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一丛花木,裴无咎泡在温泉里,听着隔壁薛筱筱的动静。
初夏的正午本来就热,再加上温泉水热乎乎地包裹着肌肤,裴无咎冰冷的身体渐渐暖了过来,像是冻了整个冬日的冰雕,慢慢出现了松动的痕迹。
耳边是她哼唱的曲调,荒腔走板十分怪异,但听了一会儿又觉得还算和谐。她的声音软软的,一首曲子也不肯规规矩矩地唱完,哼上几句还要停下来吃口东西。
裴无咎捞过木盆,端起里面的小酒杯,一口梨花白下肚,身子更热了几分,鼻端仿佛闻到了棠梨的香气,不知道是口中的酒,还是隔壁的她。
他背靠着池壁,修劲的双臂展开搭在岸上,头向后仰,闭上了眼睛,一滴水珠落在坚毅的下巴上,摇摇欲坠。
不知是因为正午的阳光、暖热的泉水,还是因为那口烈酒里的梨花香,一向冷白的肌肤上有了淡淡血色,那抹浅红染上如玉脸庞,上面是沾湿了的鸦色长睫,静静地垂着,有种遗世独立的美。
长睫轻轻地颤动,黑眸霍然睁开,裴无咎拧起长眉,她已经好一会儿没有哼唱了,吃了什么东西用了这么长的时间?
凝神细听,不对,她好像也没吃东西,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倒像是睡着了。
想想小姑娘吃饱了就犯困的习性,裴无咎担心起来,别给掉到水里淹坏了。
“筱筱?”他轻声唤了一句。
隔了片刻,没听到她的回答,裴无咎加重了语气:“筱筱!”
只有远处的鸟鸣声与他作答。
裴无咎心头一跳,一头扎进水里,长臂用力一划,瞬息到了两个汤池相连的地方,大手一挥,劲风扫过,中间的花木东倒西歪,裴无咎黑沉沉的目光带着焦急,如利剑般穿过花木看向了对面的位置。
“咳咳咳咳——”薛筱筱猛地从水面下冒了上来,趴到池壁上咳个不停。
这温泉泡着太舒服,她竟然给睡着了,身子滑到了水面下,像是被一团柔软的棉絮包裹着,暖洋洋舒服得连手指都抬不起来,渐渐失去了力气,头脑也变得麻木。
要不是一阵狂风扫过,她还在水下憋着呢。
这口水呛得太严重,肺部像是被密密的针尖扎着,薛筱筱咳得眼泪都出来了。
她狼狈地趴在岸边,湿透的小衣紧紧裹在身上,将不盈一握的小蛮腰勾勒得无比清晰,布料早已透明,遮不住白皙柔嫩的肌肤。
裴无咎黑眸幽深难测,死死地盯着她的背影,全身上下都烧了起来,哪里还有中了寒毒浑身冰冷的样子。
他的目光太过骇人,薛筱筱似有所觉,回头看了一眼。
原本挡在两个汤池间的花木不知为何分成两边,中间露出一条窄缝,而裴无咎的身影就在那缝隙后,一双眼睛黑沉沉的盯着她。
“呀——”她惊慌地把手臂挡在胸口,不满地控诉道:“你干嘛偷看?!”
裴无咎被她气笑了。
“睡、着、了?”
他的声音幽凉,薛筱筱觉得他似乎磨了磨后槽牙,这几个字就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
她莫名心虚起来,“就……打了个盹……”
裴无咎冷笑一声,薛筱筱脖子一缩。
她头发一缕一缕紧贴着脸颊,衬得巴掌大的小脸越发白皙,偏偏因为刚才的呛水咳嗽眼尾染上了一抹红,娇媚艳丽又有几分狼狈。
看她像个被吓坏的小鹌鹑似的,裴无咎又不忍心了,冷声道:“去屋里睡。”
薛筱筱也确实泡够了,想上床舒舒服服地睡一觉。
抱着双臂等了片刻,见裴无咎没有动弹,小声道:“你、你转过去呀!”
