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讲经的地方,只见巨大的莲花台上,万朵莲花竞相绽放,朦朦胧胧之中佛光乍现。
受马甲影响,穆轻衣这才想到马甲心境的问题,和元清马甲传音:你心境不会有什么波动吧?
佛门宗法要求太多了,要求修行之人克制七情六欲,这也是佛修所修之道常被称为无情之道的原因,看似有情,可是每个佛修都要修身养性。
连穆轻衣这个作弊的都不例外。
所以穆轻衣才想着接管一个全是自己马甲的宗门,这样每门宗法都学,可是马甲能想什么不能想什么都要刻意去控制,太累了。
元清之前因为和裘刀起冲突,已经波动过,这些天都尽量平淡如水。
听到本体在脑海里这样问只是双手合十,对她微微一颔首。
确认过没事,但穆轻衣和马甲心里都浮现出同一个想法:好累啊。
真能让万象门全是自己的马甲就好了。她这才过了几天好日子呢。
讲经一直持续到日落西山,从附近赶来的百姓终于也要归家去了,元清率先起身。
接着他身后的佛修也依次起身,裘刀他们刚好赶回,远远看去,像是仙界的罗汉降临人间,金光闪闪,敛眉低目。
裘刀又握紧法器。
这么慈悲为怀的人,却对师兄和寒烬口出恶言。
虽也有元清此人可能有些古怪的原因,但又何尝不是代表着世间对师兄寒烬的误解呢?
有时裘刀甚至会觉得,自己追寻的也根本就是错误的,名声清白,只对活人有用,被这世上的人看重。
但如果真的离开世间,也许其他人轻飘飘的厌恶仇恨,在师兄和寒烬眼里,只是一缕青烟。
根本抵不过穆轻衣一个人的安乐顺遂。
因为不论如何,他们都已经离开了。
裘刀对元清拱手,元清不意外。
果然裘刀说:“元师兄,万象门内突然出现被邪修袭击的弟子,还请您移步,为我们护法。”
穆轻衣在洞府内,因为万起他们还没查完,也不敢和马甲有什么互动,只能无聊地摸着手炉,又和马甲心灵沟通着,从他们那里获取一点快乐。
正昏昏欲睡呢,NPC说万起他们来了。
穆轻衣立刻直起身。
万起看着眼睛很红。
穆轻衣接收NPC的信息才知道,回来路上万起听见其他人议论周渡贻害无穷,没忍住和对方起了冲突,所以吵起来了,而裘刀他们明明看见了,却充耳不闻。
穆轻衣稍微咳了一声,压制住NPC吃瓜的冲动,但自己也在腹诽。
这件事也确实蛮讽刺的,不久前裘刀他们才因为觉得周渡死得不公道而想给他求一个清白,现在周渡就被其他人议论,盖章定论是邪修,裘刀他们却忍了下来。
这态度变化确实不是一般的大。
不过对于始作俑者穆轻衣的来说,她的情绪在马甲彻底没有那一刻就消失了。
现在的情形,说到底还是对她有利。
穆轻衣靠在暖玉椅的软枕上,看向万起。“查到了吗?”
万起死死地咬着牙,不用说,看他这个表情,就知道持蛊之人的踪迹是没有的。
这穆轻衣早有预料,她自己洞府边放了那么多NPC,都没发现什么不对呢。
只能说幕后这个人手段非常有限,而且很大概率害不到穆轻衣本人。不然一开始,就会冲她而不是马甲来了。
本来也是,她怕危险都是不出门的,虽然对方人现在在少宗主峰里面,但未必就能突破自己身边的屏障。
想到这,穆轻衣放松了,面上还冷静:“无碍,既然今日查不到,就明日查,明日查不到,就后日。”
她琢磨,刚好她也很想元清马甲了,他在佛宗也过得不好,不如趁势留下来一段时间算了。
万起却看向她。一双眼睛微红,好似含了很多复杂悲愤的情绪。
穆轻衣一顿,差点以为自己走神被万起看穿:“怎么?”
万起死死地捏着拳头:“少宗主容禀,哪怕师兄是万象门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牵涉到邪修功法的人,可是能不能看在他在门内时也庇佑同门,功大于过的份上,为他之后澄清呢?”
裘刀当时易道而行,万起确实悲愤,可是悲愤过后,他也确实绝望发现,要想截留住抢走寒烬遗体的人,除了栽赃给师兄没有别的办法了。
不会有人在意一个无缘无故死去的剑修的,除非这个剑修是被周渡那样的金丹邪修所害......
他们根本绕不出这个圈子,而穆轻衣甚至还身处危险之中。
当日师兄拜托他看顾好穆轻衣,他只满心觉得师兄关心则乱满口答应。
可是才从剑宗回来不久,居然觉得万象门暗流涌动危机四伏。他能怎么做呢?他能为师兄做什么?
