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姬的故事说到这里,摇了摇手里的酒壶,在自己面前的空杯里又斟了一杯酒水,拾起杯子走到栏边朝天一倾,一阵细密的雨丝就悄然而至,将夏夜的暑热一扫而空。鱼馆中的众人方才从刚才的故事里回过神来。
龙涯鼓掌叹道:“果然精彩。”
明颜倒是没有听懂其中的关隘,不解地问道:“这位帝女怎么能确定自己一定能说动钺帝出兵呢?若是钺帝按兵不动,岂不……”
魇璃笑了笑:“她没有十足的把握,只是知道一个道理,狼终是要吃肉的,就算它装狗装得多像,它都无法遏制自己的本性。居高位者多多少少是有些狼性的,就算上面还压着更恐怖的东西,也不可能完全断绝对于利益的渴望。何况这利益原本就与他休戚相关,他差的只是一个机会,以及一个足以信任的盟友。”
龙涯言道:“帝女当初执意从风郡救出的小皇子铘,就是梦川纳给忘渊的投名状。” 鱼姬微微点头:“其实天道仅存的三部都需要借一场战争,来结束当时各自的困境。风郡想独大,梦川想崛起,而忘渊期盼的是自保。何况各自阵营内部的权力争斗也需要一个释放口,由此达到一个可以长期稳定的新格局。人总说‘英雄造时势’,抑或是‘时势造英雄’,其实这两个说法都没错,只不过是个人观棋,能看穿眼前之局的不算聪明人,而能窥见未现的局势,方才是聪明人。然而能与天对赌者,又在聪明人之上了。”
明颜似懂非懂地愣了片刻,继续追问道:“那么这场仗真的打起来了吗?”
鹰隼微微侧首,沉声言道:“是的,这一战避无可避。”
蛮乌城
且说魇暝等人还未赶上大军,梦川大军已然越过天柱的界限,直逼风郡外疆边境上一处唤作蛮乌城的所在。那蛮乌城距天柱百里,虽只是一方土堡,但因循地利却是一处视野辽阔的高地,又有若干掩体连绵数百里,乃是易守难攻之地。
时至正午,梦川大营中军的瞭望车上已然立了一个少年。
只见身高七尺,唇红齿白凤眼羽眉,俊美之余眉眼之中另带几分张扬之气,一对紫金双歧长角在头顶熠熠生辉。三叉银纱冠,插一对雪白的长翎,只因紫金角光彩夺目,而晕染得纱冠长翎一片亮紫。着一身雪甲,嵌一条蟒纹玉带。怀抱紫金锏,腰插几面调军遣将的令旗,殷红的披风就和他身后那面赤色“桀”字旗一般随风张扬。
此人正是梦川二皇子魇桀。
魇桀借着及目镜打量蛮乌城许久,见城头旗帜昭彰,乃是一个 “翔”字旗,心想风郡主帅何时由太子时羁变成了老四时翔?不过也无所谓,他只想借风郡军力削减北冥大营势力,对手是谁皆不在他考量之内。只需要使得北冥大营有所折损,最好是士气低落,就算败给时翔,他也有南川大营的兵力可挽回战局,到那时父皇自然也不会怪罪,而大皇兄的势力也必然大受打击。
