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和往常一样,我在外面逛了很久才往家里走。差不多是九点多钟的样子,因为快到家的时候周围那片工地已经收工了,最后一拨卡车倒进工地送料,开过我身边时弄得我一头一脸全是灰。
那时候我家附近这条马路还远没有现在那么宽那么干净,窄窄的一条路,被几辆车几块施工牌一占几乎就满了,而且半条路还在排管子,弄得就像山沟沟里的泥浆道。走在这样的路上不得不十二万分的小心,因为那些踏上去咯咯作响的木条板铺成的人行道,下面的坑深度据说可以埋住半个人。
卡车进工地后不久马路上就安静了下来。交通不方便,所以很多车都绕道走了,所以一到晚上工地停工之后,这一带会静得让人觉得连说话声都听不见。一来地方太空旷,二来原先一片连着一片的住户都搬走了,那种一下子没了人气的静,对于我这种从小在楼里巷里全是人声的环境里长大的人来讲很难适应。
走着走着,我开始感觉有点不对劲。总觉得身后好象有个人,因为脚底下的声音不止我一个。
同一时间会出现两三下脚步声,一开始也没怎么注意,可后来渐渐觉着有问题了。我走得快,那声音跟得快,我走得慢,那声音咔嗒嗒快了一两下,也迅速慢了下来,后来我索性突然停下脚步,那声音也立即嘎然而止。木板在我脚下轻轻颤动,可是我感觉不到后面那人的丝毫体重。
然后我继续朝前走,那脚步声也跟着开始继续。
咯嗒……咯嗒嗒……
像是碎跑,速度很轻快,可是脚底下木板的起伏我却一点都感觉不出来。这真的是一种相当怪异的一种体会,明明有人和你站在一块板上走路,你听得到他的脚步声,却一点都感觉不出自己脚下的木板除了自己的走动之外其余任何一点的震动。
这感觉说起来不觉得怎样,而在当时当地,这么一个除了施工留下来的凌乱外没有一盏路灯,没有一个行人的地方,我是硬生生被紧张出一层冷汗来的。
终究好奇着后面到底跟着什么,僵着脖子,我忍不住飞快朝后面看了一眼。
身后空荡荡的。
歪歪扭扭一条木板铺成的人行道,两旁装满了脚手架的房子月光下在那些木板上拉出一条条奇形怪状的影子,什么样的都有,可就是没有人影。
我想大概是自己听错了,定了定神继续朝前走,没走两步,身后的脚步声突然间又响起来了。时断时续,比我脚步声轻,零碎得有点匆促。
我猛一回头。
就看到一条黑色的什么东西嗖的一下窜进边上的房子里几下一跳就消失不见了,速度快得惊人,像只受了惊的野猫。可是野猫没那么大的个子。而且虽然它消失的动作很快,我估摸着,那东西的个头不会比一只狗小。
想着突然觉得背上有点发寒,因为我可不想在这种鬼影子都没一个的地方碰上一头没主人的野狗。当下加快了脚步往前跑,可是刚跑没两步,身后的脚步声又响起来了,甚至比之前听上去感觉近了一些。
“咯嗒,嗒嗒嗒……”
我头皮一阵发麻。
没敢再次回头,因为听说背对着动物的时候回头,这样的姿势最容易遭到袭击,所以只顾着低了头撒开腿就往前面家的方向一股脑的冲。
直到冲回家开了灯锁好门,心才定了定。
跑到窗口拉开窗帘往刚才来的方向看,那条破破烂烂的路在月光下空空荡荡的,上面什么东西都没有。这倒也并不让人特别意外,这一代以前养猫养狗的人家很多,拆迁后很多都被丢掉成了流浪汉,有些改不掉多年养成的跟着主人的习惯,出来找食碰到人常会跟着走上一阵子。等看看别人不理它,就自顾着离开了,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碰到过。
琢磨着,看看冰箱里还有点吃剩下的排骨,我朝窗外头丢了几根。
骨头落地,外面还是没有一点动静,没再去管更多,我关了窗回到自己房间打开电脑开始玩游戏。
戒掉对写作的渴望,就像戒掉一种毒瘾,这种感觉说出来,我估计没多少人会信,但事实就是这样。
失业之后,虽然不再做梦,不再有那些泉涌似的写作灵感,可是每每经过电脑台,那台显示器和那架键盘就好象有生命似的把我纠缠过去,然后开机,然后打开文档,对着上面那一大片空白发呆。有时候一发呆就是几个小时,清醒后整个人会很烦躁,那种明明决定好了要做什么,但临到做却倦怠得什么东西都无从着手时的烦躁。无法抗拒,正如我无从解释这种这么执着的欲望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毕竟,写作并不像毒品是那种从精神和生理上双向能把人控制住的东西。
