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之命!
太子倒抽了一口凉气。
不用建昭帝再多言,他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如果说宁王有帝王之命,太子觉得可能自己将来病了、残了、夺嫡失败了,但毕竟是正常的。
可裴无咎要想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宝座,除非是父皇、他和宁王全都死了。
只有他们这一支嫡系全部死光,才有可能轮到裴氏宗族的其他人。
有可能他们父子三个都出了意外并且没来得及留下后代。
更有可能的是……
裴无咎……反了。
太子反反复复想了又想,总觉得裴无咎不是那种翻脸无情的人。
毕竟他们是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要说裴无咎提剑把父皇、他和老三全杀了,似乎很难想象。
“父皇,”太子斟酌着用词:“命格这种东西也未必能全信。”
建昭帝早就料到他心慈手软可能对裴无咎下不了手,所以才这么早就告诉他,也是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闻言冷哼一声,“给他批命的可是得道高僧。”
建昭帝走后,太子一个人在寝殿坐了很久。
直到天都黑透了,他才慢慢躺下。
喃喃道:“兴许,还有别的办法。”
安王府
裴无咎指点薛筱筱怎么临写,他很有耐心,等薛筱筱描红一个字,再看着她临写一个字。
薛筱筱描红的时候还没事,临写总是不自觉把小楷写成宋体。
裴无咎轻笑一声,探身过来,握住了她的手,带着她一笔一划地书写。
薛筱筱抿着唇,一颗小梨涡淘气地出现在唇边。
她能感觉到他修长的手指微凉,指腹的薄茧擦在她的手上,有点痒。
他高大的身躯几乎将她笼住,仿佛大雪簌簌而下,雪松傲然挺立,清冽幽淡的香气似有似无。
薛筱筱忍不住侧过头,他的脸挨得极近,近到她能数清那一根一根乌黑的睫羽。
他的眼睛也极黑,像是两丸极品的墨玉,凤眸偏狭长,似笑非笑地睨着她,声音低沉:“专心点。”
“哦……哦!”薛筱筱这才意识到她竟然看着他的脸走神了,小脸涨红,慌忙正襟危坐,眼睛不敢看他,只盯着笔下的字。
裴无咎低低地笑了一声,手指将她柔软的小手轻轻捏了捏,声音带上了几分暗哑,“筱筱——”
他刚要说什么,院子里突然传来长安的声音,“王爷!”
声音急促,悲愤压抑。
裴无咎长眉一扬,长安向来冷漠,喜怒不形于色,难道是出了什么事?
他不急不慌,揉了揉薛筱筱的头,“乖乖自己临写,过一会儿我回来检查。”
“殿下去忙吧。”薛筱筱抬起头,露出一个笑脸,眉眼弯弯。
裴无咎没控制住自己,手指落在了她白软软的脸颊上,拇指轻轻蹭了一下。
雪腻娇嫩。
裴无咎心尖像是被烫了一下。
黑眸幽暗,深深看了她一眼。
转着轮椅出了正屋,裴无咎抬眸望去。
长安站在院子里,眼眶通红,手指死死地握着腰刀,骨节泛白。
裴无咎心头一沉。
长安、永吉是跟着他沙场征战过的,本来以两人的履历,他稍稍运作一下,至少也能进卫所谋个佥事或者镇抚的职位,可两人偏偏不肯,非要留在他身边做侍卫。
尸山血雨都经历过的人,也只有他回到京都中了寒毒的那一次失态过,而现在长安竭力压抑的样子,显然是出了什么不寻常的事。
“怎么了?”裴无咎沉声问道。
长安大步上前,身子前倾,几乎是趴在他的轮椅上,凑到耳边低声道:“龙极宫传来消息,皇上拟了遗诏,大行之后要、要您……殉葬。”
“咔吧——”一声,紫檀木的轮椅扶手硬生生被捏碎了。
薛筱筱似乎察觉到什么,从大书案后面站起身,隔着窗子望了出去,却只看见长安推着裴无咎轮椅离开的背影。
轮椅出了正院,裴无咎低垂着头,一直没有开口。
直到进了外院的书房,他才抬起头来,黑眸中浸满冰雪,孤寒冷寂。
“遗诏……都有谁知道?”
长安低声道:“冯总管说皇上拟遗诏的时候只有他在跟前,之后没有给任何人看,只拿着去了一趟东宫。”
裴无咎冷笑一声,“这么说给太子看了。”
“他是真的容不下我,无论我做什么。有件事我一直疑心是他做的,现在我终于知道没有冤枉他。”裴无咎声音幽凉。
长安想了想,“王爷说的什么事?”
裴无咎鸦睫低垂,目光落在自己的腿上。
长安倒抽了一口凉气,“这、这不是康郡王……”
裴无咎薄薄的唇角勾起一丝嘲讽的弧度,“没有他的旨意,康郡王怎么敢对我下手?”