想到此处,魇桀嘴角露出一丝阴翳的笑容,挥舞手中锦旗,着三千轻骑兵、三千战车出战。
蛮乌城城头上的风郡主帅时翔以及目镜窥视梦川阵营,见得帅旗下的魇桀也是奇怪,本以为来人乃是惯于征战的梦川大皇子魇暝,不想却是这么个少年。他既有心借战事将时羁取而代之,自然是有备而来。见梦川阵营一开,奔出数千轻骑兵来,吃惊之余也是喜上眉梢,寻思莫非是天要助我建功?于是一面以五百铁甲战象迎战,一面调集五千弓箭手在蛮乌城上接应。
那些战象皆是身高四丈的庞然大物,腿如殿柱,数丈长的长牙利如斩刀,皮糙肉厚且身披锥子甲,刀枪箭矢皆不入。三千战车既无法阻挡战象的骁勇,又无法快速应对,几个回合下来,出战战车被战象踩作木碎,驾车的军士几乎全军覆没。
梦川的轻骑兵虽行动迅捷,但对上如此凶蛮之物也是束手无策。那些长鼻挥出均有千钧之力,稍有擦挂也势必是皮开肉绽筋断骨折。更何况战象凶猛,一路冲撞践踏,早把三千轻骑兵冲得七零八落。再加上蛮乌城上箭雨如织,于战象无损,对轻甲的骑兵却是极端要命的杀招!虽然骑兵们倾尽全力以死相搏,却无力回天,半日下来尽数覆灭!时翔虽想乘胜追击,但见梦川阵营中既无辅佐,又无后援,任凭出战的军士死伤殆尽也未有任何动作,恐是梦川诱敌之计,眼见日暮西垂,便鸣金收兵。风郡的战象除了倒毙的数十头象尸外,尽数回归风郡阵营。
魇暝虽日夜兼程,赶到之时只见蛮乌城下已是一片狼藉,有风过处带起一股浓浓血腥。可怜数千男儿还未建得功业,就被一干蛮兽飞翎结
果了性命!
魇桀见得魇暝与一干亲兵赶来,倒是有些吃惊,他本以为魇暝此刻尚在赤邺疲于奔命,所以才会肆无忌惮地拿北冥大营开刀,不想战事一起,魇暝便到了此处。而今见得魇暝乘怒而来,也不免慌起神来。
魇暝一向爱惜营中将士性命,而今见得首次交战梦川三千轻骑、三千战车便死伤殆尽,三军士气颓靡,自然甚是气恼,上来就是重重一拳落在魇桀脸上:“你肆意挑起战事之事本座姑且不提,北冥将士虽非你麾下,但也是我梦川子民,便是你有何等盘算,也不该拿他们的性命来儿戏!”而后冷声喝道,“左右,且将二皇子押下!”
大帐之内魇暝、魇桀双方亲兵数量相若,此刻早一个个刀剑出鞘,剑拔弩张。
魇桀不防备魇暝会突然动手,自不曾避了开去。一拳下来顿时觉得口鼻麻胀,吃痛在口边一抹,只见一片殷红之色,自不免心头火气想和魇暝拼个你死我活,却忽然想起临行前璐王的叮嘱来,于是按住身后随从的兵刃懒懒笑道:“皇兄真会说笑,皇弟敲响龙鸣鼓也是怕皇兄失利,有意分散风郡注意,为何皇兄脱险而归反倒怪起皇弟来……何况战场之上,自然有死有伤,那些骑兵为国战死,从重抚恤犒赏便是,怎生连这个也拿来说事?看来皇兄对皇弟的误会不小啊。只是而今大敌当前,咱两兄弟还同室操戈,这……合适吗?”
