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巴国 缙山 冰湖

  巫镜惊慌失措地站起身来,向西面望去。一道白虹直冲云霄,连周天之上的云层都被震动,向四周扩散开去。

  他捂着胸口,额头上大汗淋漓。刚才那股极强的精神冲击毫无征兆地扫荡而过,打得他一时间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扶着身旁一块石头才算稳住了身子。

  见鬼了,这像……像是某种夺魂术。但是夺魂时的冲击竟有这么强吗?八隅城一个月里,供巫族夺魂御使的宿鬼、柔糅、无启民……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怎么从来没有如此强烈的精神震荡?看那道白虹,它至少有数百丈高……是枢劫吗?除了他,谁还能有如此强的灵力?

  巫镜痛苦地抱着脑袋,想:“见鬼!为何什么事都被我摊上了?他……他到底夺了谁的魂?”

  忽听山丘顶上有人道:“西边!好大的一道虹!是什么东西?”另一人道:“不知道。刚才那一刻,好像听到了女子的哭泣之声。”

  巫镜吓了一跳,后面说话那人正是枫华齐韵,如果他们下来,自己藏身的位置可不保了!正在惶急,只听山丘另一边也有人道:“刚才那一下,似乎是巫族的某种精神法术。阁下可以为然否?”却是师枥。

  眼见师枥就要转过来,巫镜左右一打量,再无可退可藏之处,干脆心一横,大步走出去。眼前陡然划过两道白光,两名铠甲武士已一左一右站开,喝道:“谁!”

  师枥笑道:“阁下在山后待了半天,一定累了,不妨到本座营里品茶如何?”等到转过来见到巫镜,师枥脸色一变,皱眉道:“巫族?”他转头瞧了一眼山丘上的枫华齐韵,见后者也是一脸疑惑,便拉长了脸道:“你是谁?到此处有何见教?”

  巫镜把胸口挺得老高,朗声道:“我是二等……咳咳……八隅城君昊殿下的内侍官镜!”

  师枥的脸色顿时缓和下来,道:“原来……是镜大人。”

  巫族长老会权倾天下,长老和预备长老在周国的身份比之普通诸侯国国君还高,他的内侍官自然也非比寻常。师枥一眼瞧见他的腰带上有七条金丝勾勒的蛇纹,能穿戴此种腰带的人地位更是显赫,虽然师氏与巫族有仇,但毕竟归顺周公已久,身份已经是仆人,忙恭敬地以下臣之礼致敬。

  巫镜见他神色,自然知道原由,暗自庆幸穿了枢劫的衣服,遂冷冷地道:“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师枥不明白为何这样一名巫人会单独出现,难道说巫昊的手下也已经埋伏在此?这件事如果让那野心勃勃的八隅城君插手,自己断没有任何好处,倒不如与枫华齐韵联手……他心中飞也似盘算着,一面道:“小臣乃周公殿下家臣师枥,未知大人来此,有失远迎。大人请!”

  巫镜道:“不必了。这位就是名震天下的枫华齐韵?真是久仰大名,今日得见,果然有萝氐*之风。”竟丢开师枥,对枫华齐韵拱手行礼。师枥心中大怒,却不知这是巫镜拼了小命冒险一试。原来他心中早算计好了,反正已经暴露,与其被世仇师氏软禁,还不如自投妖族罗网。一来妖族素无争霸天下的野心,但求安稳度日,就算要抢挖混沌,也不大会对自己这个巫人动手;二来嘛,在大美人枫华齐韵手里,就算被囚他三年五载的,也不吃亏。他故意藐视师氏,就是想激怒师枥,这种情况下,师枥断不敢贸然出手,也不可能再拉下脸请他,只要枫华齐韵相邀,他没有任何借口阻止。

  枫华齐韵笑咪咪地道:“是吗?那可真是荣幸。大人千里赶来,想必路途劳累,不如至帐中,饮一杯清茶润嗓如何?”巫镜大喜,忙道:“那可甚好!”跟着枫华齐韵大步走去。

  一名武士低声道:“大人,该当如何?”师枥冷冷地道:“回去。见怪不怪,本座倒要看看这两个人搞的什么鬼。”

  巫镜乐呵呵地跟着枫华齐韵回到妖族帐中,妖族人见到他都是一怔。巫镜沉下脸,把巫人的架子端起来,目不斜视,昂然而入。

  进了帐中,见这帐太也简陋了点,就一张几、一只鼎,几只茶碗。枫华齐韵道:“大人请坐。行营简陋,怠慢大人了。”巫镜忙道:“好说。事起突然,就不讲究了!”他鼻子里隐隐闻到一股清润的香气,十分受用,想凑近枫华齐韵闻一下是否是她的味道,又怕唐突佳人,心中真正烦恼。枫华齐韵笑道:“枫凌,还不给大人看茶!”

