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容在老河络的嘴角凝住了,他面对的是一双被诅咒过的眼睛,冰冷彻骨,带着暗淡的绿色,这样的眼睛曾见过恶臭的沼泽中升起的最狂野的噩梦。从这个单薄的少年身上散发出的杀气,好像冻结的冰霜挂满四周绿意盎然的枝头。
地火节的前夕,有着地狱般的天气。
地面上一丝风也没有,旱魔肆虐,六个月里一滴水也没有落到枯焦的大地上,地面上的空气干如烈火,越州河络的心里,也像火焰一样翻腾。
河络的手工业和矿产闻名于世,铜器、锡器、日用器皿和首饰皆为上品,他们制作的武器尤为精良,特有的魂印兵器会吸收那些战死亡灵的咆哮灵魂,增加持有人的武力。只有河络通晓这些武器的秘密。
这些特产,曾让逐利的人族商人趋之若鹜,骡马队在崎岖的越州踩出了一条条的通衢大道。
只是荣光属于过去。
近些年来,河络族的领地矿产枯竭,再也没有出产能和商人以货易货了,于是越州道上,商队日渐稀少。
如今荒凉的山林下满是一人多高的蒿草,叶子焦黄却茂盛,只在某些地面上隐约看出凹陷的车辙。除了穿行的鹿,这些林间小道已经数年也没有一名商人经过了。
几名铁鼠部落的哨兵站在山毛榉木搭盖的凉棚里,手扶着比他们的身长高上三倍的长戟。从他们的哨位上可以俯瞰到东雷眼山的龙王峰。
五十里外的龙王峰好像一把尖刀插入天空,在锋利的山尖上,可见微微白光,那是相邻的火山城邦——蜂虎城的城墙反射的阳光。那是一座有名的矿工城,而作为溪流河络的一支,铁鼠河络和那些骄傲的火山河络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此刻,天空中一片寂静,显露出一种奇怪的鲜亮黄色。突然间,一个奇怪的声音闯入铁鼠哨兵们的耳膜,声音尖细,好像一把刀从天空中划过。
扶着长戟的河络是一名老兵,见识过锁龙河上最残酷的血战,这时候却莫明其妙地心里发慌。
他打了个哆嗦,抬头看了看天空,就连星辰也仿佛感受到了威胁,紧密地拥挤在一起。
最近两年,星辰总是歪歪斜斜地出现在空中,比过去更大、更明亮,但是那些亮光却闪烁不休,显露出一种世界末日的征兆。
不知道什么原因,老兵觉得极度不安。
遥远天空里的云正在以一种奇怪的方式聚集起来,那里并排垂下了几道龙卷风,它们在天际线上无声地盘卷,仿佛五个肆意妄为的妖魔,跳着死亡的舞蹈。
“快看!”一名哨兵扯着老兵的胳膊,尖叫起来。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对面的山脉突然复活了,仿佛一头巨兽,肌肉起伏,向上跃起,森林就像它的毛发,耸然而动。突然,毛发剥落了,整座森林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拔起,树木一根接一根地飞向天空。
一种奇怪的震颤爬上他们的肩膀。
雷眼山的天空变成一片恐怖的黑暗,阳光被完全吞噬了,一个巨大的旋涡在上空盘旋,好像吸光了里面所有的空气。
铁鼠河络们像是石头雕刻出来的塑像,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断裂的森林顶部向上翻滚旋转,消失在空中,那是一个巨大的、黑色的、无所不能的旋涡,整座龙王峰腾空而起,仿佛正在被吸上天空。
他们眼前那座巍然耸立的大山消失了,它被漫天的泥雾笼罩,石块、泥土、破碎的树木和烟尘,以及一整座城市毁灭时所产生的死亡物质。
直到这时,脚下的大地才发出深沉的喘息,坚实的大地好像鼓面在抖动,让他们东倒西歪,站立不稳。
动荡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大地又恢复了平静,除了对面消失的山脉,一切宛若平常。
蜂虎城消亡,他们倒不怎么难过,只是树林里的那些鸟叫声和虫鸣随之消失,可怕的寂静好像一个沉默的陷阱,将铁鼠哨兵们包容其中,让他们心虚不已。
他们的心头都浮现出了巡夜师的预言。
两年前开始,报信的甲虫和耳鼠在空中往来不绝,各地的巡夜师都在重复“大难就要临头”的预言。
据说末日来临时天塌地朽,日月星辰坠落,圣湖的水变成血红色。号角一响,大地和山岳都被移动,互相碰撞。在那日,天空将脆弱无比;在那日,众人将似分散的飞蛾;在那日,山岳将似疏松的羊绒。
终于有人开了口:“这是末日之兆。”
“别胡扯了,”老兵用雷鸣般的吼声压倒众声,“看那朵蘑菇云,只是火山喷发了。”
“蜂虎部完了。”
一名留着黑胡须的河络蹭了蹭脚,似乎有点儿内疚地说:“我们还没死。”“谁叫他们爱玩火。”
“可是没看到喷出的熔岩呀。”“溪流之神在上,这是好事!”
