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邪恶的波利,邪恶的波利

她的舌头上沾满了尘埃与泥土的味道。

她感觉到她的头沉重无力、头痛欲裂。她几乎可以听到它裂开的声音,如同一片结冰的湖面在她脚下绽出裂纹。

她的听力疯狂地徘徊于振荡与脉冲之间:一个高亢的哀鸣融入了她耳膜背后那血流成河的声音之中。

她把她的手置于身下,一阵剧烈的疼痛刺进了她的手掌。她“扑通”一声倒回到地面,后脑勺贴在地上,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深呼吸。

转过头来,脸颊贴着冰冷的尘土。

她在哪儿?

她看到了岩石墙壁。拴在上面的木架子。全部空空如也。头顶上空,一个灯泡悬挂于一根磨损的电线上,投射出昏暗的光芒,但并不多。

酒窖。她在某种类似地窖的地方。肮脏的地板?这是一个地窖。

她转过头望向另外一边,然后她看到了另一个女孩。

安妮·瓦伦丁。

安妮蜷缩起来,靠在墙上的一处空地。头垂落下来,靠在膝盖之上。苍白赤裸的身体瑟瑟发抖,身体上遍布着一条一条的污垢与瘀伤。

以及溃疡。有些是刚刚形成的,有些不是。

她的头发肮脏凌乱,沾腻着汗水,潮湿光滑,贴着她的腿部垂下,如同一个拖把的缕缕布条。

米莉安翻滚到了她的身边。她感觉她的脑袋如同一个充了气的气球(一个红色的聚酯薄膜气球)般大小,她耳边的振铃尖锐锋利,不绝于耳。

她的手搭在前面,米莉安可以看到:两个X。刻在她的掌心。

缓缓地,慢慢地,她坐了起来。

她感觉到了她那双赤裸着的脚。每只脚上都有一个X。血已结痂。伤口浮肿。

和她的脚一样,她全身赤裸。没穿裤子,这也意味着没有电话,没有刀。在她身后,一个古老的热水器位于一个水泥块之上。除此之外,另一个较小的房间——一个装满了看似是老燃煤残余物的前厅。

它的对面:摇摇晃晃的台阶,墙上的油漆像麻风病人的皮肤一般一条一条地剥落。顶部的门被关上了,门框边缘透进来一道光。

这门肯定已被上了锁。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它不能被穿过。

“嘿。”米莉安说道,她的声音显得那么地有气无力,“瓦伦丁。”

女孩抬起头,但静默不语。

“我们在哪儿?”米莉安问道,“难道我们在基纳的房子里?你在这里待了多久了?”

仍然一言不发。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安妮·瓦伦丁毫无价值。她一直被创伤轰炸,她的脑袋如同一块被擦干净了粉笔字的黑板。

“我们这里有两个人,”米莉安说道,“我们可以和他搏斗。”现在,她不觉得她现在的状态能够击退一个流口水的宝宝,更不要说是一个手持消防斧的连环杀手了,但这是她们唯一可以做的,“我们两个人可以一起摆脱这些。好吗?看着我,拜托了。瓦伦丁,看着我。”

女孩看着她,但她的目光处于滑落的边缘,在困扰思想的冰面上不断滑倒。她的眼神死板呆滞,空洞无神。如同一块漂浮的木板。

米莉安站了起来,这个过程缓慢而艰苦。

她的双脚接触到了地面,她不得不用脚趾肚去承受所有重量,来避免已受伤的脚掌更加疼痛。

一阵头晕目眩——疼痛在她头颅内搅动,差点又摔倒,落到地面。

米莉安简单地抽查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感觉一下她的身体——没有肋骨断裂,没有额外的伤口,没有像瓦伦丁那样的褥疮,这让米莉安感到十分惊讶。

她感受了一下下体。双腿之间,没有血迹,没有痛感。她现在虚弱无力,感觉整个世界都无影无踪了,而这个消息却让她有点小小的得意。

然而,她的脑袋——她那粉色与漂白的头发耷拉在她的头颅上,带着油漆般的血迹。这个伤口与她原先那个被子弹划伤的沟壑分布在头的两侧(这个伤口已经几乎愈合,不过她这个地方的头发还没有长回来)。

