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即言。对沙蛤来说,倾听比表达要容易得多。他听到自己的这种恐惧好像流水四溢,在隧道里流漫开来,滴答有声。快逃,快逃,快逃。突然,规规矩矩地落在射牙身边的那些甲虫不安地振动起翅膀,它们惊慌失措地飞向空中,有的向着火炬,有的向着灯笼,乱飞乱窜,有的在空中相撞,有的落入火中烧得嗞嗞作响。
1
火环城迎来第二批来客的时间比夫环熊悚想象的要短得多。
那一整天他都心绪不宁,最终决定出城走走。他只带着十名巨鼠骑兵,踏过透水河,穿过白虎森林,一路跑到阿勒茹峭壁上。
正午时分,夫环骑在一匹灰毛巨鼠的背上,立在高高的山脊上,用千里镜望着脚下的山谷。他的目镜里映出一支庞大的人类商队,正穿过枯槁的大地,摇摇摆摆地朝火环城所在行来。为首是一头巨大的六牙巨象,黑衣服的象奴用膝盖夹着象头,背后一顶招摇的紫色伞盖,象辇上坐着一位高瘦的商人,戴着高高的冠帽,穿着紫色袍子,商人的背后,则又影子般贴着另一名乌衣随从。
夫环熊悚眺望了很久,直到看清了走在大象前头的马标,才露出了一丝笑容,他朝身边的传令兵喝了一声:“回去通知大厨房,准备宴席,迎接一位老朋友。”
不等那名传令兵转身,他大喝一声,猛踢巨鼠的耳后,带着十数骑鼠骑兵,朝着山谷俯冲下去。巨鼠迈开强健有力的后腿,短小的前肢缩在胸前,朝山下猛冲。
商队也发现了这支小骑兵腾起的烟尘,收缩起队形,直到双方近到互相可以看清旗帜的时候才放松下来。
夫环驾着巨鼠跑近商队,看见驼兽上那些人,都在好奇地向自己观望。虽然身上都带着武器,但刀剑没有出鞘,弓弩也没有上弦。
夫环跑近领头的六牙白象,使劲儿一扯钉在巨鼠下颌上的六根皮缰绳,尘土飞扬中,巨鼠站住了脚。
熊悚大声喊道:“诅咒你和你的象!云胡不贾!是你这鬼家伙吗?五年的时间不见人影,今日到此,有何贵干?”
伞盖摇动,一个人影从大象背上探出身来,高高的峨冠下显露出一张瘦长而缺乏血色的脸。
“哦?”他懒洋洋地说,“你难道没有嗅到战争的气息?战争就是金钱,我闻风而动。”
夫环熊悚瞄了瞄一眼望不见头的驼兽背上成串的箱笼:“天罗也开始做生意了吗?”
“天罗不正该是天下商家的保护神吗?为有利天下的事情,我们纵是磨秃了额头,走破了脚后跟,也不敢有片刻歇息啊。”
熊悚冷哼一声:“你说的是为钱杀人之类的事情吧。”
云胡不贾哈哈一笑,轻描淡写道:“我更喜欢我的说法。”
他半是懒散半是厌倦地抖开一块黄色丝巾,擦了擦汗:“世人对天罗的误解啊,以为我们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家伙吧。”
“难道你们不是吗?”
“有时候,也不都需要杀人才能办成事情。这一次,我们不过是为龙噙者带些话。”
熊悚咳嗽了一声:“呵,你是来为龙噙者取我项上人头吗?只怕没这么容易呢。”
云胡不贾放下丝巾,用锐利如刀的眼神盯着熊悚看了看,熊悚只觉得脖子一阵麻酥酥的,他正要开口说话,却听到云胡不贾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那笑声就好像钉子一般尖锐:“说哪里话,我怎么会杀老朋友呢?为了钱也不能这么干。放心,龙噙者要我带的是另一套话,他说你要是忧愁挖掘矿石遇到的困难,我倒应全力支持哩。”
“哦?”熊悚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倒是一件太阳底下的新鲜事,你不是来刺杀我的——在你那个该死的学徒失手之后?”
“一场小误会,老朋友应该不至于放在心上。”云胡不贾轻巧地摆了摆手,“听说他中了傀毒,受制于人,我代他赔罪了。幸亏只是个学徒,应该伤不了大名鼎鼎的火环熊悚吧?”
“消息倒是灵通。”熊悚寒着脸说。他肋部的伤口依然疼痛,但总不能在云胡不贾面前自承被个少年砍了一刀。
“小过节就此揭过,不如谈谈挖矿的大事。”
“你怎么确定我就会听你们的去挖矿?”
“别开玩笑了,大人,你我都清楚,把火环城恢复成矿工城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
“呸。你们对河络一无所知。”
“果真如此?你想要挖矿,你就是这么想的。挖或不挖根本不是问题,人力不足,你还得增加更多的矿工,才是你面临的状况。天哪,难道偷偷摸摸地挖掘才是河络的风格?”
熊悚气得满脸通红,语气中泛起了杀意:“你是看不起我们河络吗?”
“岂敢岂敢。”云胡不贾息事宁人地摆了摆手,“我绝不会看不起河络的工作,你看我带来这些货物,压弯了驼兽的腰,不都是来表达我的敬意的?”
“这么说,是交易货物,而不是纳贡?”熊悚闻言,不动如山的眉头上也挑出一抹喜色。
“你的火山城,似乎有点儿缺钱,”云胡不贾轻笑着说,“而龙噙者想要矿石,非常想。高纯度的蛇纹墨晶石,只有你们火环城才有出产。这是启动巨型将风必备的原料,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但是要快,非常快。”
“快不了,我们目前遇到了一点儿小问题。”熊悚颇有几分羞愧地垂下头,坦承对地下状况的失控,对他而言简直是最大的羞辱。
“对,我相信,那只是一点儿小问题,特别在拥有了我们提供的武器之后。”云胡不贾探头向下,低声说完这句话,立刻用手捂住嘴,呵呵呵地尖声笑了起来。
“什么样的武器?”
“不急,不急,”云胡不贾突然张手扔过来一小方盒子,“这是送你的礼物。”“什么东西?”熊悚狐疑地问。
“猜猜看,随便说个东西。”云胡不贾故作神秘地抖了抖袖子,“不论你猜什么,这里面就是什么。
“别开玩笑了,你能有什么东西可送我的。”
“为我猜一猜,就试一次嘛。”象背上的天罗坚持说。“要么是个烟嘴吧。”熊悚勉强猜道。
“什么材质的?带什么花纹?”
熊悚怒道:“这些怎么能猜中,你莫非是在消遣我?”
