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在他脚下融化,他沉入更深的黑暗中去。醒来,快从梦里醒来。蜻蜓展翅,在他鼻尖停下,又飞走。黑龙张开大口,吞噬一切。像骑在马上瞎跑的人,总有一天会摔下来。摔下来的人,都感觉不到自己着地,只是一个劲儿地往下摔。哥哥。他昏睡过去。
1
他在梦里听到了星星的啸叫。
有个声音在低语:“醒来,快从梦里醒来。”但是他伸展胳膊,抓到的全是空虚。
如果有人解开他的衣袖,就可以看到他胳膊上的文身,密密麻麻的文身。那些都是来自少年时代的文身。
他的父亲在他左手上文上雄鹰,右手文上苍狼,左腿文上天鹅,右腿文上大树,但其后那个豹子一样雄健的男人从他的生命中消失了,没来得及在他的胸口和后背继续文上熊和牤牛,那些动物保护神本可保护他免受邪神入侵。
于是黑龙来了,它吞食一切,控制着一切,在黑暗中张开闪闪的毒牙,蛇一样分叉的舌头鞭子一样甩动,尾巴一扫,将他甩入飘飘荡荡的空中。
他孤单地飞翔,好像断线的风筝,却不知道飞到了什么地方。这里太黑了。
他看不见天空也看不见大地,只有一条黝黑的通道,他自身发出的光亮照亮了四周的石壁,在死亡的寂静中闪烁。
让他想起在阴羽原那高过头顶的黑色长草中独自跋涉的日子。他起源于明月的冰寒之夜,草原上只有苍狼的长嚎。
皮革囊制成的靶子被悬挂在竿子上,迎风吹拂摇摆。在这么远的距离,靶人头上戴着的那顶帽子只是个白色的小点,帽子尖上的雉尾就更看不清了。
“布台,射帽子尖!”后面那个严厉的声音说。
云胡不归那时候只有六岁大,但站他前面的男孩更小,看上去只有四五岁。
小男孩手里捏着一柄小小的牛角弓,犹疑地放了一箭,却脱手不知射到何处。
后面的成年人生气地用马鞭敲打小男孩瘦削的肩膀,下手一点儿也不轻。“别责怪他,我会射中的!”云胡不归大声说。
“你要是也射不中,今天你们俩的晚饭就全没了!”
云胡不归愤恨地横了他一眼,拉紧弓弦,瞄着远处的靶人,屏住呼吸。
侧风很大,在风停的一瞬,云胡不归放开了弓弦,箭矢擦着了雉尾边缘,雉尾摇了一下,倒了。
背后狠狠地踹来一脚,将云胡不归踹倒在地。
“算你运气!”那人说,圈转马头走了,那匹马瘦得露出两边的肋条,走起路来摇摇晃晃。
小男孩想将云胡不归拽起来,但他力量太小,反而自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云胡不归想笑,但笑容凝固,远处一群更大的孩子嗷嗷叫着冲了上来。他们赤着胸膛,只穿一条软皮犊鼻裈,冲上来就与云胡不归和布台扭打在一起。
他们没有武器,但都拼尽全力,用拳头、用脚趾、用牙齿,要把对方按倒在泥水里。
打输的人没有明天。
他们要为食物,为一个更靠近火塘的位置而战!黑龙的尾巴拖过泥泞。
云胡不归看见风中有一面招展的旗帜,旗帜上是金色的龙头骨。
二十名玄甲武士赶着四辆牛车,耀武扬威,奔过他们身边。那是东陆皇帝的税使。
他们夺走了部落里最肥美的牛羊、最丰硕的毛皮,举着招摇的旗帜,走向蛮族人的青都。
他听说过蛮族人的都城,那是一座奇妙的城市,像浮岛一样漂浮在无边无际的牧草绿色大海上,围墙带来的压迫感,让热爱辽阔的草原人对它敬而远之。
“悖都”之名流传久远。
草原人受人欺凌已经许多个世纪了,悖都的大君不过是个天启皇朝控制的傀儡,实权都掌握在多胡左部督的手里。白眉剌贵虽然称为蛮族大君,却是被关在围墙里的囚徒。
身着东陆盔甲的武士跑远了,仇恨的目光好似一条无形的披风,会聚在他们背后。
马蹄声阵阵,践踏在草原上,也践踏在他们每个草原人的胸膛上。随后而来的又是布台。
云胡不归在梦中痛苦地辗转。
布台那圆溜溜的脑袋,钻入破毡子下,挤到他身旁。“好冷啊,哥哥。”
“抱紧就不冷了。”
“为什么我们每天要这么练习,不能休息?”
“因为东陆人没给我们休息的时间,”云胡不归回答说,“只有每一个草原上的男子都成为战士,才能改变这些。”
“我会成为战士,我会为了……战斗……”布台含糊地说着,已经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云胡不归知道布台会成为一名勇士,可他现在太小了、太柔弱了,他还是个需要保护的小人儿。
通透的羊棚外飘起了雪花,狼在露天里哀嚎。
云胡不归紧紧地抱着身前那瘦小的身躯。这片孤寂的旷野里,能够保护弟弟的,只有他。
这又是哪里?
黑色的草叶肥厚多汁,高过马肩,漫过人的头顶。
云胡不归独自分开草丛前进,仿佛已被自己的族人和父亲所抛弃。然后,独狼来了。
草地中心藏着一个小小的骨烈延,骨烈延里都是些男孩,有些男孩比他大,也有些小孩和他差不多。他们骑坐在马背上,沉默地看着新来的陌生人。他们全都戴着面具——咆哮愤怒的狼头。
独狼就在骨烈延最中心的帐篷里,云胡不归看不见他,但知道他就在那里,秃着头,身上有数不清的伤疤。
他的教导始终回响在云胡不归的耳边。
“这里没有人会帮你……草原人受人欺凌已经许多个世纪了……他们会知道的,有一天他们会品尝到黑草原的冰风暴……在想好前就动手,否则时机尽逝……”
当然还有那一句:“人终有一死,但非今日。”
骨烈延里似乎存在着两位独狼,白天夜晚交替出现。
白天的独狼教授他们如何根据脚印和折断的草跟踪,夜晚的独狼则教授他们如何识别太阳和星辰的位置;白天的独狼教他们如何打斗,夜晚的独狼则给他们传授战史;白天的独狼教他们的是如何杀一个人的技巧,夜晚的独狼教给他们的则是如何进行一场战争。
但在这里,所有的声音都被暴力所扭曲。他学会的是仇恨、仇恨。
大地在他脚下融化,他沉入更深的黑暗中去。醒来,快从梦里醒来。
蜻蜓展翅,在他鼻尖停下,又飞走。黑龙张开大口,吞噬一切。
像骑在马上瞎跑的人,总有一天会摔下来。摔下来的人,都感觉不到自己着地,只是一个劲儿地往下摔。
哥哥。
他昏睡过去。
2
矿道上方有一个草草刻就的熊脸,熊悚知道那是火掌他们刚刻上去的。
火环河络习惯用动物为坑道命名,他们刚刚经过了朱雀洞道、赤练洞道和蛮牛洞道,而这条黑暗压抑的坑道自然也就叫作熊脸洞道了。
道旁的石灯笼中,火焰飞腾,但是再往下,就是一片漆黑了。
这里有许多裂隙通往地心熔岩洞,到处冒着烟,空气中充斥着浓烈的坏味道。
红褐色的过火山石和灰白色的砂岩混杂而成的碎石堆,一座连着一座,在烟雾中若隐若现,坑道两边是深浅不一的试采坑。
“再走两步。”火掌舒剌催促说。他的腰带上挂着一串摇摇晃晃的火焰缠绕的铜环,那表明他是名久经考验的矿工。
熊悚低头看去,发现脚下是无尽的黑暗和寒冷,空洞的大风从脚底掠起,把地下的气息带了上来。
火环城的矿大师火掌舒剌在脚下的石头上敲了敲烟嘴,一串火星飞溅着掉落下去。
“不想掉下去就把皮绳系紧。”他大声喊道,在狭窄的栈道上一个漂亮的回旋,掣出手里的一把采矿镐,把它使劲儿地凿进岩石缝里,然后接过熊悚的绳头,把丁字结套在铁镐头上。
他使劲儿拉了拉绳索,很满意它的牢固度。
“要紧吗,你的伤?”火掌舒剌的话好像从深瓮里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似的。“挠了一下。”熊悚皱了皱眉。虽然一路上遇到的人都没有直接表达出那个意思,但他们的话或多或少还是打击了他。你老了吗?