一度我真的担心自己精神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小时候曾因为试图向别人证明自己所看到的那些东西是真实存在的,而被压抑出了抑郁症,我不希望因为工作产生出的这种近乎病态的后遗症,把那种毛病再次诱导了出来。
得过这种病的人都知道,这病很不好过,它是一种欲望压抑之后又以另一种扭曲方式扩张开来的妖孽。就像我明明已经很久没做梦、没有那些写作灵感,但还是忍不住想写、想透过指尖去发泄某种我自己都说不清的情绪。这是很不正常的。
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店面的装修工程适时引开了我的注意力。白天足够劳累,晚上就不太能有更多的感官,因为人的精力只有那么一点儿,耗光了,也就太平了,也因此我得了个灵感?在感觉不那么疲惫的时候,我就用另外一种方式来释放掉我过多的精力,以缓解那种病态的感觉带给我的烦躁,比如玩游戏。
据说玩游戏也会上瘾,用一种瘾来克制另一种瘾,我把它叫作以毒攻毒。
正玩得起劲,边上的电话突然响了,尖锐的声音连闹了好几下,我才把视线从屏幕上拉开,拎起听筒:“喂。”
“PEARL,最近好么。”
我的手猛地一抖。游戏里我操纵的小人啊的一声惨叫被怪物杀死了,我深吸一口气,把听筒抓了抓牢:“MICHAEL……”
“我来接你了。”电话那端又道。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好听,然后喀嚓一声轻响,它挂断了。断得很彻底,因为之后听筒里没有传出一惯的挂断后那种嘟嘟的忙音。
事实上,话筒里什么声音都没传出来。
我下意识扯了扯电话线,一扯一个松。不出两三下,那根电话线整条被我从桌子底下拉了出来,确切的说……被我拉上来的其实是半截断了的电话线头。断掉的部分粘着些白色丝状的东西,很长,一直通到插口里面。另半截就躺在地上,塑料的接口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的残留,像是被高温给融化了。
我的心一紧。
正呆看着,背后忽然一阵风,冰冷冷吹到我身上,带着种浓烈的甜香。
很熟悉的香味。
以前在公司时,经常可以闻到这种味道。那些开在天井里大片大片的蔷薇丛,长势惊人的好,颜色出类拔萃的鲜艳,只要开着窗,不消多大工夫整个办公室里全都是它们的香味,好闻得不得了。只是那个时候,谁会想到它们这样诱人的香味,是来源于它们底下那二十多具尸体腐烂了的生命力。
而这会儿我家里怎么会也有这种味道了。我家窗外除了马路就是建筑工地,马路和工地上只盛产两种气味?汽油和尘土。
那么香味是从哪里来的,这么浓烈的蔷薇香。
我回头看了一眼,脑子一个激灵。
身后的窗开着,开得很大,正对着我的方向像两只睁得大大的眼睛,边上的窗帘被风吹得四散飞舞,扑叻叻一阵轻响。
为了隔绝外面施工日以继夜的噪音和灰尘,我房间的窗最近这段时间一直保持着关闭的状态,大约已经快有一个月之久。一个月里下过几场暴雨,也漏过一两次水,所以不知道是不是被锈住了,今天早上我想把它打开换换空气的时候,不管怎么用力,它都纹丝不动。
那么这会儿它怎么会开着,又是怎么样被打开的。
闪念间,电脑机箱嗡的一声轻响,自动关闭了。整个房间因此一下子暗了下来,我从凳子上直站了起来。
又一阵风从窗外卷入,几瓣小小的叶子跟着风从外头飘进,掉在地板上。地板上零零落落一摊蔷薇花的花瓣,被风吹着四散游移,无声无息,好像几点会自己走动的血迹。
我几步冲到窗口边,正打算把窗关上,一阵劲风飒地刮起,一下子把窗框弹到我手上。
我的手火辣辣一阵锐痛。急忙甩着手朝后退开,一眼瞥见十多米开外那片混沌的夜色里,有道熟悉的人影在对面人行道木板上安静站立着。金色的长发,发下一张英俊得无可挑剔脸,脸上那双暗红色的眸子望着我,很美的光泽,像我脚下那些娇艳的蔷薇花瓣。
意识到我的目光,他朝我微微一笑,然后伸出一只手,对我招了招:“PEARL,我来接你了。”
