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胡不归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这小小的一百名武士开始让东陆人胆寒。他们到处袭击人族的栅城、商队,有时候连全副武装的税使押运队也不放过。每次出征前,他们都会大声呼喊盘鞑长生天的圣名:『敕勒,敕勒,敕勒!额其格腾格里!』黑暗中独狼的声音在说:『我们是霸府狼骑,要记得这个呼喊,记住这些名字。』云胡不归记得这些话。他记得这些名字的意思是:人终有一死,但非今日!
1
阿络卡夜盐的队伍动身出发时,既冷清又孤单。她只带着十多名随从和二十只强壮的巨鼠,大部分人是步行的,因为鼠背上要驮帐篷和食物,最多的货物是水。
他们要穿越雷眼山西部的神泽荒原,那里曾经水源充沛,但如今只剩下在干涸的河床底部蜿蜒的细小泉水。
队伍的前面竖着一支小小的白色三角旗,绣着火环城的环蛇徽,那是唯一象征阿络卡身份的标志。
夫环熊悚没有去送行。
他只是骑着自己的巨鼠坐骑,从高高的山顶上远望这支小小的队伍。他嘴唇紧抿,眼睛中可见闪烁的光。
“你得帮助我,毒鸦,”熊悚说,梦里的情形像是条隐形的绳子,将他紧缚着,“你要理解我此刻做的一切。”
“我尽力,大人,”毒鸦说,“但仅靠我是不够的!”
虽然不知道熊悚的全部算盘,但是毒鸦营山无限信任眼前的这个人。
熊悚是个天生的战士,他的一生都在为保护火环城而战斗,或许只有毒鸦才了解他付出了多少,也只有毒鸦,才知道他还愿意付出多少。
“我得到了一张地图,那张图确然无疑,可以拯救这座城市的财政,还可以让它免于战火。”
“那是好事。”毒鸦冷静地说。
“可我却不能使用它,烛阴之神瞎眼了吗?这是什么道理?”熊悚惊天动地地咆哮了一声,连胯下的巨鼠都被他的怒喝所惊吓,激动地抓挠起来。
这不是毒鸦第一次听见熊悚亵渎神灵,他稍稍后撤了两步,等待夫环平复自己的情绪。
熊悚勒住缰绳,望着远山不停地思考。
毒鸦决定静以待变。他知道最后会像以往一样,任何惊涛骇浪都会被夫环摆平。
“我会搞定,”熊悚最终结束了思考,回过头来,朝他微微一笑,“但仅靠我是不够的。”
他从腰带上的收纳袋里找出炭笔,唰唰唰地写了两张字条:“把名单上的人找齐。我会在熊脸洞道最底层的坑穴里等他们。”
“最重要的是……”他扬了扬第二张字条,那上面只有一个人名,“召唤他!”毒鸦看了一眼字条,惊疑地抬起了头:“你确定?”
火掌舒剌是最后一名赶到会场的。到会的人中,唯独他是从下至上、从地腹深处爬上来的。
他低头穿过那模糊的熊脸头像时嘟囔了句:“黑铁之神!”四五名河络在阴影里抬起头看他。
不用环视四周,火掌舒剌立即明白在这里的都是火环城的实权人物:矿工头领铁岩苏玛、木工首领南牌撒书、负责矿车运输的黑狸北宁,还有熊悚贴身卫队的领卫毒鸦都在这儿。
这些河络职位不高,但却是整个地下矿城运转不可或缺的零件,同时,这些河络也都是在锁龙河与熊悚并肩作战的部下。
“为什么要在这儿见面?”火掌不快地叨咕,擦着头上的汗。
“我喜欢这里,可以看到地下城最美丽的景致。”黑暗中最庞大的那个身影转过来说。
他们跟随熊悚俯瞰,看到了在漆黑之路上艰难跋涉的矿工。
这条窄小的地下矿道的热度已经高到了惊人的程度。每向地腹深入一步,温度就会提高一点儿。
矿工们挖掘的地方十分接近死火山的熔岩坑,隔着薄薄的岩壁,就可以听到熔岩在山腹里滚动的声响,偶尔有些地方的熔岩会穿破岩壁,流到窄小的路上来。
即便穿着厚厚的帆布衣服,每半个时辰就要被泼上一桶冷水,矿工们还是必须每两个时辰就轮一班,退回到更高一层的栈道上去休息。
这里比盛夏的酷热更加煎熬。但这才是河络的生活。
“阿络卡已经下了命令,我马上要把这些矿工撤回来了。”“何不再等等呢?”熊悚心不在焉地说。
“等什么?”
“等到龙噙者把我们拖入战争,那时候,他自然会把所有矿工征召去作战的。”
“呸!人族皇帝的命令对我如同无物,”火掌说,随即又有点儿心虚,“这是他的信使说的?”
“不挖出矿石,我们就无法逃离这个乱世。”
“怎么样才能满足龙噙者?”火掌舒剌变成了一条穿在钩上的鱼,急切地问。“十五天,五千车矿石!”
“太重了!”
“所以我们必须放手让所有的矿工、锯木狗和运输车都下来。我们有了那张地图,现在可以同时挖掘三个矿场。”
“我反对,”火掌舒剌脸色阴沉,又去找自己的烟袋,“那就是一场大规模开采——公然违抗阿络卡的命令。一旦她回来,会立即召开大会弹劾你,你知道那都是些对夜盐忠心耿耿的老头儿,铁大师东莫、铁匠门罗以及所有铸物师的头儿,他们会罢免你的河络王职务。”
“走着瞧吧,”熊悚说,“我已下定决心,无论阿络卡许不许可,都要继续挖掘下去。”
“你到底在想什么?”火掌不高兴地问,“我们不能对抗阿络卡,不能对抗神的意志。”
“让我再告诉你一件事,火环城的金库已经空了,我付不出矿工的工钱。”熊悚背转过身去,专注地凝视地下那些缓慢推进的灯笼。
他的话语很轻,但却震动了身边所有的人。
在河络的地下城里,铁匠铺、盐铺和矿工场是公有的,由夫环分配其收入和支付工钱。按照河络不成文的规定,当夫环付不出工钱时,就到了遣散矿工的时候。
火掌默然,他虽然知道情况很糟,但不知道火环城的经济已经糟糕到这个地步。
“你已经听到了,阿络卡要离开这里,去寻找另一种生活,你舍得吗?”