很小的伤口,他想,虽然肋骨上的血越流越多,那也是因为刚才向下攀爬峭壁时剧烈活动引起的。
火掌舒剌不再吭声,他扎好了另一条绳子,然后他们抓住绳索,蹬着峭壁开始向无尽的黑暗滑降。
“这是最快到达那儿的方式。”火掌向他保证说。除了那些掉下去的人。
这处刚被发现的超大裂缝,几乎就在火环城的正下方,它又深又宽,好像一张敞开的巨嘴。如果火环城整个掉落下去,也许都会被它不动声色地吞没吧。
下降的过程无穷无尽,他们的手掌擦得绳索滚烫,腰带上的铁扣偶尔撞击到峭壁上,撞出一溜火星。
熊悚开始感受到了黑暗的威力。
落得越深,情况变得越糟糕。在你周围,整个黑暗的地穴都活跃起来。耳中奇怪地嗡嗡作响,好像有人在说话,也许是蛇,也许是甲虫,也许是沙虫、鼯鼠,到了最后,仿佛黑暗也有自己的声音,它好像潮汐掠过,无比庞大,包容一切。所有的河络矿工都会断然肯定,自己是在穿越某个活着的躯体——大地就是盘瓠的血肉之躯。夫环熊悚过去曾多次有此体验。
几块踩松的石头哗啦啦地滚了下去。
“小心!别错过了栈道。”火掌舒剌提醒他。
他们落到了一道狭窄的石头阶梯上。石头阶梯打造得很粗糙,刚刚落得下脚,在直上直下的峭壁上,就好像一根若隐若现的细线。但一落地,熊悚就敏锐地感觉出来了,这道阶梯是人工开凿的,它风化得十分严重,而且绝不可能是火环城的矿工修建的。
这条栈道属于久远的过去,它的历史远远地超过了火环城的历史。黑暗中传来一片浩大的水声。
“再往前走两百步,就是一条瀑布了。”火掌舒剌说。“地下河里还有这么充沛的水量?”
“是啊,再旱下去,我们就要组织人员到两千尺下来提水了,”火掌舒剌抱怨说,“从来没遇到过这么旱的天气,莫非整个越州北部都不适合居住了?”
他从腰带上取下了一盏獾油灯,刺的一声点亮了。
小小的光晕在厚重的黑暗中显得格外明亮,但熊悚却觉得这里变得更暗了。灯光带来的光明仿佛不过是种脆弱的表面,随时都会被四周的黑暗戳破。
熊悚脸色凝重:“你们在这个方向挖掘了多少天?”
“大约两周了。只是少量人的试掘,我们没有真的开始。”火掌嘀咕着。
“跟我来。”火掌舒剌一手提灯,一手拎镐,踩着风化严重的石阶,贴着石壁向前走去,不时跳过大块裂隙,好像岩壁上的一阵风,移动得轻松自如。
熊悚很努力地跟在后面,希望自己不要落下太多。自从当上了夫环,他的肚子就肥厚起来,已经不适合在悬崖上做这样的运动了。
终于,火掌舒剌在一块稍稍凸出的巉岩前停留下来。他摸了摸地面,嗅了嗅石壁。
“我觉得出事地点就是这里。”他说。
熊悚也点着了自己的獾油灯,向四处照射。他抽动鼻子,跟踪着空气里的可疑气息,终于在一处不显眼的岩壁上,找到了一小片干涸的血迹。
火掌舒剌点了点头:“一共三名矿工,都是有经验的汉子,带着铁镐和灯,装备齐全。来调查修理栈道的可能性……”
“创造之神,一个都没有回来?”河络王熊悚皱着眉头沉思,他再次查看了岩壁。
他不喜欢这黑暗,河络对地下黑暗的了解无人能及,但此刻,在重重岩壁的重压之下,仿佛还存在着另一种黑暗,那是一种他所不熟悉的黑暗。
黑暗之王。
这个莫明其妙的词跳到了他的脑中。如果黑暗中还有什么东西呢?黑暗中还隐藏着盘瓠大神某个饥饿的看门者呢……
“是的,幽灵故事已经到处流传开来。你知道,在地底下,这样的故事从来都不缺。”火掌好像看穿了他的想法。
“我不相信幽灵。”熊悚冒着火气说。
火掌耸了耸肩膀:“我也不信。”
“那就应该有更简单的解释!”河络王怒吼道。
“嘘——”火掌舒剌猛地站住了脚,竖起了耳朵。
熊悚虽然还在火头上,也侧耳倾听,他虽脾气暴躁,但可不是莽撞行事的人。哗啦啦的瀑布声里,似乎混杂着朦胧的鼓声。
突然间,这个本来就昏沉的黑暗地底变得更阴沉了。“这是什么声音?”他愕然地问。
“听起来像是沙虫交配的声音。”火掌舒剌闷闷地说。
没错,那听起来像是公沙虫在交配时节,用附肢敲打下腹部发出的求爱信号。只是……他从不知道它们发出的声响会这么大。
“把灯灭了。”他粗暴地要求说。
他们在黑暗中静静地等了一会儿,只听得到岩浆隔着一层薄薄的屏障在岩壁后面流动的声音,隔了不久,果然看到了脚下的岩壁上有些地方发出淡淡的荧光——它们连成一道断断续续又极长的痕迹,一直通往深渊深处。
熊悚伸手去摸了摸,手指头沾上了滑腻腻的黏液,也发出光来。“你怎么看?”火掌舒剌问。
熊悚点了点头:“沙虫的黏液!”
沙虫是河络的盘中餐,它们体格庞大,有河络的四五抱那么粗,咽喉几乎和身子一般粗,里面长着密密麻麻一圈圈针状的利齿,却没有什么攻击力。
被驯服的沙虫被大量圈养在河络的领地里,为河络提供美味的食物。
成年以后,沙虫皮会变得又黑又光滑,但通常它们会在成年之间就被屠宰完毕——在那之前,幼虫肉质松软,行动缓慢,蠕动起来就好像慢悠悠移动的半透明的肉山,跳动的器脏都清晰可见。
可是如果地底深处还有他们闻所未闻的格外庞大的沙虫呢?
