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一视角

不,不太对。

江禧强迫自己稳住心神,越是极端的环境下,越要保持最起码的理智。

然后,理智告诉她:

不该是周时浔。

临出门前,她特别留意过地图上周时浔的别墅到书馆的直线距离。这个距离,步行的话至少需要10到15分钟,而周时浔刚刚在她镜头下消失的时间不会超过五分钟。

尽管如此,她还是不免心虚。

怕自己计算有误,加上此刻身后愈渐逼近的脚步声,慌乱之中,江禧一把抓起手边的厚绒布罩住望远镜,之后飞快躲进巨型地球仪与窗墙之间。

来了。

悄悄透过夹缝,她屏息观察着来人。

还真不是周时浔。

这人是…周时浔的小叔?

作为一名十分具有职业操守的替身,为了滴水不漏,江禧早已对周家成员的名单烂熟于心。

周家老爷子与汪氏育有两子一女。

其中,周时浔的父亲排行老大。而眼前这个中年男人正是汪氏的第二子,周时浔父亲的亲弟弟。

也就是周锡风的父亲,周庆辉。

“老窦,搵我咩事?”

(老爸,找我什么事?)

说曹操曹操到,周锡风居然也跟着来了。

父子两人站在窗边用粤语交流。

江禧几乎听不懂。

想到当下这个尴尬处境,一时半会儿也不好贸然出去,只能等他俩先走。

闲着也是闲着,她悄悄掏出手机调成静音,然后给杀马特发了个表情,那边秒回“1”表示在线。

杀马特粤语很溜。于是江禧拨过去一通电话,开放免提,让对面打字给她实时翻译。

“跟你的小未婚妻相处怎么样?”周庆辉点了根烟,问。

“什么小未婚妻,谁承认她身份了?”周锡风听到就烦,“您找我就这事?”

说着就要转身下楼。

周庆辉笑哼一声,“家里人见过那孩子的都夸她双商高,头脑醒目,年纪虽小但很懂察言观色,尤其一张漂亮脸蛋,连老太太都十分钟意。”

他眯眼吐了口烟圈,“怎么唯独你讨厌她?”

周锡风不屑嘁声:“黎家那种暴发户,以为把女儿送到国外镀个金就算培养成上流名媛了,还双商高?像她那种自作聪明的女人我见多了。”

江禧忍不住翻白眼,恨不得一个鞋底呼他脸上。

不过周锡风话糙理不糙。

黎贝珍尚未出生时父母就离了婚,黎母孕期移民到西班牙,生下女儿后没多久便再婚重组自己的家庭。女儿黎贝珍在这之后被完全放养国外。

由于黎贝珍自幼生长在西班牙,不曾回国,港内圈里没人见过她,也完全没有她的相关信息。

因此黎父可以钻这个空子,找来江禧做替身。

至于周黎两家的渊源。

“都这年代了谁还搞娃娃亲?真要玩商业联姻,周家也不可能选那种上不了台面的暴发户,他黎家挺能往脸上贴。”周锡风还在骂骂咧咧。

说起周黎这门婚事,也算有来头。

黎贝珍的外公与周家老先生,也就是周氏兄弟的祖父曾同为皇家港岛辅助空军飞行员,战友情颇深。而黎贝珍的外婆与周家兄弟的祖母汪氏更是手帕交。

两家后代的娃娃亲便由此而来。

“怎么说也是你阿爷应下的事。”周庆辉说。

“他答应他的,我拒绝我的。”周锡风也歪头点起根烟,胸有成竹道,“黎惠珍那种捞女,我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等着吧,马上我就让她乖乖走人。”

狗崽子到现在连名字都记错。

江禧心里暗骂。

“能把老太太哄得天天想带在身边,可不会像你在外面玩的那些一样。”周庆辉却不赞同,话里有深意,“姓黎的这丫头不简单。”

周锡风没懂:“怎么不简单?”

“她今早是周时浔送回来的。”

“那又怎么样?”周锡风显然没上心,“估计是在大哥面前演戏装装可怜,求他上车的呗。”

“你第一天认识你大哥吗?”周庆辉冷笑,“他周时浔是那种随便装个可怜就会允许你上他车的男人吗?”