火掌舒剌右手无意识地攥住了腰带上的那一串职业挂坠,愣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如果遣散矿工,我们就再也不是矿工城了。”
“正是这样,”熊悚严肃地拍了拍掌,“火掌,你要效忠于我吗?”
火掌舒剌犹豫了,全身微微颤抖,他四下环顾,剩下的人显然都已被熊悚说服。
他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我会继续挖下去。可是,你别忘了地下的怪物。”“毒鸦会把我的卫队派到矿道里去,每一名重装步兵和弩手都会用来保护矿工。”
“你没有阿络卡的虎符,不能调动大部队是吗?”火掌舒剌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些人不够。”
“我们马上就会有一支军队,我已经召唤了铁鼠部的赤甲。”
熊悚身后的毒鸦点了点头:“我昨天派了一只巨鼠到铁鼠部去送信,应该已经到了。”
“你传呼了赤甲遥空?”毒鸦用不相信的语气问,“溪谷河络的雇佣兵?”
赤甲遥空,是铁鼠部落佣兵团的领卫,此刻正在附近的锚溪谷里屯田。这里的每个河络都在锁龙河战役里和他打过交道。
“他们仇视火山河络。”
“但不仇视雇主。”“我们付不起钱。”
“有了矿石就付得起了。”
“你们怎么看?”火掌猛扭头问一旁的人。
“他是个疯子。”毒鸦营山慢悠悠地说。“疯得厉害。”铁岩苏玛赞同说。
他们一点儿也不喜欢赤甲遥空,那家伙身高惊人,肤色苍白,脸上疙疙瘩瘩,满脸凶相,是个狂妄凶暴的职业军人,他可以眼也不眨地杀死自己的同胞,只要他们在战争中转身向后逃窜。
“这是一场赌博。”火掌喃喃地说。
熊悚在用火环城的命运赌博。如果他们挖不出矿石,赤甲可不会在乎是什么理由,就会烧毁整座火环城。
“这些事都让我来处理,”熊悚几乎是恶狠狠地打断自己的矿大师,“不需要愧疚,我们是矿工城,本来就应该向下掘进,这是我们的命运。”
2
他记得自己曾在一个梦里,那里是闷热的地下,让他浑身不停地流汗。
在梦里他充满杀人的欲望,想要把阻挡眼前的一切全都一刀两断。
他想要醒来,想要离开这黑暗,但等他睁开眼睛,却发现,现实世界同样漆黑和闷热,甚或更黑、更热。
往事如大雨般纷至沓来。草原、奔跑的狼、烈火和战旗、倒下的马。全是动荡的生活。
单纯而暴烈的生活。
“记住那些东陆人。他们修建栅城,隔断了一片又一片原本可以自由奔驰的草原。你们饿着肚子像狗一样在贫瘠的草地上徘徊,四处寻找食物,睡在泥地里,杀死自己的兄弟,都是拜他们所赐……”
营地里每一个小孩都是草原各部族选出来的孩童,跋涉千里送来的。他们在原部族都会被注销户籍,标注上死亡的符号。
对于他们原先生活的那个部族而言,他们都是死人。
那时节,东陆对北陆蛮国使用羁縻制,他们战胜不了草原人的精锐骑兵,于是改用美食和歌舞麻醉蛮族人的贵族,虏获他们的心灵,册封他们的大君为蛮可汗,最终在悖都设立了羁縻州和多胡营监控蛮人。
羁縻州都督是个文官,手握军权的多胡营统领才是事实上的草原霸主,其中又以右部督为重。
农耕人开始在草原上修筑栅城,开垦矿山和农田,绿色海洋上冒出了越来越多农耕人的炊烟。而青壮年男子,却要编入东陆的军队,不是被送去对抗羽人,就是到各地服苦役。如果这些人不死,同样要被送入这巨大的绞肉机。
草原就这么失陷了。
“记住那些东陆人,他们在悖都寻欢作乐,手掌实权。蛮可汗剌贵是草原人的头马,却从没上过战场,他只喜欢在宫殿里点燃高高的篝火,喝得酩酊大醉,跳舞通宵达旦……忘记了饥饿和屈辱。”
杀人的刀子有两种,一种是提在手里杀人见血,另一种是藏在心里的,杀人不见血。用心去杀人,比千军万马还有用,还要狠。
而这把刀子早就悬在蛮族人的头顶上了。
以仇恨为食的这样一个小小的营地里,培养出来的战士们是可怕的。
孩子们一天天地长大,他们发矢能击中太空之鹰,黑夜抛矛能击中海底之鱼,他们视战斗之日为新婚之夜,把枪尖看成美女的亲吻。
这就是草原人的生活,但这又不是草原人的生活。真正的生活在等着他们。
一天夜里,独狼率领他们袭击了一个人族栅城,草原人的骑兵在风和火中来往冲突,高喊着:“敕勒,敕勒,敕勒!”