灾难近在咫尺,如果是任何其他一族的士兵,定会前去查看情况,或是回去报信,但死板的河络没有得到放弃哨位的命令,是宁死也不会离开一步的。
老兵作为哨兵长官,不得不痛苦地琢磨,是否要采取行动,要河络脱离计划行动,那可是一种巨大的压力。
最后,他下了决心:“就让我们继续停在这儿看看情况吧,或许会有商队从此地路过呢,盘查商队才是我们的职责。”
一位稍年轻的哨兵略带不满:“做梦呢,谁都知道,再也没有商队了。”
蓦地,一声号角低低地沿着地面传出,好像巨兽的吼叫,打破了末日死一般的寂静。他们站在那里面面相觑,只看见一队招展的旗帜穿过脚下森林,正在靠近。队伍里不但有骆驼、马,还有弯起獠牙的大象,大部分牲畜的背上,都背负着用油漆麻布和皮革密密包裹起来的笼箱,巨大的伞盖撑开在烈日下,在独角驼兽的背上摇晃。
这不是梦。
哨兵揉了揉眼,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支突然从天而降的商队分开葱茏的草木,好像帆船划开水面,乘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轻风行至近前。
最前面一位骑手穿着宽阔的大袍,戴着兜帽,深紫色的袍子上绣着云纹滚边,让胯下那匹黑色瘦马斜歪着身子快步跑着。他们似乎不受刚才那场大灾难的影响,泰然自若地走着自己的路,可是跟随着他们的脚步,似乎有其他的事情发生。
是他的幻觉吗?老河络揉了揉眼,队伍的背后,草木似乎更加茂密,树冠遮天蔽日,蒿草先是没过那些马的长腿,然后是它们的背,最后没过了它们的头顶。草静悄悄地长着,发出“沙沙沙”的响动,长长的蔓菁快速生长,卷须攀上高枝。整座森林变得越来越密,越来越绿。这支队伍每行进一步,仿佛就将滴翠的盛夏向前带了一步。
隔着十多丈远,骑手竖起一只胳膊,长长的商队停住脚步。他拉住缰绳,跳下马来,黑皮靴踏在了干涸已久的旧车辙上,骑手拍拍汗流浃背的马头,掉头朝哨兵走来。
老哨兵回过神来,斜举长戟,拦住去路说:“诅咒你和你的马,祝你一路霉运。”
河络习俗,从地火节前一个月直到冬日的暗极节,所有的祝福语都是反过来的。他们相信黑夜渐长的日子里,只有这种方式才能祛除厄运。这种问候方式在河络与人类初次接触时引起了多场战争,但是,河络从来没想过要更改它。
骑手穿了一件墨染木棉衫,外罩带帽子的乌袖长袍,腰上系着一条牛皮制的细腰带。他走近时,兜帽下露出一张白皙的脸,鼻梁高挺,淡青色的眉毛如刀般冷冽,只是嘴角抿得紧紧的,显得冷酷无情。
即便对人族不熟悉,河络哨兵也看得出来那是一张孩子的脸。
他年龄不大,十三四岁,河络在这么大的时候,还不被允许踏出城门呢。
骑手在十来步外山毛榉树的阴影里停住了脚步,身子单薄得也像一片影子。他侧过头的时候,哨兵可以看见他脑后留有一根小辫,如同猞猁的短尾,暴露了他的蛮人身份。
好河络时刻记得自己的职责。为了在孩子面前显得更高大一些,哨兵挺起胸膛,庄严地用通用语问道:“商人?”
