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筱筱连忙松口,低头一看,修长如玉的手指已经被她咬破了。
“啊——”薛筱筱慌忙去看裴无咎的表情,见裴无咎皱着眉头,顿时心虚起来,“那、那个……我以为你喜欢让我咬得重一些的。”
裴无咎长眉一挑,虽然这点小伤对他来说根本就无所谓,更何况还是小王妃弄出来的,他是毫不介意。但是他也没那么奇怪的癖好,喜欢被人咬破。
薛筱筱看他的眉毛就知道自己会错意了,手忙脚乱地用帕子将他的手指裹了起来,小心翼翼地说道:“殿下,我错了。”
好在她咬得不是很深,就渗了些血丝。薛筱筱用帕子裹得紧紧的,再慢慢地松开,趁机悄悄地擦拭了几下,果然,那伤口已经没有血了。
“殿下,你看,已经好了。”薛筱筱捧着他的手指,像是捧着易碎的珍宝似的,把伤口指给他看,“跟上次在马车里咬的也差不了多少嘛,你说是不是?”
裴无咎轻笑一声,“唔……好像是差不多。”
“对嘛!”薛筱筱顿时活过来了,试探着问道:“那箭矢……”
裴无咎颔首,“给你做。”
薛筱筱大喜,“殿下,你真好!”
“真好的话,就陪着我一辈子,嗯?”裴无咎眼眸幽深。
薛筱筱一僵:“……”
他怎么老是冒出这话来,难道他知道了自己要走?
薛筱筱仔细看看裴无咎,俊美的脸上没有丝毫异样。也许只是想要她的承诺吧,毕竟这事只有她和两个丫鬟知道,朱槿和碧桃也没有出卖她的端倪。
做不到的承诺自然不能说出口,薛筱筱低头,脸颊在他的外袍上蹭了蹭,“殿下,你的长弓用得真好。准头自然不必说,随手那么一射,就能正中红心。关键是力道十足,竟然直接破开我的那些箭矢。殿下,你真是太厉害了!文韬武略说的就是殿下啊!”
她仰着脸,双眸晶亮,无比真诚地吹着彩虹屁。
裴无咎嗤笑一声,修长的手指捏着她脸颊上的软肉,恨恨地揉了揉。
不死心的小丫头!
“文韬武略有什么用。”裴无咎神色怅然,抬眸远眺,低声道:“我的身世,但凡被人知道,就会遭到世人厌弃。到了那一天,任何人都可以唾弃我,恐怕街上的乞丐也会看不起我。”
他目光阴郁,沧桑中还带着一分凄凉,看起来委实可怜。
长安被他自怨自艾的语气弄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悄没声息地往后退了几步,暗道:“王爷这是在做什么,装出这可怜的样子给谁看?哦,对了,肯定是给王妃看的,毕竟这里也没别人。”
别说,王妃还真心疼上了。
薛筱筱硬是从他的神色中读出了英雄末路的悲凉。
征战疆场的少年英雄,回到京都本应是鲜衣怒马肆意张扬,结果却被下毒弄残,还背上了“弑父”的罪名。
这就够悲剧的了,结果他还是私生子。而且他的母亲怀上他的时候,还是有夫之妇。
而这些,偏偏是别人加诸在他的身上,他无从选择,只能被动承受。
“殿下。”薛筱筱握住他冰冷的手,想到他身体如此畏寒,也是因为毒害的原因。甚至他为了站起来,还把自己弄得只有三年寿命。
薛筱筱心疼得眼泪差点掉下来。在这一刻,她都不想离开他了。
要不……就像朱槿说的,一直陪着他,哪怕一起死,也好过孤孤单单的上路。
薛筱筱脑子乱了。
也许,她留下来,能劝说他不要吃那虎狼之药,毕竟能不能站起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留下性命。
也许,她应该陪着他,直到那三年的寿命走到最后。
他这样好,不该孤单凄凉地死去。
……
裴无咎眼看着他的小王妃神色变幻,一张小脸忽青忽白,泪珠在眼眶里转了几圈,又硬生生地憋了回去,只把那微微上挑的眼尾憋出一抹绯红。
感觉自己这把火烧得差不多了,裴无咎见好就收,握着她小巧的肩头,拇指摩挲两下,“筱筱,饿不饿,今天大厨房给你做了八喜丸子。”
一提八喜丸子,薛筱筱心里更难过了。
那分明是四喜丸子,就因为她喜欢,他硬是让厨房给改成了八喜。
四喜丸子酒楼里也有,以后她就算到了巴蜀,一样能吃到。可是,八喜丸子却是再也吃不到了,因为那是他专门为了她吩咐厨房准备的。
他这样好。她怎么能割舍得下?