周庆辉沉思着掐了烟,忽然又道:“我听说,你让她去找周时浔拿车钥匙?”

江禧蓦地一僵。

他怎么会知道?他想干什么?

“您到底想说什么?”周锡风觉得他莫名其妙。

“天黑以后你给那丫头打电话,就说你已经跟周时浔说好了,让她今晚直接过去他别墅里拿车钥匙。”周庆辉眼里笑意带了点阴恻。

周锡风还在状况外:“我凭什么帮她!?”

“有时候我真是不知道你的脑子长来有什么用!”周庆辉被他蠢得气结,抬高了声音,命令,“你只要负责把她引过去,其他的别管,我会安排。”

“您想干什么?”周锡风替江禧问出了心中疑惑。

却被周庆辉模糊带过:“既然你那么讨厌她,那就想办法,让她没脸在这里继续待下去。”

江禧看着手机上杀马特翻译的字句,不禁被气笑了。难为他们父子俩处心积虑就为了赶她走人。

要不说是一脉相承的王八蛋呢。

周家父子的谈话还没结束,江禧却没了兴趣,索性挂断杀马特的电话坐在地上,仰头发起呆。

窗外,黄色无人机正对着她。

突然间,江禧后知后觉地惊醒到一件事,如果说周时浔那里可以远程看到她的话,那就意味着……

书馆九楼,此刻她所在的这层室内,

装有监控?!

可是刚来的时候她留心观察过,整间小阁楼根本没有露出任何明显的电子摄像头,她确定。

眉尖略蹙,江禧稳下心努力回想了一下,很快意识到刚才在周时浔的健身房里,被投屏到电视墙上的那个画面角度,是她的正面视角。

也就是说,摄像头位于正对着她的方向。

江禧巡视了眼天花板左右两角,还是没有。若有所思地垂睫,忽然,她想起当时周时浔手中是不是拿着个类似……遥控器的东西?

她掀起睫毛,仰头,目光落在外面那台正冲着自己的黄色无人机,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

直到发现机头频闪的绿光点。

——原来是它。

周时浔够会玩的。

一想到整片电视墙都在上演她此刻偷听的窘态,而周时浔正在冷眼旁观,这种被监视的感觉让她浑身难受得要命。

不等了,想办法先走。

幸好身后的光杆地球仪足够高大,足以掩映住她。趁周锡风父子二人还在谈话,江禧站起来往窗外楼下瞧了眼,很好,楼墙外设有安全铁梯。

她扒住窗台,蹑手蹑脚地放轻动作,最快速翻窗出来顺梯成功爬了下去。

结果还没等站稳脚,兜里突如其来的手机震动声险些把她吓坐在地。

江禧手忙脚乱地握着手机,快速跑去拐角,靠着墙低头看了眼来电显示。

是周锡风的手机号。

她背过。但时机不到她没联系过。

电话接起来,没什么意外可言。如他父亲周庆辉交代的那样,周锡风让她去周时浔的别墅里拿回车钥匙。

电话挂断,江禧眼尾的笑意一秒冷却,她边朝前走边陷入自我沉思。

周庆辉到底想干什么?

他在计划什么?

正想着,她蓦然站定脚步,回头半眯起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这台黄色无人机,沉默不语。

无人机在她身后一路“尾随”。

当她加快步伐,无人机也跟着追紧,而她有意放慢脚步时,无人机也随之缓下速度。

它没有高空飞行,就在她身后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好像丝毫不担心被她发现。

不,它就是故意要江禧发现。

它在为主人表态。

对于被她偷窥这件事,周时浔的报复方式是反向溜着她玩。

这种被耍的情形,让江禧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水族箱内的鱼。被他近乎施舍般的落眸打量,被分析,被洞穿,一言一行都被他掌控。