  外面有人应了一声,须臾帷幕被掀开,那名土术女子端了杯茶进来,见到巫镜,笑着施礼道:“见过大人!”她的衣服破口还没补好,柔美的胸部暴露无遗,巫镜看得呆了,忙伸手接茶。枫凌笑道:“好秀气的人……”

  枫华齐韵斥道:“没有规矩,还不下去?”枫凌咯咯笑着退出去了。

  巫镜等帷幕彻底放下眼珠才转回来,叹息一下,只觉口干得冒烟,一仰头将茶喝个干净。他的手都还没放下,忽感身体内一阵麻痹,刹那间全身僵硬,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

  这一下太过突然,巫镜还没回过神,身旁的枫华齐韵淡淡地道:“大人此来,我们也不为难。这是靡树浆茶,据说人喝了就变成了树,也不知是真是假。若是真的,大人且在帐中慢慢生长吧,等大事一了,我等再想想办法。”说着起身出帐。只听帐外的枫凌笑道:“这个傻瓜,那么苦的靡茶,居然一下就喝光了,呵呵!且看他身上长出什么花来吧。姐姐猜是什么?”

  枫华齐韵严肃地道:“他毕竟是昆仑山之人,不可太过无礼。听好,多给他浇点水,可别让人家枯了……”说到后来终于也绷不住脸,扑哧一声笑出来。周围的人哄堂大笑,便有人下注,赌巫镜一日内开出什么花。有说菊花的,有说桂花的,枫凌下了豪赌,赌他长出奇臭无比的臃花。

  外面七嘴八舌的争论着,巫镜心中悲苦万分,暗恨自己头壳发昏,把最根本的问题想错了。那师枥再想害自己,但昆仑山与周国同盟已久,有周公压着,也不敢造次。反倒是天不收地不管的妖族才下得了手,有自己这外人看着,怎么可能方便挖掘混沌?真是愚不可及!

  正在凄惶之际,忽听有人大声叫道:“看天上!那是什么?”

  外面刹时寂静下来,巫镜也忘了害怕,侧着耳朵听,只隐约听到一阵嗡嗡的声音,仿佛大群蜜蜂飞动的响声……

  只听枫华齐韵厉声道:“星槎!快!把伤员隐蔽起来,枫凌、荃炳、荃庭,张开禁制,防备弓矢攻击!”

  那嗡嗡声转瞬就来到头顶,一阵急密的“嗖嗖”声传来,外面响起一阵惊呼。巫镜身子不能稍动,只听啪啪几声,几支又粗又长的箭穿破幕布射进来,其中一支就插在自己靠着的小几上,啪啦一下,将小几破成两半。这箭足有寻常箭身的两倍大,拦腰中上两箭,只怕身体都要断裂开来。巫镜这下连害怕的感觉都没有了,只呆呆的,听外面有人惨叫,枫凌和另外两名金术的汉子大声招呼同伴,那嗡嗡声在远处转了一圈,又兜头杀回。

  巫镜心中刚道:“完了!”眼前一亮,一道圆型的水盾骤然形成。两支箭几乎同时穿破幕布射进来,被那水盾兜头拦住,但那箭的力道实在太大,将水盾顶得凹进一大块,箭尖在离巫镜额头不到三寸的地方才彻底停住。枫华齐韵钻进帐内,右手虚招,水盾刹时化为千百滴水珠,收入她手心里的“源”内。她伸手在巫镜肚腹上拍了一下,喝道:“快跟我来!”