薛筱筱推着裴无咎的轮椅离开演武场,长安跟在后面,感觉自己从身体都灵魂都被雷给劈了个透透的——
王爷竟然卖惨!更离谱的是,他一个堂堂男人,威风赫赫的战神,卖惨竟然还成功了!看王妃的样子,差点都要抱着王爷痛哭流涕了!
长安清隽的脸上冷漠平淡,只有嘴角在不停抽搐。
裴无咎就跟长了后眼似的,回头淡淡扫了她一眼。
长安一个激灵,腰身挺得笔直,差点又顺拐了。他暗暗决定,不能只自己一个人被雷劈,等会儿得悄悄地把这事告诉永吉,让他也尝尝被雷劈的感觉。
回到内院,晚膳果然已经摆好了,薛筱筱最喜欢的鸡腿和肉丸子都有。
裴无咎用筷子戳了一颗肉丸,特意多沾了些汤汁,放到她的小碟子里。
薛筱筱更加伤感,她喜欢用筷子戳着肉丸吃,他把她的习惯记得这么清楚,显然是把她放在心上的。可是,她却要背叛他,离开他。
呜呜,更想哭了。
裴无咎好笑地看着她,天地良心,他这会可真的没有特意做什么。现在他的小王妃成了水做的,似乎捏一下就能滋出一串眼泪来。
薛筱筱心情低落,肉丸吃得都不香了,小口小口的啃着,纤长的睫毛垂着,白软软的脸蛋圆鼓鼓的,看起来像只丧丧的包子。
裴无咎又是心疼又是生气。
你说小姑娘怎么就一根筋犟到底呢?分明是舍不得走,还非要走。
他夹了一只鸡腿,把肉拆成一条一条的,摆在小碟子里,还给她浇了一点喜欢的四喜丸子汤汁,送到她的面前。
薛筱筱一看,“呜——”更想哭了。
裴无咎都快被她给气笑了。
一顿饭,在薛筱筱随时都要哭出来的诡异气氛中,好不容易结束了。
连裴无咎都急出了一身汗,他真不想让小姑娘哭出来,主要是这情绪得憋着,让她难受着,不舍着。要是她稀里哗啦地哭了一通,发泄舒爽了,没准明天就拎着她的小包袱走人了。而且,他舍不得她哭,他甚至担心她一哭,他心软了会想要放过她。
薛筱筱蔫哒哒地进了净房,趴在大浴桶的边缘,下巴搁在胳膊上,任由两个丫鬟帮她擦洗。
朱槿、碧桃对视一眼,都有些无奈,她们也劝了,可王妃就是要走,偏偏她自己又舍不得。
回到卧房,裴无咎不在。薛筱筱有点失落,她还想多看几眼,等到箭矢到手她就要走了,大反派是看一眼少一眼。
不过裴无咎在王府闷了几天,估计去处理事情了,皇后被打入冷宫,谁知道朝堂上会发生什么事呢,他也不是真的能闲到每天都守在她身边。
拿了个话本子,有一眼没一眼的看着。
看了一会儿觉得看不进去,时不时就抬头看看卧房的门口。
好在没多会儿裴无咎就回来了,他似乎沐浴过了,衣襟有些湿气。
薛筱筱靠在床头看着他。
他换了一件朱红色锦袍,在明亮的烛光下,红色与他冷白的肌肤相衬,薛筱筱突然深刻领会到了“面如冠玉”这四个字的意思。
裴无咎径直把轮椅摇到床前,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解着锦袍上的玉纽,先解开领口的一颗,手指轻轻将衣襟拉开一些,露出漂亮的喉结。继而往下。
薛筱筱:“……”
虽然裴无咎经常在她面前更衣,可今天怎么感觉有些怪怪的,就那种……她靠在床头看他,他特意在她面前解衣……
气氛有些旖旎暧昧。薛筱筱轻咳一声,不自然地拿起话本子,假装自己没有看他。
裴无咎薄薄的唇角勾了一下,外袍解开,站了起来,脱下外袍随手搭在一边。
薛筱筱忍不住从书的边缘偷偷望了过去。他身材高大挺拔,坐在轮椅上的时候雍容矜贵,站起来更是丰神俊朗。此时他外袍已经脱了,白色中衣遮不住好身材,两条大长腿修劲笔直,腰身劲瘦,双肩平阔,一看就是经常锻炼的人。
只是他似乎沐浴过没有擦得很干,中衣上沾染了湿气,有些地方甚至被水渍弄湿,细绸的布料变得透明,贴在身上,显露出衣衫下紧致分明的肌理。