裴无咎冷哼一声,转过头不再看她。
薛筱筱连忙爬到岸上,回头偷觑一眼,干脆抱着自己的衣服直接跑进了耳房,朱槿跟了进去帮她擦身更衣,碧桃留在外面以备安王唤人。
裴无咎等了一刻钟,估计小姑娘收拾好了,双臂在池壁一撑,身子鱼跃出水,带起一串晶莹的水珠。
精准地落在岸边的长凳上,裴无咎慢条斯理地换了衣服。
这个庭院早在两年前就是他的了,虽然几乎没来过,但各处都改动过,轮椅畅通无阻。
裴无咎并没叫人服侍,自己进了卧房,见小姑娘乖乖地躺在床上,身上搭着薄被,脸颊红红,呼吸绵长,已经睡着了。
裴无咎嗤笑一声。
“小猪崽崽。”
可能泡过温泉整个人都放松了,薛筱筱睡了一个时辰才醒。
纤长的睫毛颤动几下,薛筱筱慢慢睁开眼睛,蓦然发现一张俊脸离她只有一臂之遥。
呆愣了一下薛筱筱才彻底清醒,这是裴无咎睡在身边。
说起来她每次都比裴无咎醒得晚,还从来没有见过他的睡颜。
裴无咎是她见过长得最好看的人,但醒着的时候总有种阴郁冷戾的气质,此时双眸紧闭,鸦色长睫静静垂着,整个人显得柔和温润,像是上好的美玉。
薛筱筱似乎被蛊惑了,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脸颊。
长睫倏地睁开,眸光像是开了刃的刀锋,锐利冰冷,带着浓浓杀意,几乎是在一瞬间,她的手腕就被死死地捏住了。
“嘶——”薛筱筱倒吸了一口凉气,“痛痛痛——”
娇软的声音那么熟悉,裴无咎的眼神立刻恢复了清明,他飞快地放开了她的手腕,却见那白嫩的肌肤上已经浮起了一圈红肿。
“筱筱,我——”裴无咎的声音在看到她眼角的一滴泪珠时卡住了。
薛筱筱甩了甩手,还好没断,在被他抓住的那一刻她以为自己要丧命在他的手下了。
她飞快地扫了一眼裴无咎,见他已经彻底清醒,目光盯着她的手腕,黑眸中满是懊悔和自责。
“殿下……”薛筱筱喃喃唤道。
裴无咎低低地嗯了一声,食指轻轻地压在她的眼角,将那滴泪珠抹去,“抱歉,我的错。”
“没事啦,我可没哭。”薛筱筱抿着唇笑了笑,她虽然疼,但也不至于就哭出来,那滴泪珠也只是身体在剧痛时自然的生理反应而已。
她抓住了裴无咎还没有收回去的手指,眼睛一亮,高兴地说道:“殿下,你好像没有那么冰啦!”
裴无咎自己也察觉到了。
不知道是因为美酒、温泉,还是她,他的身体难得暖了起来,这也是刚才他沉沉睡去的原因。
要不是睡得太沉,也不会在被碰触的瞬间突然惊醒而伤到了她。
他歉疚地看着她手腕上的红肿,“筱筱不怪我吗?”
薛筱筱笑道:“这有什么呀,殿下这肯定是征战沙场时养成的习惯,时刻保持警醒蛮好的。要怪也应该怪我,不该突然去碰你。”
裴无咎手指一顿,她到底是过得什么样的日子,怎么会理解这种在游走在生死边缘的刀刃上才养出来的本能?
“殿下给吹吹就不疼啦。”薛筱筱把手腕伸到他面前,故意将那红肿的伤痕给他看。
虽然疼痛能忍受,伤痕也会痊愈,但能让他心疼愧疚也不错。至少下次他就会更注意一些,她也不用担心自己晚上睡着了翻个身碰到他而被他迷迷糊糊时顺手杀了。
裴无咎僵住了。
他这一辈子都没做过给人吹吹伤口的事,残肢断臂他见得多了,就算是他自己,肌肤被利刃划开狰狞卷起,照样眉头都不皱一下。
可……小姑娘正期盼地看着他,琥珀色的瞳仁里映着他的身影。
裴无咎脸颊肌肉绷得死紧,终于,轻轻吹了口气,颇有种咬牙切齿的感觉。
“哈哈哈哈——”薛筱筱笑了起来,小梨涡乍现,清澈漂亮的眼睛弯成了月牙。
眼见着裴无咎俊脸黑沉,她连忙收敛了一下,“咳咳,殿下这么一吹,果然不疼了呢。”
她的笑声虽然止住了,但眉眼弯弯,显然心里还在偷笑。
裴无咎无奈地扫了她一眼,他都不明白自己的脾气怎么变得这么好了,明明是个来历不明的小姑娘,他却越来越纵容她。
“我去给你拿药。”裴无咎坐起身。
“不用!”薛筱筱一把扯住他的衣角,“我等会儿还要去泡温泉呢,泡过温泉自己就消肿了,再说,就算涂了药,被水一泡也消散了。”
裴无咎迟疑一下,刚要说什么,院子里传来永吉的声音,“王爷,宫中来人了,圣上口谕,让您即刻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