“那就难说了。”火掌舒剌擦了擦额头,从腰里掏出他的铜烟锅,“还记得那些偷溜到大灰环里探险的小孩吗?他们从地下带回来一只巨大的虎天牛,几乎毁了半个市场,最后那东西掉到熔岩洞眼里烧死了。”
“虎天牛不该超过胳膊肘长。”夫环熊悚阴沉着脸说。
“实际上,超过手掌长度的就很少见了,胳膊肘长的虎天牛在雷眼山历史上只听说过一次。”火掌舒剌点着了他的烟袋抽了起来,“或许这条路上的矿脉不适合开挖,我们应该尽早收手。”
他又一次听到了黑暗深处传来的隆隆鼓声。他不喜欢这声音,这声音好像一个庞大的心脏,隐藏在灰雾编织成的身体里跳动。
“胡说!”夫环熊悚怒斥道。他把手伸到腰带上的一个小收纳袋里,捏着一粒小石子。那是早先一名迷途的小孩从地下深处带上来的墨晶原矿,品质绝佳,远超过火环城历史上挖掘到的最好矿石,它所蕴藏的星辰力量,就连见多识广的铁大师也赞叹不已。
墨晶石让河络族得到神的祝福,是他们最重要的矿石资源,它们能使河络的那些机械将风得到充足的能量,也能使种种法术运行流畅——同时,它们也能让其他的生物饱汲星辰之力,发育得格外庞大。
重新开采墨晶石矿,就能拯救这座垂死的矿工城。它们就在自己的脚下。
他们却完全不理解这一点。
愤怒猛地扭曲了河络王的面孔。
“我要它们,”他身子前倾,朝向矿工,暴戾地叫道,“听明白了吗?我要它们,而且我一定要得到!”
火掌舒剌,这位火环城中的顶级矿工,露出难色:“可是夜盐……这么大规模的行动,需要阿络卡和苏行大会的批准……”
“那就瞒住她!”熊悚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对火掌说。
火掌的神情有点儿尴尬,还带着点儿怜悯,好像看一个傻瓜似的看着熊悚。熊悚立刻就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怒火猛地从他胸口腾起:“你这个懦夫!
你背叛了……”
“别责怪舒剌。”一个轻柔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怒喝。
一个苗条的身形从道路另一头的黑暗中走了出来,正是阿络卡夜盐。他们面对面地站在了一起,简直就是地底世界的两极。
熊悚的头发又粗又短,落满粉尘;夜盐则眼睛甜蜜,妖娆诱人。熊悚赤裸着上身,肩膀上的汗把黑色的粉尘冲刷出一道道的小沟;夜盐奢华的丝绸衣服上绣着紫色的飞鸟,一尘不染。熊悚的外壳粗糙坚硬,黝黑而笨重;夜盐则是从炉火中跳出的精灵,轻灵小巧……可他们之间的对抗却绝对比外表看起来更悬殊。
“我早就到了,出了这么大的事,矿大师不可能不通知我。夫环大人,为何要越过禁线,到熊洞道之下挖掘,能给我一个解释吗?”
“我也在等着你的解释!”熊悚怒气冲冲地踏前一步,“……你曾经说火环城地下的矿脉已经全部枯竭,但这是谎话,谎话……它们只不过埋藏在更深的地下,只要找到矿脉,就可以拯救我们的地下城!”
“能拯救我们多久?”夜盐的声音冰冷如水,“看清现实吧,夫环大人,何不考虑换一种生活方式?”
“娘儿们的生活方式吗?”
夜盐没有理会夫环的用词不恭:“我的搜寻队即刻出发,等我们找到其他适合生活的地方,你们会改变主意的。”
“要穿过河络边界吗?”熊悚讽嘲地问。“要穿过。”
“或许,你还打算越过初始石像吧?”“有必要的话。”夜盐正色说。
熊悚火冒三丈:“万铁之神在上!那是我们的先祖和真神在初始石像脚下立的契约——人族往西,河络向东。除了那些远游的河络,我们永远也不应该踏过初始石像。异族已经玷污了西边的大地和矿藏,河络不可能在那样的土地上生活——真神在上,这是背叛,你的主意也出得太轻巧了,老罗达在她的坟墓里也会翻身的!”
夜盐的眼睛刷的一下变得格外明亮:“夫环大人,留下来只有困死一途,这你十分清楚,我的命令说得很明确,不允许再往下开采了!”
“这是疯话,比糊涂布卡的话还不靠谱!火环城已经步入死亡了!你却什么都不知道……”夫环气势汹汹地向阿络卡逼近,好像一块磐石逼向小小的鸟卵。
火掌握紧手里的铁镐,但这不是外敌入侵,是最有威权的夫环和代表着神之意志的阿络卡。他们发生了冲突,他该站在哪一边?
河络王在最后时刻站住了脚,硕大的泪珠突然从这个久经风霜的老夫环的眼眶里滚落出来:“这座城市历代相传,我们祖先的骨骸埋藏在此,我们的子孙在这里出生。”
他突然跪了下来,伸手哀求对面这位娇小的女性:“别让我们承认失败,别让火环城毁灭在我们手里!”
矿大师当场震惊了,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夫环服软。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开口恳求时,那副神情足可打动任何一副铁石心肠,但夜盐却不为所动:“夫环,你不能忘记了,神的恩赐是有限的。”
夫环眼睛里的光芒暗淡了下去,半蹲起身:“我知道你不会改变主意——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再重复一遍,在我回来之前,绝不允许任何新的发掘,试探性的也不行,这是神的意旨!”
