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云低迫,无法看到科尔沃姆,但我仍然望向东方的地平线,凝视着。红血卫队夺取了科尔沃姆,那座城市现在在他们的控制之下了。我们绕开它,敬而远之了。梅温尽了最大努力保持平静,但他也遮掩不住巨大的挫败感。我猜测着这消息将会如何传遍全国。红血族会争相庆祝?银血族会伺机报复?红血卫队的每次袭击总有报复紧随其后,我都还记着呢。当然,也会出现镇压下的反弹。科尔沃姆已是不宣而战,红血卫队扬起的旗帜再也无法被抹杀掩盖了。
朋友们离我如此之近,我觉得自己可以跑回他们中间。扯掉镣铐,杀死亚尔文家族的警卫,跳上车子,消失在灰暗之中,冲向银妆素裹的森林。在这白日梦里,他们就在那被攻破了的城墙外等着我。上校眼睛猩红,饱经风霜的脸和挎在腰上的枪极大地安慰了我。法莱和他站在一起,强壮、高挑、果决,一如我记忆中的样子。卡梅隆,她的静默异能是一副盾牌,而非一座监狱。奇隆,那样熟悉,就像我自己的双手一样。卡尔,愤怒、力竭,像我一样,怒意的火苗要将我脑海中关于梅温的记忆全部烧尽。我想象着跌入他们的怀抱,求他们将我带走,带我去别的地方。带我回到家人身旁,带我回家。让我把一切尽情遗忘。
不,不能忘。忘记被囚禁的点点滴滴,乃是一种犯罪,一种浪费。我比任何人都了解梅温,了解他脑海中的漏洞,了解那些他拼凑不起来的碎片。我亲身经历了他的朝臣的分裂。如果能逃走,能得救,我一定能做些有益的事。我会让这愚蠢的交易获得最大的利益,也可以开始修正我自己的错误。
尽管车窗紧闭,我还是闻到了烟尘的气味。灰烬、火药、血液中金属的酸涩味。梅温的车队一路向西,窒息区越来越近。我希望这个地方的现实不要像我噩梦中的那么糟。
老猫和四叶草仍然在我两侧,手上戴着手套,平放在膝盖上。她们时刻准备着抓住我,扑倒我。另外两个警卫,鸡蛋和三重奏站在上方的车架上,守卫着移动中的汽车。这是个预警,说明我们已经靠近战争区域。更不用说,这儿距离那座被反抗者占领的城市只有几英里。四个人一如既往地高度警戒,让我无法逃脱——也让我很安全。
外面,铁通路的最后几英里向森林延伸,最终消失了。光秃秃的树枝掉落下来,坚硬的地上连雪都留不住。窒息区是个丑陋的地方。灰色的尘土,灰色的天空,二者融合在一起,让我分不清哪里是天与地的交界。我甚至期待着能听见远处的爆炸声。老爸经常说,在这儿能听见几英里之外的炸弹爆炸。我觉得现在可能并非如此了,如果梅温的计策成功了的话——我正在终结一场死了几百万人的战争。这不过是改名换姓的另一种杀戮罢了。
车队向着前方的营地逼近,大片的建筑让我想起了红血卫队位于塔克岛的基地。它们向各个方向延伸,直至目力不及。大多数是军营,给活人预备的棺材。我的哥哥们曾经就住在那里,老爸也住过,现在,大概轮到我继承这一传统了。
像加冕巡游途经的那些城市一样,这里的人们也拥出来围观梅温国王和他的随从。一条主干道将窒息区营地一分为二,带着军事区特有的精准,人们就在这条大道上夹道而立,毕恭毕敬地点头哈腰。我懒得去数这儿究竟有几百人,那太令人沮丧了。我双手交握,用力让自己觉得疼痛,好转移注意力。洛卡斯塔那个受伤的银血族军官说,科尔沃姆发生了大屠杀。不要,我对自己说,别想那个。当然,我的思绪还是飘到那儿去了。回避那些你真正不愿想起的恐惧,是不可能的。大屠杀,双方皆有,红血族和银血族,红血卫队和梅温的军队。卡尔还活着,我从梅温的言行中猜出了这一点。可是法莱、奇隆、卡梅隆、哥哥们,其他人呢?有可能朝着科尔沃姆的城墙发起进攻的人,太多了,太多的名字,太多的脸孔。他们都怎么样了?