薛筱筱莫名觉得有些口干,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
裴无咎心下得意,呵,他可是人人夸赞的玉郎,就不信他放出手段来小姑娘不动心!
当做没看见她咽口水的动作,裴无咎坐在床边,闲适地靠在床头,两条大长腿慵懒地交叠着,身子一歪,凑到薛筱筱身边,“筱筱在看什么话本子?”
他身上是清新的味道,好像大雪簌簌而下,雪松挺拔苍翠。
墨发随意地散在肩头,还有些湿,有的地方一缕一缕的。
薛筱筱注意到了,抬手摸了摸,皱眉道:“殿下,不把头发弄干就睡觉,明天醒来要头疼了!”尤其是他还畏寒,大夏天身体还凉凉的。
裴无咎随意地嗯了一声,“懒得弄了。”
“这怎么行!”薛筱筱坐直了身子,“等着,我帮你熏。”
她从他身上爬过,下床找了小熏笼过来,盘膝坐在他的身边,拉起一缕墨发,慢慢地熏干。
她自己的长发都是朱槿和碧桃打理,她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刚开始还有些不熟练,不过很快就掌握了诀窍。
他的头发比她的粗,更硬一些,握在掌心都能感觉到那蓬勃的生机。
薛筱筱很有耐心地帮他熏着。
没一会儿,她又想到,这是她第一次帮他熏发,也许也是最后一次。
这么一想,心里又难过了。
她坐在裴无咎的侧后方,仗着他看不到自己,认真地打量着他。
即便是坐着,他的脊背也挺得很直,说起来他的仪态很好,不像她喜欢懒洋洋地窝着,不管什么时候看到他都是坐姿端正。
肩膀很宽,腰身窄窄,看起来有点瘦,不过薄薄的中衣下肌肉紧致,能隐约看到流畅优美的线条,按照薛筱筱平时抱着他的感觉,他应该属于“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那种好身材。
墨发又粗又直,比她的还要浓密,要用整只手才能握住。
细白的手指在墨发间勾着,他的发丝顺滑略硬,与她的手指黑白相映。
薛筱筱越看越不舍,那发丝不像是绕在她的指尖,倒像是绕上了她的心头,把一颗心密密匝匝地包裹,几乎要无法跳动。
忍了一天的眼泪终于憋不住了,从长睫上掉落,顺着脸颊,划过下巴,沾湿了衣襟。
“筱筱?”裴无咎轻轻唤了一声。他何其敏锐,又时时刻刻都注意着她,自然能感觉到她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萦绕,可绕着绕着,她就哭起来了。虽然那声音细微,但隐约的抽泣是逃不过他的耳朵。
薛筱筱生恐他转身看到自己的眼泪,把小熏笼往旁边一放,从后面抱住了他。双臂紧紧环着他劲瘦的腰身,双手在他腹前交握,脸颊贴在他的后背上。
裴无咎黑眸一黯。
他的小王妃还是哭了。
她不想让他回头看到她的眼泪,孰不知那泪珠已经沾湿了他后背的衣衫。明明是没什么温度,却烫得他肌肤发痛。
她柔软的身子紧贴着他,他能感觉到小王妃在竭力地控制自己,深呼吸,放缓,慢慢吐气。
过了没一会儿,她情绪稳定了。
脑门抵在他的后背上缓了缓,双臂从他的腰身滑开,抓起小熏笼,飞快地跳下床,冲向净房。
裴无咎深深叹了口气。
小姑娘这是何苦呢。这还没走呢,就把自己弄得这么难受。他自然是不会放她走,不过他怀疑就算放她离开,她可能还没出京都就后悔了。
薛筱筱还以为自己成功地瞒过了裴无咎,她冲进净房,撩着水洗了洗眼睛,又闭目养了好半天,再睁开看看铜镜里,已经看不出红了。
调整好情绪,薛筱筱回到床上,裴无咎躺下抱着她,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薛筱筱埋在他的胸口,突然发现他的衣襟开得有些大,露出一线光洁的胸膛,从喉咙向下一直到脐上。