他们将里面的居民全部杀光,妇孺也不放过,捣毁房屋,杀死耕牛,填塞水井,然后放火烧毁了营房和栅栏。
云胡不归那时候只有十二岁,在战斗的前半程里独自杀死了四名守卫。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身体里潜伏的力量。
那是从身体深处冒出来的火焰,蛮横又残忍。
它尚未长成,却能驱使着他将对面的每一个人,连人带马,一刀两断。
即便在交战当中,他也害怕那种无法控制的感觉,最终夺路而逃,顾不上同伴像看一个逃兵那样看他。
杀戮之夜后的第二日,独狼将云胡不归单独叫了出来。“今天不训练,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们骑上两匹马,走了一整天,傍晚时分,他们渡过一条弯曲的河。“这里叫龙牙河。你要记住这些名字。”
他们穿越深及马背的长长黑草,爬到了一座低矮的山上。“这叫有熊山。你要记住这些名字。”
有熊山上的邃黑色阴羽草,好像巨熊在风中耸动的毛发。风吹过草地,长长的黑草弯下腰,飘来阵阵清香。
在深深的草丛中,他看到了那些岩画。那些岩画存在了上万年,是草原人最早的祖先留下的。
那时候尚无金属锐器,游牧人仅凭石具在坚硬的玄武岩上磨砺线条,每一笔都要付出巨大的艰辛。
这些岩画大多刻画的是蛮族战士,他们赤裸全身,做骑马蹲裆式,脸朝东方,右手持刀剑,左手高扬,仿佛就要发起冲锋。
云胡不归伸手抚摸那些孔武有力的战士,强健的生殖器从他们的胯部垂挂下来,他被石头上这些武士的眼睛吸引住了。
厚厚的眉毛下,细长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是对世界的好奇和勃勃野心。那是“窥视世界”的眼睛。
这里是蛮族人的起源地,这些武士就是消失在历史迷雾中的蛮族祖先。
“你有和他们一样的眼睛,”独狼说,“你是百年来诞生出的最伟大战士,总有一天,你能带我们走出这片草原。”
“你是这么认为的?在我逃跑之后?”云胡不归惊奇地问。
“如果你能毕业。来,和我对打。”独狼说,抽出了练习用的钝剑,朝云胡不归逼近,“只有在成长中丢掉年轻时的愚昧无知,才是有价值的人……”
云胡不归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这小小的一百名武士开始让东陆人胆寒。他们到处袭击人族的栅城、商队,有时候连全副武装的税使押运队也不放过。每次出征前,他们都会大声呼喊盘鞑长生天的圣名:“敕勒,敕勒,敕勒!额其格腾格里!”
黑暗中独狼的声音在说:
“我们是霸府狼骑,要记得这个呼喊,记住这些名字。”云胡不归记得这些话。
他记得这些名字的意思是:
人终有一死,但非今日!
这里好热啊,好热啊!
云胡不归继续在黑暗中痛苦辗转。改变他命运的是一封信。
那一封信在烟熏火燎的帐篷里被独狼扬了起来:“你的父亲被推举为部落头人了。”
云胡的心猛地一跳,在霸府的四年来,他根本就没有收到过任何家乡的消息,可他还是把头扭到了一边:“他不是我的父亲。”
“那你母亲呢,不想回去看看她吗?”
母亲的脸在他记忆里已经模糊了,他却还记得布台的模样。“哥哥。”
圆圆的小脑袋钻入他怀里的模样。
“我想回去。”从他干涸的嘴里冒出了答案。“那就跟我来。”
梦里的时间没有准度,他和独狼仿佛一瞬间跨越了千里,从帐篷里来到一处草原上。
月夜下是无尽的长路,战马在长草之后不耐烦地踏动马蹄。
那正是夜魄月之夜,暗月爬到明月的脸庞上,展露出血红色的光芒。他又看到一支小小的队列,金色的龙头骨旗帜在最前头飘扬。
“杀死那些人,你就毕业了。”独狼说。
“你可以回部落,去看自己的母亲,去看自己的弟弟。”独狼这么说的时候,他的脸变形了,变成那个既是同时又不是自己父亲的模样:狼一样的笑容,嘴里一颗金牙。
他像苍鹰一样扑入空中,俯瞰大地,等到落回到黑暗的火热的地下,发现自己利刃在手,血从刀尖滴落。
他杀了谁呢?
他到底杀了谁呢?
黑龙仍然在他的血液里游动,血液里有什么东西被点燃,所过之处一片火海。一声狼的咆哮。
那是草原苍狼的长嚎,既凄厉又高昂,一声比一声悠长,一声比一声高亢。他已经许多个日子里没听见这样的长嚎了。
狼一声接一声的哀嚎,凄惶苍凉,如泣如诉。
月影下仰着脖子的狼的怒吼,如一幅苍凉的画,烙在他脑中的图腾清晰了起来。
他彻底地醒了过来。
3
刺啦一声,有人在房间角落里点起蜡烛,微弱的黄光穿过幢幢的木头书架,将大片的阴影投射到墙上。
沙蛤的脸被按得紧贴在满是尘灰和蜘蛛网的地上,看见点燃蜡烛的人正是师夷。
他想起了那些干燥的藏书,很想劝告师夷别点火,但他的嘴被挤压在鼻子和地面之间,很难张开。
师夷一手端着蜡烛,另一只手上捏了把小刀,在细长的手指间露出小半截来。一道明亮的轮廓从暗影中呈现,那是火焰的光晕照亮了她的下巴和侧脸,给它们镀上一层温暖的黄光。
又愣了好一会儿,沙蛤这才想到抬眼上望,他看清了捏住了自己咽喉的一双手,却看不清骑在自己身上的人,只听得到那人呼呼喘气,似乎比被压在下面的沙蛤还要痛苦。
“放开他,”师夷端着蜡烛微笑,“放开他!这是我们火环城最无用的小胖子,笨得要命,你欺负他算什么?”