  巫镜肚子一凉,可以动了!他撒开丫子就跑,跟着枫华齐韵跑出帐篷不到十步,数十支箭将那帐篷射得蜂窝也似,被风一吹,彻底歪倒在冰面上。

  巫镜抬头看天,只见一艘梭型星槎正在头顶盘旋,太阳在它的赤金表面闪射出一道道冰冷的光。它张开了两扇铜翅,借助船尾冲镧的强力冲击,速度快得惊人。它的腹部两边装着巨型弓弩,此刻正一遍遍将箭向下射来。冰面上已经有了十条箭插出来的路,其中几条横扫过师氏的营地,里面哀嚎声不绝于耳,估计也伤亡惨重。

  他再看身旁,枫凌张开土盾、两名木术操纵者展开木盾、枫华齐韵张开三张水盾,正死死顶着一轮轮的攻击,保护伤员。四名金术操纵者破口大骂,以闪电攻击对方,但对方一来速度奇快,二来又高,根本无法打到。

  眼见星槎在远处山壁的阴影中拐了个弯,就要再度杀回。枫凌呻吟一声,她背上“源”的光芒已经暗淡下去,嘴角也有丝血迹,看样子坚持不了多久。她和枫华齐韵是防守中坚,如果垮掉,可就全完了。巫镜使劲掐着自己的腿,让自己镇静下来,想想有什么可以用的符文。但……但巫族重精神力,不像妖族这般天生就有“源”可使用,他所学也实在太少……正掐得腿都要麻木的时候,突听嗡嗡声小了一些,随即又再变大。

  巫镜抬头看去,见那星槎正快速地从九头狮鹰残破的翅膀骨架下掠过,射击下面的师氏营地,巨大的骨架在它身上投下阴影。他猛地叫道:“绳索!有没有绳索!”

  其他人还在发呆,枫华齐韵喊道:“荃炳,快把绳给他!”一名木术操纵者从背后取下老大一捆绳丢给巫镜。巫镜抱在怀里,眼见那星槎射了一轮,不知是需要调整位置还是重新准备弓弩,向一旁侧飞开去。他躬着身向师氏营地猛跑。

  师氏的营前躺了好几人,其余人都退进了白幕中,想来里面有什么防御屏障。巫镜冲到白幕前大声喊道:“想要活命的,快出来!师枥!滚出来!”

  白幕掀开了一角,一名武士钻出来吼道:“大胆!”

  巫镜管不了那么多,将绳子丢给他,道:“想要活命,把绳子绑在箭上!”

  那武士还待呵斥,师枥已经坐着自己的小车出来,问道:“怎样?再怎么也不可能射进赤金甲里!”

  “射不进去?那就缠上重物,有爪没有?钩住它,缠住它!”巫镜指着头顶被冰包住的翅膀残骸道:“另一头固定在这里!”

  师枥眼中放光,忙喝道:“快!照办!”

  星槎在妖族营地上空又射了一轮,远远地兜了个圈,贴着湖边的山壁飞行。巫镜手忙脚乱地指挥两名武士在冰柱上砸穿一个洞,将绳索穿过去,再找了把又重又大的铜剑捆在绳头。但要将这剑缠在星槎上却是个问题,因为没有带爪出来。师枥面露难色,一名黑衣人道:“大人!属下爬上冰柱,等它飞过来时跳上去,把剑插入船内!”

  巫镜摇头道:“不行,对方见到有人,不会那么傻上当的,再说就算你能跳上去,星槎翻转一下就全完……快把枫华齐韵叫来,只有她才行!”

  一名黑衣人匆匆跑过去喊话,枫华齐韵立即随他过来,见到师枥时笑道:“今次我与阁下相斗,果然便宜了别人呢。”

  师枥叹道:“现在大家只有精诚合作,才有希望了。如能成功,本座与阁下共享此物,又有何难?”

  枫华齐韵对巫镜道:“那么,内侍官大人又有何见解?”巫镜道:“等到星槎靠近本营时,遣一名力大的武士将此向它扔去,只要接近,你有把握用水术把它冻在星槎上么?”