我用手指按住眼睛,想把眼泪憋回去。这让我精疲力竭,但我绝不愿意当着老猫和四叶草的面哭泣。
让我惊讶的是,车队并没有停驻在窒息区营地的正中央,可是那儿有个广场,适合梅温进行他那满是甜言蜜语的演讲。有一些车子减速,不见了,那上面坐着贵族家族的后裔,而我们的车子却速度不减,继续长驱直入。老猫和四叶草极力掩饰,可她们越来越紧张,不住地看着窗外,又看着对方。她们不喜欢这样。很好,就让她们难受吧。
不过,胆大如我,也觉得有一种恐惧的阴霾袭上心头。梅温脑子不清醒了吗?他要带我们去哪儿——我们所有人?显然,他不会把自己的大臣带到战壕、雷区或是更糟的地方去。车子不断加速,越开越快,夯实的土路渐渐变成了公路。在远处,火炮和重型机枪架在粗陋的铁架上,扭曲的阴影像是黑色的骷髅。不到一英里,我们便穿过了交战区域的第一道战壕,车子咆哮着冲过仓促建成的桥。而后是更多的战壕,用来储备、支援、通讯,像是山谷营地里纵横交错的隧道,掘入了冰冻的泥土。十几条之后我便数不过来了。所有战壕都是废弃的,要么就是士兵们都隐蔽得很好,我连一点点红色的制服都没看到。
以我们的现状来看,这很可能是个陷阱:腹黑的老国王想要诱捕击败一个年轻的男孩。我有点儿希望这是真的:要是我不能杀死梅温,就让湖境之地的国王来替我办吧。锡格尼特家族,水泉人,统治湖境之地数百年。这就是我对敌方仅有的了解。他的王国和我们的一样,以血色区分阶层,以高贵的银血家族实施统治——当然,正为红血卫队发愁。他也像梅温一样,不惜一切代价,不择一切手段,也要攫取源源不断的能量,保住自己的地位——哪怕是与死对头老对手共谋。
东方,几道阳光从云破处穿出,勾勒出我们周围的大地。目力所及之处,没有一棵树。我们穿过了最靠近前线的战壕,所见令我惊异。红血族士兵排成长长的一列,挤在七八米深的坑里,制服显出深浅不一的锈红色和猩红色,聚起来犹如一摊摊血水。他们的手扶着梯子,冻得瑟瑟发抖。他们时刻待命,只要国王一声令下,就得冲出战壕,冲到窒息区致命的交战区域中去。我在他们中间看见了银血族军官,他们穿着灰色和黑色的制服。梅温虽然年轻,却并不傻。如果这真是湖境人的陷阱,他早已做好了突围的准备。我猜,湖境之地的国王也必然带着一支军队,在交战区另一边的战壕里伺机而动。更多红血族士兵被当成了炮灰。
我们的车子一抵达交战区另一边,我旁边的四叶草就浑身僵硬紧绷起来。她那电光似的绿色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极力保持冷静。她额头上沁出的细密汗珠儿却泄露了她的恐惧。
真正的交战区是一片荒地,上面布满了双方军队贡献的弹坑,其中一些大洞一定已经有几十年历史了,冻结的泥地里掺着虬结的带刺铁丝网。在前面,打头开路的汽车上,一个铁腕人和一个电智人正在通力协作。他们前前后后地甩动胳膊,把所有挡住车队的战争残骸撬开移除,一时间卷曲的铁块四散。我猜,那里面一定有人的骸骨。一代代的红血族在这里送命,这片土地上到处都是他们的骨灰。
在我的噩梦中,这个地方是无限阔大的,向各个方向延伸着。而我们的车队却并没有一直往前开,而是在越过前线战壕半英里的地方放慢了速度。车子绕着圈子,相互穿梭,排成半月形的队阵,我紧张得都要爆出大笑了。费了这一番周折,一切都准备停当,之后我们便停在了一顶大帐篷前面。这对比相当突兀,帐篷是全新的,竖着白色的立柱,丝绸帘幕在毒气般的风中飘摇。搭建它只是为了一个目的:最高级别的首脑会议,就像好久好久以前的那次一样。那一次,两位国王决定开始一场长达百年的战争。
一个禁卫军拉开了车门,示意我们下车。四叶草犹豫了半秒钟,老猫则清清嗓子,催促她赶紧照办。我夹在她们俩中间,下了车,踏上了这片被毁灭殆尽的土地。石块和泥土让脚下的地面崎岖不平,我暗自祈祷,千万别有什么玩意儿突然爆炸。头骨、肋骨、股骨、脊骨……不需要更多证明,我就是走在这无边无垠的坟墓之上。