“我不笨,蜡丁大婶说……”沙蛤在嗓子眼里咕哝,他感到压在脸上的重量又加了几分。
“来和我打一架,”师夷抿着嘴说,“我知道怎么打。”
她挑衅地说:“放开他,来和我打。”她眼露寒光,嘴角却含着笑。沙蛤闭了闭眼,她看上去根本不像要去面对眼前的危险,却好像拈着一朵花或是别的什么,要馈赠给对面的谁似的。
压在沙蛤身上的人没有搭腔,依然只是喘着气,头一点一点地往下低着。他的身体形状很奇特,沙蛤脖子都快扭断了才看明白,那是个异族的少年,双手是被绑在身后的,半扭着身子,以一种奇怪的姿势骑坐在自己身上。他目光明亮,眸子好像一对酒红色的深井,在黑暗中仿佛也发着红光,只是脸上是一副迷惘的表情,好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他穿着件样式离奇、做工考究的紫色袍子,除了在这炎热的天气里捂汗之外,简直毫无用处,但袍子破了,从裂开的破口里可以看到白皙的胸口。
他低头看看沙蛤,再看看师夷,开口说:“我……”
师夷就在等这一时刻。这是她多年来无师自通的捕猎心得,是成为猎物还是猎人,多半时候,就看能否把握住这一微妙的时机。
不等那少年说完话,师夷后脚一蹬,箭一样射过书架间的通道,朝少年的怀里撞去。只要将那少年撞离沙蛤,只要沙蛤能爬得起来,一个手脚都被绑住的人,还能做得了什么?
师夷低估了对手。少年手脚都被绑着,动作却依然快如鬼魅,轻轻一弓背,就从沙蛤的身上弹了起来,落下时左腿微屈,膝盖压住了师夷抓住攮子的手,啪的一声撞在地板上。
师夷没想到他的动作能有这么快,手上剧痛,却处变不惊,将仍端在另一只手上的蜡烛朝他劈面砸去。年轻人一低头钻入师夷怀里,突然一口咬住师夷的肩膀。
师夷啊的一声痛得叫出了声,用空出来的手拼命地砸他的后背,喊道:“松口。”
少年咬着她的肩膀不放,微一侧头,已经将她压倒在地。他喘着粗气,身体蜷成一团,好像车轱辘般压在她身上,而师夷又压在沙蛤的大腿上,三人纠结成一团,谁都无法动弹。她和少年脸对着脸,紧挨在一起。
师夷打起架来已经像匹野狼,但这样的打法却从来没见识过。她挣扎了几下,起不了身,刚想骂人,却看见少年在微微侧转头,一瞬不瞬地看她。蜡烛就滚落在他们的头边,烧焦了师夷的一绺头发,然后向远处滚去。
师夷愣了一愣,他的双眸好像一对古井,吞吃下她所有的支付。他眼里没有打架者惯有的凶狠,也没有强横的欲望,有的只是一团迷惘。
他们挨得如此近,近得能闻见他身上传来的青草的气息、野蛮的气息和年轻的气息。
师夷突然脸一红,紧绷的身体松弛了下来,说:“还不松口?”
陌生少年也许同样感受到了这一阵微妙的尴尬,他松开口坐起身来,说:“你能……”
他的话还没说完,师夷已经刺的一声,扯裂了自己的衣袖,从少年的膝盖下挣出手来,一攮子扎入他的胸口。
少年的眼中浮现出一团白雾,他迷茫地张开嘴,向后摇晃了一下。
师夷趁机抬起腿来,猛踹立在一边的书架。她听到咔嚓一声响,书架倒下了,然后撞倒了另一排书架。书本像大海般倾泻而下,将他们覆盖在其下,斗室内厚重的尘土飞扬,几乎让所有的人窒息。蜡烛熄灭了。
沙蛤拼命地咳嗽,眼泪滚滚而下。一双手在拖他。
他被从倒伏的书架下拖了出来。
“快走。”师夷一边咳嗽一边推他。沙蛤一起身就撞到了墙上,他以为自己根本就找不到出去的路,而那匹陌生的狼很快就要从书本的坟堆下立起身来了。但就在这时,他一脚踏空,从木头楼梯上一路滚了下去,师夷紧抓住他的衣衫,也被带了下来。
他们的眼睛被穿过窗棂的光线照得发花,沙蛤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惊魂未定地说:“那个人……那个人……咬了你。”
“还挺能打!”师夷摸了摸自己的手腕,被压住的地方已经肿了起来,她还丢了自己的刀子。从会打架以来,她可从没吃过这么大的亏,这让她怒气满怀。过了片刻,她又得意起来:“最后还是被我打倒了!看,沙蛤,他可不是我的对手吧。”
“他被捆着的。”沙蛤怯生生地提醒她。
小魔女也会脸色一红,她大声叫道:“谁管这些,我们只看结果。”“你杀了他!”沙蛤敬畏地后退了一步。
“死不了。那是我打架时用的刀,刀刃短,扎不死人。”师夷剥开衣衫,看看肩膀上的牙印,愤恨地说,“真像匹狼,打架不讲规矩,都是些不开化的蛮人。”
“我听火炉嬷嬷说,你咬下过一个小孩的耳朵。”沙蛤讪讪地说。师夷杏眼一瞪:“滚。”
沙蛤连忙滚开了,一直退到安全距离外,憋了半天又冒出一句:“你在藏书塔里点了蜡烛,幸好没有烧起来,不然我们就是部族文化和历史的罪人了。”
“我巴不得把整座城烧了呢。”师夷说。
可是这个笨家伙刚才说了一句什么,让她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儿,她骨碌碌地转着眼珠:“你刚才说,他是被捆着的……这么说,是个囚徒!火环城和异族开战了!”