  枫华齐韵沉吟道:“如果距离够近,应该能行。无论如何都只有一试。”说着施展水术,飞也似爬上冰柱顶。师枥道:“大人先到里面一避。”巫镜忙跟着他进到白幕中。

  进入白幕,只见头顶上白光闪动,果然有强力禁制守护,不过经过几轮强弩的射击,有几处已经渐渐淡去,看得到外面的天空,估计也撑不了多久。奇怪的是中间立着一根木柱,一名赤裸的少女手足间缠着白布,被缚在柱上,双眼紧闭,似乎陷于昏迷中。巫镜还没来得及瞧清楚,几名武士立即挡在那少女身前。

  师枥不说,巫镜也不便问,不过师氏是商的后裔,最喜用人牲。挖掘混沌这等大事,用一两个人牲祭祀也不为怪。

  只听星槎的嗡嗡声越来越大,人人都捏着一把汗。巫镜从头顶看出去,正好能见到翅膀的残骸横过头顶。星槎还没靠近,密集的射击声已经传来,外面的冰面被射得啪啪乱响。巫镜刚看见星槎在翅膀下方露出头,就听那名武士暴喝一声,星槎陡然向左一偏,那捆着重剑的绳索擦着星槎的右舷飞过,眼见就要落空。巫镜正要乱叫,忽见一条水龙横空扫过,一下将绳索紧紧冻在星槎上。

  巫镜和师枥同时叫了声好!果然不愧是枫华齐韵,能在瞬间发动如此强的水龙。星槎的速度和敏捷超过众人想象,换了是其他人,八成要被它躲过,一旦躲过,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星槎遭到偷袭,拉着绳索迅速爬升,须臾听到一声脆响,绳子被绷直了。巫镜突然想到个问题,“哎呀”一声,师枥在旁冷静地道:“不用怕,妖族的绳子都浸过深海鱼人的胶,除非火烧,否则极难扯断。”

  果然听到天空中的嗡嗡声并没有远离,而是绕着师氏的本阵一圈圈盘旋起来。巫镜听着嗡嗡声,突然又想起一个问题,脱口叫道:“不好!”

  师枥道:“怎么?”

  巫镜看了一眼四周的武士们,艰难地道:“恐……恐怕要请阁下搬出这里。”

  师枥神色一时三变,似乎在思索巫镜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头顶上的嗡嗡声越来越近,巫镜道:“阁下要慢慢想也行。我先出去看看情况。”抬脚要走,师枥突地一把抓住他,喝道:“快!全部离开这里!”

  众人慌慌张张跑出大幕,几名武士用布将那柱子和少女裹起,扛着出来。只见星槎被绳子缚住,无法脱身,却也不能降低速度,只能一圈一圈地绕着包裹着翅膀残骸的冰柱转动。绳子慢慢收短,它也离地面越来越近。星槎时而左右摆动,时而侧飞,时而冒险地翻转旋圈,两只铜翅和一边的主翼都被折腾得掉下来,里面的人一定正在发疯似地想要扯断绳子。但绳子的韧性实在太好,冰柱相对于星槎来说又太大太沉重,根本不为所动。它越是卯足力扯,轻气喷得越猛,反而被缠绕得更快。巫镜等人刚跑出十几丈远,只听后面破空之声不绝于耳,还有砰砰砰的碎冰之声,无数箭正漫天乱射,星槎里的人已经在做最后的挣扎了。

  终于听到“轰”的一声巨响,众人回头一看,星槎还未等绳子全部收完,直接俯冲入白幕之中,在坚硬的冰面上撞得粉碎,一时满天都是破碎的铜片、碎木和撞出的冰渣,劈头盖脸向众人砸来。枫华齐韵和两名术士匆忙张开水盾和禁制,保护众人躲过一劫。

  巫镜看着那撞成齑粉的星槎,脑袋上屁股底全是冷汗。以这种方式坠毁,操纵星槎的人大概想最后来个同归于尽吧。如果自己在里面,估计已经给砸进冰里去了……

  忽听有人惊慌地叫道:“快看山顶!”随即好几人惊呼起来。巫镜一回头,谁知周围的人都站起身来,挡住了他。他忙跳起来,挤到一个空档,只看了一眼,倒吸老大口冷气——一艘星槎正贴着远处陡峭的山壁飞行。它沿着山壁兜了小半个圈,飞到一处谷口,突然弹出四片铜翅,借助谷口附近的气流快速上升,一下子蹿得高出了山顶。巫镜叫道:“哎呀!它要跑,难道是去报信?”

  话音刚落,那艘星槎船首伏下,向左可怕地倾斜着,众人几乎可以听到它急速俯冲时的尖啸声,眨眼功夫就扎入山的另一面不见了。

  巫镜环视周围,几乎所有人都铁青着脸,他猜……大概自己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于是很从容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