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憬把她撑着门扉的手一根一根地掰开。
她睁着那样无辜的眼,丝毫不知就在刚刚,他再次经历了一遭多么诡异的事情。
他把自己泡在浴桶,头皮倏地一阵发麻,仿佛是有人在无形中捋着他的每一根发丝。
他披衣起身,耳边却模糊想起妙辞的声音,“哥哥坏,哥哥不坏……”
又像上一次那样!又一次莫名感受到她的气息,她的声音。
令他深夜到访的明明是她!
他势必要将此种诡异事搞明白。
“我有话要问你。”
最终,兄妹之间的战争,以席憬强势进屋告终。
妙辞耷拉着眉,指指自己,再指指他,“都已洗漱完毕,怎么突然就要问事情,明日再说,不好么。”
“不好,等不了。”
席憬大眼往屋里一扫,直觉告诉他,屋里多了件外来的东西。
那东西,只能是妙辞从师府带来的。
与那个神秘的“志清哥哥”有关,与她独自出入师府竹林有关。
也许她体温升高,也是因为那个东西。
也许在师府,她独自进竹林,就是在见那位冒名顶替的“志清哥哥”。
那人是谁。
席憬此番前来,正是想问这件事。
夜里有夜里的好处。黑夜是一座天然的审讯屋,自带的压迫感不允许有任何谎言存在。
席憬坐在椅里,将妙辞的焦灼尽收眼底。
“哥,你能先出去一趟吗?屋里有些乱,我想先收拾一下。你等会儿再进来,好吗?”
妙辞在妆奁台前打转,“或者,我们出去说,怎样?夜黑风高的,若被旁人看见,定又要捏造‘不清白之事’,就像你出征前一晚那样。”
“就像那一晚”,席憬接话道,“你对旁人解释,我酗酒作乱,实则你我都清楚,那一晚,我滴酒未沾。”
“就像那一晚,我进屋戳破你的谎言,你矢口否认。后来你我争执,闹到彼此衣衫不整的地步,是吗?”
席憬指节叩着桌面,“外面传,你的外衣披在我身上,我的銙带落在你脚边,以为你我二人夜行不堪之事。实则,是吵架吵红了眼,一时扭打成一片,像小时候那样。”
他把凌厉的目光射向妙辞,“还记得那次你撒了什么慌吗?你遵循你祖母的意思,相看了一位适龄男郎。虽没看入眼,但好歹也是为以后的婚事做了些准备。”
“可当我问起的时候,你却否认有过相看。为了一个野男人,你竟撒谎骗我。”
听及此,妙辞才算明白席憬此番前来的目的。
“所以呢?那件事不是过去了么,你还要来兴师问罪?闹出过一次‘不清白’,难道还要再闹出一次?”
妙辞坐在妆奁台前,背影镇定,可被铜镜照出的那一抹下巴颏,却是在颤抖着。
席憬把她的谎言无情戳破,直问道:“所以我来问你,今日你去师府竹林见的那位‘志清哥哥’,到底是谁?”
他甚至都不问她有没有去见人,而是直接问,见的到底是谁。
原来,他一早就知道她的全部行踪!
他什么都知道,却总是装作假惺惺!
妙辞把篦子往桌上一拍,“席越崖,你太过分!”
过往情绪一泄而出,她站起身,走到他身旁。
“你能肆无忌惮地监视我,那我也能保持沉默。不是喜欢暗地里查么,那你干脆把那个人的身份查出来,反正你总能查到。我说不说,有什么要紧。”
明明是一句很平静的话,可妙辞说完,眼圈却红了。
席憬眼里闪过一丝错愕,“为了一个男人,你生我的气。”
他站起,把她逼得连连后退。
“妙妙,你见别的男人,为何要瞒着我?”
妙辞说他不懂,“我已及笄,你懂及笄的意思吗?及笄后,就该为将来的婚事做准备。我总是要成婚的,你懂吗?成婚就是要与另一个男人待在一起。”
她说席憬自私,“你从没想过你的婚事,难道就不允许我为自己的婚事做准备?我见哪个男人还要跟你报备,难道我没有脑子,不会自己分辨?”