魇暝气得浑身发抖,乾指斥道:“也罢,而今战事告急,本座且不与你一般见识,他日班师回朝,父皇面前,本座自然要为屈死的将士讨个公道!本座既回,你也该将北冥大营兵符交还了。”
魇桀冷笑一声,从怀里摸出一枚四寸长的青铜鱼符来递到魇暝眼前晃了晃:“兵符在此,皇弟也乐于交还皇兄,省得再生误会。” 魇暝取回兵符,冷眼白了魇桀一眼,牙缝里蹦出一个“滚”字。
魇桀打了个哈哈,转身离开主帅大帐。他已然遂了心愿,心想便是魇暝回来,也势必无法挽回如此低落的士气,无谓再做纠缠。此处乃是北冥大营,十万军士皆是他的人,若是激怒了魇暝火拼起来,反而自己会吃亏。此时理当退出,等南川大营重兵到了再作打算。
魇桀离了大帐,却见帐后魇暝几名亲随正守着一只精钢兽笼,只是幕围低垂,寒气森森,也不知道其中关了什么猛兽。魇桀暗自留心,就在左近看看,见那些个亲兵看得严实也就离了开去,寻思皇叔暂领的南川大营兵马应有三日行程才到,于是跨上坐骑金毛犼奔梦川方向而去。
魇暝看着魇桀离去,脸上的表情稍稍缓和,刚才故意摆出那副架势就想趁魇桀心慌意乱之际收回兵符,以免与他再做纠缠贻误战机。这蛮乌城下至天柱之间皆是一马平川,又属风郡属地,而今即将入夜,倘若风郡趁夜偷营,只怕在这毫无屏障之地北冥大营会再受损失。而今取回兵符,就得趁夜将大军调离此地,免得再受损失。
魇暝打定主意,火速换上平日军中穿戴,而后下令换下“桀”字旗,重立北冥大旗。将士见得主帅回营,先前的哀伤颓靡消散不少。
魇暝身边的亲随将领也各自回归本职,就大帐之中听凭魇暝调遣。
随后大军自后开始拔营,唯独是阵前的营帐皆弃在原地不动,以免被风郡看出端倪。先是虎贲营残余战车押送投石车、冲城车等行动迟缓的队伍先行撤离,继而是前军先锋营掩护后军工兵紧随,步兵、骑兵、弓箭手等中军呈连续方阵押后,数万大军趁着夜色悄悄起行。唯独是魇暝亲率六千银甲重骑并三千弓箭轻骑留守殿后,且命骑兵们策马在营内来回奔走,尽可能闹出大的动静来。
蛮乌城上的时翔首战告捷本有乘夜偷营之意,不料却见得梦川阵营帅旗易帜,心想行军打仗哪里会如此儿戏,自是不免泛起了嘀咕。再加上见营帐之中灯火通明,而阵营之内也随处可见篝火闪现,人影幢幢,看上去似乎比之战前还要士气高涨。
尤其是见得帅旗之下督军的魇暝,就连时翔也不由地暗自惊叹。只见魇暝跨骑一头浑身莹白的麒麟神兽,头顶三叉赤金冠猩红长翎,身披锁子银甲,足蹬流云鹰爪靴,银白色的披风在夜色之中尤为瞩目,虽然没了传说中那一对银光夺目的双岐灵角,但一眼望去尽是王者风范。
时翔见得此景,心想梦川大皇子果然名不虚传,难怪连那不可一世的时羁也会折在他手上。而今看来魇暝一到,梦川士气大振,此刻再贸然前去,自然是讨不了好处,如此一来唯有暂时作罢。
魇暝一直以及目镜远窥蛮乌城,直到四更天也未见异动,心知对方已然中计,不敢趁夜前来。且算算时间,大军已然过了天柱进入梦川外疆,总算是安全无虞了,他方才跨上坐骑吹雪麒领兵撤离。除留下一小队轻骑兵做探子,就地隐藏侦查军情随时汇报外,魇暝带领其余骑兵连夜追上大军,之后再继续前行至梦川外疆边境的龙隐泽扎营,再作图谋。
回想这一夜之间退军两百里有余,可以说是他统兵以来从未有过之事。所幸北冥大营上下齐心,总算未损士气。而今背靠蓄水五十里的龙隐泽,就等同于拥有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就算万不得已,也可御水而战,远比陷在那蛮乌城下安全。