“好,我答应!”熊悚说,他放下胳膊的时候,拳头捏得嘎巴作响,他抬起头来的时候,悲伤的目光如此深邃。他猛地旋转身,大踏步朝外走去,几乎把栈道边缘站着的几名矿工挤到了岩壁下。
3
一只两尺来长的草原地蜥嘴里叼了个什么东西,唰的一声从沙蛤的脚背上跳过,轻轻巧巧地落到了隧道边堆成一堆的石头螭首上,回过头来用凶狠的黄色眼睛盯着沙蛤看。
“小哎?”沙蛤愣了一下。他认识这只蜥蜴。作为一只长脚蜥来说,小哎实在是太呆了,而且什么都能吃,甲虫、耗子、蜗牛、莴苣,就连沙蛤也怀疑过它根本就不是一只蜥蜴,而是某只婪蛇伪装成的宠物。
“小哎,你在这儿干什么?喂,你嘴里叼着什么啊?”沙蛤说着蹲下身子,“你又偷谁家的甲虫了?天哪,这是不对的,快吐出来给我。”
“我!”那只蜥蜴不服气地叫道。这些地蜥据说来自遥远的北陆草原,它们懂得一些简短的词组,或许只是鹦鹉学舌,或许,它们真的能明白一些字句的意思。可是随同地蜥传到河络领地的还有一句蛮族谚语:不能相信一只蜥蜴,就像不能相信风和女人。
沙蛤犹豫了一下,一把按住那只淡黄色蜥蜴的脖子。小哎发出威胁的呼噜声,又是蹬腿又是甩脖子,还从嘴里龇出锋利的三角形的牙齿,但沙蛤还是把大甲虫从它嘴里掏了出来。不知道为什么,他非常害怕和其他河络打交道,但是在动物面前他就不那么紧张了。
那只拳头大小的独角仙还活着,一只铜管套在它的独角上。
“没准儿它正在工作,正在送一封重要的信呢!你会坏了送信人的大事!”沙蛤责备地对蜥蜴说。
“坏了事!”小哎恨恨地回复说。
沙蛤还在琢磨那是谁家的甲虫,猛地听到皮凉鞋噼里啪啦的声音,他还不及转身,皮凉鞋的主人已经一头撞到沙蛤身上。他们一起向前摔去,只听到啪的一声脆响。
沙蛤捂住头爬了起来,心中暗自悔恨,既然小哎到场,早该猜到它的主人就在附近,他应该更加警醒一点儿。
果然,那名把他撞倒的女孩猛地跳起身来,指着沙蛤喊道:“啊哈,你完了,你把射牙大婶的甲虫压死了。赔。”
沙蛤低头看着映在胸口上的一摊红色碎酱,暗地里叫了声苦,浑身冰凉。女孩长胳膊长腿,一头长发,梳着双丫鬓,看上去意气风发,正是火环城里出了名的野姑娘师夷。她个子出奇地高挑,明显地高出了其他河络少年一大截。
她的身上有着太多的谜,其他的孩子甚至记不清她是什么时候出现在火环城里的,有孩子说她根本就不是在河童殿出生的,在他们的记忆形成之前的某个夜晚,她从外面被抱到了保姆的怀里,也许她就不是火环城的河络后裔。
随即隧道里又风风火火推进来一辆木轮车,车架上挂满了上百个灯笼大小的竹篾笼子,带进来满洞穴窸窸窣窣的爬行声。
车子砰的一声落到地上,更是震得笼子里的虫子一阵乱爬。车后闪出一位浓眉大眼、阔面重颐的胖大婶来。
沙蛤看清那位胖大婶的面目,先软了几分。射牙大婶是火环城的中流砥柱、殖场的顶梁柱,隧洞里所有蘑菇和甲虫的繁育都归她统管,她身型壮硕,吃苦耐劳,骂起人来中气十足,有一种长期负荷重担后的执拗与顽强。
射牙大婶手里拎着个空的虫笼,另一手指着两名小孩先是大喝了一声:“谁干的?”她气场逼人。
师夷把小哎拎着脖子藏在身后,贴墙而站,咬着嘴唇装出一副乖巧的样子,伸出一根细细的指头指着沙蛤轻声说:“是他。”
沙蛤不明白为什么师夷说任何话大人们都会相信,他慌乱地举起手,待要分辩,射牙大婶出手如电,一把揪住了他的耳朵,横拽竖拖过去,扫了眼他胸前的残渣,喝道:“小鬼头,你是谁的手下?”
“……是,嗯,我,我是庖师学徒……”沙蛤吓得话都不利索了。
“学徒?整天都学什么?银勺蜡丁教你如何压死我的虫子吗?”训斥声如同暴风雨一样倾泻而下,黄鳝鱼洞穴里瞬时充满了热风和能量。
“你欠我一只三岁龄的甲虫,在还清债务之前,烛阴之神在上,我不会给你师傅分一丁点儿的好蘑菇,你们全都得饿肚子!听明白了吗?”
沙蛤的耳朵被揪得老高,不得不踮着一只脚站着。在暴风骤雨中,他瞥见师夷正在偷偷挨近射牙大婶的车,伸手将车轴头的木销子拔了出来,一边一只。
“喂——”他微弱地说。
“不许讨价还价!”射牙怒吼道,她使劲儿摇晃沙蛤,然后把他像破布娃娃一样往后一推,看着他咕咚一声坐倒在地,才得意地推起车子离去。
轱辘轱辘轱辘,在扭曲的坡地上,她臀部扭动,如同在跳一场祈雨舞。“可是——”
“没有可是!像你这样的小虫子死在我手下的不计其数了。”射牙头也不回地喊。
沙蛤把求助的目光转向师夷。
“快逃!”师夷简洁明了地建议。
轱辘轱辘轱辘,沙蛤眼睁睁地看着射牙走到了坡顶,再迈出一步,她就会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可是就在那一瞬间,肥胖如山峦的脊背突然凝固了。射牙已经意识到了木轮车的反常,她弓腰反背,全力抵抗这种背叛,想要稳住大局。可是只听吱呀一声响,两只木轮同时向两侧飞出,木轮车凄惨地吞咽了最后一口气,像散架了的怪兽般趴下,满车的竹笼如同竹筒里倾倒出的豆子,骨碌碌乱滚。甲虫们顶着红色的独角,从打开的笼门里逃了出来,它们纷纷停满各个高处,车架子、石头栏杆、射牙大婶的鼻尖,一只接一只地立起触须,对眼前呈现的这一新局面有所思索。
河络和虫在那一刻同等震惊,但是最先醒悟过来的是甲虫。它们张开翅膀,一只接一只地扎入到黑暗的隧道里头。
那一瞬间,沙蛤仿佛听到所有的甲虫在同声高呼:沙蛤,沙蛤,沙蛤!
轱辘轱辘轱辘,两只木轮一前一后跳动着滚到孩子们面前,姿态优雅。不等射牙完全明白过来,沙蛤跳起身来,捡起镐头,跟在师夷后面,风一样狂奔而去。
“你会被射牙记恨一辈子的。”师夷边跑边夸他。她的脚步轻盈,看上去很有逃命的经验。
“可是我……可是我……”
他们一路跑到了顶层大火环里,师夷停下脚步,学他说话:“可是我……可是我……”她哈哈大笑,笑声好像一面旗帜般飘扬。
沙蛤跑得心都要跳出来了,河络可不擅长这样的长跑。他捂住自己的胸膛,恼恨地说:“你陷害我。”
他们扶着透光窗的窗台呼呼地喘气,阳光从地下森林摇曳的树叶间透入,落下满地斑驳的影子。突然下层隧道里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师夷说:“哎呀,她追上来了!我没想过这肥婆娘这么能跑!”
地震摇曳着整座火山城,她四处张望了下,把小哎往上一抛,扔出窗口,让它落到火山口森林乱蓬蓬的草丛里,然后她双手一撑,一蹿跃上了石栅栏,回头对沙蛤说:“跟我来吗?”