感到害怕的不只四叶草一个,禁卫军的步子也慢了下来,他们戴着面具,前前后后地看着,紧张不安。他们也像关心梅温的安全那样,关心起自己的死活了,这还是头一次。其他人——伊万杰琳、托勒密、萨姆逊——也慢吞吞地下了车。他们目光游移,鼻子翕动,像我一样,闻到了死亡和危险的气味。只要有一点儿异常,一点儿威胁的迹象,他们就会迅速出击。伊万杰琳换下皮毛外套,穿上了盔甲,钢铁覆盖着她的全身,从脖子,到手腕,到脚趾。她飞快地摘下皮手套,在寒冷的空气中活动着手指,这样更便于战斗。我心里痒痒的,也想摘掉手套,但那对我没有任何帮助:镣铐一如既往地锁死着。
唯一一个泰然自若的人是梅温。垂死的冬季很适合他,让他苍白的皮肤有了一种奇异而突兀的优雅。他的眼睛周围仍然暗沉,黑黑的像是两块瘀青,给他平添了悲剧性的美感。他今天戴上了最多的徽章——一个少年国王,但总归是国王。他就要亲身实地地去面对那位最强大的对手了。那顶王冠现在经过调整,低低地压在他的眉毛上方,显得自然多了,铜和铁在他闪亮的黑发下面闪着微光。即使是在窒息区晦暗的光线里,银、红宝石和玛瑙,他的徽章和绶带仍然闪耀。一件烈焰般火红的织锦披风,为这一暴烈的国王形象添上了最后一笔。但窒息区让所有人沮丧。灰尘蒙上了他那擦得锃亮的靴子,他向前走着,极力遮掩着本能的惊恐。他不耐烦地回头瞥了一眼,目光扫过被他带到这儿来的十几个人。他那双火焰般的蓝眼睛就足够警示了:我们必须得跟着他去。我不怕死,于是第一个跟上他,走向有可能是坟墓的未知之地。
湖境之地的国王已经到了。
他四仰八叉地坐在一把简朴的椅子上,和背后宽大的旗子相比,显得尤为矮小。旗子是钴蓝色的,上面有一朵银色和白色相间的四瓣花。他的乳蓝色的车队停在帐篷的另一边,活像是我们这一边的镜像成像。我扫了一眼就看到十几辆,上面爬满了湖境之地的禁卫军,而守着国王和随从的则更多。他们没有戴面具,也没有披风,但是都穿着战术护甲,深蓝色的甲板闪闪发亮。他们站在那儿,安静、严肃,脸像是石头刻的,人人都是一生下来就接受训练的斗士。我不了解他们的异能,也不知道国王的随从都有什么本事。很久之前,在博洛诺斯夫人的课堂上,湖境之地的宫廷并不在我学习的范畴中。
我们走近了,那国王的形象渐渐清晰。王冠由白金、黄玉、绿松石和青金石打造,我盯着他,试图看透这顶王冠之下的本尊。正如梅温喜爱红色和黑色,这位国王喜爱蓝色。毕竟,他是个水泉人,是操纵水的好手,这颜色很衬他。我以为他的眼睛也是蓝色的,但它们是灰色的,和他又长又直的铁灰色头发颜色一致。我不自觉地将他和我所知道的唯一一位国王——梅温的父亲——两相比较。他显然是凌厉的。提比利亚六世是个大块头,留着胡子,脸和身体因为醉酒而浮肿,而这位湖境之地的国王身材瘦高,髭须刮净,目光清澈,皮肤黝黑。像所有银血族一样,他的皮肤也显出一种冷冷的灰蓝色调。他站起来时,姿态优雅,流动的步态像是一个舞者。他没穿盔甲,也没穿礼服,只穿了一件银色和钴蓝色的袍子,像那面旗子一样明亮且凶兆暗现。
“卡洛雷家族的梅温国王。”梅温一走进帐篷,他便点点头招呼。黑色的丝绸帷幔拂过白色的立柱。
“锡格尼特家族的奥莱克国王。”梅温照章答道。他谨慎地比他的对手更低地躬下身子,唇边带着笑意。“真希望我父亲也能看到这一幕。”
“还有你的母亲。”奥莱克说道。言辞并不尖厉,但梅温一下子站直了,好像突然感到了威胁。“请节哀。你太年轻了,本不该经受这一切。”他讲话有些口音,听起来带着怪里怪气的调调。他的目光越过梅温的肩膀,扫过我,看向身着米兰德斯家族蓝色衣服的萨姆逊。“你已经知道我的……请求了?”