薛筱筱:“……”
她又觉得口干舌燥了。
目光落在那胸膛上,就像被粘住了,她想移开,可眼睛仿佛有了自主意识,根本不听她的使唤,紧紧盯着那一线玉白色。
即便只是窄窄一线,也能看到肌肉的蓬勃有力。
果然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啊,薛筱筱感叹了一句。
她似乎被蛊惑了,脑袋蹭了蹭,在他的肩窝找了个舒服的位置,一只手却趁机搭在了他的胸口,手指小幅度地动了动,切切实实地摸了一下那流畅优美的线条。
裴无咎牙关紧咬,硬生生把一声闷哼咽了下去。
看着小王妃眼馋他的身子,他心下得意万分,偏偏忍得又痛苦。
真想把衣襟大开,让她看个够。
想动手也行。
不过,他的小王妃显然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就那么不易察觉地用指尖稍稍蹭了蹭,就不敢动了。
“筱筱。”裴无咎声音沉沉。
薛筱筱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偷摸人家被发现了,心虚得声音都飘了:“嗯?”
裴无咎暗笑,面上却一本正经,“说起来我还没怎么带筱筱出去玩儿过呢,其实京都还是有不少好景致的,夏日临平湖上的荷花筱筱已经看过了,到了天凉入秋,百菊盛开,轻见千鸟、胭脂点雪,数不清的菊花争奇斗艳。等到落雪,西山梅花开了,白雪下红梅绿萼,又是别样风情。”
他修长的手指轻柔地抚着她的头发,声音温柔,“到时候,我带筱筱去看,好不好?”
薛筱筱刚刚压下去的泪水险些又被他勾了起来。
他在描绘着他们的未来,她却要走了。
“殿下。”她不敢应承,只把脸埋在他的胸膛,努力憋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裴无咎心中轻叹一声,行了,今日就到此为止,再这么下去,真把小姑娘弄哭了。
他笑道:“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反正等我有时间,就多带筱筱出门去转转吧。好了,睡吧。”
裴无咎抬手把夜明珠塞到被褥下,大手一挥,床帐放下,光线顿时昏暗。
他抱着香香软软的小身子,深深吸了口气,隐约的棠梨香气传来,那是他的王妃。
——是他今生今世都不可能放手的女人。
……
箭矢比小弩制作容易得多,不过两日,裴无咎就把一大簇箭矢给了薛筱筱。
盯着那满满一筒箭矢,薛筱筱无比清晰地明白——自己该走了。
金银、舆图、武器全都齐备,到了离开的时候了。
薛筱筱的情绪肉眼可见地低落,杏眸都不圆了,眼尾蔫哒哒地垂着,裴无咎都怀疑他的王妃随时都有可能抱着他哭出来。
他知道她已经准备好了要走,她想要的东西都有了。
不过他十分好奇她把东西都藏在哪里了。舆图卷起来很长,小弩也有半臂长宽,更别说还有两筒箭矢,还有那些珠宝首饰、两只玉兔什么的。她那个小包袱就是掩人耳目的,里面只有两套衣衫,还是把他的衣服给改小了,看来他的小王妃打算女扮男装离开京都。
他的王妃还真是属小松鼠的,太擅长藏东西了。这么久了,皇后都进了冷宫了,他也不知道她到底把那支本属于皇后的九尾凤钗藏到哪里了。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用尽了手段,甚至不顾脸面,卖惨、色|诱都用上了,她竟然还是想走。
裴无咎黑眸微眯,修长的指尖在轮椅扶手上轻轻敲了两下。
他是不会放她走的。
……
