后,他的周遭都会布满刀丝,如同一个密密包裹的茧,连一根小指头也动不得分毫,手动,手就断下;脚动,脚就断下;呼吸,胸部就被切开;说话,咽喉就被掐断。
而此刻,布卡却自己一步跨入死亡的网心。他空着双手,环顾左右,汗水从斑白的鬓旁滴下。
杀手忍不住冷笑道:“从来没有人能徒手从九重天罗的网心逃出,我倒要看看,你们影者是不是肉做的身躯!”
乌衣人除下头上的斗笠,露出一张年轻的脸。他确实年岁尚浅,但天资聪明,入了天罗不过十年,已然尽得真传,只是欠缺经验与资历而已。
他来会布卡,一来是想掂掂影魁的分量,二来也是想为自己的进阶添加筹码。眼前所见,这影魁并没有云胡不贾说得那么神奇,或许还是老了吧。
天罗弑心中暗喜,双手急挥,漫天刀丝一起发动,覆天盖地,向着网心急速收束,眼见就要将那老河络绞成碎片,行得快的一根银丝已经沾上了老布卡的胸口,布卡此刻避无可避,不得不伸手格挡。
那就从手臂开始。天罗弑狞笑着暗想,手上微拉,想将这名动天下的影魁一点一点地大卸八块。
但是坚韧又锋利的刀丝却像是碰到了阻碍,在布卡胸前弯成一道弧线,前进不得分毫。
天罗弑大吃了一惊,只听到布卡在网中的笑声:“天罗刀丝名声在外,我一直好奇,它和破瓷瓶到底谁厉害?今天终于可以试一试了。”
天罗杀手定睛看时,发现布卡手里拿了件破口的青花梅瓶挡在身前,定然是随手在地上捡的。天罗刀丝能够轻易地割破三重犀甲,但对上了坚硬甚于钢铁的硬瓷,竟然连道划痕都没有留下。
只见布卡啪的一声敲碎瓶底,右手穿过底部,将那瓷瓶套在手腕上,俨然成了一个瓷护腕。他手腕翻动,将四周刀丝都缠在腕上,再使劲儿一拉。
天罗惊叫一声,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大力顺着刀丝传来,左手几根手指欲折,只得一松手,手上一枚碧玉指环脱手飞出,指环上连着的刀丝落入虚空,登时软了下去。
布卡再一用力,天罗弑右手上的指环松脱得稍慢,整个人如同上钩的大鱼一样,被布卡生拉硬拽扯了过去。
天罗弑一咬牙,左手在腰间一抹,手上现出一道弧形的刀锋,发力猛斩,只听得四下里传来的绷断之声不绝于耳,刀丝尽断,他右手脱困而出,双手各现出一道弯刀,银光闪烁,扫出一个大圆,如同平地起了一道旋风,地上那些散碎的垃圾如同被风卷起的落叶,哗啦啦地绕着这道圆圈旋转。
“我还没有输,”他咬着牙说,“我要让你知道,天罗可不仅仅是靠刀丝杀人。”“那好,再接接我的独门暗器。”布卡一扬手,呜呜的破空之声传来,一件银光闪闪的物件在杀手的瞳孔里越来越大,却是一块无底的锡水壶。天罗横刀一格,这暗器速度不快,却来路怪异,啪的一声正中眉心。
杀手闷哼一声,向后倒入如海般的垃圾中,只听得咔嚓一阵乱响,身下也不知压碎了多少杯碟鱼骨,梳妆盒子、断齿的梳子、漏了的水斗、断了的水烟筒喧嚣而起,如同巨浪将他掩埋其下。
天罗弑拨开垃圾,摸了摸眉心,上面已经肿了起来,还印着锡壶上凸起的花纹,也不知是喜鹊登梅,还是马上封侯。
“被垃圾打败,是何滋味?”老布卡站在他眼前问。
天罗弑抬手一刀,迅若闪电,但老布卡的人影又消失了。
天罗弑腰背用力,弹身而起,回顾四下,竟然看不清老布卡的位置,只有隐隐约约的一团雾气在熔岩火焰的热气里飘来荡去。
“我身无形。”这个词闯入天罗弑的脑海,那是老师所说的影者最可怕的伎俩,他们无身无形,暗夜袭来,如风入林,唯有刀丝是隐身术的克星,但是此刻他刀丝已断,怎么才能杀中这飘忽的幽灵呢?