云胡不贾只是一笑。
熊悚想了一想:“是海柳木中的赤柳,有着恶俗的芭蕉美人图。”
海柳已经是难得的海中珍品,其中的赤色一系更是稀少罕见,如此珍贵的材料,多半由高手匠人动刀制作,不可能有拙劣的刻工。熊悚这么说,就是故意刁难云胡不贾。
“你可以打开盒子了。”
盒子打开,黄缎子上躺了个赤柳的烟嘴,雕着两叶芭蕉和一位手持书卷的美人,雕工精致,却果然有几分艳俗之气。
熊悚目瞪口呆地看了一会儿:“你个鬼东西,这就是那什么读心术吗?你知道我想要什么,所以早在盒子里藏了这个东西。”
“不,比那神奇,”云胡不贾仰天打了个哈哈,“我不过是借你的口说出了自己想要的话罢了。这是前朝皇帝穆罗伏风所做,他不理朝政,却独爱雕刻小物件,虽说品位不入夫环法眼,也算是件过得去的礼品了。现在说说看,你想要什么样的武器?”
熊悚的眉毛在额上纠结成一团:“我需要适合在地下作战,对付大猎物的武器,这类武器,只怕你的人族皇帝给不了。”
云胡不贾点了点头。
“我带来的是荆北河络出产的暴风吼虎,也只有你们河络的武器才适合在地下战斗。”
熊悚又吃了一惊,他听说过暴风吼虎这东西,那也是一种半机械将风,据说威力无比,却被视为禁忌之器,荆北河络研造三百多年来始终没有外传。龙噙者能拿到这样的武器,说明某些部族的河络参与战争的程度比他想象的要深得多。
“就是这样,接受吗?”云胡不贾咧开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问。“既然如此,”熊悚高喊道,“拿酒来。”
他的卫士提了一鼠皮袋酒扔了过去,夫环将袋口解开,洒了一泼酒在地上,又喝了一大口,然后扔上象背,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云胡不贾。
云胡不贾微微一笑,接过酒袋,却从身边一个冰镇的小桶中取出一只琉璃盏来。
“好酒得有好器皿相称。”他说。
那只琉璃盏晶莹剔透,一看就是个价值连城的宝物,偏偏薄如蝉翼,看上去好像轻轻一捏就会破。
河络虽然精于工艺,但仅限于工具和武器、祭器等,这些日常器皿以及无用的衣服、装饰品则从无如此奢侈,也就是人族才会精研这类物品的精美和雕饰。
他将酒袋里的酒倒入琉璃盏中,小心地用指甲挑出三滴,同样洒在地上,然后才抬头将琉璃盏中的酒一饮而尽。
熊悚松了一口气,云胡不贾既然喝下了火环城的盟酒,就表明遵守北邙之盟,绝不会动武,更不会刺杀主人。熊悚虽然不怕云胡不贾,但对方毕竟是名闻天下的顶尖杀手,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若是被天罗惦记上了,还真不是件愉快的事。
他望了望高悬空中那炽热的毒日,抱怨道:“这些天我们没有太多的水补给你们,你真不应该带大象出来。”
“哈哈,”云胡不贾再次放声大笑,“不如让我来款待你们吧。虽然我们也没有多余的水,但带了大量的美酒,红菰酒、石中火、七日醉,应有尽有。”
就连不苟言笑的夫环熊悚也展露出一丝笑容,他说:“地火节马上就要到了,我们需要这些美酒,希望你们带得足够多。”
他们并辔向火环城走去,但一高一矮,不单身高,就连坐骑的个头都相差很多。
龙噙者派遣云胡不贾作为使者,颇出熊悚意料,但他也知道天罗素来为钱卖命,从无忠诚一说。五年前,他们可以为万山之宗蛮舞月奴效力刺杀龙噙者,如今又为天启卖命,也属平常。
路上云胡不贾问他:“……天下局势已经大不相同了,龙噙者独掌天启大权,四海归心,此次进军征讨蛮舞月奴,你觉得胜负几分?”
“我没兴趣知道,赢又如何,输又如何,与我们河络都无关。”熊悚不耐烦地回道。
云胡不贾恶毒地说:“你们河络就是把头埋在地下的呆子,怎知道世界之大,拥有无穷可能。”
熊悚吼叫道:“不要这么看河络!看看你身上的那把细眉刀,难道不是我们河络打造的吗?就是因为一名河络可以尊重神灵不闻外事,才能专心致志地打造出完美的作品。若是呆子,能打出这样的东西吗?”
云胡不贾想了一想,温柔地一笑:“我更喜欢我的说法。”
2
云胡不贾的坐骑凭临危崖,一步一蹭地挨过蛇身小道,他端坐象背上,稳如山岳。
不过等到要入城门的时候,他不但得跳下象背,收起伞盖和象辇,还要派出二十名奴仆,从后面猛推象屁股,才能使大象艰难地挤入羽蛇门中,余众这才牵着驼兽和骡马,鱼贯而入。
毒鸦皱起眉头,将夫环拉到一边告诫说:“人类奸诈,多半都靠不住,这些人又是天罗刺客,不可不防。”
熊悚不耐烦地说:“他在象背上接受了我的赠酒,那意味着将完全遵从北邙之盟的约定,不该有丝毫动武的念头。”
毒鸦营山摇了摇头,终究放心不下。
河络贾师已经将庞大的市集洞清理一空,但这支天启商队的箱笼和货物卸下后,转眼又将它塞盈如山。
这些货物里有成箱的布匹、香料、丝绸、茶叶、糖、盐、瓷器、纸张、漆器、竹器、棉花、羊毛及制品、珊瑚、琥珀、珍珠,特别是那些丝织品,有龙缎、五色缎、花宣缎、杂色绢、丹山锦、水绫丝布,五光十色,炫人耳目,还有铁、锡、红铜、黄铜、铅等各类他们紧缺的物资。火环城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过这些奢侈品了,就连最古板的河络都放下手上的工作围拢来看热闹。这些东西能让他们过一个前所未有的丰盛地火节了。
云胡不贾的坐骑六牙巨象也引起一片惊叹。它比一般的大象要高得多,额头几乎能触及高耸的大火环隧道顶部,喝起酒来,更是如鲸吞虹吸,一口就能吸进去一名河络一月的份额。
那时候,云胡不贾已经在市场中心搭起一顶云锦织就的庞大帐篷,斜靠在铺得厚厚的毛毯和皮毛上,懒洋洋地看着那些手下摆放货品,不时地挥挥扇子,朝甩着皮鞭的监工喊上两句,但绝不多耗一份力气。
他从一个冰桶里取酒,用那只轻薄的琉璃盏独酌自饮,对四周大惊小怪的围观视若无睹。
可是突然间,市场边缘的洞穴里,传来一阵咔啦咔啦的声响,密集却又舒缓,好像阵雨敲击在屋檐下的小沟里。忙碌搭建小摊的商人们都挺起身子朝那边看去,就连一向不动声色的云胡不贾也站起身来,朝远处张望。
行驶过来的是一台残破但造型怪异的将风,拥有庞大的平板身躯,其下伸展着纤细的一千条腿,颤颤巍巍,但却稳当无比地朝前爬行,不时地伸出巨大的铲斗,将管理市场的贾师清扫时丢弃在路旁的废物稀里哗啦地铲到车上。
云胡不贾的目光注视着那边不放,但是让他倾注如此注意力的,不是那台怪车,而是操纵它的河络。那名河络赤着上身,全身皱纹乱如星流,没有梳理过的白发蓬乱如扫帚,腰带上挂着一个醒目的酒葫芦。他跟在将风车的后面行走,行动缓慢如老人,不时地伸出瘦弱的长臂拨弄敲打那些被卡住的长腿。
云胡不贾死死地盯着他看,直到他走到近前。
“我以为你已经死了,原来躲在这里搬运垃圾?”