“开战?”沙蛤的嘴唇哆嗦了一下,“这里会变得很危险吗?”
“危险?”师夷龇牙一笑,“如果被射牙大婶找到的话,会的。”“这儿藏不住了,”她说,“我们得另外找地方。”
她推开藏书塔的门,确认外面无人,然后闪身出了门。沙蛤绝望地紧挨着她的后背,跟着朝火山口外沿跑去。
空谷寂寥。
这是深秋季节,河络的地面活动已经几乎全停了,地面上一个人也见不到。
晨光正从东方的天空里洒下来,把山顶上摇曳的草叶照得一片柔和。他们正站在越岐山口的边沿上,一侧是火山口陡峭的内壁,另一侧则是平缓的外坡,覆盖着短短的草皮和几块散乱的白色岩石。观象塔好像一只倾斜的王冠,向火山口下投射出长长的阴影。
沙蛤紧张地抓住师夷的后衣襟,几乎是哀求地说:“我从来从来没有踏出过火山口……”
“闭嘴,”师夷悄声说,“射牙是个会坚持到底的狠角色,就算她离开了,也会逼迫哨兵留意像我们这样乱跑的小孩,现在回去是自投罗网。她很有耐心,不过,我们要更有耐心,就在火山坡的草丛里趴着,一直趴到晚上,等到射牙离开,等到城门口的哨兵换岗。只要射牙大婶不在,新来的哨兵才不会关注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
沙蛤轻轻地叫了一声,站住了脚。“你又干什么?”师夷不耐烦地问。
沙蛤只是呆呆地仰头看着天空,那道脑中的帘幕仿佛又唰的一声落了下来,将他与外界隔绝。
“她来了。”他呆呆地说。“谁来了?”
“是她。”沙蛤肯定地说。
“你在说谁?谁在那边?”师夷回过头去看,又陡又窄的火山口边缘光线明亮,山尖上一览无余,别说是人了,连只鸟儿也不见踪影。
“你眼花了吧。”师夷哧的一笑,用手在沙蛤眼前挥了挥。
然而沙蛤刚才看得清清楚楚,那道划破天空的影子身形曼妙,白影翩然,绕着观象塔盘旋了一周,突然落了下去,消失在藏书室的后面。那是他梦里见到的那双翅膀吗?
“别做白日梦了,快走,小胖子。”师夷揪了他一把,沙蛤慢吞吞地拖在师夷身后,在拐过山脊线时,忍不住又回过头去看了一眼,突然心中一跳。
他们刚刚离开的那座观象塔,满载着七代巡夜师珍藏书籍的藏书室,从底层的窗户里冒出一股股白色的烟。
沙蛤的喊叫声噎在喉咙里跳不出来,只能拼命扯师夷的衣衫。他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指向后方。师夷回过头来的时候,正好来得及看到一道白影从门口闪出,然后跃入那依然被阴影笼罩着的火山口。
师夷回过神来,往回冲到火山口边缘,抓住地上的岩石,探头向下张望。火山口的边缘高处闪烁着阳光,但以下仍然是一片漆黑,他们依稀看到一道白影,飘飘荡荡地落到火山口里的地下森林顶部不见了。
“火炉在上,今天我们居然见到了两个异族人,”她惊叹着说,“那是个飞人,你看到了吗?她飞得可不怎么样,如果我有翅膀,我可不会这么用它。”
“她飞得很好。”沙蛤鼓起勇气反驳说。
“呸,你怎么知道?!”师夷狠狠地瞪了沙蛤一眼,小胖子再迟钝,也看出她的目光里饱含嫉妒。在师夷心目中,她自己才是飞得最好的那个,可现在她甚至还没有长出翅膀。
猛然间,一阵飘过的烟雾将他们笼罩其中,沙蛤猛烈地咳嗽起来,他们这才回头去看正在一团一团往外冒烟的藏书室。
“起……起……起……起火了。”沙蛤颤抖着嘴唇说。“哈,原来是个纵火犯。”师夷却高兴起来。
“她不是,不可能是!”沙蛤吓了一跳。
“什么她?哪个她?你认识她吗?”
沙蛤迷糊起来,是啊,他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不知她的来意,怎么能确定火不是她放的呢?他回忆起这姑娘紧身服下的轻甲,还有背上那两把形状锐利得骇人的细弯刀,她在空中抓住他的动作轻捷有力,就像是名久经训练的武士,还有她那封神秘的信……某个问题第一次出现在沙蛤的脑中,搅得他脑海一片混乱:她来这儿是做什么的?
“把你那小姑娘忘掉吧,卫兵很快就会被惊动,他们才不会相信什么会飞的羽人这样的故事呢,这笔账会算到我们头上的……我和你!”师夷说。
“为什么是我?”沙蛤可怜兮兮地问,这件事的一开始,他不过是想劝小哎不要吃那只甲虫……他不明白为什么倒霉事会一桩接着一桩落到头上。
“想把一切都撇干净吗?喂!”师夷嚷道,“现在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快逃吧。”
可是他们只逃出两步,师夷又猛地站住了脚。
“阁楼上那个,”她说,不知为什么,突然睁大双眼,“他被捆着……”沙蛤愣愣地张开了嘴,眼睛瞪得老大,不明白师夷想说什么。
“……他可没法逃出来。”
“啊,会被烧死吗?”沙蛤说。
死亡这个概念对他还很含糊,他想起了那些在屠场里翻滚的沙虫,它们不愿意死,在死之前会叫唤他的名字。他的脸变得苍白又透亮,看上去马上就要哭出声了:“他会死吗?”