却说那时翔次日清晨登上城头,却见对面的梦川大营变得异常寂寥,也不由得奇怪。于是派出探子一探究竟,才发现早已人去营空。听得探子回报,时翔不由得暗叫失策,心想只怪自己过于多疑,居然被那魇暝蒙混过去,而今想必梦川大军已经退出风郡地界,蛮乌城的地利顿时化为泡影。此番他擂鼓应战,身边带了二十万精兵,在入得梦川大军留下的空营中巡视之后发现,原来对方军力似乎悬殊过半,也难怪对方一夜之间调走大军。想那梦川主动挑起战事,却只带十万兵马前来,且阵前易帜,说不得是起了内讧。倘若早知虚实,昨日就应当倾巢而出,二十万对十万可以说是轻而易举。而今战机一失,又得再作考量,说来说去也是自己过于小心了。
而后转念一想,又寻思梦川首战大败,加上退军逃逸,只怕早无士气,倘若乘胜追击,倒不失为一个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于是暂留两万兵马镇守蛮乌城,其余十八万兵马尽数列队出城,以一千战象偕同三千战车打头阵,辅以重骑兵及弓箭手,结成若干方阵,就如同一层又一层固若金汤的铜墙铁壁一般,朝梦川方向缓缓行进。
魇暝留下的探子早已飞马奔龙隐泽而去,将所探讯息皆属报予魇暝。
魇暝心中早有计较,心想北冥大营总共三十万兵马,除了应付风郡的十万精兵之外,其余二十万分别驻扎在梦川外疆与忘渊、赤邺两地交界之处。驻守在梦川与忘渊交界之处的十万大军,要应对忘渊可能的举动,这一支固然是动不得。而守在赤邺边界的十万大军也得提防着风郡调兵绕赤邺国境前来进犯,自然也不可多调,顶多挪移三万过来增援,虽来此之前已着人取调令牌连夜赶去,算算时间也得一两日才到。来时路上虽见得璐王押着十万南川大营兵马,但魇桀既有心拖垮北冥大营,自然是一路慢行,少不得还要从中作梗,拖个两三天才到。除非是风郡兵马越过龙隐泽与他们狭路相逢了,才会加入战团,故而那一支目前也指望不上多少。只是龙隐泽万万丢不得,虽说为了避免当初赤邺沙幕一战的惨况再度发生,天道诸部早已有约在先,不再以金木水火土风之强大破坏力相斗,但而今只怕风郡临阵毁约,祭起御风法器席卷六部戮原。有龙隐泽在前,自然可以防着这一手。若是让风郡大军越过龙隐泽,此后的数千里外疆多是平原,而少丘陵河流,对梦川大军倒是颇为不利。只希望回国之时遣人递上的折子可获得父皇批下,下旨命魇桀的南川大营火速增援。有圣旨在,魇桀也不敢拖延,只是圣旨下到南川大营,路上也需要一两天。这等算来几日内终始少不得死守龙隐泽,硬碰硬地与风郡斗上一场,当下招来诸将细细部署。
风郡的军队越过天柱界限之后很明显地放慢步伐,那集结成阵的兵马拉开一字战线,就像是一把巨大的钢铁梳子,朝着龙隐泽而来。行军激起地面沙尘滚滚,战象的脚步声和战车的轱辘声响彻大地!
两军相距十里,时翔登上瞭望车以及目镜远眺梦川阵营,只见一片黑压压的军队一字排开,最前头的是一排精钢高盾,高盾之上露出一层又一层密集的长矛。时翔不由得冷冷一笑,心想精钢高盾虽坚固,又岂能敌过战象的连番冲撞?常听人说这梦川大皇子是个不可多得的帅才,断然不会做出这等螳臂当车的行为来。他连夜退兵是因为兵力不足,这会儿定是故布疑阵,想迷惑自己不敢贸然进犯,从而拖延时间等待援兵。十八万对上不足十万,又是在这样的平原作战,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会是什么样的结果。昨日已然上了他的当,今个岂可再重蹈覆辙?而今不乘此时机将眼前的梦川军队一举歼灭,还更待何时。
时翔打定主意,于阵前调集一千战象组成锥形阵为先头部队,三里之后接五万重装骑兵,并三万弓箭手接应。只待战象的锥形阵撞破梦川的精钢高盾,骑兵便可攻入梦川阵营大肆杀戮。
只听得一阵响彻天际的号角声,风郡的战象已然尖啸狂奔,朝梦川阵营飞奔而来。密集而沉实的脚步踏得地面微微颤抖,激起的沙尘将战象组成的锥形阵隐在一片昏黄之中,只余下奔在最前方的那头最为庞大的头象,其几丈长的巨齿弯曲突兀,真要被这群蛮兽撞上,别说是精钢高盾,就算是石头山只怕也会被撞个粉碎!