多么匹配的一对儿。

她希望尸检的技术人员会注意到这一点。

不要这样想。

你能够离开这儿。

移动、观察、寻找。

在她头顶上方,地板吱吱嘎嘎,砰砰作响——脚步声。基纳在上面。某个沉重的东西——一件家具——被拖拽着穿过这片木地板,发出刺耳的断断续续的声音。

快点。

她跌跌撞撞地来到了老煤房。这里没有加热器,但她可以看见这里以前放置的混凝土垫。两扇酒窖的门看起来年代已久,脆弱可摧,这是一系列半腐朽的木谷仓板绑在一起的作品。但是,当她试图打开它们的时候,它们毫不让步,她听到另一侧的金属在叮当作响。

米莉安在煤灰之上留下了一串足迹,烟尘在她的脚底刻出一道一道的斜线。如果基纳没有杀死你,伤口的感染也会让你小命难保。

返回到那个房间。她悄悄走上台阶,尽量悄无声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楼梯摇晃,吱吱嘎嘎,如同一个老妇人临终前的呻吟。米莉安用双手与膝盖爬行前进。

在楼梯的顶端,她通过门的裂缝之光望了出去。她在那儿看到了出口。她所看到的那扇门一定是一条出去的路。这个地窖的尺寸,以及她在废物堆积场看到的一切,让她有充分的理由判断出这是一个最多只有一个房间的小屋,所以她看到的这扇门必定是通向外界的大门。

这是带着陈旧扭曲的玻璃窗的木门。在它之上,是一扇纱门。透过窗户,她看到夜幕已然降临。

然而她的视线突然被挡住了。

两个黑色的柱子,两只深色的靴子。

是基纳。

钥匙声吱吱嘎嘎。她听到一个挂锁迟钝地敲在门上,发出嗒嗒的声音,她赶紧跑下了台阶——在这个过程中,她几乎滑倒,并且差点折断她那该死的脖子。

她站在安妮·瓦伦丁的旁边,安妮已经开始来回晃动。女孩的喉咙发出的声音如同一只受伤的动物,仿佛它有一只腿落入了陷阱,并且严重受损。

“我会让我们离开这儿的。”米莉安说道。她赶忙跑进煤房,从地面抓起一捧煤灰,跑过去,站在灯泡之下。她让自己努力保持平稳,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她的整个身体都如同一艘在一场该死的狂风暴雨中挣扎漂泊的小船。

基纳打开门,缓缓走下台阶。

他手持一根旧的木质警棍,皮绳缠在他的手腕之上,警棍的末端有两个金属探测器。

闪闪发光,啪啪作响。

一个20世纪50年代的电动驱牛棒。

更糟的是,他戴着面具:鸟喙医生的伪装,来到这里,来除掉她们。缕缕轻烟从喙孔里飘浮上升,米莉安闻到了这是燃烧的草药和鲜花的香味——“雷恩”、塔维纳、瓦伦丁、我,被绑在桌子上,铁丝网堵嘴,头颅置于台面上,舌头持在手里——她必须去反击这个威胁着她的黑暗势力。

面具的眼窝部分被玻璃覆盖,加装上去的护目镜位于皮革外部,上面固定有铜螺栓。

米莉安挑衅地对着他的面具吹散了手中的煤灰。

煤灰覆盖在护目镜的表层。基纳擦掉了它们。

他将电动驱牛棒刺向了她的肚子。

一切都被点燃。她感觉头顶上方的裸灯泡突然变为超新星:房间闷热窒息,白光炽炽,仿佛她被困于一道闪电之内。

然后她倒在了地板之上——她不记得她如何来到了这里——她的四肢抽搐,手指和脚趾向内卷曲。

那只受伤的动物提高了音量,一声恐怖的哭号:如同一只四腿折断的猫咪,抑或是一只在狐狸的牙齿之下的兔子。

是安妮·瓦伦丁。

基纳拽着她的头发上了台阶。

女孩的腿胡乱蹬踹,他将驱牛棒卡在她的锁骨上。米莉安想要过去,然而却发现她所有的“神经元和回路”仍然处于哑火状态。她所能做的仅仅是蜷曲成一个像尚在羊水中的胎儿那样的球形。

基纳把安妮强拉硬拽地拖上台阶,走出了那扇门。“砰”一声关上了它。整个房子都为之震颤。

她能听到他在上面的沉重脚步声,以及身体被拖曳着的滑动摩擦声。

他有没有锁门?