我一呆,那人是MICHAEL。
如果不是他身边那团轻轻蠕动着的东西,他这会儿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时的样子,我会觉得很迷人也很浪漫。而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他边上的那团东西。苍白,湿漉的一团东西,所有的结构都似乎被一团脂肪似的组织给糅合到一起了,最上方那个略带着凹凸的球状物勉强分辨得出那是一张脸,人的脸。
脸上有眼睛,有鼻子,似乎还有嘴巴。在我把视线转向它朝它死盯着看的时候,它脸上那双眼睛也在对着我瞧。可不论眼睛还是鼻子还是嘴,那一切都是从全身那层厚厚的脂肪里突挤出来的,浑然一体的苍白色,依下颚而下到肩膀的部分,似乎还凸显出另半个头颅,一些细细的毛发从那半个头颅上滋生出来,稀稀落落垂在脸侧。
大概和肩膀连得太紧所以绷得极不舒服,那两张脸朝上使劲仰着,似乎极力想摆脱身体这种强硬的束缚。而这举动让它们同MICHAEL那张美丽的容颜并存在一起,一起朝着我的方向看,一样的安静,一样的温和,却硬生生让我倒抽了一口冷气。
也不知道哪里来那么快的反应,当下我一把抓住窗猛地把它们关上,用力扣住锁,转过身头也不回就往阁楼上冲。
阁楼是姥姥供奉佛像的地方。
供着尊从普陀山请来的半米高的观音菩萨像,除此之外里面还堆着很多的东西,箱子,柜子,蜡烛,香,符纸经文……最关键的,阁楼那扇房门是橡木的,很硬,很结实,它是这屋子里唯一除了房子轮廓以外被保留下来的几十年前的东西。
压上最后一道锁,我钻到供桌下面坐好,就像以前每次看到那些我不想看到的东西,而姥姥正好又不在时我通常所做的。
我不知道今天这么做能有什么用,以前靠着这个,能让那些我看到的不干净的东西从我视野里消失,但MICHAEL并不是那种东西。他是什么,是人,还是和丁小姐一样,我不知道,正如我不知道那天晚上出现在我眼前的丁小姐到底是个什么。
也不知道MICHAEL今晚突然出现在我家外面,带着那一堆我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词去称谓的东西,是为了什么。那晚之后已经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长到我以为他已经人间蒸发了,或者因为公司出的这种事,所以跟他的家族一起出了国。
没想到他一直都没有离开过,而且还找到我家里来了。
带着一只长着两只头的怪物。
我抓着桌脚,两只手抖得厉害,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那种对于未知的紧张。
说实话,野蔷薇出了那样的事,最让我无法接受的就是他和丁小姐。那么温柔美丽的丁小姐,怎么会变成那种可怕的样子。而那么温和俊美,简直是每个女人心目中白马王子典型的MICHAEL,为什么办公室墙壁里会封着失踪了半年的罗小敏。
罗永刚说,他们从公司的天井里挖出整整二十多具至今没有查名身份的尸体。这个数字,几乎已经可以用屠杀来形容了。
都是他们做的么?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人?而这份对于我来说无异于及时雨的这么一份工作,它背后到底都隐藏了些什么。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时间不知不觉就那么一点点过去了,周围始终是安静的,除了我的呼吸声,我听不到别的任何声音。
情绪也从最初的紧绷慢慢有点松懈下来,忍不住伸了下腿,因为那么一动不动地坐着保持的姿势太久,一条腿都已经发麻了。
“沓……”腿刚伸出,一声细微的声音突然从门外响起,冷不防间让我猛吃了一惊。
忙缩回脚,侧着耳朵仔细听,那声音却又消失了。外头一辆自行车从楼下经过,车铃被路面颠得一阵脆响:
“铃铃……铃铃铃……”
一下子感觉到了人气,我悄悄松了口气。靠着桌子脚捏了捏僵得有点发酸的肩膀,正打算从桌子底下爬出去松松筋骨,就在这同时,门把手突然一声轻响?