“哈哈,你还没有死,我又怎么能走在头里呢?”布卡张开少了几颗牙的嘴,口齿不清地笑着。
“二十年来我们只见了这一面吧?”“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好啊,那时候我们再来看看,你死了没有。”
“我已经习惯不死了,恐怕会让你失望的。看看,每次见面,你都搬来这许多五色迷眼的东西,它们看着漂亮,最后都得被我铲入熔岩眼中烧毁,何苦来哉。”
慵懒的商人目露凶光,而老河络浑然不觉,踯躅离去,只是云胡不贾散发出的杀气,却全像镜子般反射回来。
毒鸦营山将这一切全都看在眼里,按捺不住好奇,等到车子走远,问云胡不贾:“你认识他?”
“无名小卒,不过是老相识了。他在你们这儿待很久了吗?我还真不知道。”“是名流浪河络,来火环城……嗯,我也忘了有多少年了,一直在这里负责处理垃圾和下水道,独自一人,和大家也没有什么交集,大家都知道他爱吹牛,我们叫他吹牛布卡。”
“吹牛吗?”云胡不贾将目光转向毒鸦,“你猜我几岁了?”
毒鸦看着他的眼睛,发现他的瞳孔竟然是红色的,针眼般缩在灰白色的眼眸里,不禁吓了一跳。这个商人的年龄,他其实已经猜过好几次了,有时候觉得他很年轻,有时候又觉得他无穷老。
“……我和他的友谊,比你的年龄还要长,比你们盘王殿里所有头骨的年龄加起来还要长。”
毒鸦瞪大独眼,只当他是说笑话。
云胡不贾抬头望着黑压压的洞顶,淡淡地说道:“有一种人,他会在你眼前突然消失得无影无形,也许他就在你身后马车上坐着,但你看不见他,也听不到他的呼吸;也许你弯腰去采一朵野花,他就在花瓣上站着;或者在你乘船渡河时,他会从水中现身。他可以穿越空气或河水而来,也可以化身为一只动物或者你亲密的爱人,没有他们进不去的密室,也没有他们探听不到的消息。他们隐藏于各行各业,可以说无处不在。他们可以摧毁一支军队的营防,只要他们愿意;他们可以令一个城邦的经济崩溃,只要他们愿意;他们可以离散臣民的忠诚,只要他们愿意。”
“只要他们愿意,”他望着毒鸦含义不明地微笑,“而这个无名小卒,就是掌控他们愿不愿意的七个人之一。有他在,你们居然能睡得安稳,我可就纳闷了。”
“七……七个人?无影无形?莫非你说的是影者?布卡是七名影魁之一?”毒鸦哈哈大笑,心里暗想,原来这人比布卡还会吹牛呢。
传说中的影者确实势力庞杂,但是极端隐秘,常人难以窥视真容,影者一旦现身,出现的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据说他们以七名影魁为首,宣誓以死效忠。
堂堂的影魁怎么会跑到这座小小的城池里,当一名清道夫呢?毒鸦营山哈哈大笑,只是不信。
云胡不贾用折扇遮住下巴,只是微笑,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突然听到有人叫了一声:“云胡叔叔!”他转过头来,看着蛮人少年,不动声色道:“云胡不归,你来复命吗?”
“是。”云胡不归拍了拍手,昂然说,“我失败了。”
“哦。失败了?”云胡不贾斜着眼瞟了他一眼,“说说看,失败在哪里?”
云胡不归拍着自己的后脖颈说:“忘了。我已经忘了许多事,忘了为什么要动手,忘了怎么倒的地,我只记得失败后的惨状,被他们关了两天,还几乎被烧死。”
站在云胡不贾背后的天罗弑听着一路冷笑:“你的试炼之路可走得不太顺呀,或许,你是故意输的,以免和我交手吧。”
云胡不归瞪着他说:“其实,从一出发,我就已经失败了。我居然不察你做的手脚,就算是输了。”
天罗弑怪笑一声。
“教训总是要自己去体会才可贵。中的蛊呢?还要紧吗?”云胡不贾伸出瘦长苍白的手,放在云胡不归的手腕上替他搭脉,那一瞬间,可以看见露出的指甲又长又弯曲。
“已经被人解啦。”云胡不归说,满不在乎地将手甩开。“我认识了一些新朋友。”
“哦?”云胡不贾的目光转向云胡不归身后,胖乎乎的巡夜师连忙上前鞠了个躬,客客气气地说:“这孩子是个使节,身上被人下了魅惑术,前来刺杀我们的夫环,图穷匕见,夫环知道不是他的本意,没有追究这件事。”
“天罗弑!”
“在!”
“你去那边帮他们卸货,暴风吼虎的组装可不是件轻快活儿。”
“是!”天罗弑应道,又斜了云胡不归一眼,邪恶地一笑,这才离去。
云胡不贾支开天罗弑,似笑非笑地问云胡不归:“你真知道是谁下的傀毒了?”
云胡不归眨了眨眼,有些迷惑:“不就是天罗弑吗?他想要借刀杀人,我却没察觉他什么时候动的手。”
云胡不贾将手指支着下巴,一边沉思一边说:“这事商讨起来真有点儿麻烦,傀毒不是天罗弑下的,是我。”
“你?”云胡不归和一旁的陆脐都震惊得瞪大了眼。
“是我。任务失败了,按约定,你就不能挑战你师兄了,这正合我意。”云胡不贾轻飘飘地说。
“我也许会死!”