薛筱筱没有出门,每次她出王府的时候,除了车夫,至少还要有两个侍卫,就算不贴身,也会不远不近地跟着,她要是去了车马行,肯定会被侍卫报给裴无咎。
不知道自己早就暴露的薛筱筱,还在试图掩藏行迹。她派了朱槿去车马行,约定了明天一大早坐马车离开。
马上就要走了,两个丫鬟紧张得走路都要跳起来。
薛筱筱满心不舍,她几乎什么都不干了,就盯着裴无咎看。
“筱筱怎么了?”裴无咎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黑眸幽深,将心底的情绪很好地掩藏起来。
“殿下。”薛筱筱扑进他的怀里,用力抱住了他的腰。
这是她最后一次抱他了,今晚,她就要离开王府,去往那山川险峻的巴蜀之地。将来能否有再见的一天,只能靠天意。
薛筱筱满心不舍,恨不得把裴无咎也装在她的空间里,不管他愿不愿意,反正先偷偷地把他带走再说。
不过这也只是想想,不说她的空间装不了活物,就算可以,她也不能罔顾他的意愿,自作主张地带走他。
纤白的手指紧紧抓着他后背的衣袍,薛筱筱的脸埋在他的胸前,鼻端是他身上清冽的雪松味道。
突然之间,福至心灵,薛筱筱想到,她是不能带走他,但至少可以带一张他的画像,这样她想他的时候,不就可以拿出来看看嘛。
今晚就走,薛筱筱不敢耽误,抬起头,“殿下,你有画像吗?你自己的画像。”
裴无咎长眉一挑,瞬间就明白了小王妃的意思。
呵,他这个大活人就在这里呢,她不说要活生生的他,却舍本逐末地想要一张他的画像。
画像能摸吗?!画像能抱着她吗?!画像能给她亲手制作小弩吗?!
不管心里如何,裴无咎脸上却不显,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浅笑,“画像啊,没有。”
薛筱筱眼中的光亮黯淡下去,半晌,又猛地抬起头,“殿下,你画一张好不好?现在就画!”她知道裴无咎擅丹青,上次他给她画的那幅画像,细腻传神,她十分喜欢。
“唔……”裴无咎迟疑道:“自己给自己画?照着铜镜画?”
薛筱筱也知道自己强人所难了。说起来王府里肯定还有别的人擅长丹青的,比如林妙香画得也很好。可是,不知怎么想的,她就是不想要别人画的,尤其不希望他的眉眼是出自别的女人笔下。
“殿下,”薛筱筱拉着裴无咎的衣袖,轻轻摇了摇,“你这么聪明,也不用一笔一笔全都照着铜镜画呀。你肯定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嘛,站在铜镜前看一眼就行了。你亲自画,好不好?”
“唔……好吧。”裴无咎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薛筱筱终于高兴了那么一丝丝,殷勤地帮他布置画具。
“不要玉白锦袍和绣金登云靴的。”薛筱筱得寸进尺地提着要求。
裴无咎愣了一下,“为什么?”难道他穿玉白锦袍是最难看的?不应该呀,他也是照过铜镜的,不管穿朱红、玉白、玄黑,都很好看,各有特色。
“没什么。”薛筱筱低声咕哝了一句,“我才不要跟林妙香的一样。”
她声音很小,裴无咎却听清楚了。难道林妙香那里有他的画像?不可能,林妙香是带着目的来王府,这两年来,不管是乔静禅还是林妙香,跟他都没有多少接触。
也许,林妙香就像乔静禅一样,心中另有所属。
裴无咎低低地笑了一声,这样也好,将来两个侍妾都能打发出去。他并不需要所有女人都喜欢他,只要有小王妃一个就行了。留着别的女人在王府也是给他的小王妃添堵,等到时机合适了,自然会清理掉。
不过,他的王妃竟然会吃醋了。很好。
薛筱筱展开宣纸,想了想,“殿下,你画一张穿朱红衣衫的好不好?要是方便,再画一张穿玄黑的,好不好?”