沙蛤看了一眼高过头顶的窗台,再估计了一下射牙那无法抵御的怒火有多高,扔掉手里的镐头,踩着石缝努力向上爬去。
4
石头凿刻的羽蛇把头悬在火山口上空,仿佛传说中三千年一饮水的大蛇,探身在它的水杯上。
蛇牙下的城门紧闭,只有蛇眼处透出阵阵红光,那是铁匠们在为修缮城门口上的杀人孔而忙碌。
蛇眼是观察口,也可以在战争时护卫城门,向下倾泻箭雨和烧红的铅液。铁匠学徒阿瞳也在那儿,他的工作是照看炉火。在其他的铁匠回地下隧道去搬运铁料的时候,他就蹲在风箱边,盯着手头上的那片铁羽毛发呆,突然传来一声呼喝:“——小铁匠,闪开。”
他的脚被人猛踩了一下,他刚抬头“喂”了一声,就看见一个身影拖着另一个人,一阵风似的掠过他身边,从蛇眼里跳了出去。
阿瞳大叫了一声,跳起身来,却把火炉带翻了,火炭滚了一地。他顾不上看火炉,先趴到窗口往外看,那两人没有掉下深渊,而是踩在蛇眼眶的边沿上,转身向上攀爬,翻上蛇的上眼眶后,一前一后地就顺着蛇眉骨斜坡向上额方向爬去了。
太阳把他们的身体边缘打得一片闪亮,大团的阴影正好落到阿瞳的脸上,他把眼睛眯成一条线,看见长长的影子在陡峭的石坡上就像猴子一样敏捷,另一个稍矮的身形则犹犹豫豫,一步一滑,看上去很是惊险。
“沙蛤?”阿瞳吃了一惊,不相信那个胆小的沙蛤会跟着人见人怕的小魔女亡命。
师夷攀上蛇头,掉头回望从蛇眼里探出的惊疑而苍白的脸,露齿一笑:“别告诉别人啊。”她的话音又温柔又诱人,阿瞳看着她的眼睛,不觉一阵眩晕,把头缩了回去。
师夷又揪了沙蛤一把:“快点儿,我们要找地方躲起来。”
“我……害怕。”沙蛤说,短短两天内他连续上了两次地面,这种快节奏的生活方式不适合他。
蛇头上的空旷让他害怕,脚下的深渊更是让他恐惧。“快点儿,爬上去。”师夷在后面催促他。
沙蛤蹲下身子,死死地抓住石缝里长出的草根:“我们会掉下去的,还不如被射牙抓住呢。”
“别胡扯了,你看我的……”师夷轻轻一笑,突然双手一撑站起,在羽蛇的额头上踮着脚,跳起舞来。
她将裙子撩在腰带上,露出两条光洁的长腿,轻巧地旋转,在滑溜狭窄的石头上,她跳得没有一点儿声响,一只黑漆漆的铁镯子在她的手臂上滑动。
那是刀尖上的舞蹈,脚边就是万丈深渊,她的双足洁白无瑕,踏在被雨水浸黑的青色石头上,柔韧细长的头发甩了起来,好像一团青色的火焰。
“不能跳……”沙蛤喊了半句,被自己的心跳噎住了。他心里明白,她丝毫也不畏惧被踩在脚下的这座蚁穴,更不畏惧那些传说。
“跳!”小哎扭动着髋部用后腿立了起来,细长的前爪忽张忽拢,鼓鼓的腹部一起一伏,上面的淡红色斑纹也跟着舞动。
在火炉嬷嬷的故事里,还在地下城奠基的时候,有一位河络少女被投进了永恒的地火之眼,以祭祀地下那些被遗忘的幽灵。少女的名字早已失传,人们只记得她非常美丽,善于舞蹈,于是火环城里有一条奇怪的不成文法令,除了地火节那天,不许未成年的少女在火山上跳舞,因为无论何时,只要有少女跳舞,整座死火山就会战栗不已,从地下到火山顶都会摇摇欲坠——除了地火节那天,那一天,一切禁忌消除。
羽蛇的头部悬在火山口上微微摇晃,也许是一次小的地震,也许只是沙蛤的想象。
她的舞蹈那么动人心魄,仿佛一把利刃在一点点割开他的规则。沙蛤用胖胖的手掌遮住眼睛,不敢看了。
师夷还在跳着,大声嬉笑着,她明白自己的魅力。
她喜欢利用这一点去怂恿男孩,让他们去做傻事,至于后果,她从来不在乎。“才没有什么少女幽灵,看我说的,没事吧。”师夷最后轻盈地一跳,跳到蛇的上额边缘,在那里做了一个双手倒立。
沙蛤紧张得手心出汗,他不敢和这个传说中的魔女说话,也不敢看她。
师夷依旧欢欣鼓舞:“今天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得做点儿什么!”“做点儿什么?”
师夷捡了一块瓦片,在蛇头上额的雕刻处使劲儿刻下一行大大的字:“夜魄十八日,完败射牙大婶于此!”
沙蛤郁闷地看着师夷破坏文物,咕哝道:“这些石雕很古老,夜盐说我们应该好好保护它!”
“谁在乎?”师夷大大咧咧地说,“我讨厌夜盐。她高高在上,所有人都得喜欢她,为什么?她不值得大家喜欢。”
沙蛤倒吸一口凉气:“可她是我们的阿络卡。”
师夷放肆地大笑,露出了一口尖尖的白牙,又在那一行字下加了落款:“师夷与沙蛤。”
她扔掉瓦片,歪着头欣赏自己的字。
沙蛤皱起眉头,倒不是意识到这或许会成为罪证,而是觉得自己的名字写得不好看。
“我们要在这儿躲多久?”他问。“要多久就多久。”
沙蛤低头沉痛地思考了起来。
“要是有吃的就好了,”他思索良久后,抓住脑海中浮现出来的首要问题,“我们要是躲很久,就需要吃的,各种吃的还有喝的东西。”
“我从来不担心这类问题,”师夷眼睛一挤,又开始嘲笑他:“你干吗总是瞎操心,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的?你是不是晚上总睡不着觉,担心天花板会塌下来啊。”
沙蛤垂首想了一会儿,悲从中来,突然吧嗒吧嗒掉起了眼泪。
师夷最见不得人的眼泪:“天哪,你非要哭吗?多大点儿事啊。”
沙蛤哭了一小会儿,自己又骄傲地抬起头:“刚才我们遇到的那个铁匠,是我的朋友。他自己还不知道,但他真的是我的朋友。”
“真的吗?听起来很复杂。”师夷换了一种眼神看他,那是一种饶有兴趣去取笑一个人的眼神,但沙蛤丝毫也没察觉,“复杂”这个词还从来没有人用来形容他呢,他兴奋起来,问:“你知道阿瞳在做什么吗?他好神秘的样子,不肯给我看。”
“有什么神秘的,在做铁翅膀呗。”
“铁翅膀啊!”沙蛤恍然大悟,想起来小铁匠把一支一支的羽毛对着炉火照耀的样子,“他是铸物师啊,他很厉害呀,铁翅膀做起来一定很漂亮,他是想得到地火节竞技大会的梦火者吧!”
“才不是呢,”师夷撇了撇嘴,“这家伙可笨了,在竞技大会上根本就没戏,他只是想用铁翅膀飞起来——看到小哎了吗,它又窜到哪里去了?”
沙蛤坐在那里愣愣地想了一会儿,考虑这个新信息。“他想要飞?”
他一下就想起了那天晚上,那对皎洁的翅膀,月亮下飞舞的银色头发,以及飞翔起来时脚下空荡荡毫无依托的恐惧。
既然阿瞳在某种意义上已经是他的朋友,他就得为朋友考虑考虑呀。沙蛤忧心忡忡地说:“他想飞起来干吗呢?这太危险了。”
“危险吗?反正他永远也学不会,有什么危险,最多摔掉个胳膊摔掉个腿的。”师夷快乐地说,“他还想把铁翅膀给我,但我不需要那东西,我自己就能飞。”
“铁翅膀那么重,和羽人的翅膀相比差那么多,怎么可能飞起来呢?”沙蛤把自己郑重思考过后的答案说了出来,“河络是永远飞不起来的,根本就不应该飞。”
“哈哈,根本就飞不起来。那是你们。”
“你不是河络吗?”沙蛤皱着眉头说。
“我和你们不一样,我一定会飞起来,等到了时候,靠自己的力量就能飞。”师夷又跳了起来,站在刀一样的悬崖边缘,张开胳膊,迎着风又叫又跳:
“我一定能飞!啦啦啦啦,我当然知道,有一天我会飞的!”