“我不服,我不服,”天罗弑吼叫道,“我苦耗天罗十年志,所付出的所有苦,都不曾想回头,我只想在天罗山堂那块碑上,刻上我的名字,就只这三个字,再没有其他人的。我要的,从开始,就只这三个字……”他边吼边旋身乱砍,双刀舞起道道旋风。四周的碎碗、破碟子,好像被风卷起的落叶,滴溜溜地顺着斜坡向下滚去。
“你入天罗山堂不是才九年吗,号称什么十年?”看不见的影子在他身后冷笑,“武德十三年七月,你从天罗山堂西南小门而入,身着蓝色布袍,你跪拜磕头时,一只黑尾山鸽从你师叔的椅子背后飞出。那一天云胡不贾告诫说,要你忘记自己的过往根本,忘记那些公义法则,才能登上成功者的殿堂,你忘了还是没忘呢?”
天罗弑的双刀凝在空中,脸色变得煞白:“……你……你怎么知道这些?”“悍然山城号称飞鸟不渡城,但对影者来说,只是寻常——云胡不贾教给你的,还真是少啊……”声音骤然靠近他的耳边感叹说。
悬崖下巨大的铅轮咯咯作响,一个木头车轮顺着坡道蹦蹦跳跳地避过铅轮的碾压,跃入熔岩井中,爆出一团明亮的火焰。在那一瞬间,天罗弑看到了一个人形的幻影在自己左边显现。
他一个虎扑,双刀各向左右挥击,划出两道长长的弧圈,随后倏地一跃,从上而下、直上直下地一刀劈下,空气被割裂成四块,呜的一声向四边推去。这一刀叫十字斩,最是刚猛雄健,攻击范围亦是最大。
天罗弑苦练了十年,中间那白亮亮的一刀,可以将一匹奔马一斩为二。这一刀他已抱定必死之心,拼尽全力,施展出来时威力无匹,却一刀砍在了地上,激起半尺多高的垃圾浪潮。
他还未来得及收刀,已经感到一阵温热的呼吸贴在自己身后,接着胸口一痛,突出一根长而弯曲的骨刺来。那是从沙虫口中掉落的牙刺,长有半尺,卡在他的胸口膈膜中,让他胸间剧痛,吸不上气,吐不出声。
“这是影者杀人的手法,与你天罗相比如何?”一只手在他肩上一推,天罗弑向前倒入熔岩海中,他的身体在红色的海洋上只显露出一个小小的黑色剪影,随后化作熔岩表面留下的一点儿亮迹。
布卡对天罗弑留下来的残迹看都不看一眼,扔了手里的断牙刺,又回到早前的入定状态。
另一个黑影蹦跳着从岩壁间飞跳而来,轻飘飘地飞落在布卡身边,身形婀娜,却是云若兮。
布卡头都不抬,道:“你来迟了。”口气中颇多严厉之意。“真的要这么做吗?”
“莫非你还有疑问?”
云若兮犹豫了一会儿,直视老河络,她的眼睛平静高雅:“来火环城之前,我以为这里不过是座黑暗压抑的地下城市,河络是些只会低头挖矿、面目丑陋的小矮子。但我没想到他们的生活很完整,看待事物简单又纯朴,他们眼睛里看到的都是美,我不忍心摧毁这些美。”
老河络布卡的眼睛里只有锐利和冷淡:“你舍不得?”云若兮不语。
“你是谁?”布卡问。“影者若兮。”
“撒谎。”布卡用粗糙的右手,抓住了云若兮的下巴,将她的脸转向自己,他那灰色的眼睛又深邃又寒冷,云若兮打了个冷战。
老河络轻蔑地说:“我一贯不喜欢羽人。你们很难成为合格的影者,羽人行走在云端,仿佛死亡与己无关——你们太骄傲,而影者需要的是谦卑。”
“我能做到。”云若兮低下头说。
“你做不到,”布卡针针见血地说,“你的内心仍是名羽人,你同情的不是他们,你同情的是自己。侍奉影之神的人必须先放弃自我。你因为失去了某人的眷顾,以为自己再无所求。你遁入影者门中,甚至把影人锥换来的机会让给了一个陌生的河络小孩。你以为这就是放弃自我了吗?不是。必须等到某一天,你舍得摧毁自己的美,才算是一名真正的影武士。”
云若兮咬着嘴唇,把头扭向一边。
“今晚我们必须再次行动。你的影人锥在我手上,我要求你服从,任何时间,任何事情!你必须记住自己的承诺:我身无形,始自今夜,至死方休!”