……她倒是挺会顺杆爬。裴无咎笑得纵容,黑眸中满是宠溺,似乎不管她提多么过分的要求都会一口应下,“好,筱筱想要什么,都给你。”
啊——薛筱筱的心,又痛了。
她已经不知道第多少次开始犹豫,要不,就留下来陪他?
裴无咎已经开始落笔。
他先画了一幅朱红锦袍的。朱红他自然是穿过的,亲王常服就是朱红色,肩上袍角都有四爪金龙。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也穿的是朱红,不过那是喜服。
裴无咎不喜欢亲王常服,平时也很少穿。大婚喜服又过于显眼,他画了一件前两天色|诱她的时候穿过的朱红色夏袍。薄薄的单罗纱,绣着金色的云纹,华丽飘渺。
他毫不避讳地将自己画得坐在轮椅上,这是他最惯常出现在她面前的状态。
薛筱筱小心地将他画好的放到一边晾着。
画上的他凤眸幽黑,薄唇淡淡,修长的手指搭在轮椅的扶手上,雍容矜贵,是他最平常的状态。
裴无咎现在正在落笔的,却是她没有见过的他。
他一身玄黑,神情冷冽,眸光锐利直视前方。一手挽着缰绳,一手提着长刀,背上是黑色大弓,身下是一匹骏马,四蹄奔腾。
薛筱筱一下子明白了,这是在疆场上的他。
那时的他,少年壮志,意气风发。
薛筱筱从未见过他骑马,看着那渐渐成形的画像,盯着他笔下的线条,不由得在心里勾勒着他的模样。
她盯着那画像久久不能回神。
在这一刻,她突然理解了他,为什么会服下那虎狼之药,只为了能站起来。
他是马上的英雄,不该困在那小小的轮椅上。
他不是养尊处优手无缚鸡之力的玉郎,他是征战疆场收割敌人性命的杀神。
“殿下……”薛筱筱喃喃唤着,盯着那画像看了许久,在快要憋不住眼泪的时候,扑到了他的轮椅前,将脸埋在了他的膝头。
半晌,她终于憋好了眼泪,抬起头,抿着唇一笑,“殿下,谢谢你,让我看到了这样意气风发的无咎殿下。”
裴无咎大手落在她的肩头,黑眸深深地望着她,“筱筱陪着我,将来会亲眼看到这个样子的我。”他指尖点了点那骑马的画像,“将来,我还会带着筱筱一起骑马。”
一起骑马,一起去西山看落雪红梅……
薛筱筱心痛如绞。
搭在裴无咎膝头的手指都颤了起来。
她拼命地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呜咽的声音,几乎将那红唇咬破。
忍了又忍。
薛筱筱突然抬起手臂,勾住了裴无咎的脖颈,小脸飞快地凑到他的面前,在那薄薄的唇角,落下一个又轻又快的吻。
一触即逝。
裴无咎愣了一瞬,大手下意识地去抱她,想要把这个蜻蜓点水般的吻加深。
可惜,他的小王妃已经跑了。
背影仓皇。
说不出是羞涩还是痛苦。
跑到书房门口,还险些被绊了一跤。
裴无咎:“……”这到底是谁非礼了谁?!