“刺客总要冒风险,总比死在天罗弑手里好。”
“你谋刺我们的夫环!”巡夜师陆脐则低声叫道。
“熊悚大人表示不再追究,河络的自大令人印象深刻。”云胡不贾讽刺地一鞠躬。
“那应该称为大度!”陆脐气得脸都红了。“我更喜欢我的说法。”
“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孩子在我这里受训刺杀术,已有几年了。可是天罗三个分支——暗之天罗、苍之天罗、影之天罗,互不统属,谁也不服气谁。天罗弑是我师兄的徒弟,从影之天罗来的。你若是死在他手里,对我没有任何好处,你若杀了他,或许会影响两支天罗的关系。至于你的任务嘛,完不完得成都意义不大。”
“只是个试炼,是吗?”云胡不归抿紧了嘴说。
“对,试炼。我们是生意人嘛,这个利弊要权衡,”云胡不贾摇了摇头,用扇子遮住自己的嘴轻笑,但他的瞳孔缩得极小,一点儿笑意也没有,“被俘也是一种试炼。”
云胡不归第一次叹了口气,流露出一丝失意:“我失败了,你要赶我出天罗山堂吗?”
“按规矩本该如此。”云胡不贾微笑着说,“你的冰镜术修到第几级了?”“四。”
“还克制得住你体内的邪兽吗?”“还不行。”云胡不归垂下了头。
“这样吧,”云胡不贾摇了摇羽扇,“我有一条拯救之道,你去找一台暴风吼虎,配合毒鸦他们把地底的那些怪兽除尽,帮助他们挖出矿产。这一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哦,如若通过,仍算你在天罗山堂之列。”
“好,我知道了。”
站在一旁的毒鸦营山怀疑地看他一眼:“我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河络的事情不需要外人掺和。”
云胡不贾呵呵一笑:“暴风吼虎是昂贵的礼物,我必须评估它的作战效用。”毒鸦冷哼一声,生气地走开了。
云胡不贾又说:“没问题了?我倒还另有一个问题,木之傀术是天罗不传之秘——是你解的傀毒?”
巡夜师见云胡不贾一双尖刀般的眼睛朝自己身上望来,连忙摆了摆手:“不是我,当然不是我,是师夷误打误撞,把它给解开了。”
云胡不贾微微一笑,又看了看云胡不归身后几名探头探脑的小河络:“你交朋友倒是快。”
师夷早已按捺不住,从云胡不归背后跳出来喊道:“哇,你个子真高!我可以摸摸你的胡子吗?”
云胡不贾看见师夷,猛然伸手捂住自己的胡子,向后一闪身子。巡夜师陆脐和云胡不归想不到他反应如此强烈,都有点儿吃惊。
云胡不贾摸着自己修剪精致的山羊胡,只能苦笑。“真是英雄出少年。”他说,避开那女孩,挨个打量眼前这些或是好奇或是羞涩的河络少年。他的白色眼眸中瞳孔很小,像是针尖,落在身上有冷滑的感觉,让他们觉得很不舒服。
云胡不归冷眼旁观:“云胡叔叔,听说你精通相面之术,是不是看出了什么?”“嗯,这可难说。”商人手捏下巴,他的手指又细又长,同样给人以蛇的感觉。他突兀地问师夷:“你常做关于飞翔的梦?”
师夷惊讶地张开嘴。
“我能飞吗?”师夷问,她想吞口唾液,嘴巴却干得如同被熔岩烤过。
云胡不贾垂下眼睑:“命运最喜欢戏弄人。但你有一双可让人神魂颠倒的眼睛,我宁愿用一双翅膀来换它。”
师夷沉下脸,把头别到一边。
“别难过,可爱的姑娘。喏,你看,这次我来火环城,带了不少礼物。我想要给你们一人一份。”
他从随身的犀牛皮包里掏出一个泪滴状的小瓶子,递到师夷的手里:“这是一瓶蓝莲草香水,它可以让你在地火节上迷倒所有的男人。”
师夷惊喜地说:“这是那首歌里的花,爱情之花!”
小瓶子在她手上发着温润的光,她拧开瓶盖,嗅了嗅香水的味道,吐了吐舌头。
云胡不贾龇牙一笑,拍着师夷的肩膀说:“实际上,你根本就不需要它。”“好闻。我很喜欢。”师夷斜瞥了云胡不归一眼。
云胡不贾随后抬眼望向沙蛤,沙蛤有点儿紧张,想要后退两步,却被师夷抓住肩膀顶在了前面。
“那么,你是干什么的呢?”
“我,我是名庖师学徒,这工作很有意义,我刚获得了第一枚职业挂坠……”“那你为何困扰?”
沙蛤的脸沉了下去:“它们在和我说话,不停地说……”“谁在和你说话?”师夷和阿瞳都问。
“那些……沙虫,还有被我们端上餐桌的鱼、火鸡和灰鼠。”沙蛤的脸色羞得通红,这些事他从没说给伙伴们听。他可不想让伙伴们认为他是个傻瓜而失去友谊。
云胡不贾俯低身子靠近沙蛤。
他的牙齿也很长,沙蛤紧张地想,他就像一条蛇。
他对着沙蛤的耳朵轻声说:“虫语不是缺陷,而是对魔力的感悟。我不能给你传授星辰法术,但有天你会发现,和动物们交谈将获益匪浅。你是能抓住命运的使者,这确实令人惊讶。”
关于他的话,沙蛤一句也没听懂。
云胡不贾再次伸手,从包里掏出一副骰子。
“这只是副普通的象牙骰子,但若手法娴熟,可以发挥极大的效用。”他说,往手心里扔了两把,每把所有的骰子都是红色的四点向上。
他把骰子放在了沙蛤的手心里:“来试一试。”
“不可能,我不可能做到。”沙蛤的胖脸上全是汗。“试一试嘛,快来。”师夷也这么催促他。
沙蛤抓住骰子,往地上一扔。四个骰子四散奔逃,显露出各不相同的点数。“你看,我不行的……”沙蛤在大腿上擦了把汗,松了口气。他觉得本该如此。
但是云胡不贾并不肯放过他:“再来一次,心里头要想着你想要的点数,就像正在倾听那些禽兽的话语,听即言。来,再来一次。”
沙蛤皱起眉头,仍然不知道该怎么做,他心里想着那些甲虫,心想如果它们会摇摆脚爪,大叫着“四点四点”,那该有多滑稽。他哧哧地笑着,又扔了一把,而这次他自己都懒得看结果,但骰子在地上翻滚了几圈,摇摆着落定,让周围的人惊叹起来。
沙蛤愕然地盯着地上发呆,那副骰子摆出来的赫然是一幅满堂红。师夷已经跳了过来揪住他:“怎么弄的,教我教我。”
“我不知道!”沙蛤无辜地半张开嘴,出神地盯着自己的手看。
那时候,云胡不贾已经转过头面对阿瞳,直视着这名小铁匠的眼睛。他沉思了半晌:“嗯,还真有点儿为难,我不知道该送你点儿什么。”
阿瞳丧气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他说,“我什么都干不好,连师傅都说我笨,我打的翅膀很重,难怪飞不起来,我经常想,烛阴让我去当铁匠一定是搞错了。”
“哈哈哈,铁匠?”云胡不贾说,“我也觉得你不适合当铁匠。烛阴之神只怕也是别无选择,只能出此权宜之计。”
阿瞳深深地低下了头。
云胡不贾笑眯眯地问:“那,你来我这儿学着当个商人如何?我会带你走遍天下的城市,遍览奇观。”
“这个不太好,当商人要算账,我数数经常会数乱。”阿瞳羞愧地说。“那么,当一名驭手?我需要有人帮我驯服烈马。”
“我有一次帮板牙何蜃看管他的巨鼠雏兽,结果被那只出生才半年的幼巨鼠拖着跑过了半座火环城。”
“好为难啊,让我再想想。乐师?不行。皮革匠?不行。草药师?不行……”他每说一个不行,阿瞳就萎靡一分。
云胡不贾说到一半,手里那只珍贵的琉璃盏突然脱手掉下,朝地上落去。
阿瞳猝不及防,猛地一弯腰,竟然伸手接住了那只酒杯,虽然弯腰太猛,几乎摔了个嘴啃泥,但手上抓住琉璃盏,仍是高高地举起。
云胡不贾说:“你看,还说自己笨吗?”