云若兮悲伤地点了点头:“我会服从的。”
“澜州夜沼里的那个怪物已经变得更加强大了,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没有时间浪费在感伤上。”
云若兮睁大了眼:“你听得到它的声音?”
“是的,所有的魅都能听见它的召唤。它有许多名字,暗月之主、智虫之母、冰山之王,但都无法揭示它的真面目。此刻它的力量还不够强大,但总有一天,它的力量会延伸到此,那时候,我也未必能抵抗得了。”
“就连你也不行?你是影魁。”
“我也不行,”老武士冷笑着放开羽人,“要说岁月教给了我什么,那就是我知道自己不行,而年轻人则在知道这个之前死去。”
他转身用一根大撬棍将斜坡上的垃圾堆翻开,从下面拖出一面涂成朱红色的鼓来,鼓身中部有铜质的四个狰狞鬼头,嘴里吐出铜环,每个鬼头都只有一只眼睛,镶嵌着如血般的红宝石。
布卡从腰上取下一卷新羊皮,开始细心地将皮子绷到鼓面上。
鼓钉是竹子做成的,布卡把它们叼在嘴里,然后一颗一颗地砸到鼓身上。他表情复杂,但动作坚定,井然有序,没有一丝一毫迟疑犹豫的迹象。
7
当日傍晚时分,在火环城之下几千尺深处,不为人知的隐秘黑暗王国中,又回荡起咚咚的鼓声。
鼓声顺着千回百转的岩缝传递到远处。那是来自远古的悲怆曲调,沉重而妖异,苍凉而浑厚,质朴又充满诱惑。
地下的寂静被打破,在一些坑穴里,粗粝的石块被翻起,一只只原本正专心觅食,或在沉睡的沙虫警觉地抬起头来,侧耳倾听这熟悉的召唤。
今天的鼓声更加急迫、躁动,仿佛炉中蕴藏的火焰,仿佛埋藏在心底的欲望。起头的节奏开始加快,一声急过一声,一声叠过一声。这是大地的气息凝聚成的召唤。
一只性急的雄沙虫开始挑衅身边的伙伴,它向四周冲撞、扑腾、撕咬,引起了一连串的厮打,很快整个沙虫群都开始互相咆哮对打。
地层受到强大的压力,不断发出碾磨、断裂和呻吟的声音。沙虫的角冠和环状牙在彼此的厚皮上拉出一道道伤口,经过了一番争斗,划定了彼此的等级和地位后,沙虫群一只接一只地转身,开始向上爬行。
布卡仍然在敲鼓,紧绷的鼓面薄得看得清隐在皮子里的血脉剧烈振动,将阵阵雷声抛向黑暗。他的动作越来越缓慢,越来越艰难,仿佛挥动鼓槌需要耗费巨大的精力。
终于,最重要的地下霸主在鼓声的催促下,也开始行动了。
它是这里最巨大和最古老的生灵,在森林还只是一丛矮树,在夜蛾挖开第一块石头时,它就已经在火山地下漫游了。
在第一批星辰刚刚形成的日子里,它就已经在此游荡。
世界在前进,而它则遗留了下来。
现在它正在慢慢腐朽,因为它太老了,老到无法记住自己的使命。
曾经那些生活在地下的小个子试图和它战斗,但它既不可战胜,又不可毁灭。
此刻,它被再度唤醒,感觉到了在胸腔中熊熊燃烧的火焰。它渴望战斗,渴望屠杀,渴望再次品尝鲜血。
随着鼓声的逐渐激昂,布卡的神情却越来越萎靡,他盘腿坐在高高的石塔上,挥动鼓槌的幅度越来越小,终于垂了下去。
忽然,邻近的地穴角落传来一阵响动。
一小块被挖穿的黑色岩块吧嗒一声掉落在地,从某条矿道被挖穿的小窟窿里,钻出了一名矮小的河络矿工。
站在身后护法的云若兮吃了一惊,刚要纵身上前,老布卡轻轻地打了个手势,制止了她。
他语气温柔,对那名矿工说:“沙蛤,你怎么钻到这里来了?”