……
想要的东西全都有了,甚至连她想要的画像,裴无咎都按照她的要求,画了两幅。
车马行已经约好,今晚就是月末,没有月亮,正是逃离的好时机。
薛筱筱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么的心情,才吃完了这最后的晚餐。
她食之无味,只机械地往嘴里塞着东西。看得裴无咎暗暗心惊,生恐她下一刻就会失声痛哭。
好容易搁下玉箸,薛筱筱深深地看着裴无咎,目光留恋地一寸寸扫过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嘴里说出的话却那么无情,“殿下,我今天累了,我歇在东厢房,好不好?”
她不敢跟裴无咎睡在一起,毕竟一个在战场上厮杀过的人,警惕性会非常高,她要是半夜从他身边爬起来下床,一定会把他弄醒。
裴无咎想了想,“唔,正好我还有些公文要处理,这样好了,今晚我歇在外院。”
薛筱筱松了口气,心中不知道是失落还是庆幸。
裴无咎的轮椅出了院子,她站在菱花窗前,看着他的背影远去。
人已经不见了,她还兀自站在窗前,呆呆地看着院门。
两个丫鬟相顾无言,半晌,薛筱筱回头看看她们,“收拾好东西,子时出发。”
现在刚到戌时,时间还早,朱槿碧桃抓紧时间小憩片刻,养精蓄锐。
薛筱筱毫无睡意。她在卧房里转了很多圈,抚摸着屋里的每一样东西,枕头上一根裴无咎掉下的墨发,被她小心地收了起来,仔细地放到荷包里,藏到谁也抢不走的空间内。
书房里裴无咎看过的书,被她的手指挨个抚过。那支裴无咎刚刚用过的画笔,被她恋恋不舍地摸了又摸。
最后,她展开宣纸,压上镇纸,捏着墨条缓缓地在砚台里转动。
思虑再三,提笔写字——
“无咎:
对不起,我走了。
我是个惜命的胆小鬼,明知道这世上不会再有比你更好的人,我却还是想逃离。
请不要追查我的去处,如果苍天有眼,你我有重聚的那一天,我也不敢奢望你的原谅,惟愿殿下平安喜乐,福寿康泰。”
搁笔,将留言用镇纸压好,放在书桌最醒目的位置。
薛筱筱窝在大圈椅上,目光呆滞望着书桌。就是在这书桌旁边,她学会了用毛笔,是他握着她的手,教她如何握笔如何运笔。
安静的夜晚,空寂无人的书房,薛筱筱终于忍不住,憋了多日的泪水好像决堤一般,争前恐后地涌出。
她抱着双腿,脸埋在膝盖里,哭了起来,呜呜咽咽,纤薄的肩头抽动不已。
听到动静的朱槿碧桃冲了进来,看到此情此景,也湿了眼眶。
她们不知该如何劝慰王妃,只好打了水,拿了棉巾子,递给她,最后一次劝道:“王妃,要是您舍不得,咱们就不走了罢。死呀活呀的奴婢也不是很害怕,只要跟着王妃您就行了。就算到了地下,奴婢还服侍王妃。”
薛筱筱哭了很久,接过棉巾子擦了脸。淡定地站起身,“帮我更衣。”
她说的是拿裴无咎衣袍改小的衣衫。朱槿叹了口气,帮她梳了男子发髻,用一枚玉冠固定,碧桃特意把她的眉毛画粗了些。
薛筱筱站起身,俨然就是一个玉树临风的富贵小公子,就是眼睛有点红,像兔子。
三个人出了正屋,每人都挎了个小包袱。
薛筱筱回头看了一眼生活了几个月的地方,深吸了一口气,“走吧。”
守院门的婆子早就被朱槿打发了,三个人抬着提前准备好的木梯子,离开正院。
她们没去王府大门所在的南面,而是去了东边院墙。薛筱筱之前就看好了,东边院墙外是一条小巷子,平时就没人走,三更半夜应该更是寂静。
蓝黑色的夜空没有月亮,只有繁星闪耀。三个人没敢提灯笼,摸黑前行。幸好薛筱筱带着朱槿碧桃提前走了几遍,路况还算熟悉。
“别着急,脚步放轻,慢慢走。”薛筱筱一边走一边叮嘱。
两个丫鬟胸腔里的心怦怦直跳,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上次被逼着观刑,几个人杖毙,血流成河。还有那个害王妃落水的凶手,被王爷剥了皮填上稻草……
朱槿碧桃的胳膊在颤抖,薛筱筱抬着木梯子的中间,清晰地感觉到了。她低声给两个丫鬟打气,“别害怕,我们会成功的。”
碧桃的声音带上了哭腔,“王妃,要是被王爷抓住,奴婢不要被剥皮。”
朱槿颤巍巍地补充道:“也不要被杖毙,给个痛快的死法。”
薛筱筱:“……”
她深深吸了口气,“要是遇到王爷,我缠住他,你们遮住脸快跑,事后死不承认就好了。”
一路跟踪的永吉揉了揉肚子,不行,他快要笑场了。
薛筱筱警惕地回头看了一眼,没有发现人影,不过她总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被人盯上了似的。
“快走快走。”薛筱筱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顺利到了王府东侧,把木梯子竖起靠着院墙,碧桃颤声问道:“王妃,咱们这就真的走啦?”
