吧嗒,吧嗒,吧嗒。
米莉安挣扎着寻找空气,但是她被淹没在一片阴影之中。
一声雷鸣般的噪声,如同白色的波涛,如同大海冲浪,或是萨斯奎汉纳的泥泞翻滚。
吧嗒,吧嗒,吧嗒。
凌驾于所有这些之上的,是那个噪声。
吧嗒,吧嗒,吧嗒。
一双手在黑暗的水下将她托起。冰冷的水。
她伸手去抓。那个影子有着自己的轮廓。她伸出手指环绕抓住它。她抓到了一根绳子。
它从她手中滑落,再一次,她沉入了水面,再一次,她没入到那个寒冷的深渊。水声模仿着血液在她耳畔流动的声音,当远处一阵敲鼓声传来的时候,一个咬紧牙关急剧呼吸的声音萦绕在耳边。
但是那儿再次伸来一根绳子。她抓住它,用力,用力,直到这一动作变成她大脑中的一个条件反射的习惯时 (1) ,光电弧切割针将会切断这个条件发射式的突触。
吧嗒,吧嗒,吧嗒。
她的眼睛突然睁开。
上面,一方灰色的光芒。一块方形的水面油膜。
天窗外雷雨交加。
一只乌鸦站在它的中心,玻璃分开了米莉安的世界——一个让她感到奇异温暖、惊奇舒适的世界,与外界的冰雨相隔绝。
那只鸟用鸟喙撞击着天窗玻璃。
吧嗒,吧嗒,吧嗒,吧嗒,吧嗒。
然后,它乘风而去,一阵乱舞的墨色双翼消失在漆黑的狂风暴雨之中。
米莉安坐了起来。她完成这个动作耗费了她全部的精力。疼痛穿过了她的每一块肢体与肌肉,这一切感觉如同一个被拧得太紧的螺栓。她身上所有的螺丝,逐渐剥离。
她没有指望她可以看到什么。
她在一张床上,一张大床。白色的床单,白色的鸭绒被——她知道这是因为鸭绒从被子伸出了一根羽毛出来,刺入了她的掌心。
那只包扎着纱布的手掌心。她把她的双脚从毯子里伸了出来,看到它们,也包扎着纱布。“新鲜”的纱布,不是在医院包扎的。
一个肚子圆滚滚的铁球炉置于角落,门背后火光明亮。
一张漂亮的地毯,深色胡桃木护墙板。所有的一切,线条简洁。一尘不染。唯一一个略显异常的东西是一幅挂在床对面的画。
这是一件乱七八糟的艺术品。
一位老人——赤身裸体。看他的模样,一块大黑布几乎没有盖住他那干瘪似虫的生殖器。他的手中抱着一个尖叫着的婴儿,一个男孩,他咬着孩子的胸脯,他牙齿里叼着一块男孩的肉。
“这是原作。”一个女人站在门口。
是她。
那个护士。不——不仅仅是护士,还是学校的女总管。
埃莉诺·考尔德科特。
“什么?”米莉安问道,她的舌头比她想象的更加锐利敏捷。然而她是一颗被磨损掉牙釉的牙齿,一根擦伤暴露的神经。一切都疼痛难耐,而且这感觉像是但凡与伤害有关的任何一件事情都莫名其妙地重新回到了原位。
“这幅画。这是彼得·保罗·鲁本斯 (2) 的原作《农神吞噬其子》。我觉得这比戈雅 (3) 的作品要经典。对我来说,戈雅,是他的衍生物。”
“好吧。”米莉安说道,伸出拇指,在她眼睛之间的部位揉搓,“无论是谁画的,它真的很可爱。我说‘可爱’的意思是它让我想吐遍这些精美的床单。三百万针 (4) 的床单。”
“我可以把它盖起来。”考尔德科特说道,端过来一个托盘。
“不用费事,我只是夸张一下。”突然,一阵熟悉的气味钻进了她的鼻子,激活了米莉安大脑里所有的快乐中枢。熏肉、鸡蛋、咖啡等早餐,“如果这是培根的话,我愿意给你一个大大的拥抱,并且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不是那种喜欢拥抱的人。不过,为了培根,我将会焕发出最纯粹的爱的力量场。”
那个护士——没有穿着制服,而是一件简单的白衬衫,与一条长及脚踝的黑色半身裙。她把盘子放到了米莉安的面前,“请享用美食吧,布莱克小姐。”
米莉安没有浪费任何时间。她不记得上一次好好吃一顿饭是什么时候了。她把培根扔进了嘴里,咖啡一饮而尽。这是她吃过的最美味的佳肴。她手持刀叉在精细瓷器上刮擦。她大声地咀嚼。发出嗯、啊、噢等享受的声音。
“你饿坏了。”考尔德科特望着她。
“饿死了,饿死了。这几天……过得太不容易了。”她一口吞下炽热滚烫的鸡蛋,滑入喉咙,不在乎它就这样一路下滑是否会烫伤她的气管,“所以呢?你在体育馆的地板上找到了我,然后现在我成了你的病人?是不是所有的患者都会享受到这等皇室般的待遇?”