那名矿工正是小沙蛤,他提着磨秃的铁镐,愣愣地望着老布卡脚下的羊皮鼓,好像石化一般,过了很久,才如梦中惊醒般问:“布卡,是你吗?我们小组在前面遭到沙虫袭击,被赶散了。”
云若兮也对他展颜一笑:“是你。”沙蛤没有笑。
远处传过来一些怪异的呼喊和战斗声,好像旗帜的尾带,飘忽不定。
突然间,一阵悠扬的短笛声飘起,声音甜美、哀伤、迷失,和刚才那阵鼓声带来的一切正好相反,它可以熄灭胸中燃烧的蓝色火焰,可以安抚躁动的心律。
在笛声的抚慰下,战争的噪音逐渐低迷,终止消停了。
沙蛤依然紧盯着老布卡脚下的鼓不放,他看上去很紧张。
老布卡怜悯地看着他:“沙蛤,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沙蛤鼓起勇气问道:“那头鼓,我是说,你脚下那头……是你的吗?”“是我的。”
沙蛤的脸上现出又奇怪又伤心的表情。
“那刚才的鼓声,是你敲出来的?”
“是我敲出来的。”布卡依然承认了。
“可是,你怎么可以这么做?”泪水在沙蛤的大眼睛里打着转,“上周我们死了三名矿工伙伴,前天晚上我们死了两人,昨天又死了四名矿工,还有毒鸦营山和他的许多手下,还有云胡不归,差一点儿就送了命,师夷现在还在照顾他。”
老布卡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很为他们难过。有时候,我们会被迫做一些自己也不想要的事情,这是某种选择——现在,我在你眼中是邪恶的吧,我不在乎被你看见这一切,我做过更糟糕的事。你的成长中需要这个。老天,他们现在把成年礼提得太前了,其实你们还小着呢。你们早晚要经历这些,才会真的长大。”
“你会杀我吗?”沙蛤小心翼翼地问。
“你想哪里去了,我们是朋友。”老河络笑了起来。沙蛤低着头搓脚:“我必须去报告。”
“不,”布卡凝视着他,“你不会去的。”“我……”
布卡继续慈祥地微笑着,转头对羽人女孩说:“云若兮,做点儿什么。”
云若兮十分清楚他这话里的含义。她看了看沙蛤,不由得微微颤抖起来。“如果你不想毁灭他,就做点儿什么。”
云若兮咬着嘴唇,点了点头,她朝沙蛤走去,然后弯下腰,双手捧起沙蛤的脸,深深地吻着他。
她的双唇温柔有力,好像还带着茉莉花的香气。
沙蛤完全眩晕了。对他而言,周围的时间在那一刻彻底终结了,全世界只剩下云若兮的嘴唇和她的呼吸。
一股甜蜜的气息好像熔岩上的风,轻轻地吹进他的胸膛里,点燃了他的身体,他整个人简直像火炬那样熊熊燃烧起来。
沙蛤花费了巨大的努力,才没有陷入僵直状态。
“我说过,你会陷入她的笑容。”老河络布卡在一边怜悯地说。但是云若兮并没有笑。
她用指背擦擦嘴唇,默默地站到一边,扭头望着远方。地穴里吹来的风如龙卷过,她的裙角来回摆动。
“孩子,现在你明白了什么是爱,为了爱,我们可以做更多。”布卡对沙蛤说。“可,我,必须去报告,熊悚……”沙蛤挣扎着说,这比从流沙的陷阱里爬出来难多了,“这是每一个河络公民的义务……破坏行为。”
“你当然可以去报告。”布卡和颜悦色地对沙蛤说,“我现在不能战斗,因为我很累了,而云若兮不会离开我。如果你报告了夫环,那个高瘦的商人也会知道我们在这儿。她会死,我也会死。”
沙蛤惶恐不安。
“沙蛤,我们是朋友,不是吗?”白发苍苍的吹牛布卡朝他微笑。“我不知道我们还是不是。”沙蛤愣愣地想了一会儿。