任她在玻璃水缸内如何伪作,如何上蹿下跳,如何摆尾示弱,对他来说都只是一场卖力的表演。

玻璃外,周时浔始终冷眼观赏,兴致缺缺。

正如他们的对峙。

他是如此高傲,操纵,权势滔天。

而她只有低卑,受控,不值一提。

本来就被周锡风父子搞得很不爽了,现在还要被周时浔耍着玩。江禧心底噌地冒出火气,她没说什么,转身继续往前走,无人机也依旧追随其后。

穿过浓茂繁盛的椰林,绕开中央喷泉,便迎来大片庭院假山水景苑。

江禧这时倏地站住,微侧头,余光瞥见后方无人机惯性追近,她迅速蹲下伸手进旁侧的锦鲤生态池中,摸出一块分量不轻的鹅卵石。

鹅卵石拿在手里掂了掂,随后她站起来,转身朝无人机狠力砸过去。

没击中机身。

不过,四角的螺旋桨倒是被她成功砸飞一个。

无人机猛地受到重挫,直线降掉。所幸还剩三角的螺旋桨使机身没有完全掉落在地,反而在降落一段距离后悬停住,维持在离地20公分的低空飞行状态。

同时,摄像头仍保持完好。

于是远程投放的巨幅投影屏上,起初呈现的是少女那张元气靓丽的面庞,明眸生动,雪肤红唇。

她眼神挑衅地看着镜头,笑容顽劣,像只坏心眼的小恶魔,乖戾张扬。

随即镜头遭受剧烈抖动,画面骤然掉落。

后一秒映出的是女孩的双腿。

她的小腿又细又直,但不过分骨瘦,肉脂均匀得恰到好处。橘橙色运动长袜包裹脚踝,纤盈的小腿肚被松紧袜口勒出微微肉感,扎眼活力的亮橙色更显腿部肌肤如玉般的白。

客厅内,周时浔倚坐在巨幕荧屏对面。他单手懒散搭着沙发靠背,视线落在屏幕上,稀微挑眉。

眼前的画面也没有保持多久。

很快,他看到屏幕中的女孩抬起腿,“哐”地一脚直接踩住勉强低飞的无人机,二话不说又多补了两脚。

那样嚣张的气势,果决,干脆,生猛又生野。仿佛踩的不是无人机,而是它主人的项上人头。

周时浔略勾唇,仰头饮尽杯中酒,起身,随手将无人机遥控器扔去一旁,跨步迈上二楼浴室。

当周时浔洗完澡穿戴规整,从衣帽间走出时,楼下巨幕荧屏上的画面仍在颠簸变换。

如一帧到底的长镜头,巨幕荧屏上收录着【遊園】的落日景色,从葡萄藤园到人工天鹅湖,从竞技球馆到影剧中心……

直到庄园落下幽蓝晚昏。

直到华灯初上。

这个行进速度,绝非无人机自主飞行的速度。

而是。

是女孩拿着他的无人机用力奔跑的速度。

跑动路线的终点。

是他的别墅。

无人机的录音系统依旧无损。女孩剧烈运动中的呼吸声被清晰录入,输送进巨幕屏的立体环绕音箱中。

于是,江禧的喘息贯穿整个别墅中庭。如此激烈,如此急促,如她蓬勃旺盛的生命力般不管不顾。

威士忌酒液浇淋入杯。

周时浔一手抄兜站在楼廊栏杆后,半低敛眸,垂手拎着玻璃杯沿,腕骨微转带动酒杯慢速摇晃。

液体流动,冰球碰撞杯壁,混合少女软腻断续的喘音,发出当啷清脆的响声。

五分钟后。

别墅的门铃被按响。

年轻漂亮的女孩穿过流光颤动的夜雾,奔上庭院台阶,推开门,像只野蛮新生的精灵闯进他的房子。

大门关阖在她身后。

将盈盈摇曳的影子留给今晚的月色。

江禧站在客厅中央,气喘吁吁。

这时,楼上传来掷地有力地叩响。

江禧循声抬头,望上去——

楼上,周时浔居高临下地站在那里。

他单手拎杯磕了两下栏杆示意,举杯,敬她,然后扫一眼腕表时间,薄唇勾起的弧度微讽。

“太慢。”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