彼时他是平定北羝的英雄,浴血边疆两年,逼得北羝俯首朝贡。
他是带着战功回来的,没想到回到康郡王府的第一天,就中了寒毒。
身体如坠冰窟,渐渐失去知觉,再看到康郡王眼中的得意和痛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拼着最后一口气,他杀了康郡王。
他并不怕背上弑父的罪责,即便那人是名义上的父亲。
后来他昏迷了几天,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皇后和魏贵妃说他病了都没人服侍,一个赏了乔静婵,一个赏了林妙香,等他醒来的时候,两人已经入府好几天了。
再后来他将寒毒压到了双腿上,虽然必须坐轮椅,但至少保住了五脏六腑。
建昭帝大骂康郡王折损了国之栋梁,但他“弑父”又是证据确凿,只好两头安慰。
给他封了亲王,遮掩了弑父之事。
他让出来康郡王世子的位置,弟弟裴源成了新的康郡王。
他醒来之后把这件事想了很久,康郡王平时虽然疏离冷漠,但从不敢开口说些什么,就连指桑骂槐都没有过,又怎么敢突然对他下手,还是在他大败北羝战功赫赫的时候。
太子和宁王那时并不知道他的身份,不会把他视为对手,只想着拉拢他。
只有建昭帝。
知晓他的身份,能命令康郡王,能让康郡王大胆下手的,只有建昭帝。
裴无咎手指扶额,喃喃道:“殉葬吗?我还以为他会随便给我安个罪名,除爵下狱,秋后问斩。”
这样做更干脆不留后患,他一直以为断头台是自己最后的归宿,安王府会跟着他一起覆没。
对了,还有他的小王妃。
他想过的,如果薛筱筱识趣不惹人厌烦,在安王府覆没之前,会给她一纸休书,至少这样能保下她的性命。
但他的小王妃岂止是识趣,分明是玉雪可爱,让人忍不住沉沦。
以至于他都险些忘了,他是没有未来的。
也给不了他的小王妃一个未来。
“殉葬是体面荣耀,问斩是罪恶深重。”长安声音愤恨又苦涩,“皇上跟太子说,要留着您的亲王爵位,恩泽后人,世袭罔替,永不降等。”
裴无咎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建昭帝的用心。
毕竟是父子血脉,建昭帝可能有必须杀他的理由,但还是不想让他名声受损被人诟病。
上次如果他中了寒毒而死,那他就是旧疾复发,为国捐躯,定会被追封亲王,并得到一个“忠烈”的谥号,在人们心中,也是个大英雄。
这次想让他殉葬,也是荣耀至极的事,甚至还想着让他留下后人,永享富贵。
留下后人……
这一刻,裴无咎甚至心动了。
留下他和小王妃的后人,世世代代都是亲王,而他也不用休妻或者和离。
他可以安心地跟小王妃过一段太平安闲的时光,做一对神仙眷侣,再生下一儿半女……
直到建昭帝死去,而他奉命殉葬。
不!不行!
裴无咎用力捏了捏眉心。
他怎么能这么想?!怎么能被建昭帝说的“恩泽后人”蛊惑?!
建昭帝用了不少道士炼的乱七八糟的丹药,又喜床榻之欢,身体早就被掏空,看上去面色红润,不过是外强中干,用不了多少年就会驾崩。
到时候他跟着殉葬,留下孤儿寡母,还不是任人欺负?
更何况还占着亲王的位子,天天跟皇宫中的魑魅魍魉打交道?
他怎么忍心让他的儿女小小年纪幼年失怙?
他怎么忍心让他的小王妃没享受几年恩爱便要承受丧夫之痛?
裴无咎轻叹一声。
他的小王妃实在太过诱人,他竟然为了能和小王妃有短短几年的欢愉,就被建昭帝的条件迷了心窍。
在确定自己能活下来之前,他真的不能再靠近小王妃了。
不然恐怕他会忍不住带她一起下地狱。
薛筱筱描红十张,临写十张,二十张字都写完了,也没等到裴无咎回来。
薛筱筱想了想,把二十张字整整齐齐地摞好,刚才裴无咎说了“要回来检查”的。
“朱槿,什么时辰了?”薛筱筱揉了揉手腕。
“回王妃,酉时了。”朱槿问道:“要传晚膳吗?”
薛筱筱迟疑了一下,最近裴无咎但凡在王府,都是和她一起用膳的。
“先不传,派个腿脚快的去外院走一趟,问问王爷在哪儿用膳。”
朱槿应了一声,到院子里指了个小丫鬟。
没多会儿,小丫鬟就回来了,“王爷说了,让王妃自己用晚膳。”
这是不回内院的意思了。
裴无咎经常忙,现在又接了原本太子手中的一些差事,就算没去皇宫也是要在王府中处理政务的,不回内院吃饭也实属正常。
但想到长安唤走裴无咎的声音,薛筱筱总有些不安。
默默地一个人用了晚膳,又等到戌时,裴无咎也没回来。
薛筱筱沐浴过,靠在床头,拿了话本子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
也不知道是不是身边少了一个人,平时跌宕起伏引人入胜的话本子今天竟然有点看不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