阿瞳捧着琉璃盏,脑子乱成一锅粥,只会说:“我……我……”
云胡不贾赞道:“手比脑子快,这是一等一的好刺客材料。要不,来我这里,让我教你天罗刺杀术吧。”
阿瞳吓了一跳,手足无措道:“让我去杀人?”
“杀人有什么不好?”云胡不贾满脸笑容,“乱世马上就要来临,做盗贼比做矿工更有价值。正当年轻,你们应该尽快学会杀人、抢劫和偷盗才对。”
“啊?可是师傅都不是这么说的。”阿瞳吃了一惊,咔嚓一声捏破了杯子。“哎呀,”他惊惶地喊了一声,脸都绿了,“这、这,我赔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任何东西到我手里,都会被打破。”
“你当然不适合建造,你只适合毁灭,”云胡不贾哈哈一笑,毫不在意那只名贵的琉璃盏,伸手拍了拍阿瞳的肩膀,“你可以再想想。”
他将一枚小小的铁钱塞入阿瞳手里。铁钱磨得很旧,上有模糊不清的花纹,似乎是雕刻着一只怪兽和一个裸女,相互缠绕在一起,一青一白,小却精致。
“等你想清楚了,就带着这枚天罗铁钱到悍然山城来找我。”阿瞳摊开手掌,望着那枚铁钱发呆。
“真是有趣!咳,你带了这么多东西来,是准备送我们火环城一人一件礼物吗?”师夷拽着云胡不贾的胳膊问。
“嘶——”云胡不贾痛苦地皱了下眉,“我本当拒绝,可是你的魅力真是难以抵挡。”
“这样吧,”他哈哈大笑,用扇子指着堆满市集洞里的货物,“我保证,火环城里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将收到我的礼物,一个也少不了。”
沙蛤望了望整座大市场堆放着的琳琅满目的货品,困惑地问:“你是说,卖给他们?”
商人微微一笑,用听不见的声音说:“我更喜欢我的说法。”
3
他们站在一道悬崖上往下俯瞰。
矿工们正在他们脚下不眠不休地日夜搭建栈道,灯笼好像一排发光的蜈蚣脚爪。
为了抢进度,矿工们都透支了体力,严重的身体耗竭让他们格外疲惫。但是悬崖上在修筑的冲车道已经逼近了终点,只要再搭建一条越过瀑布的栈桥,就到达可以开采的矿脉地区了。
从悬崖上面落下来的水绵密不尽,但毒鸦可以看清每滴水珠。
他也很长时间没有入眠了,但疲惫反而让他的感知更加敏锐。他知道自己睡眠太少了,但所有人的睡眠都太少,包括夫环本人。
毒鸦擦去额头上滴下的液体,他不知道那究竟是汗珠还是水珠,反正很快就会被烤干。
“士兵的伤亡很重,昨天我们伤了七个人,折损了一人,前天是四个……”
“我不要伤亡数字,只要矿石。”夫环抓住毒鸦营山的衣领,把他拉近自己,用可怕的红眼瞪着他。
“打断一下,夫环大人!”有个矮河络在旁边跳着吸引他们的注意力。熊悚扭过头去,发现是巡夜师陆脐。
“你来这里干什么?”
“这里太难找了,”陆脐擦着汗抱怨说,“大人,我有事找你,关于那桩工作,我遇到了极大的困难……”
“什么工作?”夫环不耐烦地瞪着眼。
“翻译那张地图啊,你忘了吗?”
“那张图!”熊悚烦躁地摆了摆手,此刻他可不希望巡夜师掺和进来捣乱。云胡不贾的暴风吼虎到场,那张图的问题对他来说已经全部解决了。
“……我的藏书塔被烧了,我要求侦破此案,此外,应该急速派人去龙渊阁或其他河络城采购《屈服之书》和《雾隐城梦兽笔谈》,这两本书对破解地图之谜很重要……”
陆脐继续絮絮叨叨地拉着他的衣角不放,让熊悚气不打一处来:“我这边多少大事急事要办,你却让我去买书?我要你找到夜蛾部对付沙虫的办法,你找到了吗?”
“当然没有,”陆脐理直气壮地说,“器而用者为之下,真正的好书上不会记载这些无用的知识。”
“滚!”熊悚怒喝道,“我在等一个重要的人。在那之前,你不要来烦扰我。”“还在等谁?”
“他来了!”
悬崖上响起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二十多名全副武装的士兵走了过来,他们穿着清一色的红色钢甲,赤红色的胸甲上雕刻着铁齿巨鼠的图腾。
为首的一名武士身躯庞大,面色黝黑,满是横肉,就像只狮子,无人怀疑它的杀戮能力。看到他那张凶神恶煞的脸,簇拥在狭窄栈道上的卫士不用招呼,就向后闪出一条路来。他隔得老远就开口喊道:“终于召唤我了,我在锚溪谷待得都快要渴死了。”
“渴?你是在说旱灾吗?”陆脐插嘴问。
赤甲遥空转身用冷漠的目光瞪着巡夜师:“我是说,再不让我的刀子喝点儿血的话,就要渴死了。”
“要用到刀子的地方很多。”熊悚沉静地说。
赤甲砸了砸自己的头盔:“没有问题,我会好好招待他们。”“要我做什么?”赤甲遥空不耐烦地喝道。
“赤甲,你的士兵要接管整座火环城的防务,对任何莫明出现的怪物和陌生人都要杀无赦。”
“很好!”本身就是怪物的赤甲满意地叫道,“我喜欢这任务。”
“接管防务?这很奇怪,我们自己的士兵去干吗呢?”陆脐发问,他一贯管不住自己的舌头。
“少管闲事,巡夜师大人。”夫环的模样现在让人有点儿害怕。他头发焦干,眼睛里布满通红的血丝,压在低低的眉毛下,凶光暴射。
赤甲把那张疙疙瘩瘩的脸转向陆脐:“如果你想参与我们之间的游戏,也没问题,不过那样一来,你今夜恐怕就再难见到心爱的星辰了。”
陆脐面如土色。
“火掌,你那边还有什么问题吗?”