“得找人来帮忙,可怎么解释我们在这里?”师夷皱眉沉思,最后又摇了摇头,她咬着嘴唇说,“管他呢,我们又不认识他……”
烟气已经变浓了,一团一团地往外滚,间杂着亮亮的火舌。
师夷向山坡上走去,可却有点儿犹犹豫豫,拿不定主意。沙蛤像个梦中人一样跟着她走,小声嘟囔:“他会死吗?”
一个声音在她心里狠狠地说:那小子像狼一样,还咬了她,烧死活该。
可是……可是……为什么那野人咬她的那一口,却让她从脖子到腹股沟一阵火热,好像被火焰烫伤似的。
还有他的眼睛,清澈透亮,好像一泓深色的酒。还有他那没说完的话、他跪在她胳膊上时沉重的喘息,像是干渴的人等待泉水。越想着这一切,师夷就越心烦意乱。她想着他的牙齿、他身上的青草味儿、他在她手心下那强健又柔韧的肌肉,一切都和她曾经经历过的河络青年完全不同。
如果这是我的命运呢?
她轻轻地问自己。
母亲的血缭绕在她的血管里,她深信不疑那是一种诅咒,她也会遇见个异族人,然后陷入幸福或是伤心的深渊。
明媚的阳光把山顶展现得一片透亮,谁也想象不出这样的日子里,要面临这样的抉择。
师夷知道那把刀的刀刃不长,他肯定还没有死,但能活下去的时间不多了。
“这就是我的命运。”她自己回答说。
而且这一次,她不会像母亲那样让它溜走,她会紧紧地,紧紧地抓住那东西,让它落在自己的掌心里。
小哎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攀在一块大石头上,不安地看着冒烟的藏书塔。“呛!”它大声说。
师夷掉头向藏书塔跑去。沙蛤目瞪口呆,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为什么?”他哭丧着脸问。
门被踢开了,藏书塔里,确实有火在书架上慢慢地爬行,那情形乍一看并不令人恐惧。
屋子里只是有点儿热,对河络来说,几乎算不得什么。
火焰温柔地行动,好像葡萄藤爬上了墙,还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好像沙蛤剥那些干豆荚时的声音。
师夷一点儿都不迟疑,她用围巾蒙上脸,一头撞了进去。
小哎在门口附近跳来跳去,不敢跟进,只是上下点着脑袋:“火!呛!”
火已经烧起来了,一排排的书架喷起橘黄色的火焰,师夷虽然堵住了口鼻,但仍然咳嗽不止,她在楼梯的尽端找到了少年。
二楼如今已经被火焰照得通亮。他脸色惨白,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师夷用脚捅了他一下,这人依旧没有反应。开始她还以为他死了,但随即又看到了细微的呼吸。
他闭着眼睛,睫毛在高陡的鼻梁上垂下一片阴影。她的攮子还扎在他的右胸口位置,血流得不多,从裂开的领口上可以看到赤裸的胸口,上面文着一条黑龙,龇着弯钩般的白牙,尾巴还在缓慢地摆动。那一刀正好扎在黑龙的头顶。
会动的文身可有点儿意思,师夷伸手去按,黑龙尾巴从她手指下嗖地滑走,移到另一个地方去了,好像真的活物一般。
少年呻吟了一声,睁开眼睛。那双酒红色的眸子冰凉彻骨,好像雷眼山最高峰上千年不化的寒冰。
但师夷知道自己终究会融化它。
她蹲下身子,唰的一声拔出自己的刀,突然喊了一声:“好烫!”她撒手放开刀柄,向后跳开一步,愕然地把手放到嘴边吹着。
他胸口往外喷出的血液好像火一样滚烫,落在地板上时冒出阵阵泡沫,吱吱作响。她惊讶地发现少年那双深红色的眼睛色泽暗淡了下去,变成曜石一般的深黑色。黑龙的颜色变淡了,然后在他的胸口消失了。
“喂,你没事吧?”
少年好像清醒了一点儿,目光四下一扫:“怎么回事?着火了吗?”“你身上的那条龙不见了!众火之火!那是什么鬼东西?”
“……遇到危险的自然反应,不是什么好东西……它让我往它想要去的方向去,它控制我许久了。”少年咬着牙说,试着想要挣脱束缚。
浓烟正从她脚底下的木缝里往上蹿,好像木地板上长出来的一朵朵灵芝。她定了定神:“喂,我可以解开你的绳子,不过救了你,又有什么回报呢?”“什么回报?”异族少年冷冷地说,“这可不算救我,本来就是你们把我绑在这里的。”
“绑住你的人可不是我。”
“那又怎么样?”少年仰面看着她,屋子里越来越明亮,已经热得难以忍受了,他赤裸的身体上冒出一滴滴的汗珠。
“听着,你要带我走,这就是条件。”少年明显一愣:“先解开我的绳子!”“先答应!”
“不可能。”
“说你爱我。”
“你疯了!我不可能爱上你。”
“很多人都这么说过,但他们最后还是屈服了。”师夷说,突然把手压在异族人的胸膛上,俯下身去,深深地吻了他。
她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她身下僵硬、犹豫,然后变软了。他迎上来,追逐着她,就像蝴蝶追逐花朵,师夷猛地向后退了一步,少年的身体立刻又变了回去。他的嘴唇抿得紧紧的,回复到原先那种无情的模样。
但师夷看出来他的身体起了某种变化,他似乎在努力驱散那个吻带来的冲击。她喜欢看到他这样。
他们身后传来楼梯倒塌的巨响,火焰猛地蹿了起来,楼梯下已经变成一片火海,传来难以忍受的高温。
异族少年喊道:“你到底是来救我的,还是来和我一起死的?”