‘咔嚓……’
我眼皮子惊跳了一下。
条件反射地站起身,头砰地撞到桌子底,撞得我眼前一阵发黑。
‘咔嚓……’又是一声轻响,我看到那只铜质的门把手微微转了一下。
心脏一下子吊到了嗓子口,我死死盯着它的动作。可它也就那么转了一小下。很快就静止不动了,包括外面那小小的声音,仿佛我刚才看到的听到的是我的错觉。
可我知道他就在外面,因为我闻到了他的味道。
很淡的,玫瑰花的味道。掺杂着一股隐隐的酸腐气。这味道让我想起了他刚才身边那两张苍白的‘脸’。
“PEARL,开开门。”半晌,外面忽然响起MICHAEL的话音。
我的心脏一阵紧抽。
没有脚步声,没有开门声,什么动静都没,他是怎么进来的……忍着没有作声,片刻,我听见他在外头继续道:“说好送你回家,怎么就急着先走了,那么晚,知不知道我很为你担心。”
依旧没有作声,我爬出供桌底,把放在桌子边那张板凳悄悄抓到手里。
“我们谈谈好么,PEARL,我知道你在里面。”
我站起身,一动不动看着那扇门。
“我进来了。”话音未落,门把手卡嚓一声轻响,再次慢慢转动了起来。
背上一层冷汗,我心跳快得像要裂开。举着凳子对着门的方向,用力张着嘴,可是怎么努力呼吸都找不到空气流进肺叶的感觉。眼见着又是卡嚓一声轻响,我几步走到门边把凳子高高举起,而这时门把手的转动忽然停止了,外面一片死寂。
我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呼吸,因为那声音在这瞬间听上去突兀得可怕。
正把耳朵贴近了门想听听外面的动静,冷不防手一滑,手里的板凳猛脱离了我的手指朝墙壁上直飞了过去!砰的一下撞在墙壁上,在我被这突然而来的变化和响声震呆的时候,它哐啷一声掉到地上,滴溜溜一圈滚直到撞在柜子脚,这才停了下来。
停下的时候有什么东西从它四条腿上滑了下来,白色丝线似的东西,在灯光下一闪而过一道银光,转眼间无声无息从门缝里退了出去。
我的心脏一阵急跳。回过神就听见门把手又是卡嚓一声轻响,随着一丝冰冷空气悄然渗入,门开了。
隐隐透过门缝瞥见外头暗红色眸子火似的一点,我嘴里无发控制地一声尖叫,惊跳起来连着倒退几步,腰兀地撞在背后的桌子上,疼得我倒抽了几口冷气。
“嘭!”没等彻底打开,门突然又关了,极快的速度,像是一只看不见的手在门前用力把它合上。
手臂不经意碰到了身后的观音像,冰冷冷的一触,我不由自主回头看了她一眼。
难道是菩萨显灵?
正狐疑着,门外MICHAEL的话音再次响起:“怎么了,PEARL,不想见我么?”
“走开!”终于忍不住开口,我朝着门吼了一声,带着种恐惧过后突然而起的愤怒。
门外一阵沉默。片刻,他柔声道:“我记得你不喜欢一个人在家的感觉。”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MICHAEL!请你走开!”
“一个人很寂寞,所以我来带你去一个不会感到寂寞的地方。”
“你走!”
“你无法拒绝我的邀请,PEARL。”话音落,门咔啷一声轻响,再次打开一道缝。
黑暗迅速从这道缝隙里争相而入,我看到几根手指在那片黑暗里蓦的伸了出来,搭在门框上。
“滚!”忍不住一声尖叫。就在这瞬间门砰的一声再次合上,合上刹那那些手指消失了,和那些侵袭进来的黑暗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
我死死盯着那扇门,手里抓着观音像,肩膀无法控制地抖个不停。
“你知道,我有无数种让你出来的方式,可是我不想那么做,我们曾经很快乐,不是么PEARL,我一直都很喜欢你。”
“罗小敏是怎么回事!”
“她,她是个必然。”
“什么叫必然!”
“如果真要我说个所以然,罗小敏是我们生存所需的一个环节。”
“天井里埋着的那二十多具尸体也是?”
“对。”
“姓印的!你他妈的是不是人?!”