她越说越委屈,声音颤抖。
她以为席憬能懂她的意思,可席憬却执拗于“见男人”这件事。
“我不允许。”席憬的食指隐隐发痛。
他亲自割烂的食指,伤口那样深,足已见骨。
为了让她心疼,他从不吝啬身体上的痛苦。白天她看起来是真的心疼他,恨不能替他痛。可她短暂地心疼完,竟是欣喜地去与旁的男人会面。
“不允许你对别人比对我更好。”席憬声音低哑,“不允许你因旁人欺骗我。”
“不允许你不经我的允许,就兀自相看成婚。”他把嘴唇抿得极紧,“统统不允许。”
心里是怎么了。
像掉进发酵的腌菜桶,酸气在腔子里乱流。血液是酸的,心跳是酸的,每一缕呼吸都是酸的。
这就是亲情的威力么,世上所有的兄妹都是如此么。
可是从前数年,他都没有酸过。为什么妹妹长大了,眼见一切都要变好了,他却独自朝腐烂的方向发展。
为什么她不懂,哪怕他解释得如此清楚,她都不懂。
她只是脸白着,跌坐在床。明明她无处可退,可他为何还觉得,她是只即将断线的纸鸢,哪怕离得这样近,他还是抓不紧她。
妙辞委屈得浑身发颤。
好一个不允许!
他就这么把她的一部分自由给剥夺了!
妙辞不想再做纠缠,“出去,我们都需要冷静。”
席憬岿然不动。
他又是这么冷静自持,衬得她的抵抗显得是那样微不足道又莫名其妙。
他不会明白,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要过得多么谨慎艰难,才能够勉强不惹旁人非议。
明明她只想安分过好自己的日子,为何到头来,还是要在一些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事上花费那么多徒劳的心思!
妙辞手臂一挥,把除了木偶娃娃以外的木偶玩具,全都挥落在地。心里太气,一时口不择言: “滚!”
又跟那一夜一样!
拉扯间,他们的衣裳都已凌乱。她高声喊滚,而他会被扫到屋外。
不清白的事,又无端多了一件!
喊完,妙辞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于是连连改口:“走,快走!啊——”
忽地咬到舌尖,缓了须臾,舌尖总算是不痛了,可她的牙又痛起来。
下边右排最里头的那个牙在痛。
一时妙辞再没心思吵架,捂着脸,进退不得。
席憬的身影晃了晃,等她抬起眼,只见席憬正慢条斯理地给右手中指戴指套。
“食指还伤着,只能用中指。你忍一忍,很快就好。”
指套前端嵌有一个小小的磨牙片。
从前她这颗牙犯疼的时候,都是他来给她磨牙。不过自打及笄,她的牙便再没疼过。
这颗可恶的牙,怎么偏偏在今晚叫嚣着存在感。
还是在俩人吵架的时候。
“中指那么长,可别把我的嘴戳破。”
妙辞不豫地瞥过头,却被他掰正。
她盘腿坐在床边,而席憬抬起她的下巴,纠结要从哪个角度磨牙。
弯腰给她磨牙,姿势不太雅观。他想了想,决定把一条腿弯在床榻,另一条腿朝前倾。
离得太近。
妙辞不适地偏头,谁知鼻梁恰好划过席憬紧实的大腿。
“你在做什么?”席憬不解,“吵架暂停,耍脾气暂停,任何小心思都暂停。没有允许,不许擅自解除。”
“现在,张嘴。”
妙辞紧阖双眼,心里乱七八糟的。
有一根指节分明的手指抻来,包伤口的细布从牙侧擦过。
铁锈味,是哥哥受伤的血液味。
“磕嚓——磕嚓——”
妙辞稍稍抬头,唇瓣张开了些。
那样近。
仿佛是窝在哥哥的血液里,等他呼吸的时候再呼吸一次。
“嘴巴那么干,渴了?”席憬垂眸问。
“被你气的。”她口齿不清地回。被可恶的、总想控制她的哥哥气的。
“想让它湿的时候,告诉我。”
席憬把指腹摁在她的牙齿上,慢慢磨去令她不适的那份尖锐。
“好了,说出你的感受。”
他摘掉指套,让她睁眼。
“不疼了。”
可心里还是抽线般地疼,密密麻麻的疼痛。
因为他,全都是因为他!