“当然。”梅温回过头仰了仰下巴。他先是瞥了我一眼,然后,像奥莱克一样,目光也落在了萨姆逊身上。“表亲,不介意的话,请你在车上等。”
“表亲——”萨姆逊的声音里尽可能多地表达了反对的意味,但他最终还是住了口,定定地站在距离座位几码外的地方一动不动。没有争论的余地,尤其是在这儿。奥莱克国王的警卫们紧张起来,把手伸向了武器:枪、剑,还有我们周围的空气。他们会动用一切办法阻止耳语者靠得太近,以免他读出他们国王的所思所想。要是诺尔塔的王宫里也能这样那就太好了。
最终,萨姆逊软了下来,他鞠了一躬,干脆、熟练地一摆胳膊:“好的,陛下。”
他转过身,朝着车队走去,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湖境之地的警卫们才放松下来。奥莱克国王微微一笑,朝梅温招招手,让他靠近些——就像在招呼一个小孩。
然而,梅温转身走向了奥莱克对面的座位。那不是静默石做的,并不安全,可他还是毫不迟疑地坐下了。他向后靠着,跷起二郎腿,一只胳膊拢起披风,另一只胳膊随意地垂着。他的手晃了晃,上面的烈焰手环清晰可见。
我们这些随从围绕着他坐下,就像对面的湖境宫廷一样。伊万杰琳、托勒密坐在梅温的右侧,他们的父亲也在那儿。沃洛是什么时候加入车队的,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威勒领主也在场,他的绿色袍子在窒息区的一片灰暗里显得病恹恹的。艾若、拉里斯和哈文家族的缺席让我感觉很刺眼,他们的位置被其他顾问取代了。我坐了下来,亚尔文家族的四个警卫守在两侧,近得我都能听见他们的呼吸声。不过,我的注意力都在对面的湖境人身上:国王最亲密的顾问、心腹、大使、将军,他们几乎像国王一样令人胆寒。没人来介绍,但我很快就发现了他们中间最重要的人物,她坐在国王的右手边,和伊万杰琳的位置相当。
也许是一位特别年轻的王后?不对,家族遗传的相似之处太明显了。她的眼睛很像她的父亲,并且戴着一顶完美无瑕的蓝宝石王冠,必然是湖境之地的公主了。她黑色的直发闪着微光,其间点缀着珍珠和青金石。她感觉到了我的目光,立刻看向我。
梅温先开口,打断了我的观察:“一个世纪以来,我们终于首次有了共识。”
“是的。”奥莱克点点头,眉间的宝石映着微弱的晨光发亮。“红血卫队及其所有同类必须被根除。要快,以免他们的瘟疫传播得更广,以免其他地区的红血族被他们虚假的承诺所蛊惑。我听说了一些关于皮蒙山麓的传言。”
“传言,是的。”我这位黑心烂肚的国王绝不肯多让一步。“你也知道那些大公,一向都是内讧不停的。”
奥莱克冷笑道:“的确如此。普雷草原的首领也没两样。”
“提到这个嘛——”
“别这么心急,年轻的朋友。跨过这道门槛之前,我得先了解一下你们家族的现状。”
哪怕是在我的座位上,也能感觉到梅温剑拔弩张起来。“请随便问。”
“艾若家族?拉里斯家族?哈文家族?”奥莱克的眼睛一一扫过我们这群人,没放过一丝一毫。他的目光从我身上划过,停留了半秒钟。“我没见到他们。”
“所以呢?”