与其他的河络不同,师夷清晰地记得自己的母亲是谁。
她母亲从不参与河络的群体生活,总是独自行动。
四年多的时间,她把小师夷藏在一个干涸的小水窟里,拒绝将她送入河童殿。
她偷偷地喂养她,给予了毫不逊色人间母亲的雨露和关爱。
不能让女儿享用河络的集体饭食,她就从森林里带回来榛果、蘑菇和蜂蜜等种种散发野外气息的食物。她独享着给婴儿喂奶、替她换尿布、第一次开口微笑、腿上的皱褶、换牙时的哭泣……种种这些乐趣。干这些事的时候,她的嘴里总哼着一支异族的歌谣,关于蔓草、树梢、天空和飞翔。
那几乎是师夷记忆中最美好的时光了。当她喊出第一声妈妈的时候,妈妈流着感激的泪水紧紧地抱住了她,那模样仿佛一辈子也不会松手似的。
可是某一天,母亲带着弓弩出了门,再也没有出现。
小师夷的那段记忆变得一片模糊,那是一种半失忆的状态,她不记得母亲是匆匆忙忙地离开,还是像往常一样只是去打猎。她记不得之前是否有过任何异兆,但也不记得是否一切都如常。
四岁的小师夷一个人留在黑洞穴里,像小猫那样哀叫,饿得几乎失明,才被火环城的河络矿工发现。她被带到了河童殿的火炉嬷嬷面前,火炉嬷嬷沉默地看着她,好像在检查一袋土豆。
河络与异族通婚所生的后代在幼童期都完全显现河络的体征,大部分人终其一生,也找不出与其他河络的任何差别,但仍有极少的概率,会让混交的后代显露出另一种族的体貌特征,这一变化会发生在十六岁那一年。那之后,外族的形态会发展迅猛,逐渐吞噬河络族残余的身体形态,让他们完全变成一名纯粹的外族。这一过程不可逆转。
火炉嬷嬷也是意图在她身上找到异族的征兆吧。
河络可不会将任何一个异族人的婴孩放入自己的河童殿,那几乎是和“影月血咒”一样可怕的入侵者了。
她皱着橘皮般的眉头,用仅剩的两颗门牙咬住松弛的嘴唇,这位严苛的老太婆可不会满意师夷的样子,因为和同年龄的河络小孩比起来,师夷的骨头太轻,个子太高。而师夷咬着牙,拒绝回答任何问题,那会儿她巴不得被送走吧。
最后还是阿络卡夜盐力排众议,做了决定,火炉嬷嬷才一视同仁地给她换上了白麻布短褂,将她送入挤满了半大孩子的河童殿里。
没等她完全恢复体力,大孩子们就开始欺负这个陌生的小姑娘,他们嘲笑她是有爹有娘的孩子,在河络中,这是恶毒的粗话,直到她咬下块头最大那名男孩子的一块耳朵后,地位才得到确认。她母亲教会她的东西虽然不多,可是与河童殿里的小孩学的相比,那可是截然不同的教育。
保姆们试图将她纳入原有的圈子,她们做出了巨大努力,只是隔阂已经形成。
孩子们团团围着她,却躲闪开一段距离,像是蚂蚁躲开蚁后的巢穴。她是生活在群体中的隐士,她虽然被人从小水窟里揪了出来,却依然生活在自己的洞穴里。
火炉嬷嬷的日常形态是端坐在熊熊燃烧的火炉边讲故事,她开始讲述时,河络孩子们全都会凝神屏气,随着火炉的青烟,冒出的几乎都是些恐怖和血腥的故事。这些故事属于火炉嬷嬷特殊的爱,她告知孩子们各种关于恐怖的概念,正是为了保护他们,让他们避开危险。
例如有这样的故事:
追求爱情的河络少年,将一个铁箱子交给心爱的姑娘保管,告知她一定不能打开。少年离开时,仿佛有着铁制的身体,能够和夸父或恶狼搏斗,赢了一场又一场。姑娘按捺不住好奇,偷偷打开,发现铁箱子里装满了内脏。盘曲在一起的肠子、鲜红的肺部、心脏还在怦怦地跳动。这些是那个少年的内脏,一打开箱子,它们就逃走了,姑娘因为震惊而无法阻止。
河络少年赢得了比赛,得到了奖品:那位心爱的姑娘。但是他回来后就死了。
这是关于信任的危险。
例如还有这样的故事:
那个站在长长的隧道里、火炬摇动阴影下的漂亮姑娘,大部分看见她的时候只是一个背影,走近了才会发现一条漂亮的围巾把她脸的下半部分遮住了。他们都会不由自主地觉得她很漂亮,但聪明的河络会发现她站在那里的气息就不一样,如果河络们还继续靠近的话,就会发现围巾脱落,女人的俊俏下巴之上是一张血盆大口。她的嘴越张越大,大得仿佛整个脑袋都从口部裂开了,那里面遍布针状的利齿,完全可以一口把整个河络吞下。凡是靠近的河络下场都很可悲。
这是关于爱情的危险。
火炉嬷嬷很快就明白师夷完全不认同“危险”这一概念。她在孩子们惊惧的目光中哈哈大笑,破坏了整场龙门阵的氛围。
保姆们饿她,关她禁闭,她从未屈服,似乎将这些磨难视为游戏的一部分。她从不害怕,反而从保姆的眼神中看出她们内心的惧怕。她知道她们打心眼里就将她视为异类。就像将一只刚断奶的小狼放进乳狗窝里,它们将会一起长大,但狼就是狼,永远也无法成为那些总是打打闹闹、天真无害的小狗。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在成年礼的那天,所有的河络孩童都得到了烛阴之神的祝福,但她没有得到那个属于自己的铁球——她是个没有职业的河络。
对于河络来说,职业就是生命的一部分,凡是没有工作、游手好闲、无所事事都是种大罪恶。
她走在路当中时,在路上遇到她的火环居民会闪躲开目光,闪到道旁,等她过去再回到路中,一副不敢靠近、仿佛怕沾染上肮脏或者懒惰习性的模样。
师夷讨厌那些人躲闪的目光,讨厌这座常年不见阳光的城市,讨厌河络的生活。这座城市再拥挤、再热闹,对她来说也是荒漠。
她用自己的方式猛力回击僵硬的四周。
她堵河络们的烟囱,往淬火的水里撒麦麸,往陶工的泥坯上撒土,往墨斗里倒鱼胶,摇晃正在酿酒的酒坛——据说这样喝酒的人会头晕,各行业里有什么禁忌,她就做什么,直到变成火环城遐迩闻名的魔女。
除此之外,城里还有足够多的无趣青年,师夷挨个逗弄他们,好像黄蜂戏耍青虫,姑且算做是石头监狱里的调味。
她不属于火环城。她不明白也不愿意去理解河络的生活方式。她知道自己终有一天要离开这儿。
她母亲所唱的歌谣在师夷的记忆里只剩下片段了。在歌里,冰川之下白色的莲花开放,山脉一样高大的巨人骑着厚毛坐骑,在冷得能把眼睛冻裂的天气里飞驰,青黛色的天空中飞鸟好似洪流,明月之下飞翔的羽人带着弓箭掠过,还有大海一样辽阔的草原,牧人放歌游荡,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那些才该是梦想中的生活。那些才该是她的家乡。
但她不是工匠,也没有参加地火节的权利,更无法取得游历的资格。她永远也走不出这座死火山——除非她另想方法。
有一次她和阿瞳在地下森林的大树下游戏,或者说,只是在戏弄那个笨蛋小铁匠。阿瞳在她眼里比其他无聊小孩要强一些,但是那一天,阿瞳也没搞清状况,跑过来问她:“听说你母亲爱上了一个异族人,所以不愿意把你送到河童殿,是真的吗?也许她还想带你去找他呢……”
他的话还没说完,突然喉头一痛,师夷将一柄锋利的攮子顶在了他的喉咙上。她靠近他的脸侧,没有商量余地地告诉他:“再问这个问题,我就杀了你。”
阿瞳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师夷,一丝血线从他的脖子上流下。他知道她不是在说笑。
师夷看着他受伤害的眼神,突然间又后悔了。阿瞳也许不是在嘲笑她,而是真的关心她呢,但这种关心她也接受不了,他根本不了解她的愤怒,不了解她的感受。
河童殿里的人告诉她,她母亲大概是去森林狩猎了,可是她走后一天,雷眼山脉变成了白色山峦,暴风雪覆满了越北。河童殿的火炉嬷嬷说,她母亲一定是死了,被暴雪女神带入那间透明而永恒的冰雪殿堂里了。
火炉嬷嬷的故事,师夷一个都不相信。
火环城没有猎人,但她母亲有异族人传授的狩猎技巧,懂得分辨猎物的足迹和粪便,懂得看树叶分辨方向,她小心谨慎,分得清猎物和猎人的区别,她在森林里如鱼得水,才不会落入暴雪女神的陷阱。
那她为什么不回来呢?