妙辞猛地把他一推,自己解开绛纱床幔,歪倒在床上。泪水再止不住阀,抽抽搭搭地涌出来。
她把脸埋在木偶娃娃里,忽然发现,娃娃脖子上挂的那个小玉球不见了。
连一个小小的玉球,她都护不住。
似乎总是这样,在席憬面前,自己的控制能力总是断了崖地下滑!
原本是一里地的委屈,在他问后,总能涨成一万里地的委屈!
她的懦弱,胆怯,恐惧,明明在外人面前藏得那样好,为何总在他面前露馅!
悲伤袭来时,便只能顾着悲伤。席憬的反应,没吵完的架,没解决的隔阂,她都不再顾念。
妙辞怎么躺都不舒服,不断调整姿势。扁青的袖管朝上卷起,露出一截华泽的小臂,像白生生的酪酥从青瓷盏里泼出,未几泼得哪里都是——她的胳膊翻来覆去,把平整的褥子揉得稀绉。
不一时竟哭睡过去,也许是白天太累了。
可就连做梦都不得安生,竟梦见她与席憬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不,她不要像梦里那样,拿匕首狠刺席憬!
那是她的哥哥,她怎么会……
妙辞惊醒。睁开眼,先感受到身下一片干.爽规整。
她知道,是席憬趁她睡着,把褥子换了一套。
小时候哭湿褥子,是哥哥收拾好的。长大后哭湿褥子,还是哥哥给她收拾的。
可睡前他们还在吵架,如今又算怎么一回事。
屋里清寂,从床幔往外看,仿佛只剩冷冷清清的月牙儿影子还在陪伴她。
席憬走了?
妙辞翻身,仔细一看——
不,席憬还待在这里,不知静静陪了她多久。
妙辞把床幔一层层地掀开,见席憬正在收拾方才被她扔了一地的木偶玩具。
他给玩具擦脸擦手,一一检查,确信每个玩具都没有坏掉。随后,找出一个专门放置废弃物件的箱笼,把她扔掉的玩具摞到里面。
也许他以为,她已厌弃那些全都由他送给她的玩具,只肯留下一个新鲜的木偶娃娃。
也许他以为,喜新厌旧是她一贯以来的脾气。
衣柜里有一摞长褙子叠得不够整齐,他把每一件都抻开又叠起,直到把褙子叠成豆腐块,才肯将其重新放进衣柜。
妙辞擦掉泪,心情已然平复不少。这时不急着出声,反倒支起脑袋看席憬。
一个人做事的动作怎能放得那样轻,轻到令妙辞觉得,他所有的辛勤操劳,都还不如她的翻身声大。
他成了瘾,把更多衣裳铺在毡毛毯上面,一件接一件地叠着。
妙辞抱着木偶娃娃下床,在地上摞出来的衣裳堆里坐下。夜里黑,因此她没看见,就在她走来的时候,席憬不动声色地把一个东西藏进袖里。
她兀自坐着,席憬却不看她。
下一件要叠的衣裳被妙辞压着,他拽住一点衣角,试图将其拽走。
却拽不动,因为他不肯用力,那样会将妙辞掀翻。因为妙辞知道他不肯用力,所以把衣裳坐得更实。
忽地,他感到一种温暖的感觉爬到身上。
妙辞拽住他的手腕。
“哥哥,我们不吵架了,好不好。什么男人女人的,我们都暂且不论。我们不要闹冷战,先和好,好吗?”