“当然是。”老河络坚定地说,“哪怕我们成为了敌人,也可以是朋友。”
“那就好。我走了。”沙蛤说,他好像怕布卡改变主意似的,弓起腰向后退去,飞快地消失在地洞里。
8
沙蛤在漫长压抑的矿道里拼命地跑着,不合体的矿工帽丁零当啷地敲击着他的后脑。此刻,黑暗、潮湿、闷热,都不再是他害怕的东西了,冥冥之中另有让他更觉恐惧的事情:他的朋友、大话王布卡、喇叭布卡,居然是暗地里操控沙虫的破坏分子。
而云若兮……他不能去举报,因为那样,云若兮就会死去。可怕的内疚感好像蚕食桑叶那样吞噬他的心。没有什么比第一次认识到“背叛”的意味更令小孩痛苦的了。
“沙蛤,你回来了,到处在找你,你没事吧?”一名黑黝黝的矿工从岔洞里冒了出来,冲他打了个招呼。
“我没事。”沙蛤匆忙回答,慌慌张张地后退离开。
“小心点儿,别乱跑了……地下还很危险……”矿工在后面叫道。
沙蛤充耳不闻,他飞快地拐入一个小岔洞,把皮水袋、防火服、锯子、铁镐,把那些矿工的装备一股脑儿扔在地上,然后把火热的身子扑在冰凉的地上,拼命地喘起气来。
他再也不想当矿工了,他本该是名庖师学徒,不是吗?炉火前的事情多么简单,只有土豆和葱蒜,只有沙虫肉和饺子馅。
沙蛤心里头仍然一片慌乱,人越多的地方越让他觉得无所适从,似乎所有的河络都在责怪地看着他,似乎是他而不是布卡,要为矿工的死伤负责,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声音都让他心惊肉跳。
盘王殿就在大灰环入口的附近。要去报告给夫环熊悚吗?这似乎是最正确的举动,小沙蛤在心中嘀咕,可是熊悚会毫不犹豫地砍下布卡的脑袋。
你看那些铁鼠部的赤甲执镰者,那些凶悍的士兵,已经遍布火环城的角落,扶着长柄镰刀,用怀疑的眼神关注着来往的平民。他们手里的刀可绝不是摆设。
可是布卡即便做了坏事,变成了坏人,但他们仍然是朋友,不是吗?
阿瞳说,不能出卖朋友。大人的世界里为什么要互相争斗,为什么要有你死我活,他想得头痛不已。
他还可以去找谁商量这件事呢?
沙蛤开始把火环城里认识的人一个一个在心里排起队来。
当然了,他最想找的人是阿瞳,可是阿瞳不在他的铁兵洞里,听铁匠门罗说,他在调试那台疯狂的将风。
沙蛤第二个想找的人是师夷,那女孩虽然会欺负他,但她笑起来的时候,就显露出很明白自己在干什么的样子。沙蛤自己就永远也不会那样笑。只是此刻,她应该在陪着那个生死不明的游牧人吧,沙蛤再愚蠢,也知道现在不是找师夷的好时机。
如果还有其他选择,那就是陆脐,那个胖胖的老头儿,有时会显露出和蔼的一面,可是巡夜师的观象塔已经烧毁了,沙蛤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
这个突然变得陌生了的地下城市里,仿佛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眨着眼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
这时候他才注意到四周的气氛不对。整个火环城里都在低声传扬着一条惊人的消息:阿络卡回来了。
“阿络卡回来了。夜盐就要回来了。”一只铜星甲虫带回来的这条消息震动火环城,尤其在矿工当中引起一场地震。矿工们自然也都热爱他们的夜盐,那位年轻美妙的阿络卡,但他们每个人心里都清楚,阿络卡是坚决反对突破大灰环的限制向下挖矿的。