她没有听到重新上锁的声音。

米莉安试图找回她的方向感。丫的,她试图找到她体内的灵魂。仿佛她那连接着意志力与肌肉、思维与四肢的韧带与肌腱,都被切断或已磨损。她的下巴无法松开。她的手指弯曲,以至于她的手看起来如同动物的爪子。米莉安感觉她有点吓尿了。

然后她看到了安妮·瓦伦丁,坐在她刚刚坐着的地方。

蜷缩着。

望着某处出了神。

这是怎么回事?

刚刚一切都是一场梦吗?她刚刚睡醒?是入侵者给她传达的通灵画面?

然而接着,安妮的嘴张开,一只乌鸦的脑袋——充斥着鲜血与黏液,从她的嘴唇之间滑出,对着她叫。之前不是入侵者的通灵画面,现在才是。

“不是入——入——入侵者。”米莉安含混不清地说着。她的嘴角有一丝上扬,但随即笑声消失了,转为了哭泣。泪水从她的脸颊擦拭掉了污垢。

“河水正在涨潮。”乌鸦说道。

“见——见鬼去吧。”

“你有工作要做。”

“难道是我口——口——口吃?我说了,见鬼去吧。”一切都是呕吐物、鼻涕和眼泪。

“他呼吸着那些花朵的烟雾,因为他不想被你的杂质污染。”乌鸦左顾右盼,仿佛在研究一只逃逸的蠕虫,“他认为,你不是虚弱,你是生病了,他是一个外科医生,在清洗你那卑鄙世俗的伤口。”

米莉安擦拭她的脸庞,嘶嘶地说:“这对我很有帮助。而且,事不过三:见鬼去吧。”

“河水正在涨潮。”

“去,死吧。”

“你有工作要做。”

“去——”在她说出来之前,安妮·瓦伦丁和乌鸦都消失不见了。

然而,楼上,真正的安妮·瓦伦丁嘶声尖叫。

一声尖叫快速变为了静音,它变成了汩汩之声。

脚步声在地板上穿行。

她死了吗?

然后米莉安听到他开始唱歌。她听不清那些字眼,但她能听出那冷酷严峻又有节奏单调的音质,又是那个《邪恶的波利》之歌吗?

知更鸟之歌?还是那首偷自燕子的歌曲,以便它可以不再歌唱吗?

起来。

她试着移动。她的身体却不太配合,手肘从她身下滑了出去。

起来!

她的腿如同无骨之肉,肌腱如同失去了弹性的松紧带。她无法让它们服从指挥。它们移动,但却不符合她的愿望。

起来。

米莉安翻滚过来,双手撑在地下,膝盖也是,支撑起整个身体来,搭建了一座身体的桥梁。

她看到了加热器。

支撑着,像她一样,没有用手和膝盖,而是用的短水泥板块。

米莉安爬了过来,用她的双手包住了一块砖的后侧。用力。

它没有动弹。

用力,用力,用力——

多孔水泥扎进了她的手心,她感觉新鲜的血液从她手里的斜线标记处绽放涌出。这让她的抓力打滑,并没有起到推动作用,完全没有——

你这个傻娘们儿,如果你拉不出来,每个人都会死掉。

瓦伦丁。

塔维纳。

“雷恩”。

你自己。

还有多少其他的人?

上方,那首歌继续歌颂。玫瑰灰烬的气味停留在她的鼻子里。她听到了他从另一条路穿了回去,可能拿着那把斧头。

她用右胳膊环绕着那个砖块,放在加热器下挤压。她知道如果她动作太慢的话,这可能会压住她的胳膊。

她闭紧了双眼。

她在祈祷,不是向上帝,而是向入侵者。

米莉安使出了她所有的——把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到了肩上,牵动着手臂。那个混凝土砖块刮擦着加热器,突然一阵倾斜,下降——

然而却没有撞到地面,并且没有发出声音——其他砖块支撑着它。

她长舒了一口气,快要哭出来。不过至少有一件事情是正确的。

现在,米莉安握住了那个混凝土砖块。

用她血淋淋的双手举起了它。

现在是时候杀掉卡尔·基纳了,是时候让这只知更鸟停止他的歌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