少年望了望河络的长戟,微微皱起眉头。
“让路,”他以与他年龄不相称的命令语气说,“山那边的情况你们没看见吗?”
老河络恪于职守,坚持道:“商人?请给我渡关传书。没有渡关传书,不能越过此界。”
在他们说话的当口,一枝野葛贴着地面爬过来,将它的触须探向少年的靴子,然后缠绕小腿向上升起,将有毒的钩吻扎进年轻骑者的裤腿。少年动了动脚,将那枝野葛的藤扯断,用靴跟在干硬的土地上碾碎。
河络哨兵们心惊肉跳地看着这一幕。野葛是越州最常见的攀缘植物,它三角形的小叶只有巴掌宽,而如今有笠帽大小。不仅仅是这枝野葛,仿佛路旁所有的植物都在变化,都在疯狂生长。
少年身后的商队陷身于越来越高的植物波涛中,绿色的水花拍打在他们的大腿处。
紫衣少年从腰带上抽出一把一肘长的匕首,那匕首如同一道细长的弯月,寒光闪耀,匕首的柄是暗红色的犀牛角,看上去已经磨损得很厉害了。
老兵发觉那种莫名的恐慌又回到了身上。
站在对面的不过是个孩子,他垂下的胳膊微微颤抖,捏紧拳头,好像在克制什么。但他逼近的脚步轻捷又有节奏,身体里就好像隐藏着一只猛兽——一只目的明确的猛兽,它是如此残暴,甚至那少年也不愿意让它就此跃出。
老河络看了看五十步开外的商队,商队的人都静止在自己的驼兽上,如同一尊尊木偶,完全没有上来帮忙的意思。
如果哨兵不让路,那些人或许会死在这片中了邪的林子里,但他不能坏了规矩。
老兵耐心地解释说:“没有传书,你们应该到自己的城主那里去申请。依照北邙之盟的约定,我们欢迎任何一支有传书的商队。”
“我只想走出这片该死的林子,”少年说,他又往前走了两步,显得有点儿急躁,“快退开,算是帮你们一个忙。”
他身后的山林抖动着,看不见的喧嚣躁动紧追在后。
“莫非你要闯关?”老兵恪守职责,“我们是五个,你是一个——即便你的伙伴们冲过来帮忙,可我们一旦发出警告,铁鼠部落的弩手就会占据两侧高地,居高临下地射击。你们走不出这道山谷。”他后退一步,微微扬手示意,长戟手微微屈膝,将长戟顶在脚上,排好阵势,站在四名长戟手后面的弩手已经将一支牛角鸣镝搭在了弩上,斜指向上。看到所有河络准备就绪,哨兵长官稍稍松了口气。
“稍微计算一下就可以知道,你不可能赢,”老河络好心肠地想要传授算学,“你会计算吗?听说草原人不清楚自己有几只羊,但这次一只手就可以……”
少年抛开兜帽,露出一双眼睛。
笑容在老河络的嘴角凝住了,他面对的是一双被诅咒过的眼睛,冰冷彻骨,带着暗淡的绿色,这样的眼睛曾见过恶臭的沼泽中升起的最狂野的噩梦。
从这个单薄的少年身上散发出的杀气,好像冻结的冰霜挂满四周绿意盎然的枝头。
只有在一个地方,只有在那个鲜血横流的地方,他曾见识过这种可怕的杀气。
“天罗?”老兵大叫了一声,他抑制住自己的恐惧,猛地挥起长戟,朝那少年砍去。
乌黑的戟锋刺破空气,发出呜的一声长啸。老河络知道,这是他这一生当中最不顾一切挥舞出的一击。此时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想法:绝不能让这名天罗近身,否则,他们就全完了!