眼见象群距梦川阵营不到三里,梦川的高盾阵蓦然露出十数个缺口,数百只身长五尺,而身高却不到三尺的花斑兽汇成十数条洪流飞奔而出,只见四肢修长,身形似猫般轻盈,背脊上清一色的金色鬃毛随风
起舞,四爪腾空在地上一沾即走,行动快如闪电!
时翔远远见得梦川阵营中迎出的兽群也不由吃了一惊,心想那不是昔日赤邺境内才有的猛兽金鬃豹吗?此物速度极快,弹跳力也很是惊人,四肢皆有可伸缩入掌的尖爪,最长的可达五寸,利如钢刀。本以为此物早已随赤邺一并覆灭,不想却被梦川豢养出这许多来。然而此物虽勇猛,却一样不可能战胜战象那样的庞然大物。魇暝也非蠢人,怎会派这个来打头阵?
就在时翔百思不得其解之时,两军的兽阵已然撞到了一处,只见烟尘四起,兽鸣连连,不时见得有金鬃豹被战象的长牙长鼻甩上高空,跌将下来也自然是血肉模糊一滩肉泥。
时翔面露得意之色,眼见尘嚣距离梦川阵营不到一里,便挥舞令旗,命尾随战象的重装骑兵开始冲锋。黑压压的骑兵收到信息,自然一个个呼喝呐喊朝梦川阵营疾奔而去!
就在此时,忽然间滚滚沙尘之中爆发出一声接一声的凄厉长嘶来!却是那头最前面的巨象颓然倒地不起,连带撞倒了后面排阵冲锋的象群,顿时象阵乱作一团。
时翔心头一凉,心知前方必定出了大的变故,只见无数巨石自梦川阵营中飞射而出,每一颗都重达数百斤!加上投石机的抛掷之力,落在纷乱的战象群里,顿时继而悲鸣声四起,声声泣血在六部戮原上空回旋!
那些战象本都是皮糙肉厚的庞然大物,又有锥子甲护身,自然是刀枪剑戟都不可伤它们分毫。无奈梦川派出的金鬃豹行动敏捷,专挑战象裸露在外的双目下手,战象一盲,则自然阵不成阵,再被那密如雨点一般的巨石轮番袭击,就更是死伤无数。庞大的象尸堆积在沙场之上,鲜血如洪流一般四溢!时翔瞬间醒悟,早出了一身冷汗,连忙鸣金,想要召回紧追而去的骑兵,却到底是慢了一步,冲锋中的骑兵哪里那么容易收住势头?顿时奔在前头的骑兵身陷战象踩出的烟尘之中,顿时乱了方向,有些撞上了前面的象尸,有些则被后面的骑兵撞下马背来,加上无数马蹄践踏,倒是折损了不少。虽然大部分得以抽身回头,但梦川阵营之中也变了阵型。
风郡的重骑兵只听得一阵密集的簌簌声接踵而来,却是梦川阵营中无数连弩齐发,密如飞蝗一般的长箭破空而来,仓皇之间又有无数人被射下马背,能全身而退的,也不过半数!