“夫环已经带人去迎接她了。”他们纷纷传言说。
阿络卡夜盐一旦回到火环城,一定会清算夫环展开的这场挖掘行动,更何况,挖矿到目前为止已经演变成了一场小灾难,引起了许多人员伤亡。夹在铁一般意志的夫环熊悚和无上权威的阿络卡之间,他们该怎么办?矿工们有点儿疑虑了。
“也许我们的挖掘到头啦。”他们都这么说,迟缓下了手头的工作。“阿络卡回来了。”这条消息像一团火焰照亮了沙蛤的头脑。
他那一贯运转迟钝的脑子里突然泛起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老布卡也许是生病了,他脑子糊涂了,才会召唤沙虫屠戮族人。这位火环城最老的河络从来都与世无争,不可能做出这么可怕的事情。
他只是需要治病。
夜盐会垂下漂亮的脖子,柔声细语地说:“放心吧,沙蛤,我来和布卡谈谈这事。”
阿络卡会治好布卡的,她无所不能。
虽然要找到阿络卡不容易,路上或许会有危险,可那是为了自己的朋友。阿瞳说,为了朋友要两肋插刀。
他一口气跑了十几里路,跑得气喘吁吁,跑得大汗淋漓,跑得心脏狂跳,如一艘小船在浪峰浪谷间颠簸。
过去替人跑腿时他从来没有这样跑过。
他从黑暗压抑的矿井里终于奔入主隧道。
“喂,小家伙,还不到下工时间。”身后负责登记的文书叫道。
另一名登记员理解地说:“他吓坏啦……今天下面又遇到沙虫袭击……让他歇一会儿吧。”
他跑过地下森林的那棵大桧树,阿瞳的黑包还挂在高高的树杈上面,从树梢上宣泄而下的阳光很微弱,但是师夷并没有骑在树梢上摇晃双腿。
沙蛤顺着大火环一路飞奔,城门口正在换岗。
门口的哨兵刚喊了一声:“大门要关啦……”他已经跳出了大火环的出口,听到后面一阵嗤笑声:“没事,是厨房那个傻小孩。”
“……赶去送饭的吧。”
“跑快点儿还来得及让他们吃口热的……”
沙蛤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顺着蛇身小道跑开了。
太阳正在远远的脚下,朝着东边的森林缓缓而落,将大地的影子迎面抛来。沙蛤还从没真正离开过火环城呢,站在火山口边缘,他又犹豫起来。
阿络卡穿过越岐森林回来,一定会经过透水河渡口,或许会在渡口打尖休息。往来的商旅一般都会在那里歇息一夜。他要早点儿见到阿络卡,拯救布卡,就必须连夜跑到渡口去。
如果顺着大道走,有二十多里路,相较起来,穿过森林可以少走十里。但是,他真的要在夜晚穿越树林吗?
巡夜师说,白虎开始在越岐森林里咆哮的时候,秋风就会降临。
目前还未到秋天,森林里应该没有白虎,但巡夜师不是已经警告过他了,有只洞狮在附近的森林里杀死了一头母鹿。
沙蛤还在犹豫,突然远远望见脚下一队铁鼠士兵排开丛林,也正在朝透水河渡口走去,夫环熊悚的旗帜也在队列当中,是夫环要去迎接阿络卡吗?
沙蛤好奇地凝目远眺,却看见几只高大巍峨的身影,就好像巨大的瓢虫行进在蚂蚁的队伍当中。那是高瘦的商人送给河络王的礼物——暴风吼虎。
沙蛤不禁有点儿奇怪,地下矿道里每天都要承受沙虫的攻击,已经十分吃紧。夫环带走这几台机械将风要干什么呢?
夫环不在火环城等待,如此着急去见阿络卡,是否也有紧急情况?莫非阿络卡的队伍遭遇袭击,夫环前往救援?