当日云顶台上,师兄低声说了一句,他们没来就好,他本以为已经是他此生最痛最憾的,可是师兄救他教他,迄今以来只拜托过他一件事,他也不能做好。
万起实在怕穆轻衣不答应,咬着牙艰难稳住颤音:“我等一定会护卫少宗主左右。”
那怎么行。穆轻衣眼皮一跳,一直盯我是很烦,难道守在我身边就不烦了吗?
穆轻衣:“你们不在,他们才有机会下手,暴露自己,无需担心,我有避毒玉佩在身。”
可是师兄一个金丹都不能护住你!
万起想说这话,但是喉咙被堵住了。
他听见其他侍从请见,听他们说门内已经流言四起,还有人要求将周渡师兄的一切旧物毁尸灭迹,又痛又恨,但是看着那个暖炉终于还是没有说什么。
他记得里面的熏香,天山沉香,是师兄跋涉千里找来,据说能安眠和提升修为。
有一次他偶然问起,师兄是不是常去少宗主峰,因为衣袖沾香,而这香只有天山沉香才有,师兄一顿,之后穆轻衣就没有再用过了。
他们那时的疏远,就有迹可循。
可是他还是满心以为,师兄和穆轻衣一起长大,师兄待他们都如此和顺,但这个一起长大的师妹,只会更好,只会百依百顺。
那时,穆轻衣还没有冷血无情到不顾情面的地步。
他只是觉得无法忍受万象门越来越不像万象门,才投奔剑宗。
他只是觉得穆轻衣越来越少看见师兄,越来越不顾及师兄的伤,让他四处奔波。
没有想到,经年一见,竟然是天人永隔。
可师兄死了,日渐疏远,仿佛已经离开的穆轻衣又回来了。
其实他和穆轻衣又有什么区别呢?
如果不是他去剑宗,如果不是他们不愿意留在万象门,将师兄一个人留在这里,师兄就不会死。
他对穆轻衣的愤恨,原本就没有理由,若有,也不过是借着恨穆轻衣的缘由,怨恨自己。
怨恨他为什么那一日近在咫尺,还是眼睁睁看着师兄去死。
万起:“多谢少宗主。”
他没再坚持左右护卫,但一定要在少宗主峰的侧峰入住,没办法,穆轻衣只能答应了。
她已经从好奇八卦转变成这个瓜有点烂,而且说不好还会牵扯到自己的烦闷了,没有想到裘刀那边却有了个好消息。
元清给她传音说发现了有人举止怪异,听闻邪修作乱居然没有离开,而是留在了宗门内,而且对方还是一个凡人。
穆轻衣立刻动身,到半路,万起他们跟上了,穆轻衣没有管,而是匆匆落地:
法器也是马甲找的,低修为的也可以驱动,只是耗灵石。有马甲从事各行各业,她根本不缺灵石,但是一下子损失两个劳动力,穆轻衣还是有点气。
“对方是谁?”
元清马甲垂眸颔首,对她打了个招呼,裘刀不让他靠近,他也不了解。
但裘刀的神色非常难看,从他回来以来,这是穆轻衣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样无比惨白,却在空白的表情中看到一丝绝望的表情。
他听到了什么?
可是穆轻衣上前一步,却倏地顿住。
留在这没走的是一对母女,其中妇人抱着自己嚎啕大哭的女人,难掩惊慌和害怕,跪下断断续续道:“仙人,仙人救命,仙人莫怪!我们不知道他是邪修,我们只是收留了他一碗,还收了,对,收了他几颗灵果!我们不知道他是妖族,才给他吃饭的,我听说这周围的仙者都是好人,才给她吃了,她一直在发热,我不是有意的。”
她一直哭:“求求您,救救我女儿。”
女童却嚎啕大哭:“大哥哥不是坏人,他不是坏人!”
妇人打她:“不许瞎说,他都是邪修,怎么可能不是!”
她磕头,被穆轻衣扶住了,然而她满脸恐惧:“仙人,仙人,求求你,救救她吧,我可以告诉您,我可以告诉您他长什么样子!对,我亲眼看见他往那个死人村去了,他浑身散发着邪气,他一定是在那个晚上就去杀了人的!我可以作证,求求您.......”
万起却感觉万箭穿心,快步上前厉声:“你女儿明明已经发热三日,你为何现在才来说她是中了毒?!你明明就知道那灵果是给人提升修为,发热是灵根觉醒之兆,才想着不说的,现在却说是我师兄害你!是我师兄是邪修想取你们母女性命!我师兄金丹修为为什么要害你们两个凡人!!”