薛筱筱紧了紧肩上的小包袱,正色道:“不管遇上什么事,先逃跑,保命要紧。好了,我先上去,院墙有点高,我在那边接应你们。”
她说着话,拍了拍朱槿碧桃的肩膀,麻溜地爬上了梯子。
月黑风高,小王妃翻上了墙头。
她其实有点轻微的恐高,不过两个丫鬟已经快要吓破胆了,她也就没说出来。梯子只有一个,她要先爬上墙头,跳到围墙外面,在下面接应两个丫鬟跳下来。
眼看着越爬越高,薛筱筱不敢看脚下,坐在墙头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一横,眼一闭,往下一跳。
她已经做好了硬着陆的准备,膝盖稍稍弯曲,只待双脚落地,就会顺势一滚,来缓冲跳下来的力道。
她没有硬着陆,反而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那怀抱坚实有力,稳稳地抱着她,没有让她受到一丁点的冲击。
薛筱筱纤长的睫毛疑惑地眨了眨,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她茫然地睁开眼睛,看到了一张俊美无俦的脸,凤眸狭长,鼻梁高挺,薄薄的唇角勾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薛筱筱:“……???!!!”
“王爷!”她失声叫了起来,“你、你怎么在这里?!”
随即,她想到了围墙另一侧的两个丫鬟,她被抓住了还有一线生机,两个丫鬟的命裴无咎可是一点儿都不在乎!
“我我我我想在墙头上看风景来着!我是一个人来的!没人跟着我!”薛筱筱努力抬高了声音,暗暗祈祷围墙另一侧的朱槿碧桃听到她说的话赶紧逃跑。
裴无咎委屈巴巴地盯着她:“筱筱不要我了吗?”
薛筱筱身子一抖:“……”
裴无咎磨了磨后槽牙,修长的手指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小脸,俯身在她耳边低语,声音缱绻:“再敢逃,腿打断!”
薛筱筱吓了一跳,慌乱地看看左右,突然意识到了不对劲。
她被裴无咎打横抱在怀里,可看看他身边长安的高度,她发现裴无咎并没有坐在轮椅里。
他是站着的!
“殿殿殿下!你快坐下!这样不行!”她知道他能短暂站立,毕竟腿没有断,只是把寒毒逼到腿上罢了。但他也只能站立几息时间,可是从她被他接到怀里,已经过了好一会儿,更何况她跳下来的时候带着从高到低的冲力,会给他的腿造成多大的压力!
裴无咎黑眸像是暗夜的寒潭,死死地盯着她,“筱筱是嫌弃我不能走路吗?”
薛筱筱快急疯了,他这样肯定会造成寒毒反噬,万一伤到脏腑就糟了。她着急地揪着他的衣襟,表情凶狠,声音都快劈叉了,“你快给我坐下!”
裴无咎委屈地撇了撇嘴,“不坐。筱筱嫌弃我,都要逃了,我不要这腿了。”
薛筱筱:“……”
算了,不逃了,一起黑化得了!
作者有话要说:啊,又是粗长的一天,躺平,进入贤者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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