河络的长戟手久经训练,一动皆动,四把长戟在空中交错而击,层次叠落,没有留出一处空隙,将少年笼罩其中。老兵那奋力一击正中少年的腰际,却如同击中了空气,刺客的影子像水汽向上翻腾,眼睛一花的工夫,那位年轻的杀手已然在交错的戟影中跨越了他们之间的距离,速度快如影豹。
不见他挥动手臂,已有两道细细的血花飞溅到空中,老兵两侧的长戟手咕咚摔倒在地。
黑胡须的河络大喝一声,横过长戟,挡在前面,但乌袖少年形如鬼魅,从黑胡须身侧闪过,一声低沉的咆哮,黑胡须向后翻身摔倒。
“快发信号!”老兵叫道,抛下已不得力的长戟,抽出腰间镰刀,猛扑上去,自左向右横击。他只希望在自己死前,身后的弩手能将报信的响箭射出。
镰刀好像插入了少年的身形,可击中的只是幻影,没有肉体的重量,却分明有血渍甩到老河络的脸上。
天罗少年只是脚跟一旋,就闪过老河络,站到了弩手眼前。
河络弩手吃了一惊,抬臂射出鸣镝,响箭飞入空中,却只来得及发出半声呜咽,就已被乌袖少年一刀削断。弩手伸手去摸另一支箭,却只觉得一股冰寒直入脑底,一把极锐利的匕首突然从下巴捅入,穿透他的舌头和上颌。
只是弹指的工夫,河络这边已经倒下了四名哨兵,鲜血如珊瑚色的喷泉,汩汩地浇灌到脚下干裂的大地上。
老河络愣愣地回过身去,发现血滴像小珠子一样从少年的肋下滚了出来。老河络觉得难以置信,这么说,天罗还是受伤了。
他的血和河络流的血,并无什么不同,但少年对受伤宛若不觉。
老河络想起了关于天罗的传说:他们冷酷无情,从不流露怜悯,也从不流露痛苦,他们是一张无所不在的网,只要他们出手,就不会留下任何生路。
少年向老河络走来,满身血迹,脸在树荫下犹如死人般灰沉沉的,他身体里的猛兽甚至都还没有释放出来。
世界冷酷无情地向前走着,老河络相信自己命在顷刻。
天罗少年满怀杀戮之心,站在老兵的面前,却没有立即动手,暗绿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犹豫不决的神情。或许不仅仅是犹豫,还有着深沉的痛苦。
老河络有点儿吃惊地想,这种犹豫不是一名杀手该有的。
他抓住了那一丝犹疑,当机立断抛开镰刀,从哨卡的一侧山坡跃下。旧的秩序已经毁灭了,此刻逃回去报信才是他应承担的新职责。
他双手抱头,身子团成一个球,顺着山坡翻滚,这是身材矮小的河络的绝招。
他一路翻滚,越滚越快,断裂的草叶在眼前挥舞,翻滚的间隙他想办法向回瞅了一眼,发现少年并未在后追赶。
他正心怀侥幸,猛然间,隐藏于心中的那股梦幻般的恐惧又加深了,几乎凝固和阻断了他逃命的路,这是比面对那少年时更深的恐惧,是让人瞬间虚弱无力,又心生恶心的恐惧。他还在思量发生了什么,突然觉得右肩一凉,眼看着自己的胳膊分身而去,飞向空中,就仿佛是不属于自身的一件外物。
老河络张开嘴,无法理解眼见的一切,身子却仍在高速下滚。若有若无的一声响,一阵疼痛好像锋利的刀锋,从左肩划到右腹,像切橘子那样切开他的身体。