“图上的矿脉是对的,我们马上就要开始向前掘进了,可是矿工们的体力全都透支了。”
“我们需要一个总动员令,让其他的平民来帮忙,让他们去维护巷道,去拖运小车、去凿排水坑、去打戗柱、去攉矿渣,他们可以做的事情多着呢。我会发布总动员令。”
“确定如此吗,大人?”
虽然在河童殿里,小河络们的玩具就是矿工镐,他们到处挖坑,经常把老师绊倒。每个人多多少少都受过挖掘方面的训练,全民挖矿是可能的,但平民下到矿道仍有一定的危险。他们对地下和熔岩的情况不如职业矿工了解,他们甚至听不懂矿工之间的行话,因而他们的死亡率也远高过矿工。
“我们是矿工城,每个人的血液里都流淌着墨晶矿的黑血,他们会干好的,”熊悚拍了拍火掌肌肉结实的胳膊,“我会征集所有的人,所有能腾得出手的人,但别把他们派到关键的地方,别让他们碰到那些鬼东西,明白吗?”
“什么时候开始?”
“万铁之神在上!当然是今天!我已经让蝗眼准备多余的矿工装备了。”熊悚说,“还有什么问题?”
“我们一定能渡过难关。”熊悚仰着脖子说,热汗顺着他的头盔流淌,一阵阵的地震撼动他们脚下的大地。
从那一天开始,铁鼠部落的士兵接管了火环城的所有防务和治安。至于火环士兵,熊悚则把他们派到地下,全副武装,带着重型武器的他们,似乎要去进行一场艰苦卓绝的战斗。但对于正在对抗什么,却对平民们绝口不提。
只有分布在最前沿的矿工才知道他们在和什么战斗。
4
矿工的装备包括两只皮袋、带脸罩的头盔、厚防火服、干食品、锯子、铁镐、单刃手斧、长管水罐和一卷长绳。
找到适合沙蛤使用的工具,要比其他河络麻烦,因为沙蛤的个子最小,比其他的河络还要矮上几分。镐把对他的手来说太大,衣服太宽,裤管一直拖到脚面,即便是最短的单刃手斧,他背在背上,也如同蚂蚁撼大树般可笑。
沙蛤到现在还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从厨师学徒变成了矿工。
他就拖着这么一套庞然大物般的矿工装备站在大灰环入口前发呆,按理说他应该高兴,因为矿工比厨师学徒要受人尊敬。但实际上,他百般不乐意离开温暖的厨房炉火,钻到鬼怪横行的地下去。
可是夫环的命令不容更改。
“或许,我可以找到什么理由不去。”沙蛤暗自琢磨。阿瞳的铁兵洞十分忙碌,所以小铁匠免去了挖矿的活儿。
至于师夷,沙蛤怀疑她纯粹是因没有职业而被遗忘在所有人之外,沙蛤深切地为她感到遗憾——挖矿总比无所事事要强吧。
他还在那儿想东想西,突然听到一阵熟悉的沙沙声从脚边传来,好像有谁在呼唤他:沙蛤,沙蛤,沙蛤!
他愣了一愣,一群甲虫猛地从他头顶嗡嗡地飞过,然后落到一边的石柱子上,排列整齐,它们的角上套着红色的管子,说明这是一群正在受训的甲虫。
沙蛤刚意识到危险,虫师射牙大婶已经大山一样横在了他眼前,朝他伸出一只铁铸般的胖手来:“你欠我的两只虫呢?”
沙蛤僵住了。
“怎么是两只?”他半仰着头想了半天,艰难地问。
独角仙和鹿角锹举着大角,在他周围歌唱:“两只,两只,两只!”
“当我不知道么,你养的那只死蜥蜴还偷吃了一只!那是我个头儿最大的铜壳甲虫!”
“我赔不起。”沙蛤低声说。他很想分辩那不是他的蜥蜴,但是阿瞳说,不能出卖朋友。
射牙大婶严厉地盯着他看。河络得等到十四岁以后才可以拥有私人财产,她遗憾地想,到那一天,沙蛤还需要很长时间呢。
“那就替我打工!每天的宛时到夜里瀚时,这段时间你都得替我卖力干活儿!直到我觉得可以的时候,就放了你。”
沙蛤的脸变成了灰绿色。
宛时到夜里瀚时!他会错过午饭时间,然后再错过晚饭!他会错过新蒸的包子出笼的那一刻,在所有人闻着热气腾腾的香气时,他必须待在臭烘烘的鼠圈里,吞吃冰冷的饭菜和汤,上面还漂着鼠毛!他可不想到射牙的熏鼠工场打工。
这一刻他只希望身在矿坑的最前线,然而身型壮硕的射牙已经抓住了他的腰带,气势汹汹,如同山上杀奔下来的强人,准备将这一战利品拖回山寨。
沙蛤闭上眼睛,绝望地想着:快逃,快逃,快逃。
但他知道自己最多只是想想,却不敢付诸行动。
射牙大婶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作用力过猛,她扯开了沙蛤的腰带,沙蛤肥大的上衣中掉出来一副骰子。沙蛤看到骰子在地上骨碌碌地翻滚出鲜亮的四点红色,那是云胡不贾送给他的礼物。突然间,那名异族商人的奇怪话语又跳到了他的耳边:“听即言。”
听即言。
对沙蛤来说,倾听比表达要容易得多。
他听到自己的这种恐惧好像流水四溢,在隧道里流漫开来,滴答有声。快逃,快逃,快逃。
突然,规规矩矩地落在射牙身边的那些甲虫不安地振动起翅膀,它们惊慌失措地飞向空中,有的向着火炬,有的向着灯笼,乱飞乱窜,有的在空中相撞,有的落入火中烧得嗞嗞作响。
它们一起在沙蛤的耳边狂呼:“快逃,快逃,快逃。”
他听到了这些话,然后将它们在自己的脑海中不断放大,放大。甲虫们一起扇动翅膀,流星一样撞入黑暗的洞窟中。
沙蛤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场风波。
射牙暴跳如雷,她眼睁睁地失去了自己的第三、第四和第五只甲虫,如果她不赶紧把这些疯甲虫召回来放回笼子,也许还要失去更多。
“小鬼头,你施了什么妖法——等着我,我会再抓住你的……”她那庞大的身躯跳了起来,追着造反的甲虫群而去。
沙蛤则抓住机会,捡起地上的骰子,收拾起他的所有装备,朝大灰环底跑去。
他跑得从来没有这么快过,身上的各类工具叮当作响,小小的心脏都快要爆炸了,同时却充满狂喜。我可以和那些甲虫说话了,他想,它们真的能听懂我的话。
这大概是他最快乐的一刻了,直到另一座如山般庞大的身躯挡住了他的视线。
狂牛陀罗瞪着一双绿豆眼,挑剔地打量着沙蛤的全身装备:“下次他们大概会把婴儿也派来吧。”
“我记得你,小子,”狂牛陀罗叫嚣道,“你跟小铁匠告状,让他来替你出头是吧?”