他这声嘶吼实在太可怕,那妇人一下子呆住了,紧接着抱着女儿委屈大哭:“我是以为他是好人,我以为我囡囡要成为仙者,我才忍着,可是他是坏人,他是邪修啊!他给的东西,我们怎么敢吃呢!求求你了.......”
她又开始磕头,穆轻衣看不得这些,虽然她说的时候,穆轻衣也为马甲感到委屈,可她终于还是让NPC上前搀住了她,然后开口说:“好,我帮你除去灵果的功效。”
万起只感觉万千悲愤堵在他喉咙里,他对上裘刀同样空洞的视线,只觉得眼前视线模糊。
过了一会儿,他嘲讽笑了。
这个母亲,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她是冤枉了师兄呢?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那个灵果是她收留师兄后,师兄给她远高于那收留的报酬。
可是她只是一个凡人,她不敢赌,也无从知道师兄背负的那些,她作为一个凡人,只知道自己遇到的周渡是个坏人,所以,千夫所指也罢,委屈冤屈也罢。
有什么会比活着的人重要。
他没有资格指责这个凡人,可他已经感觉到无比悲凉了。
他已经看到周遭聚集的修士,凡人,他们窃窃私语,这个妇人在这里说的话,明天就会昭告天下。
而他们甚至是为师兄清白来的。这样,你满意了是吗?裘刀,这就是你想看到的!是吗!
NPC用药催吐出了没能完全消化的灵果,灵果掉落的一瞬间,万起却猛地挥出一道凌厉的剑气——
妇人瑟缩一下,几乎惊叫。
但“啪嗒”。
灵果一分为二。万起后退几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裘刀能听到所有人在说话,他们议论,坐实,唾弃周渡竟然连凡人也不放过,还在那之后就屠戮尽了那附近的村子所有人。
但是这件事之前根本就是传言,没有坐实,现在已经变成事实了。他想出声,想辩解,但是一个字都争辩不了。
在这如血的夕阳当中,他看见穆轻衣的侧脸。
她平静地注视那个亲手放弃女儿修仙机会的母亲,神色漠然之中甚至没有一丝波动,好像她早就料到那个结果,又好像她在那一刻也联想到了周渡师兄一样。
那个奔波千里,最后只剩下两颗灵果,所以全都留给她们的周渡,好像确确实实是死了。没有人在乎他活过。
作为他们崇拜的仙者回过。
“送她们下山吧。”
穆轻衣转过身对那对母女说:“以后不要再上这里来了。”
妇人要磕头道谢,她怀中的女童却挣扎着抽噎,脸都红了还在哽咽:“大哥哥不是坏人。”
她扁嘴哭泣:“他给我吃糖,他不是坏人。”
旁边有人议论:“说不定是想对这女童下手,谁知道他想做——”
穆轻衣猛地一挥袖,一道剑气打出去,没有力度,但对方立刻后退隐没进人群中。
穆轻衣平静说:“够了,万象门宗内事务,自有我和各位长老处理,就不牢各位费心了。”
然后妇人一瘸一拐地拉着女童下山,经过裘刀时,他听见穆轻衣给女童传音:“能修仙也未必是好事,如果能劝动你母亲,带她离开这里吧。”
她不是随便便就给了这女童灵果,当日马甲确实是看出女童有慧根,但是人性太愚昧也太容易动摇了。她不会这么狠毒,但也不想在这里看见她们了。
穆轻衣说完一转过头,发现裘刀盯着自己,他明明手有长刀,但是手指苍白,孑然一身,好像在那一瞬间失去了所有。
裘刀低声自嘲:“修仙未必是好事,你说得没错。”
他忽然感觉周身寒冷无比,只是之前只是因为无缘无故的猜测,只有这一刻,他清楚意识到生和死的边界。
师兄救人无数,可是现在已经无法为自己辩解了,而他们明明可以证明,却抵不过人心早有的偏见,而且,他还要找寒烬。
世上哪来什么两全?从人死那一刻,世事就是破碎的瓦砾。烂糟一堆。
“少宗主,我和道友搜寻了整个宗门,在玉雪峰上发现了一处传送阵的痕迹,寒烬的遗体,早已被他转移走了。”
穆轻衣停顿很久,她冷静很久才让自己接受马甲可能要被人吃没了这个事实:“万象门的宗门大阵至少有元婴修为,早就关闭了,对方修为在元婴之上。”
裘刀似乎想动一动表情,可是表情十分难看,混着混沌:“是的,可他却偏偏选择下蛊,对整个宗门下蛊。”
他艰难地嘶哑出声:“他就是想逼师兄去死,在一切可让师兄灰飞烟灭的办法中,他选择了让师兄百口莫辩,万死难赎的一种。他不是为了杀死师兄,也不是为了寒烬的遗体。”
如果他真想拿寒烬入药,至少会调查清楚,而且不会留下传送阵这么大破绽。
他就是想要报复。
穆轻衣也觉得,可是,谁会和马甲为恶呢?她印象中自己没有那么多仇敌,元婴之上更是少之又少。“我所熟识的修士之中,符合此条件之人我还从未见过。”
裘刀只感觉很难过:“你见过的。”
穆轻衣一顿,忽然猛地眼睫一颤。
裘刀死死地握着自己的刀:“十余年前,屠尽师兄满门,随后又祸及穆家的妖族。还有那个引路的人族修士。”
穆轻衣:.......那是我祝衍马甲啊喂!