沙蛤皱着眉头想啊想,隐隐约约地,他觉得自己应该跟上那支庞大的队伍,和他们一起穿过夜晚的森林,找到阿络卡,那样才比较安全。
沙蛤一步也不耽搁,顺着陡峭的火山斜坡开始往山下跑,松软的斜坡上满是火山碎石,沙蛤的脚下发出打鼓的声音,这是因为堆积的火山渣内有空洞。
火山坡下生长着细细的火烧杨,还有一簇簇马尾芹迎风摇曳,那支队伍弯弯绕绕地走入了密林。沙蛤一着急,脚下一空,顺着山坡一路滚了下去。幸亏河络身材短小,抱着头这一路摔下去如同一颗圆球,山风在耳边呼啸,草叶在眼前飞舞,他滚入一大丛金针花里。
他昏头昏脑地趴了一会儿,才爬起来,顺着被踩得发白的小路追入森林。沙蛤快步紧追,想要赶上前面那支队伍,他似乎能听到那些河络士兵的耳语,又或是巨鼠的响鼻,还有暴风吼虎那庞大的身躯推开草叶时发出沙沙的声响,但却始终看不见夫环的人影。更糟糕的是,这些声响渐渐低弱,终至消失。
沙蛤茫然地站住了脚,暗夜下的森林,好像处处隐藏着巨怪。突然间,远处传来凄厉的长啸,一声长似一声。白虎开始咆哮了,是长秋就要来临了吗?干枯的树叶窸窸窣窣地从头顶飘落,炎热的夏意仿佛突然间开始减退了。沙蛤又开始跑,越来越高的草盖住了他的目光和额头。他很快就恐惧地发觉,自己迷了路。
现在就连回头都已太迟。与地下城的体验完全不同,这是一片绿色的迷宫,没有石壁也没有岔道,但他同样找不到出口。
在这座鬼影憧憧的丛林里,绕到夜半时分,沙蛤听到了流水声,他仰起脖子嗅着水的气息行走,突然间密闭的绿色帘幕在他眼前分开,月光下一条道路显现出来。
他终于找到了透水河。
他爬上了河岸边的一座小山坡,河面上空,遮蔽视线的森林豁然敞开。沙蛤远远地看见半里外的一簇营火,火边有一圈小小的帐篷,其中一座帐篷呈高高的锥形,像是一朵合拢的莲花,那是阿络卡的帐篷。
沙蛤刚要欣喜地大叫,突然间月光下影影绰绰地现出一队黑影,左右散开,朝着阿络卡的营地围了上去,那些黑影展开的是战斗意味鲜明的箭头队形。
沙蛤捂住了自己的嘴,片刻之中,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铁鼠部落的骑兵从斜刺里拥出的时候,他突然明白了。
巨鼠在月光下发疯般地邪恶低哮,叫声如匕首般锐利,充满愤怒,让沙蛤情不自禁地浑身颤抖。一道道火箭划破天空,留下刺目的尾痕。在巨鼠背上,骑兵手里的刀剑反射着恶意的月光,那是两道钢铁的洪流,左右夹击,营地里的人毫无还手之力。
几座帐篷倒塌了,更有一座帐篷冒起了火,营地中心的火光摇晃了起来。有些黑影从帐篷里跳出,向河边跑来,但是又一队骑兵,溅起水花,趟过透水河,将他们包抄起来。骑兵的铁甲在篝火中闪烁橙色的光。
步兵已经冲进了营地,几个人影似乎在火堆前激烈地推搡,突然爆发出了兵器的闪光,似乎有人影倒在了地上,然后莲花形状的帐篷篷布动了一下,有人出来了。
营火再次炽烈地燃烧了起来,火光晃动中,好像有更多的人影倒下了。处处都有刀剑晃动的光影,剩下的人在火前来回奔跑,顺着河岸吹拂来的风带来了只言片语的喊叫声。
一小股人群似乎汇集起来,朝小丘后跑去,然而,暴风吼虎那不祥的庞大身躯从山脊后耸然升起,截断了营地的后路。当暴风吼虎的箭槽开始呼啸时,沙蛤使劲儿堵住了自己的耳朵。
营火熄灭了。
大地归于一片黑暗。只有树影下的透水河依然在哗啦啦地不知疲倦地欢歌。沙蛤用拳头塞住自己的嘴,压抑住喊叫声。他的心脏像鼓一样擂动。沙蛤还记得小时候一遍又一遍做过的白日梦,他是英勇的武士,为保护阿络卡而死,然而此刻,他呆立在原地,却意识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他趴在草叶后,慢慢地向后退去。这是数百年来从未听闻过的事件。铸造之神啊!
夫环熊悚背叛了阿络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