风郡骑兵仓皇逃回营中,而梦川大营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依旧是精钢高盾林立。战场之上侥幸生存的金鬃豹们皆飞快地退回了营中,偌大的沙场之上只余下那许多被击毙的战象、骑兵和战马,或将死未死奄奄一息,或是肢体伤残又动弹不得的,惨呼呻吟声不绝于耳……
时翔见这一战未尝撼动梦川阵营分毫,倒还赔进去了一万多兵马,只恨得钢牙咬碎,却又不敢再有异动,心想那梦川大皇子果然是个狠角色。
魇暝见得风郡退兵也不由得松了口气,心想此番重创风郡,倒是可为援军多赢得一些时间。等到父皇的圣旨到了魇桀手里,他便是再不愿意也势必出兵,到那时,自然可解眼前的困局。思虑之间,忽见风郡阵营前冉冉升起一片黑色烟尘,初时尚在数丈的低空汇聚,待到形成一片黑云之时,便豁然风起,将那一片不祥的黑云飞快地刮向梦川阵营!魇暝心知那云雾必定有毒,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于是从瞭望车上飞身而起,脚尖在营中林立的长枪尖头一沾即走,几起几落之间已然到了龙隐泽畔,而后将身一纵跃入那一片深泽之中。
只听得隐隐水声仿若龙啸,那五十里龙隐泽原本平静的水面顿时波浪翻滚,继而一股庞大水流飞升而起,化为一条巨大的水龙盘旋而上,在战场中央与那一片黑云狭路相逢。
只听得一阵汩汩声,那原本清亮通透的水龙瞬间被染作墨汁一样的颜色,继而如瀑布一般飞流直下,黑色的水流撞击在地面顿时四下飞溅,原本血流成河的沙场顿时化为一大片不断翻滚着白泡的浓黑泥沼。沙场上空已然一片清朗,只可怜那些倒在沙场之上的伤兵却爆发出更为凄厉的惨叫声,却是被黑云污染的水流一沾上那些伤亡军士的伤口,便借伤入体,沿着伤处一路腐蚀。不出一炷香时间,尸积如山的沙场上只剩下陷在乌黑泥沼中的皑皑白骨,除了那一千战象的巨大骨架如同白色巨笼一般森森林立之外,早已看不出其他亡者曾经存在的痕迹…… 此变一生,两军皆是哗然。
魇暝的身影已然自龙隐泽中飞升而起,落在阵前高高的瞭望车上,北冥大营帅旗迎风招展,将魇暝的银甲衬得光耀夺目,原本温文的眼角眉宇之间尽是王者霸气。梦川阵营中尽是他的亲兵,见得此景自是无比拜服,前些时候战败的颓靡之气一扫而空,继而高呼“大殿下威武”,欢呼声声震九霄!
时翔本想以御风驱使毒烟取胜,却不料魇暝如此了得。上次交战虽赚梦川数千兵马,今日一役却吃了大亏,而今军中士气大受打击,再贸然进攻也无多少胜算,况且两军之间的战场被剧毒所污且被战象骨架所阻,正面进攻也不利于冲锋陷阵,唯有下令退军至天柱边界之上再作打算。
魇暝眼见风郡大军退走,总算稍稍松了口气,适才使用御水之术,以龙隐泽之水抵挡风郡的毒烟,大军背后的龙隐泽已然干涸见底,虽下接地下水,要再度蓄满也需要时间。幸亏今日对上的是那优柔寡断的时翔,如果领兵的是那惯于征战的风郡太子时羁,必定会再以风力施放毒烟强攻,如此一来,眼前这不足十万的梦川将士必定是在劫难逃。幸好那时羁早被璃儿擒下,才总算避免那等惨状。一想到魇璃,魇暝自不由得有些悬心,寻思鹰隼去了这些时日,也不知道是否与魇璃会面。虽然这个妹妹机智过人,可到底也只得一半天人血统,一般人与她为难倒是不怕,就怕在送铘回国的时候横生枝节,再落入险境之中……思虑之间,魇暝已然下令戒严,兵卒轮班休息,一面派出探子追踪风郡大军的去向虚实。