“不是。”
我一下子语塞,因为他这个干脆得不带一点迟疑的回答。
然后听见他继续道,用着一如既往那种淡淡的,温和而好听的话音:“我们只是遵循着自然界的生存法则,PEARL,当你把那只并没有对你产生任何干扰的蜘蛛一脚踩裂的时候,你有没有尊重过它当时的想法。”
“我想如果它会说话,它必然不会说,我生来就是供你们人类杀戮的。是不是,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
“为了生存,你们一直都在杀戮,即使是一些完全同你们生存无关的生命。”
“而同样的,为了生存,我们亦不得不把一些生命转换成我们活下去的东西。我们都是为了活下去。
“所不同的,你们杀戮的生命没有确凿的法律和手段来让自己的生命处于不可换取的尊贵,而我们杀戮的却有。”
“于是你们的杀戮叫做生活,我们的,则叫威胁。”
“那么LISA呢,那个孩子呢!”冷冷打断他的话,我问。
“他们……”话音终于出现了一丝停顿,片刻,他低声道:“那是个意外。而这个意外导致了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所以我来带你走,PEARL。”
“为什么?!”
“因为……一些你无法理解的原因。”
“你想对我怎么样。”
“相信我,我始终是不想伤害你的。但,你知道寂寞的感觉,我寂寞了很久,宝珠,我要我的孩子。”
“滚!”
“很快的,PEARL,只要一会儿就好,我保证不会让你痛苦。”
“滚?!”
门外话音消失,取而代之门颤抖而出一阵猛烈的震动,然后我看到一些白色的东西从门缝里渗了进来,烟似的薄薄一层,无声无息在地板上蔓延开来,对着我的方向。
“MICHAEL,你到底想干什么……”后退着坐到供桌上,刚才冲动之下的愤怒消失后,我发出来的声音抖得无法克制。
“很久了,PEARL,我真的很寂寞……”
“为什么……”
“原谅我,PEARL……”
又一阵颤抖,门再次开启,开得很慢,像是门背后有一层无形的阻力。整扇门因此不停发出种呻吟般的吱嘎声,在随之而来的寂静中,突兀得让我心脏隐隐抽疼。
阁楼上的窗是被柜子堵死的,眼看着这一切在我眼前一点一点发生,我无处遁形。
那时候我心都凉了,盼着身后的观音相能显出更大的奇迹,可是菩萨最终没有像小说里那样显灵。我看到MICHAEL站在门外的身影,随着门开启的缝隙越来越大,他隐在黑暗里的轮廓越来越清晰。依旧是那么温和,那么俊美,像个让人忍不住就想去亲近的白马王子,可是王子用女巫的魔法开启着我面前唯一一道求生之门,王子边上蠕动着一团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那东西长着两颗头,两颗头上的眼睛都和王子一样温和而期盼地注视着我。
突然觉得其中一颗头颅有点眼熟。
死盯着它呆看了好一阵子,我猛地脱口而出:“LISA!”
随之留意到MICHAEL的脸色微微一变。嘴张了张似乎想对我说些什么,他边上那颗头颅陡然间爆发出一声尖叫:“啊?!”
一大团乳白色的东西从它嘴里猛地喷了出来,溅在门上,那些不停涌进来的雾气似的东西一下子受了某种刺激般一个收缩。随后以比刚才快上几倍的速度朝我急速聚拢过来,而显然门无法承受住它们那么大的流量和冲击,咔的一声脆响,底下硬生生给豁开一条口子!