“这话听着已经像是情话了。”师夷在火焰的映衬中微笑,她跪下来开始割开第一股绳子。
4
看着师夷跑入藏书塔,沙蛤在门口愣了好一会儿,他很想跟着冲进去。阿瞳说过,朋友就要有难同当。
可现在沙蛤还不清楚师夷算不算自己的朋友,而且两簇火苗已经爬到了门口,顺着门框向上攀缘。一页页着火的书页翻卷着飞起,好像火蝴蝶在神志不清地跳着死亡之舞,众多火苗开始闪烁光芒。
沙蛤站在门口,汗水一股股地在脸上奔流。他下了无数次决心,最终还是不敢冲入这间着火的屋子。他跺了跺脚,转身开始向塔顶攀登。
现在是白天,巡夜师陆脐一定在塔顶睡觉,只有夜晚才会将他从眠床上唤醒。
这个懂得许多魔法和咒语的老头儿肯定会解决好失火问题的。
环绕观象台的长长阶梯如同肋骨般密而细长,他绕了一圈又一圈,好像总也走不完。地震让楼梯抖动不休,沙蛤一直害怕自己掉下去,但爬楼梯仍然比冲入着火的房间可接受一些。
师夷一定是疯了才会冲进去的。
他加快脚步,冲上塔顶,嘭的一声撞开大门,巡夜师果然倒卧在石榻上酣睡,还没走近就闻到一身酒气。
沙蛤拼命地摇他,对着陆脐的耳朵喊:“快起来!”巡夜师以呼噜回应。
“快呀!”
巡夜师翻了个身继续睡。
沙蛤四下张望,看见附近的石台上仍有半杯残酒,他举起来摇了摇,果断地倒进了巡夜师的鼻子里。
九州有句老话叫作“羽人的眼睛,夸父的耳朵,河络的鼻子”。河络的鼻子嗅觉格外灵敏,据说能够帮助他们在黑暗中探路,同时也是全身最敏感的器官。
巡夜师打着可怕的喷嚏醒来,慌乱地喊叫:“……救命,洪水来了,我会被淹死!”
“没有洪水,”沙蛤说,“现在是旱季。”
陆脐甩掉脸上的酒水:“你——你是,厨房里帮厨的那个小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也不知道,”沙蛤慌乱地说,“一开始,我只是要救一只甲虫,后来射牙大婶想要我赔……可那不是我压死的,我是说,是我压死的,可不是我想这么干的,再后来我们逃到了藏书塔里,发现那里有个被绑着的人……”
一缕缕青色的烟飘上了观象塔顶。
巡夜师陆脐猛的一个激灵:“哪儿来的烟味?是着火了吗?这是真的,着火了!”
“是着火了,我上来就想和你说这个……但是还没说到。”沙蛤说。
“快逃。”陆脐显露出的慌乱比沙蛤更甚,光着脚跳起来,抓住一卷图纸,塞到怀里就往楼梯上蹿。
他连滚带爬,逃得如此之快,沙蛤根本来不及阻止他,只能跟在他后面一路跑下高塔,一直跑到一个远离火焰的地方才停下来观望事态。
沙蛤气喘吁吁地对他说:“师夷还在里面,我们要去救她!”
“我不能去救,因为我怕火,”巡夜师转过身来,坦诚地对沙蛤说,“我不能面对火。我一夜接一夜地做梦,梦见自己被火烧死,你不知道那有多可怕。”他的脸色铁青,额头发白,在身上到处摸那块画着“大火御免”符咒的牌子,“如果有人掉到水里,或者是挂在树上,我还可以勉强试试,但是大火?绝对不行!”
观象塔已经变得像一个大火炉,火焰从它的窗户和孔洞里蹿出,浓烟从顶上不断冒出。
师夷他们还没有从屋里出来。
火变得让人难以忍受了,他们不得不步步后退。
“他一定死了,”陆脐喃喃地说,“那是藏书楼唯一的门,他逃不出来了。哎哟,你刚才说谁也在里面?”
“夷!夷!”小哎大声叫道,然后溜到沙蛤脚底下站着,黄色眼睛里反映着大火,盯着起火的塔楼不动。
沙蛤的脸庞被烤得焦黑,他蹲在那儿,把两只手并拢放在膝盖上,六神无主。每次他在厨房里闯了祸就是这副模样。
他依然希望师夷会安然无恙地从大火中跑出来,也许带着那个被绑住的怪人,也许没带,管他呢,那一点儿也不重要。
“这不是我们干的,”沙蛤哀哀地解释说,“我们是点了蜡烛,但是后来它灭了。我是说,我没有亲眼看着它灭掉……”
刚才,巡夜师什么忙也没帮上,只是在火边跳来跳去,大呼小叫。此刻他内疚地点了点头:“不是你们干的。”
“真的,你相信我。”沙蛤的脸亮了。
“藏书室对于巡夜师来说是个重要的场所,这里被历代巡夜师施过法术,一般的火没法点燃它。这里面另有古怪,有古怪!”巡夜师揪着胡子说。
他们眼望着古老的观象塔好像一根烧弯的大树,从中间越来越黑,继而发脆、倾斜,最后,忽然——轰!一面墙塌落了下去。
时至此刻,沙蛤再也无法相信奇迹了。他眼噙热泪,为了失去的朋友悲伤,直到有人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嘿,沙蛤,去弄点儿水,我们快要渴死了。”
他转过头,看见师夷和那名异族少年都站在那里,全身漆黑,头发焦干,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
他大叫着扑了上去,猛力地抱住师夷,而那人见人怕的小魔女也宽容地回抱他,随后也欢喜地叫了一声,低下身将蜥蜴小哎拎起抱在怀里。
“小哎,我们没有死!”她快乐地叫道。
“没有死!”小哎含糊不清地回答,它亲热地伸出几乎和身体等长的分叉的舌头,舔了舔师夷,然后又舔了舔那蛮人少年的脸,这种友好姿态,对这只地蜥来说十分罕见。
5
少年一旦挣脱绳索,就跳起来从师夷的手里夺去了那把小刀。“有其他出入口吗?”他问。
“没有。”
“我猜也是。”他说,一刻也没有迟疑,开始用刀子的铜柄敲打着夹层的屋顶,屋顶是石砌的四方拱顶,每块石头大约有半尺见方,已经被烤得发烫了。
大火的噼啪声里,少年一寸一寸地敲着屋顶,在倾听什么,好像专心致志,但其实他心中波澜涌动,这种情绪中既有危险的因素,也是刚才那一吻的结果。
望着身后烧断的楼梯,天不怕地不怕的师夷也露出一丝恐惧的神色,少年身上却带着一股气质,越是危险就越冷峻无情,虽然离他日后将要成长为的那个无情的人还很遥远,但他天性里就拥有这股力量。他很快就克制住了自己内心的不平静。
师夷刚开口想问什么,就被少年打断了:“嘘——这里有水流的声音,上面是什么地方?”