旁边早有将领将金鬃豹的伤亡状况报了上来,原本八百豹营,现今只剩下十余头,虽说折损数百金鬃豹就可除去风郡万余军士,更将善于冲锋陷阵的战象营连根拔起,可以说是相当漂亮的一仗,但魇暝一向爱护麾下兵将,难免痛心,于是着人在龙隐泽畔的巨石之上刻下“梦川北冥八百豹营”八字,以示哀悼。
眼前军务处理完毕,魇暝便隐隐觉得眼前有几分模糊,将头晃晃,眼前一切又恢复了正常,只以为是身体困乏,他自没放在心上,心想定是施展御水术灵力消耗过大所致,于是就在大帐里坐下歇息了两三个时辰,不觉日已黄昏。
不多时派出追踪风郡大军的探子也回来回话,说是风郡大军已于天柱下扎营,高盾闭合,只是隐隐听到营内车马之声频频,也不知道是在作何等调度。
魇暝微微颔首,挥手命探子再探,起身走到大帐中央的沙盘边,将代表风郡军队的小旗插在沙盘上天柱的位置,心想今日重创风郡,想来这一两天对方都不会来犯,待从梦川、赤邺边境上调来的三万援军到了,两军的实力差异总算可以缩小一些。
不多时又有一人入得帐内,却是前晚派去接引南川大营的一员偏将,听得他回话,魇暝自不由得摇头叹息,原来魇桀与璐王统率的十万南川大军驻扎在聚龙隐泽三百里的落虎丘已有两日。落虎丘地处梦川与忘渊外疆接壤处,与横贯沙幕、藤州、风郡三部外疆的怀古道相连,那怀古道地势低凹,就好比是一道环绕着六部戮原正中的天柱而行的宽阔凹槽,两边的地势可以尽数遮挡怀古道,倘若魇桀有心相助,昨日战时就已然自怀古道神不知鬼不觉地绕行至风郡大营背后,两面夹击,那风郡大军哪还有机会退避回去?
魇暝想到此处,忽然心念一动开口问道:“不知朝中的圣旨是否已经下到南川大营?”
那偏将嚅嚅许久方才回道:“向来在圣上身侧随侍的中书令倒是确实在南川大营之中,只是……”
“只是什么?”魇暝心头一沉,心想那魇桀就算再狂妄自负,总不至于连父皇的谕旨都不遵守了。
那偏将回道:“只是末将明明亲眼见中书令入二皇子大帐,但不久就被两名军士搀扶而出,看上去面红耳赤昏昏沉沉,似乎宿醉未醒,那谕旨还在中书令怀中……”
“好贼子!”魇暝怒不可遏一拳重重地落在案头之上,魇桀不愿出兵在他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他会如此大胆。能顷刻之间使人醉倒的,莫过于梦川皇族才有殊荣享用的美酒“浮生若梦”。那“浮生若梦” 的酿酒法乃是昔日水灵尊传下,酒味醇香自是不说,灵力稍微不济的人别说饮下,就算是凑近了闻上一闻,也必定醉倒当场。以往重大欢庆节日,只需要在偌大的广场上高架火烹一坛,也能使数万人同醉狂欢。想必是魇桀一早就在帐中烹酒,那中书令只是寻常天人,自然是不够斤两,一闻便醉也就来不及宣旨。既然圣旨未宣,他就算拒绝出兵,也不算抗旨。哪怕日后父皇追究起来,责任也在那倒霉的中书令身上。而今看来就算明日三万援军到了,也唯有继续以寡敌众。倘若风郡增兵,这场仗的胜算也就更是难说……
魇暝眉头微皱,打发那偏将下去歇息,又起身在沙盘边观望片刻,忽然又有人来报,却是风郡方向似有异动!