想到这,穆轻衣就太阳穴突突直跳,偏偏裘刀又好像回忆起什么般,逻辑自洽,穆轻衣只能闭了闭眼。
早知道就不为了让故事没那么突兀,设计了一个叛徒了。
谁让你们修仙界要是天赋高,没有个世家在背后撑着就不正常的?
还是周围的凡人告诉她,如果家里和妖族有血海深仇,收徒的可能性更大,我才这么编的啊!
我怎么知道你们会有人真的去提取周渡脑子里的画面,而且还信了。
早知道,她就给马甲编一个全员孤儿了。
穆轻衣在那默默不说话。
裘刀:“这么多年,师兄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那人,是吗?他只是嘴上不说,可是每次提到那个叛徒,他都会心境波动。”
穆轻衣继续沉默。
裘刀却仿佛恍惚了:“只是因为你修为不得精益,师兄才一直没有离开万象门太远.......”
他死死咬牙。
如果穆轻衣没有仙缘不足,师兄或许根本不会再挂念凡间之事,他会因为自己大师兄的责任,和对穆轻衣的看顾,留下来。
他会成为周渡,而不是那年家破人亡的世子,可是他不能放下穆轻衣,也不能放下家仇。
或许,就是因为他查到了什么蛛丝马迹,他意识到除了他在找对方,对方也在找那年逃掉的两个孩童。
所以一找到,那叛徒就没有手软,用了最方便无法寻仇的蛊,来置穆轻衣和整个宗门的人于死地。
师兄只是不想再经历那样的灭门惨案一回。
一年宗门大比。
裘刀看见师兄取得头名,发现穆轻衣因为发烧没来,也没有说什么,仿佛失去兴致,便问他为什么那么在意穆轻衣的一举一动。
甚至连她的一个细微情绪都会影响他,让光风霁月的师兄出现不可能会有的情绪波动。
但师兄只是怔愣过后,就说:“是她收留我。”
他顿了顿:“如果不是为我,穆家也不会.......”
他没说完,可裘刀知道,师兄就是被这样深重的愧疚绑架,所以从那之后对穆轻衣百依百顺,简直将她视作自己性命。
可是后来他才明白,愧疚可能会让人痛苦,会让人忍耐,甚至让人失去一切,可是绝不会让人有那样温和耐心的时候。
不会让周渡师兄,那么温柔对待穆轻衣。
可是或许自从穆轻衣对周渡,对寒烬伸出手开始,他们的命,就不再是属于他们自己的。
穆轻衣救了周渡一命,连累穆家满门。
这数条命他欠她的,他永远不可能还。
那穆轻衣呢?
她是不是那时还不知道满门被灭意味着什么,可是随着她在万象宗长大,她知道自己的一时善心连累了所有人之后,她也不想再见到周渡,也不想再见到寒烬了
也许他们根本谁都没有错,但是有这样的纠葛在,从一开始,他们相依为命就错了。
穆轻衣没有多说:“走吧。”
裘刀忽然出声:“师兄倾心于你。”
穆轻衣猛地顿住,她本能想回头,但忍住了,穆轻衣揪着帕子,都快把绢丝都扯断了,还满脑子都是:???
他忽然说什么???
虽然她一开始立人设的时候是有半推半就往这边走的意思,但人都走了你现在忽然提是几个意思?要我给他殉情的意思?
没绷住,穆轻衣还是回过头。
裘刀:“我不求你不怨恨他,师妹,我也不是想求你,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他从不曾开口,只是因为从一开始就错了。”
幼时救命之恩,朝夕相处之情,可是师兄不止背负着周家几十条性命,也背负着穆家那几十条。
他怎么可能对她言明呢?
之前裘刀不明白,他只以为师兄什么都不求守在穆轻衣身边,只是被穆轻衣用灭门之恨绑住。
可是在这情境下,突然提起当年的血海深仇他才明白。
师兄早已将生死与情意置之度外。
这一世他可以是穆轻衣的师兄,兄长,好友,唯独不可能是她的道侣。
他们从一开始就不可能了。所以他说,能死在你手里,我心甘情愿。
周渡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