埃莉诺笑了,“你不是我的病人。”
“好吧,那么我是什么呢?”咖啡,咖啡。迄今为止发生的最美好的事情。她若可以抽一根烟就太好了,然后再灌一点爱尔兰威士忌。这是她判断自己是否已经死了的方式:如果这儿是天堂,那些东西肯定会近在眼前。
“至于你是什么,还有待观察。”考尔德科特说道。声音冷冰冰的,传入米莉安的耳朵里。
“噢,是吗?”
“你今天上午会有一个选择。在这个世界上,我们自己做选择,然后它会落入你手中,成为你的东西。”
“选择。”米莉安在口中反反复复地念着这个词。突然,早餐变得不那么美味了。她差点笑了,而这一笑让她的整个身体都疼痛不已,“女士,我们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可以获得尽可能多的选择。这个世界不允许我们那样。”
“但是它给了你选择的机会。”
“它给了吗?”
“同时它也给了我同样的选择机会。”
就在米莉安正准备问这他妈究竟是什么意思的时候,一个人出现在了门口。
不。
她抓起刀——只是一把黄油刀,但至少是一把刀——从托盘里拿起来,她的背部靠在床头,像一只猫一样发出咝咝的声音。米莉安挥舞着一个银器,挡在面前,如同一个武器。确保他能够看到它。
“如果你靠近我,我就会刺伤你。”
埃莉诺·考尔德科特似乎并不觉得狼狈,“所以,你还记得我的儿子。”
贝克·丹尼尔斯站在门口。干净的衬衫,没有血渍,淡淡的微笑,就像一切正常似的,仿佛他没有把米莉安打得灵魂出窍,在体育馆地板上几乎窒息。仿佛他没有用她的刀杀害一名警卫。
“布莱克小姐。”贝克说道,绅士般地轻轻点了点头。
“你的儿子。”米莉安咬牙切齿地说道。
“你好,妈妈。”贝克说道。
“早上好,贝克特。”埃莉诺转过身去面对着米莉安,“我们的姓氏不同,我们也没有四处宣扬我们的关系。”
“这是一个秘密。”贝克说道,手指按住了上扬的嘴唇。
米莉安感觉自己如同一只困于一角的动物,绝望地想要逃生。贝克站在她与门之间的地方。她又没有办法像蝙蝠侠一样飞上天窗。一个窗口,在她右边的窗户。
这可能是个出路。
那把刀就在她的手里。她把刀从刀背转向刀刃,这样她可以有机会刺死他们,而不仅仅是刺伤。米莉安故意让他们看见她这个动作,她必须让他们看见。
她的手指攥得如此之紧,以至于血液从她的关节渗了出来。
“她是一个战士。”贝克对他的母亲说道。
“她比战士更加厉害。”埃莉诺说道。
米莉安咆哮道:“我还在房间里,我能听到你们说话。”
“你看她握着那把黄油刀的姿势。”贝克说着,向她指去。
埃莉诺点了点头,“而她的目光投向了窗外。”
“替我向你们俩的家人‘问好’。你们这群扭曲的变态!”
“米莉安。”埃莉诺说道,“我明白你心烦意乱,每个人都会这样。你已经经历了太多。在你做出任何考虑不周的举动之前,我觉得有必要提一下两件事情:第一,我们掌握着那个女孩,我们掌握着劳伦·马丁。”
米莉安的肠子骤然揪紧。
“我很愿意和你一起讨论这个女孩的命运,但条件是你要耐心地听我把话说完。而这使我想到了第二件事:如果你现在要做出一些极端的事情,你将被剥夺得知事实真相的特权。到底发生了什么呢。到底发生了什么呢。我们也将无法保证劳伦·马丁的安全。此外,你不能参与我的提议。”
“把你的提议贴到你儿子的屁股上吧,最好再加上一记附带着带刺铁丝网的直勾拳。”
“那么你不会坐下来听我讲述这个故事咯?”
米莉安什么也没说。她只是蹲了下来,像一个野孩子一样靠在床头。
埃莉诺微微笑了,“我把你的沉默视为默许。让我给你讲讲我被卡尔·基纳强奸了的事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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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原文中“twenty-one-synapse-salute”的补充说明,突触即神经元之间传递信息的部分,据说形成一个突触需要21天,而同时形成一个突触就代表你养成了一个习惯,所以有诸如21天背单词法等理论方法。
(2) 彼得·保罗·鲁本斯(Peter Paul Rubens),是佛兰德斯画家,是巴洛克画派早期的代表人物。
(3) 戈雅(Goya),西班牙画家。
(4) 这里的“三百万针”指的是纱织密度。纱织密度(Thread count):指每平方米英寸中排列的经纱,是选购布料制品的重要参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