“所以,报告是真的。他们针对合法国王发起了叛乱。”
“是的。”
“为的是支持那位流亡王子。”
“是的。”
“你的新血部队怎么样了?”
“每天都在发展壮大。”梅温说道,“那是我们都必须学着去使用的武器。”
“比如说,她。”湖境之地的国王冲着我努努嘴。“闪电女孩可是个非凡的战利品。”
我紧握住自己的膝盖。当然,他说的没错。我可不就是梅温的战利品嘛,被他拖着到处展示,用我这张脸,和被迫说出口的话来吸引更多人投靠他。我没有脸红。天长日久,我早就习惯了这种羞辱。
我不知道梅温有没有看我。反正我不想看他。
“战利品,是的,同时也是个象征。”梅温说,“红血卫队也一样是血肉之躯,并非妖魔鬼怪。血肉之躯便可控制,击败,毁灭。”
奥莱克国王清了清嗓子,好像有几分同情似的。他快速地站了起来,袍子在他脚边涌动,仿佛翻腾的河水。梅温也站了起来,走到帐篷中央与他会合。他们势均力敌,针锋相对,谁也不想先开口。我觉得四周的空气都紧张起来了:热,然后是冷,然后干涸了,随后又是湿黏的。两位银血族国王的意志在我们四周肆虐流淌。
我不知道奥莱克是怎样看待梅温的,不过他先软化了,伸出一只黝黑的手,每个手指上都戴着闪亮的戒指。“好吧,他们很快就会被解决掉的。你那些反叛的银血族也是。三个家族对抗联合起来的两位王国,不啻为以卵击石。”
梅温略略点头,作为回应,他握住了奥莱克的手。
我朦朦胧胧地胡思乱想起来:干阑镇的梅儿·巴罗到底是怎么跑到这儿来的?在距离两个国王咫尺之遥的地方,见证我们血腥历史的又一进程。要是把这些告诉朱利安,他会疯掉的。要是。我会再见到他的。我会再见到他们所有人的。
“现在谈谈议题吧。”奥莱克说道。他并没有松开梅温的手,禁卫军立刻采取行动了。他们朝着这两个人迈进一步,烈焰披风之下有的是致命的武器。在另一边,湖境之地的警卫也是如此。双方虎视眈眈,只要有一丝不轨,这一切便会以流血杀戮终结。
梅温既没有扭动抽回手,也没有更靠近,他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毫无惧意。“议题是合理的。”他平铺直叙地答道。我看不见他的脸。“窒息区二等分,原有边界照旧,并开放通旅。你们将拥有使用卡皮塔河和厄里斯运河的同等权利——”
“鉴于你哥哥仍在世,我另需保证。”
“我哥哥是叛国者,流亡在外,要不了多久就会死的。”
“我是这么考虑的,孩子。一旦他过世,一旦我们消灭了红血卫队——你会不会翻脸不认人,又变成我们的对头呢?你会不会觉得红血族太多了,得找个地方把他们当炮灰解决掉?”奥莱克的脸色阴沉下来,泛起了灰紫色,之前冷漠超然的态度变成了愤怒。“人口控制是一回事,但战争、没完没了地扯皮,却是疯狂的。我不会因为你号令不了你的红血耗子,而让我的银血族再多流一滴血。”
梅温向前倾着身子,回应着奥莱克的强势:“我们的条约在这里签署,这一幕会通过电视转播传遍所有城市,我的王国的男女老幼都是见证。人人都会知道,战争结束了。至少,在诺尔塔是如此。我知道你们湖境之地还不具备这种技术,老先生。不过我相信,你会尽力通知你那穷乡僻壤里的国民的。”
我们中间起了一阵骚动。银血族们觉得恐惧,我却感到兴奋。自相残杀吧,我在脑海里轻声说道,大打出手吧。我能肯定,一位水泉人国王用不着费吹灰之力就能把梅温淹死。
奥莱克龇着牙:“你根本不了解我的王国。”
“我所了解的是,你的家族里已经渗入了红血卫队,而我的家族还好。”梅温反唇相讥。他用另一只手示意禁卫军退后。真是装腔作势的蠢孩子。我希望他能就此毙命。“别觉得是你给了我什么好处。你像我们一样需要这么做。”