“不是这样的……”沙蛤徒劳地想要辩解。
“这回他可不在这儿,看看谁能帮你,”狂牛陀罗扭头喊道,“喂,长笔,让这小子和我搭班,我要带他见识见识真正的矿工生活。”
负责登记矿工名录的书记员带着有何不可的表情点点头,朝助手招了招手,沙蛤还没明白过来的时候,兜头一桶冷水就泼到了他身上。
“听着,你要是拖了我的进度,我就打死你,明白吗?”狂牛说道,一手拎起沙蛤顺着铺好的栈道向下走去。
狂牛陀罗也许是矿工中个头最大的一个,他站起来可以摸到巨鼠的鞍背,力量也是矿工中数一数二的,但狂牛分配任务时,却让沙蛤搬更重的东西。他们一起抬矿道撑木的时候,狂牛还有意让沙蛤抬粗的那头。
火掌舒剌匆匆路过的时候,瞥了他们一眼:“沙蛤,你行吗?”
“我……可以吧。”沙蛤说。他脸色苍白,紧咬牙关,却不肯认输。
“每一项使命都是有意义的。”这是阿络卡说的,沙蛤决心在僵直的手脚和酸痛的肌肉间找到意义所在。
熙熙攘攘的道路突然中断了,他们被一条湍急的地下河挡住了去路,河边拥挤着一群群的矿工和平民,有的要下行,有的要上来。河中心本来有一座木桥,但被急流冲垮了。所有的人都在吵吵嚷嚷,正在抢修木桥的锯木狗气急败坏地回喊道:“……到那边去,那边有个浅滩可以过河,别来烦我们了。”
走在前面的狂牛打量了一下水情,领着沙蛤往下游走去。
“他们说的浅滩不是这边吧。”沙蛤看见其他人都转向另一个方向,有点儿疑惑。
“你少来教训我,地上跑的笨蛋。”“我不是笨蛋。”
“闭嘴。”
他们是向着悬崖外延走去的,可以看见地下河在悬崖边缘破碎成万颗玉珠,然后突然消失在边缘处。
“让他们去排队走浅滩吧,这么多人,得排上半个时辰才能过河。”狂牛说,“我带你走捷径,如果你不是笨蛋,敢来吗?”
“我敢。”沙蛤犹豫了一下说。
狂牛斜眼看了看沙蛤,三下两下扒去衣服,一步跳进了急流,他在水里晃了两下,稳住身子,然后瞟了沙蛤一眼:“喂,这水太深了,你还是别下来了。你不敢下来的吧?”
“我可以。”沙蛤说,扶住撑柱跳了下去。
狂牛陀罗咕哝了一声,拖着撑柱的另一头,向前趟去,他故意挑水流最急的地方走。水势凶猛,就连个子高大的狂牛也被冲得摇摇晃晃的。
沙蛤咬着牙,使劲儿地推着撑柱走,但他的个子太小了,走了两步,就被水卷着漂了起来,猛地一下松了手,狂牛也没有抓住。
五十多斤重的大木头柱子被水推着撞在沙蛤的肩膀上,沙蛤踉跄了一下,呛了一口水,心里一慌,在光滑的岩石上滑倒了,眼看着撑柱瞬间就被水流卷出了十多丈远,消失在瀑布里了。
沙蛤好不容易才扒住一块露出水面的岩石,把头探出了水。
狂牛陀罗眼望着瀑布发了一会儿愣,转身推开水花,慢腾腾地朝沙蛤走来。“我是怎么说的,”他吼叫道,“你把柱子搞丢了,你是存心的吧。”
“我不是……”
“你要不要打架,要不我们来打架吧?”狂牛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兴奋地说。
“别打我,这里站不住脚。”沙蛤艰难地吐了一口水,说。狂牛陀罗却懒洋洋地说:“我喜欢就打,不喜欢就不打。”
他在触手可及沙蛤的地方站住了脚,低头俯视这个小孩。
沙蛤拼命地抓住滑溜溜的石头,身边奔腾而过的大水发出雷鸣般的巨响,砸在下面看不见底的深渊里。沙蛤的心里升起一股恐惧,他望着对面那张丑陋的大脸,明白过来,狂牛是真的不在乎他的生死。
他惊慌地抬头四顾,在这黑暗的地底深处,只有远处一队队路过的河络扛着沉重的撑柱,噼里啪啦地踩着水跑远。他甚至无法高声呼救,因为只要一张嘴,冰凉的河水就会灌入。
但是他能够和甲虫说话,也许他也可以和这头狂牛说话呢?
听即言。沙蛤开始盯着狂牛宽宽的额角,使劲儿地想着:快逃,快逃,快逃。
“喂,你盯着我看什么?”狂牛发现了,骂骂咧咧地逼近过来。“快逃。”他想得太用力,不小心说出了口。
“逃什么?”狂牛陀罗说,扇了他一记耳光。
沙蛤脸上火辣辣地疼,却不得不用所有指头都拼命地扒着石头,只怕一脱手,就会和撑柱一样被冲下去。
怎么不灵了,他的魔力失效了吗?