妙辞诚恳道。
席憬冷峻的神情松动了一点。
他说好。
妙辞把手撤走,“我的本意不是不让你管,是让你少管。再者,有什么事不能商量着来,对不对。”
可席憬是绝不肯放手的人。必要时,他也不会想着先商量。
他说:“妙妙,我要你大大方方地站在我一眼就能望见的地方。”
即使对峙也不带仇恨,即便和好也不肯让步。
这就是她与他。
所以这次和好并未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竹林里的那个不知名男人,她还在隐瞒,他还在介意,彼此心照不宣。
只是这方面的事,她绝不肯再提。
席憬也转变话题,问:“牙还疼吗?”
妙辞被他的话带走思绪。想到方才,他用戴好指套的手指撬开她的嘴,把她的腔.壁搅得涎.液连连。
“不疼了。”
可她却对这种接触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小时候他也给她磨过牙,可今晚的这次,当事后回味,她竟有点抵触。明明他是一样的动作,可……
妙辞心里纠结,无意掐紧木偶娃娃的脸,却听席憬痛“嘶”一声。
“怎么?”妙辞抬眼,见席憬紧紧盯着她怀里的木偶娃娃。
那是一种侵略的目光,不允许有任何模棱两可的答案存在。
席憬忽然揪走木偶娃娃,试验一般,拽了拽娃娃的头发,搓了搓娃娃的脸,捶了捶娃娃的肚子。
跟他莫名其妙的动作一起进行着的,是他接连发出的几道痛哼。
一一对应上了。
他这一番不算轻柔的动作把妙辞惹恼,她伸手,想把娃娃夺来。
“你掐我的娃娃作甚!还自顾自地给娃娃配着声音!你,你是不是故意在娃娃身上撒气!”
席憬把手抬得更高,一面把娃娃的肚子掐得死紧。
他的脸色一下白了,因为就在他掐娃娃的同时,他的肚子也像突然被一种强劲的力道箍得生疼。
妙辞的话语更是有了回声,一道接一道地在他耳边响个不停。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之前耳边时不时出现的妙辞的声音,身上时不时出现的温柔抚摸,一次又一次的古怪事件,这次终于验证成功。
他竟跟这个诡异的娃娃在共享感观!
妙辞见娃娃快被他掰成两段,心里急得要死。
这是她能守护着的为数不多的物件,她不允许这物件被任何人欺负。
哪怕那人是席憬!
妙辞伸胳膊一夺,“给我!”
“有什么不满,冲我来!哪有你这样的,娃娃是你给的,结果到头来,‘虐待’娃娃的也是你!”
妙辞把娃娃压在胸前,拍着它的后.臀轻声哄:“妹妹乖,不怕不怕,我保护你。”
席憬只觉鼻腔里扑来一阵幽香,四面八方的软融融闷着他的脸。
这感觉,是她的……
他尾椎处的触感,也是她在……
此娃娃断不可留!
席憬眸色一冷,“拿来,即刻扔掉。”
妙辞的逆反心理倏地窜得八丈高,“不给,不扔,要么你直接把我扔掉,否则想都别想。”
每多说一个字,她便多看席憬一眼。
他的脸色白里带青,是被她给气的。可他的耳廓却红着,或许,也是被气的……
妙辞心里油然而生一种轻巧的自满。
原来她有这么显能耐的能力,总算能够当家做主,把高高在上的哥哥好好气一回。
她感到自己扳回一局,因此不仅不松手,反而把身子往后缩,死死抱住木偶娃娃。
她给了木偶娃娃一个前所未有的紧实的拥抱。
席憬把眼睛狠狠一凛,语气也是前所未有的强硬。
“妹妹,听话,给哥哥。”
他又在拿“哥哥”的称呼压她。
妙辞生厌,决定当面让席憬看一看她守护木偶娃娃的决心。
她“啪叽”亲了下娃娃的脸蛋,声音很响。
还嫌不够,于是她在娃娃的心口,郑重地亲了亲。
“就、不、给。”
妙辞把这一夜记得格外清晰。
第一次见席憬的颧骨上面迅速爬上红晕,第一次见他气得整个人都快要熟了。
第一次听他大喊她的全名,用一种气到发颤的语气。
“秦!妙!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