“上面?”师夷皱了皱眉,“是天象轮的蓄水槽,直径三十尺的枢轮,枢轮是由漏壶驱动的……可你想怎么样?挖通它?”
在大火的映照下,师夷的瞳孔缩成细细的一条缝。
“我见过这样的建筑,在九原城。”少年开始用刀子抠拱顶最高处的那块石头,“只要抠出这颗拱顶石,这块屋顶就会坍塌下来。”
“就用一把这么小的刀子想拆河络的建筑?呸,你对河络一无所知!”
“河络对我亦如是。”少年哼道。他扯下无用的破碎上衣,裸露身体,把刀子深深地插入石缝中。
他越挖越深,石头相接的缝隙越来越清晰,好像一个刻画在天顶上的符号。就连师夷也看到了希望,可就在这时,啪的一声,刀子断成两截。
浓烟罩满了整间屋子,连触手可及的穹顶也看不清了。
师夷蹲下来拼命地咳嗽。“行了,我们死在这里了。”她说。蛮人少年怒吼了一声:“激怒我。”
“什么?”
“激怒我!别再问为什么了,笨姑娘。”
师夷飞快地甩了他一个耳光,又清脆又响亮。
他胸前的刀口开始滴下血来,血越流越凶猛,但少年毫不理会,他甩了甩头,突然间,一直笼罩在他身上的那种平静消失了。
他怒目圆睁,对着头顶的石头咆哮,发出狼一样的长嚎,脖子上暴起一根根的青筋,小腿肚子直打寒战。师夷抬头看他时,吓了一跳,她终于明白了“异族”的含义。
“现在后退,离我远一点儿,快退开。”少年额头上的双角开始向外突出,他像狼一样后仰着头,把头颅抵到脊梁上长嚎。
就连师夷也看得出来,他在拼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在将自己的愤怒从师夷身上转开,转向牢固的石头牢笼。
“我向三十三座青山奉献纯洁的祭祀,我向九十九尊长生天奉献祖传的炉床。”他吼叫着,徒手撞击那块石头,石屑纷飞。他的眼睛又变成血红色,此刻他丝毫也不像刚才那个冷静到近乎冷漠的少年,而像是一只疯狂的野兽。
“人终有一死,但非今日!”他号叫道。
师夷后退了一步,惊恐的叫声压抑在咽喉里,她一声也不敢出,只是愣愣地看着少年以血肉之躯与高大沉重的石塔搏斗。如果他没能把愤怒转向石头,那会怎么样?
蛮人少年咆哮着攻击石头穹顶,似乎有一种力量在四周的明亮的火焰和晃动的阴影中盘旋,细密的水柱突然从石缝里喷射出来。被冰凉的冷水一浇,她那快要着火的皮肤顿时一片清凉,那块仿佛矗立在宇宙中心坚不可摧的石头终于松动了。
少年挥出最后一拳,拱顶好像迸裂的星辰般发出恐怖的哀鸣,塔顶蓄存的水从裂缝里好像瀑布一样猛冲下来,和着坍塌的石块将他们淹没。
师夷被大水冲刷得在地板上滚动,但少年的两脚却站得稳稳当当,他还在昂头咆哮,怒气仿佛完全无法抑制,在哗啦啦的水声中好像莲花那样盛开。
那一瞬间,他比火还要恐怖,师夷的心中升腾起一股赤裸裸的恐惧,黑色的暗流淹没她的大脑,不管它是什么样子的,也不管你怎么描述它,它都一直掩藏在那里。
她想要让他停下来,想要大声喊叫,哪怕被火烧死,她也害怕待在这里,和他这副样子在一起。
草原人仿佛听到了她心里的求救声,摇晃着在水柱中盘膝胯下,两手捏了个奇怪的手诀,大声念道:“黯巴聂察清净湛然,博蒂梭哈周遍法界。”
砰的一声,水里似乎燃起一股蓝灿灿的烟火,从少年的胸口向外膨胀,好像有形有质的光环,落下来的水柱碰到它都冻结成冰。
少年端坐在地,冻得浑身发抖,牙齿咯咯作响,头上的角却在急速缩小。他的呼吸变慢了,变平缓了,那野兽般的形象在水中快速融化,又回复成原先那副苍白淡然的模样。
在哗啦啦的水声里,少年甩了甩头,甩去头发上的冰碴儿和水。他踏上通往孔洞的石堆,回头朝师夷递过一只手,咧嘴一笑:“在我的朋友们赶来之前,你得记住,我姓云胡,叫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