一棵大树后,转出一名穿着墨染乌衣长袍,头戴黑色纱弁的人来。他服饰简单,不见装饰,看打扮是那乌袖少年商队中的一位仆从,只是面孔白皙得有些奇怪,如同终日不见阳光的人。
他俯下身子,在老河络耳边低语:“祝你长命善终。”
他靠得如此近,近到让老河络看清了他口中那条格外长而灵巧的舌头。
老哨兵朦胧间看见乌衣人伸出手来,五指大张,忽地收成拳头。只见坡上坡下十几根碗口粗的树枝悄无声息地断折坠地,一张无形的网收束起来,几道细微得看不清的银丝线叮的一声回到他手指上套着的铁指环中。
老河络翻滚着散落在一片泥土地上,血从鼻孔、耳朵和眼睛里流出来,不无疲惫地想起了“天罗刀丝”这个词,想起了关于天罗刀丝的恐怖传说。
他用尽最后一点儿力气转过脸,看见自己的胳膊分在东西两头,被两枝野葛拖入灌木丛深处,随后更多的野葛蜿蜒而至,在那些随风摆动的草梢头泛起一圈涟漪,将他拖入那座浓密的绿色花枝环绕的坟墓中。
少年站在哨卡前的土路上,提着短刀,遥遥看着这一切,血珠子从他的手指和刀上不断滴下。
乌衣人回到大路上,走到乌袖少年站着的地方,突然抡起拳头朝少年的脸部挥去,少年被打得向后摔了一个趔趄,血从鼻子里流了出来。他站起来时,嘴唇抿成愤怒的一条线,但又迅速把头歪向一侧,将那把窄长的匕首插回腰间,说:“他已经开始逃了。草原人不喜欢从背后杀人。”
乌衣人又挥出了一拳。这次少年没有摔倒,但也没有闪避,只是一声不吭地承受了这一拳。血流得更厉害了,滴在干涸的土地上,好像一朵朵盛开的小花。
“不喜欢从后面杀人?”乌衣人微笑着低头,看地上的那几滴血,“不喜欢从后面杀人,你拿什么当天罗?拿你的骄傲吗?”
少年瞪着乌衣人没有回答,虽然肋下和鼻子的伤都很严重,但他好像不会哭也不懂得疼痛。
乌衣人傲慢地一一评点说:“言辞太多,才会让对方做好准备。”
“动作太慢,才会把肚子送到对方的刀刃上。”
“你一早上都在犯错,潜行、刺杀,全都笨拙无比,我早说你通不过天罗试炼,还是放弃吧。”
少年努力控制着自己,掉头走回商队:“你不是我的老师,无权评价我。”
乌衣人的脸扭曲了一下,他的微笑变得邪恶起来:“放弃吧,回草原去,小东西,你不配成为天罗,倒适合和愚笨的羊倌待在一起,他们最擅长的是拾起牛粪糊在墙上。”
走在前面的少年闪电般回头,牢牢地瞪着乌衣人:“天罗弑,说话要小心点儿,不要嘲笑我的族人。”
“嘲笑?”天罗弑又给了少年一拳,动作快如闪电。少年正瞪着他,竟然没闪过这可怕的一击,拳头撞在下颌骨上,发出木槌子般的沉闷撞击。
“这才叫作嘲笑。”天罗弑冷淡地说。
少年仰面朝天地倒在地上,天罗弑居高临下地俯瞰少年:“不喜欢从背后杀人——也对,你们草原人只喜欢杀自己的亲人。”
少年像被抽了一鞭子,躺在地上痛苦地抽搐着,他嗓音嘶哑地警告:“别再说了!”
“杀自己的亲人,”天罗弑玩味着这句话,“你在里面算是做得不错的,是吧?”