冰冷的静夜里,师夷只想到一种可能,因而痛苦得辗转难眠:如果她母亲有了发现她父亲踪迹的可能,是否会抛下她不顾呢?只有爱情,只有炽烈燃烧的爱情,才可能让一个母亲抛下孩子吧。为什么不可能呢?他们只相遇了短短一瞬,几天,或者几个月,但那羽人却跨越了她的生命。
火苗在她眼睛里燃烧,亮闪闪的攮子尖挨着阿瞳的颈动脉,她的手抖动得很厉害,阿瞳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他真的以为自己会死在师夷的手上。
师夷突然一低头,亲了亲阿瞳脖子上流下的血,然后昂起头高叫:“走,我们去试你打造的那只笨翅膀。”
阿瞳不是第一次尝试做铁翅膀了,师夷知道那与地火节的竞技大会无关,铁翅膀是为她打造的。
阿瞳死心塌地地为她干活儿,可师夷并不想告诉阿瞳,铁翅膀是让她逃出火环城用的。
好几年的地火节里,她都拉着阿瞳爬上死火山顶,在又大又圆的月亮下试验他们的铁翅膀。
为了设计这双翅膀,师夷常常溜到野外,用弓箭和套子杀死大候鸟——野鸭、天鹅或者信天翁,研究它们的翅膀构造,研究飞羽和覆羽的区别,然后再告诉阿瞳要怎么打造。
“羽毛要打得再薄一点儿,再薄一点儿……这么重怎么飞得起来。笨蛋。”阿瞳挥汗如雨,抡着大锤,一片一片地打羽毛。每根羽毛都要有羽根、羽轴和羽片,每只翅膀要有两万三千根羽毛,阿瞳就耐心地一根一根地捶打。
铁兵洞的工作繁重,阿瞳就省下吃饭和睡觉的时间做这些羽毛,他没日没夜地打制研磨,把每一根羽毛都用砂纸磨得又轻又薄,就连师夷也想不通是什么支撑起他的热情。
他用坚硬而中空的百炼钢做骨骼,用白亮而轻盈的白铜做羽毛,用柔韧而耐磨的红铜做关节。阿瞳的眼睛熬得通红,而黑色的肱骨、桡骨、尺骨以及排列其上的正羽悄然成型。
地火节是河络结束地面劳作的日子,也是沉寂的雷眼山起风的日子,大风咆哮,宣告秋天的来临。
师夷从来不肯让阿瞳顶替她试飞。
风会传来远方的气息,既陌生又遥远,但是师夷自己的胸口,就活着大片陌生的鸟群。
她站在大风汹涌而来的山坡上,举着绑扎好的翅膀,好像站在通往家乡的门槛上。
森林在远远的脚下,看着像是小灌木林,月光好像一枚银币在她手心里燃烧。
为了减轻重量,她把身上可以卸下的东西全都卸下了,除了一只铁镯子。那只铁镯子黑漆漆的,毫不起眼,是一条衔尾蛇的造型,是她母亲留下的。她把手镯套在上臂上,好像一个臂环那样戴着。
精细的小鳞片闪着微微泛蓝的乌光,稍稍昂起的蛇头上镶嵌着一对红色的宝石眼睛。除此之外,她穿得十分清凉,几乎无遮无挡。
小铁匠脸色微红地扭转开头,不敢看她。
“我要飞,我要飞了,”她蹦跳着高喊,“我要飞到月亮里。小铁匠,如果我飞不到那儿,说明你的铁翅膀是个烂东西,你就不要再当铁匠了。”
“怎么可能飞到月亮里,”阿瞳有点儿惊慌,“那么远,你找个近点儿的目标行不行?比如山坡上那块石头?”
“飞到石头上有什么用?我还不如走过去呢。”“第一次还是小心点儿。”
“我梦见过,我梦见过的,我梦见自己掠过月亮的光辉,在地面上投下影子,我梦见雷眼山脉好像泥地里打滚的蚯蚓,我梦见鹰隼在脚下恐惧地尖叫,我全梦见过。”师夷吵吵嚷嚷地说。
阿瞳低语:“梦境不可信,虚伪如流沙。”这是一句河络的谚语,但河络人对梦的迷信又远胜过其他种族,他不敢大声地把这话说出来。
一阵大风掠过,师夷腾空而起,贴着山坡向下方滑翔而去。有一小会儿的工夫,她身轻如燕,真的随风而起,把坡上的石头丢在了身后。可当她刚刚想向更高一点儿的地方飞去时,却突然一个倒栽葱,从半空中直挺挺地坠了下来。
阿瞳冲了下去,从断折的草木中把她拖了出来。
师夷的耳朵被断枝划破了,往下滴着血,但她毫不在意:“我没事,你看到没有,风再大一点儿,我就上去了。再来,再来。”
她一次次地试着从山坡上往下跳,一次次地摔下来,摔得一旁观看的阿瞳面色苍白,六神无主:“你不要再试了,好吗?”
“什么啊,还没到月亮的一半呢,”她从来不叫痛,不退缩,还没从地上站起来就喊,“你看到没有,比刚才近了一点点。”
阿瞳难以理解她那么强烈的想飞的欲望,就像她难以理解他为什么这么玩命地打造翅膀一样。
“在我的家乡,所有的人都会飞。”
“你的家乡……”阿瞳摸着自己的后脑,“不是这里吗?”“笨蛋,你会飞吗?”