我惊叫着缩在桌子中间,抱着那尊观音,像是抱着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可是那会儿,说实话我已经不报有任何奇迹发生的幻想了。满脑子都是那些雾气似的东西,MICHAEL暗红色的眼睛,丁小姐扭曲的身体,还有罗小敏木乃伊似的死相……
然后僵着身体看着那些东西源源不断从颤抖着的大门下蜂涌而入,迅速汇聚到桌脚下。
再沿着桌脚一点点往上爬。
就在它们爬上桌角的瞬间我抬头朝门外的MICHAEL看了一眼,他静静看着我,美得像朵盛开的蔷薇。
如果我有力量的话,那一刻我真的很想把那张蔷薇般美丽的脸撕碎,连同他带给我的恐惧和绝望。
一些冰冷的东西碰到了我的脚,我不敢看,所以闭上了眼睛。
眼睛才闭上,冰冷的感觉却又消失了,我听到门喀喀一阵巨响,然后砰的一下撞击。
“谁?!”门外MICHAEL的话音有点惊诧。我忍不住睁开眼,眼前本来半开着的门不知怎的又完全关上了,而那些原本已爬到我脚上的雾状东西也退了回去,在门缝边挣扎着,缠绕着,发出些极低却又尖锐的声音。
我对着这一切呆了半晌。
没来得及因此而缓口气,门突然间再次震动起来,拌着一些抓刨似的轻响,而那些雾气又再度朝我的方向侵袭过来,只是速度比之前慢了许多。
眼看着又一点点接近桌脚了,不知怎的门上又一阵巨响,于是开了丝缝隙的门再次合上,而那些蔓延到桌子底下的雾气再度缩回……
就这样循环不断,整整折腾了一个晚上。
天亮,门上的声音突然消失了,还有那些在我脚边盘桓不去的白色雾气。我坐在桌子上没敢下去。
感觉不出一点动静,我不知道外头到底怎样了,而MICHAEL是不是还在门外。可是我不敢下去看。这一整个晚上把我折腾得够受了,心脏始终处在一根绷得死紧的状态,这会儿如果我大点胆子下去探探状况,如果就在那瞬间突然再发生些什么,我不知道自己的心脏是不是还能承受得住。
我不敢冒那个险。
直到太阳透过狭窄的天窗从外头钻进来,我听到门外那条马路上钻土机突突突起劲地响了起来。以往这种让我烦不胜烦的声音,这会儿听在我耳朵里,竟然亲切得让我心脏发暖。
于是我跳下桌子走到门边上,做了半天的思想工作,抓住门把手,小心翼翼把门打开。
门外什么都没有,除了满地碎乱的木屑。
出了门才发现原本结实光滑的方门上不知被什么东西刨得已经面目全非了。不知道是出于一种什么目的,可能当时MICHAEL想打开门但迫于门上不知名的压力,所以最终他不得不用这样最原始的方式,企图把门破坏掉再进来。
可是他没想到这门的材料会那么结实,而且那么厚。
其实仔细看,我还是被吓出一身冷汗来的,因为门上的坑最薄的已经不到两公分了,再迟一些,它就彻底地穿透了。
我无比的侥幸。、
下楼的时候两条腿还打着飘,进了客厅被阳光一晒,整个人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我在沙发上呆坐了半天,那半天里脑子里是一片空白的,什么都没想,什么都没有。
直到上班高峰门外汽车一长串排着队,司机开始不耐烦地拿喇叭出气的时候,那些此起彼伏的声音才把我从长时间的神游里拉了回来。回过神发觉肚子有点饿,于是一脚高一脚低虚浮地走进外面的店堂里找吃的。
那时候,我家的小店和厨房是连在一起的,就隔着层三夹板。
找到块赤豆糕塞进嘴里胡乱嚼了几口,还没吞下,一眼瞥见店门外头有团白乎乎的什么东西堆在台阶上。
受了昨晚那些白色东西的影响,我的心当时猛地一紧。
犹豫了半天,外面那些走来走去的建筑工人让我壮了点胆,所以我慢慢走过去靠近窗口,侧着身朝下看个究竟。
一看,心一松。
外面躺着只狗,很大一只毛色雪白的狐狸狗,四平八叉着几只爪子仰天躺在我家店门前,眼睛紧闭着,像是昏过去了。
眼看着周围人来人往没一个人理会它,而那些施工时溅出来的碎石头时不时砸在它的脸上,怪可怜的。迟疑了半晌,我开门出去,用最快的速度把它拖进店,然后迅速把门锁上。
这只狗显然已经很久没吃过东西了,抓在它身上的时候一抓一把骨头,一路被我拖进来,它只是嘴里象征性地哼哼了几声,虚弱得连眼睛都没睁一下。所以把它安置好后,我扶起它的脑袋,把吃剩下的那半块糕塞到它嘴边。
闻着味,它眼睛终于睁开了,耸了耸鼻子看都没看我一眼一张嘴把那块糕咬进嘴里,迅速嚼了几口,突然两只耳朵猛地一抖,抬头直愣愣看向我:“我靠,这玩意儿也只能给人吃,大姐,你想杀了世纪末最后一只会说话的狐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