少年甩了甩头,从地上爬起。
天罗弑的最后那句话,仿佛触碰到了一个什么开关,解开了少年身上最后一个障碍。那些一直捆缚着他的冰冷锁链消失了,在他的皮壳下隐藏着的另一个身份破壳而出。
“啊啊啊啊——”少年抬头咆哮,咆哮声里充满了撕裂的痛苦,青色的毛发从他的脖颈上冒出。他的面目变得狰狞,额头上燃起火焰,理性消失了,缰绳断裂了,野兽出栏了,只剩下疯狂的眼神。
天罗弑露出几分好奇、几分期待的表情,他悄声低语:“终于要显露出真实力量了吗?我还以为等不到这一刻了呢。小子,来吧,别忍耐,把它们释放出来。”
少年重新举起自己的武器,他的手在微微颤抖,好像那把短匕首有山那么沉重。他用刀斜指着乌衣人,闷声闷气地说:“我要杀了你。”
“来啊,你有这个权利,我还以为你永远不敢挑战我呢。”天罗弑放声狂笑,他讥讽地欠了欠身,“来杀我吧,我很期待这一刻。”
远远的商队后面,一只高大得如同小丘的白色巨象,用长牙推开如墙的绿篱,慢条斯理地走到前面。一声咳嗽从象背上伞盖下的阴影中传来,那一声咳嗽很清晰,也很奇怪,令人浑身发冷,就好像平地刮了一股寒风,让浑身颤抖的少年瞬间平静下来。
伞盖下传来一个缓慢的声音,阴沉又带着几分甜腻,像是漂在毒牛奶上的几个花瓣:“前面做得不错,后面很糟糕,你还远没有学会控制自己啊。打败任何一位师兄,你都可以成为正式的天罗,获取黑暗荣耀。可是据我的判断,这早了两年——而且无论如何,你不应该选择天罗弑。”
少年转了下眼珠,斜了天罗弑一眼,天罗弑则以邪恶的笑容回应。“我已经发出了邀请。”少年说,掂了掂手上的短匕首。
“过于心急,是要付出代价的,”那个声音变得严厉了起来,“你请求我接纳你、训练你,就是想要彻底断绝过去。莫非你还想使用那受诅咒的力量?”
“不。”少年咬了咬牙。
“不使用它,你有把握取胜吗?”
“没有。”少年再度咬了咬牙。
“这是无谓的牺牲,收回你的挑战。”那声音要求说。少年以沉默应对。
那人叹了口气:“好吧,既然如此,云胡不归,你可以坚持自己的选择,但非今日。我有新的任务要交给你,在你完成之后,我会主持这场挑战。”
少年望望躺在地上的河络哨兵的尸体:“是要我去找他们的河络王吗?”
“不,”那个声音说,“铁鼠不在我们的名单上,我有更重要的事交给你——你要去一趟火环城。”
“火环城?也是试炼的一部分?”“对。”
“和今天杀这些河络一样?”少年抿了抿嘴。
“如果我说,这次是他们面临不自知的灾难,你是去拯救他们,会不会好受一点儿?”那人冷笑。
“无所谓,我学的本来就是杀人之术。”云胡不归冷冰冰地说。
象背上的人挥手招他过去,白象长鸣一声,用鼻子卷起云胡不归,高举到头顶。那人解开云胡不归胸前的衣裳,用长指甲刺破胸口,一股乌黑的颜色从指甲中注入伤口,仿佛化为一团云彩融入皮下。云胡不归被举着悬在空中,只是忍耐不动,象背骑者倏地低头,将一口气吹入他的胸口,那口气中,仿佛藏了万千个墨色的小字。
“知道见他要说什么了吗?”“知道。”云胡不归点点头。
象背骑者又取出一个尺把长、象牙雕刻的小圆筒。
“如果火环城的河络王拒绝了,就拿这个图筒给他看。”云胡不归摇了摇象牙筒,听到里面咔啦咔啦作响。
“这里面是什么?”
“一张古老的地图,据说有上千年了,他会喜欢这个的。”“我知道了。”云胡不归说,将图筒插在了腰带上。
白象舒展长鼻,将他放回了大路。少年整了整衣裳,迈开大步朝前路而去。天罗弑在与少年擦肩而过时,长手一伸,敲了敲那个象牙图筒。
云胡不归警觉地闪开一步,看了看他。
“火环城?”天罗弑微笑,他从这个名字里得到的信息,比年轻的云胡不归要多得多,“我听说,完成这个任务,你就可以挑战我了。”
“我很期待那一时刻。”云胡不归咬着牙说。
“草原人,我也是,我猜想那会是特别有趣的一件事——可你得先活着回来,”天罗弑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鼻子,“给你个忠告,别轻举妄动,也别怜悯那些河络,他们早晚要死,可你还有活命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