突然从水里跳出一只蝾螈,爬在沙蛤眼前两尺远的另一块岩石上,不停地叫:“小心,小心,小心。”然后掉头钻入水中,冒出一朵小小的水花。
狂牛把丑陋得像牛一样的宽鼻子一直伸到沙蛤的脸前:“我听说那杂种商人送了你好多东西,把它们给我。”
沙蛤挣扎着仰起脖子,把头探出水面:“不可以。”他大声说,使劲儿抬起头,又呛了一口水。
“那,就有点儿难办了啊,”狂牛挠着自己的头说,“不如,再喝点儿水吧。”“嘿。”一个冷冷的声音闯入他们之间,让狂牛吓了一跳,转过头去,发现离他们几步远的岸边石柱上站了位女孩,亭亭玉立,如玻璃人般纤细美丽,在这黑暗的地下城里,美得好似不真实一般。
狂牛揉了揉眼睛。
沙蛤的头正被压在水下,但光听一个“嘿”字,他足以辨认出那是谁了。他多少次梦想再听见这个声音,却没有想到能在这样一幅场景下重逢云若兮。“你怎么这么没用?”云若兮说,声音里似乎有几分失望的味道。
沙蛤想要分辩,一张口又喝了两口水。
“别管闲事。”狂牛咕哝着说。
他比云若兮矮了半个头,但块头却要粗壮上两倍,他从腰带上抽出锋利的铁镐,威胁性地瞪着眼前的人。
云若兮笑了起来:“你,要和我打架?”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既温柔又高贵。狂牛陀罗有点儿犹豫:“别管闲事,我打断过一个人的鼻梁骨,咔嚓一声,清脆极了。”
“是这样打的吗?”
陀罗只觉得眼前一花,还没看清对手的身影,已经被一脚蹬在了脸上。
狂牛的头向后一仰,一根烧红的铁条插入了他的鼻腔,鼻血正在从他粗笨的脸上流出来,肯定有什么东西断了。
他意识到那羽人姑娘正单脚立在他的脸上,好像踩着高跷一般。
“师傅不许我和丑陋的地下人打架,不过,这也不算打架,我只是踩着你呢,是吗?”羽人在他鼻子上说,语音轻柔。
狂牛无暇回答,他只想努力将这个女人从自己脸上赶开。他一只手还固执地按住沙蛤,另一只手臂无用地狂舞,但鼻尖上的人既轻盈如烟,又黏如噩梦。
狂牛陀罗想猛力地扭转身子,却失去了平衡,向后摔入水中,砸起了大片的水花,而鼻尖上的羽人女孩向后一个仰翻,轻飘飘地跃起,飞溅的水花甚至不能沾及她的裙裾。
等呛了个半死的沙蛤从水下冒出头来时,看见狂牛已经连滚带爬地跑远了,而云若兮就蹲在身前一块半露出水面的岩石上,一对酒红色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
“喂,水里感觉如何?”云若兮说,脸上微露笑意。
沙蛤拼命地扒住她脚下的石头:“我,我……”
流水滚滚灌入他的眼帘,他想,自己就要淹死了。云若兮的脸在水流的后面定定地看着他。
他突然明白过来,她不会救他,对她而言,他只是天空下一个陌生的小矬子,一个被欺负也还不了手的胆小鬼。
他把脸埋在流水后面哭了起来,放开了手指。
在沙蛤松开石头的一瞬间,她却一伸手,抓住他的后脖子,将小河络提了起来。
沙蛤被她伸长胳膊,提在手里,两脚还沾不到水面。云若兮看上去身体瘦弱,却轻轻松松地拎着沙蛤,像蜻蜓那样点着水面上了岸。
沙蛤瘫在地上连咳带喘,好不容易才缓过神来。
在沙蛤吐水的时候,她就那么蹲在一旁,冷静地看着他,然后问:“你哭什么,小家伙?”
沙蛤的脸上爬满了河水,但她却能看出他哭过。
沙蛤擦了擦眼睛,想说他哭是因为突然觉得他离她太远了,但望着云若兮,就是愣愣地说不出来一句话。
她是那么干净和漂亮,就如飘浮在空中的一根白羽毛。
而他是只落水狗,愚笨、低贱、狼狈,像是坑道里躺着的脏煤球。他们的世界离得很遥远,却奇妙地连接在一起。
他第一次对自己的生活感到不满足起来,第一次觉得厨房的工作之外或许也存在一些有意义的事情。或许,只有梦火者那么崇高的河络,才配得上和这么漂亮高傲的白天鹅交朋友吧?
云若兮不再看他,而是转头四顾:“都说你们河络的地下城美得和宫殿一样,我看也不怎么样嘛!”
沙蛤爬起身来,茫然地看了看哗啦啦流走的河水,从发干的嘴唇里冒出来的却是这么一句话:“你把我的搭档赶走了,我完不成工作进度了。”
“那就完不成吧。”云若兮出奇温柔地回答,她的话里或许还有着一丝轻蔑。沙蛤张了张嘴,他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但仍不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于是他咬着嘴唇问:“你是来我们这儿做坏事的吗?”
他的伙伴都指认她意图刺杀云胡不归,而地下矿道是绝不允许一个异族人在此闲逛的,沙蛤不清楚云若兮是怎么躲过警卫的眼睛,带着武器溜到此处,又是为何而来。此刻他看着云若兮平静文雅的眼睛,心里乱成一团,一会儿觉得她确是来行凶的,一会儿又觉得全是误解和污蔑。
云若兮哼了一声:“做坏事的不是你们吗?”
“我们只是在挖矿,”沙蛤吓了一跳,慌忙地解释说,“这是我们的生活,最有意义的生活。”
“只是挖矿,需要这么多手端劲弩的警卫,需要调动铁鼠部的佣兵?他们可都是久经沙场的职业军人,”云若兮浮出一抹冷笑,“你们的夫环,有事情在瞒着你们呢。”
沙蛤无言以对,他的脑袋里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么复杂的问题。
“或许挖矿就是要这么挖的吧。”他自己也没什么把握地说。
“你想得倒是自在。”云若兮侧头看了看他,“我在地下逛了很久,你们的生活即便不完美,至少很完整。如果有人强制把你们剥离出来,会很痛苦吧,就像从子宫里重生一样,可你会把母亲视为坏人吗?”
沙蛤瞪大了圆圆的眼睛:“我不知道你在说啥,我没有母亲。”
云若兮大步在通道里走来走去,背上的双刀在火把下流动出妖艳的光芒。沙蛤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憋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你见到布卡了?”云若兮猛地站定脚步:“如果让你做不愿意做的事,你会怎么办?”
沙蛤松了口气,这个问题的答案他知道:“努力去做咯!”
云若兮默默地注视了他一会儿,突然烦躁起来:“问你等于白问。好吧,我走了。我不该认识你,你也从来没有见过我,明白吗?”她一个翻身,跳上沙蛤遥不可及的上层栈道,立刻好像和那里的黑暗融合在一起。
她又一次要从沙蛤的生命里消失了。
沙蛤冲她背后大声喊:“可是这里有怪物……你不要乱跑。”
云若兮已然远去,只留下了一句轻飘飘的话:“你不就是怪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