“我……不会。”
“那就是了。快,再来。”
这一次师夷摔得很厉害,好像陨石一样从半空中掉下来,滚平了一大块草坡,躺倒在地一动也不动。阿瞳吓得魂飞天外,一路滚了下去。
师夷闭着眼睛不动。
她额头上滴着血,伤得不轻,不睁眼就说:“坡太缓了,风太小了,或许,等我更强壮一点儿就能飞起来了。”
她睁开眼睛,看见阿瞳蹲在一边,正望着断裂的翅膀发呆。翅膀折断了,那些耗费了无穷光阴打磨的羽毛散落一地,满山坡到处都是。
师夷爬了起来,抖了抖衣服,从肩膀上取下沾着的一片羽毛,羽毛已经压折了,她松开手,就被风一吹,卷入了火山口里,看不见了。
“啊,今天飞不了了。”
“嗯,一定是翅膀太重了,”阿瞳说,“我会改,我会再改,等我改好了我们再飞。”
“我的家乡啊。”师夷叹息着说,坐了下来,望着月亮发呆。她的血管里奔流着飞翔的血液。她的父亲就是个会飞的羽人啊。她才不会是个河络,不会永远是个河络。等到她长出翅膀飞起来,他会认出她,会回来找她,而她的母亲也就会跟着回来了。
一年又一年的地火节过去了,铁翅膀的事儿她有点儿玩腻了。毕竟她的十六岁就快到来,她从不怀疑自己将拥有一双自己的翅膀。阿瞳打造的翅膀再好,也是铁的翅膀。那么即便真的飞到了云上,是翅膀在飞,还是她在飞呢?
她不再去捕猎那些大候鸟,也不去找阿瞳研究羽毛的构造,把小铁匠和他的铁翅膀忘在脑后。多少次,师夷都想过,也许她根本就不需要翅膀,也许她再胆大一点儿,试着从羽蛇头上往下一跃,也能真的飞起来。她一次又一次地爬到羽蛇头上,望着下面大海碗一般的地下森林发呆,但是这一切,眼前这个看着又傻又呆的沙蛤又怎么知道呢?她向着羽蛇头的边缘走了一步,然后又走了一步。
就在这当口,蜥蜴小哎突然又闯了出来,骄傲地昂着头,嘴里叼着只大甲虫。甲虫头角折断,挥舞脚爪,发出悲惨的吱吱声。
“小哎,从哪里搞到的?”师夷惊讶地问。“搞到的。”小哎自鸣得意地说。
脚下的城门口处传来一阵嘈杂,然后是射牙大婶那可怕的嗓门覆盖了一切。
“小哎,看你把谁招来了,回头再找你算账!”师夷喊,她四下转头一望,朝着孤零零立在山顶的观象塔跑去,小哎扭动屁股,叼着甲虫紧随在后,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叨咕:“算!”
沙蛤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师夷回头凶狠地喊了一声:“还不快来!”沙蛤别无选择,哭丧着脸跟了上去。
观象塔的底层木门虚掩着,师夷和沙蛤一起探头往里看,室内弥漫着新腾起的灰尘和纸张腐朽的味道,沙蛤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观象台的底层是个高大的藏书室,四壁和中央都竖着高高的书架,升入黑暗的顶部,每个木格里都堆满了一卷卷的卷轴、天文图纬、古书残卷,还有刻在竹子和石头上的古书,书架围绕成迷宫,看着像个大鸟笼。关上门后,只有微弱的光线从拱形天花板下开的狭窄窗口里照射进来。
“她会找到这里来吗?”沙蛤担心地问。“小铁匠不说就行。”
“他不会说出去的。”沙蛤摇了摇头。“你这么相信他?”
“他是我的朋友。朋友不就该互相帮忙吗?”
师夷撇撇嘴:“可是他一说谎就脸红,瞎子也能看出来。”
“旷出来!”小哎嘴里塞着叉角甲虫,依然含糊地跟着喊叫。它在书架中转了两圈,找定一本线装书作为餐桌,将甲虫放下来开始品尝午间大餐。那只叉角甲虫看上去已经僵死了很久,不料却是个鬼伎俩,一获自由,立刻展开双翅,嗡的一声从一侧墙壁上的小窗洞里半飞半跳地冲了出去。
“别追!”师夷急声悄喊。
“……追!”小哎口齿不清地跟着叫道,连蹦带跳地追着甲虫从窗口溜了出去。
师夷跺了跺脚,不理它了。
“这里有这么多的书?”沙蛤从书架上扯出了一本书,那本书厚得好像铁砧,封皮腐朽了,但仍然可以看出原先是质量上好的厚羊皮。沙蛤只是用手指轻碰了一下,书卷就自己抖动起来,将暴雪般的尘土抖落一地,显露出封面上用蓝墨水画着的一张狰狞的人脸。它仍然在变换形状,仿佛有只咆哮的灵魂被禁锢其中,要挣脱出来。
沙蛤小心翼翼地将它打开,读了起来。他喜欢读书,虽然有很多字他看不懂,但火炉嬷嬷说过,离开了河童殿也要继续学习。只要有机会拿到一本书,他就会使劲儿地读啊读,把所有认识的字都读完。
“看书有什么用?”师夷嗤笑着看他。
“书上可以告诉我们很多事情,”沙蛤惊疑不定地从书上抬起头来看了师夷一眼,“看这一页,这里写着,有史以来最大的动物是大风,比大风还要大的是虬鱼,但是密勒巴……师尊,我看不懂他的名字,好像是个巡夜师,见过的巴蛇比它们要大得多……多厉害啊,这是书告诉我们的知识,我们从来也没见过巴蛇,却知道了它是一种很大的动物……”
“到底有多大呢?你还是不知道呀。”
沙蛤瞪圆了眼睛,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硬撑着说:“很大很大很大……”
师夷也随手扯了本书,她拎着书脊,书的脱落部分不停地往下掉落。“呀,要小心这本书了,它太古老了,需要重新装裱。”
“对于书,我有更好的使用方式,”师夷轻笑一声,“它们用来点火很不错,喂,你们厨房不正需要引火物吗?”
沙蛤闭了下眼,不忍看到那本书被师夷扔过整个藏书室的角落,一路散落书页的情形。
“千万别在这里点火,”他害怕地说,“这些书太干燥了,很容易点燃的……巡夜师的藏书塔,前后七代巡夜师收集的古书,我们赔不起的。”
“嘿!看,这里有个木楼梯。”师夷撇下了他,走到了藏书室的深处,在那里大呼小叫地说。沙蛤连忙拖着那本大书跟了过去,他害怕一个人待在这里。
“可以往上走的,藏书塔还有两层吗?”师夷问。
“别去……”沙蛤还没有说完,师夷已经好奇地顺着楼梯爬了上去,在楼梯尽端,推开一个木头顶盖,消失在塔的上一层里。
“嘿,别留我一个人在这儿。”沙蛤说,四周都弥漫着古旧的气息,连他的喊叫声都变得压抑了。他想过后退出门,又怕被射牙抓个正着,犹豫片刻,只能跌跌撞撞地跟着爬上那座又陡又窄的木楼梯,钻入黑暗中。
这一层塔里完全没有窗户,只有四面铺开的黑暗,师夷已经不知去向。沙蛤站在楼梯口,不太敢动弹,突然间听到左边有人的气息,呼吸粗重,好像生病了一样。
他伸手去摸,摸到一个裸露的身体,皮肤触手滚烫粗糙,胳膊上肌肉突兀——不可能是师夷。
他大叫了一声,想要逃跑,却猛地天翻地覆,被沉重的一击掀倒在地板上,一个可怕的重量压在了他身上。他的肋骨嘎吱作响,几乎要被压断,咽喉处像是被老虎的利爪攥住,越来越紧,越来越无法呼吸……他拍打地板,想要喊救命,但连半个字也吐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