“那么我要你的保证,梅温·卡洛雷。”
“我已经——”
“你的保证,和你的行动。你所能给予的最强大的联结。”
噢。
梅温的一只手仍然被湖境之地的国王拉着。我把目光从他身上转向了伊万杰琳。她静静地坐着,像冻僵了似的,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大理石地面。我以为她会跳起来大喊大叫,把这个地方变成一堆废铜烂铁。可她一动不动。就连她那个哈巴狗似的哥哥托勒密,也老老实实地在座位上坐着。他们的父亲,穿着一身黑衣的老萨默斯像往常一样沉默不语。我在他身上看不到变化。伊万杰琳艰苦奋斗那么久才得到的位子眼看就要落入旁人之手,他们却全都没有表示。
在帐篷的另一边,湖境之地的那位公主仿佛是石雕的,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她早就知道会发生什么。
曾经,梅温的父亲告诉他,要娶我为妻,他惊讶得说不出话,结结巴巴地争辩、反驳,可真是一幕好戏。他假装不明白那场婚事会如何发展,意味着什么。他像我一样,有千百种面具、万千种表演。而今天,他要扮演的是一位国王。国王是不会吃惊的,是不会措手不及的。就算他觉得震惊,也没表现出分毫。我在梅温的声音里只听到了坚定。
“能称您为父亲是一种荣幸。”他说。
奥莱克终于松开了梅温的手:“称你为女婿也很荣幸。”
两个人都不能更虚伪了。
在我右侧,椅子挪动,在大理石地板上发出剐蹭声。紧接着又有两把椅子动了。金属和黑色如疾风骤雨,萨默斯家族迅速离开了帐篷。伊万杰琳走在最前面,她的哥哥和父亲紧随其后。她没回头,两只手放在身体两侧,没拿武器,肩膀下垂,平时看起来一丝不苟的严谨姿态似乎也松弛了下来。
她像是解脱了。
她像是解脱了。
梅温没有看她,而是全心专注于手头的工作。这工作就是湖境之地的公主。
“女士。”他说着冲她鞠了一躬。
她则仅仅是点了一下头,眼睛仍然直直地看向前方。
“在尊贵的王室成员的见证下,我向你求婚。”仿佛就在昨天,我听过同样的话,说话的也是同一个男孩。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字一句都犹如正要闭合的锁。“我承诺忠贞以待。湖境之地的公主,艾丽斯·锡格尼特,你是否愿意?”
艾丽斯很美,比她的父亲更为优雅。不过,她不像是舞者,而像是猎手。她站起来,舒展了修长的四肢,身后的座椅满是蓝宝石色的天鹅绒,充满了女性的柔和。
在她的长袍之下,我瞥见了皮革紧身裤——很旧了,膝盖那里都磨破了。她不该是毫无准备就到这里来的。像其他人一样,她也不顾寒冷,没戴手套。她向梅温伸出手,皮肤是琥珀色的,手指修长,不饰珠宝。她的眼神毫不闪躲,却犹如空中的雾气,萦绕在她伸出的手四周。我的眼前微光一闪,只见雾气凝成了细小的水滴,紧接着变成了水晶般透亮的水珠,扭转流动之间折射着光亮。
她的第一句话我听不懂,是湖境语,听起来有一种夺人心魄的美,字词逐一流淌而出,像是陈述的歌曲,像是流水。随后,她换成了带有口音的诺尔塔语。
“牵起我的手,我誓将忠贞待你。”她回答道。在完成了故乡的传统习俗之后,她说:“我愿意,陛下。”
梅温伸出手,握住了她的。他手腕上的烈焰手环随之激出了火花,一小丛火苗在空中燃烧,像蛇一样缭绕着他们握在一起的手。火苗没有烧到她,不过只要再靠近一点儿就不好说了。艾丽斯不为所动,眼睛都没眨一下。
一场战争,就这样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