魇暝快步走出营房登上瞭望车一看,只见夕阳之下一个小黑点自风郡方向飞驰而来,取来及目镜一望,却是黑黝黝的一骑飞驰而来,虽相隔甚远看不清楚,但体型远比风郡的战马要大出许多,奔驰的速度更是惊人。
魇暝心中奇怪,心想那片战场已被毒水化为毒沼,所以才阻断了风郡继续用兵,而今派出这区区一骑也不知道是何道理。思虑之间那一骑已然到了毒沼之侧,蓦然腾空而起,庞大的身躯在毒沼中林立的战象骨架上一沾即走,朝着梦川大营的方向快速地迂回飞跃!
魇暝心念一动,面露几分喜色,早将身一纵落在坐骑吹雪麒背上一声呵斥,那雪丘似的神兽麒麟已然发足飞奔朝着来者迎了上去。
到了近处,魇暝看得分明,只见一头黑色巨虎背上跨骑着一个身穿轻甲的少女,瀑布一般的黑发随着巨虎的飞跃而上下飘飞,精致的容颜被夕阳的余光镶上一道柔和而明亮的金边,正是魇璃!
魇暝见得魇璃归来,心头大石总算落地,将身一纵,已然从高大威武的吹雪麒背上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转眼间,巨虎已经驮着魇璃到了近处。魇璃翻身下了虎背,朝魇暝奔了过来,伸臂揽住魇暝的脖颈道,“暝哥哥,璃儿回来了。”
魇暝含笑搂着魇璃:“回来便好,你去这几日,倒是让为兄心头难安。”而后转头对那巨虎言道:“上卿辛苦了。”
言语之间见得那巨虎将身一蹲,身形瞬间缩小,而后便只见身着黑甲的鹰隼半跪于地,朗声言道:“微臣幸不辱命,总算将帝女平安带回交还大殿下。” 魇暝俯身将鹰隼搀扶起来,沉声言道:“有劳上卿,快快请起。” 鹰隼起身立于一旁,见魇璃在魇暝面前的欢喜情状,心想自打认识她以来,总觉得她时而可怕,时而教人捉摸不定又偏偏能蛊惑人心,真正露出这样单纯的情状似乎也只在这大殿下面前。想到此处心头隐隐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来,却听得魇暝问道:“你二人既然自忘渊而来,怎么会出现在这个方向?”
魇璃笑道:“我们从这方来,是为了送给暝哥哥一份厚礼。”
魇暝心念一动,低头见魇璃脸上似笑非笑的神色,只觉得又是狡黠又是顽皮,却偏偏有一份笃定的意味,哪里猜得到她的心思?于是笑笑道:“你能平安回来就已经是给为兄的一份天大的厚礼了,其他的为兄倒也不敢奢求。”
魇璃咯咯笑道:“那倒是,不过就算是附带的礼物吧。璃儿要把风郡的蛮乌城送给暝哥哥!”
魇暝深知她不会拿这等事说笑,有此说法必然是成竹在胸,于是面露喜色:“你有何良策?” 魇璃微微一笑蹲下身去,在地上捡了个石块便在地上勾画起来。
魇暝垂首细看,发现魇璃勾画的正是龙隐泽周围近千里范围,大致地标出了龙隐泽、天柱、蛮乌城等地之后便以蛮乌城为起点,绕天柱勾勒了一个圆弧,而后抬眼笑道:“暝哥哥应该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魇暝心念一动:“那是横贯沙幕、藤州、风郡三部外疆的怀古道!” 魇璃笑笑:“其实昨日我已经到了天柱附近,见暝哥哥用兵狠挫风郡锐气,加上沙场被毒沼所阻,那十几万大军不得不都退回边界之上,短期内自然无法正面攻过来。以时翔的为人势必不会就此作罢,他有心做出些惊天动地的事来取代时羁,自然会不择手段打赢这场仗。所以我和鹰隼才没有立刻回来,而是潜伏在天柱附近观察。发现那营中虽然沙尘飞舞,人声喧嚣,但营内却分营列阵,集结的皆是行动迅速的轻重骑兵及骑射,看来像是要再度出战的样子。我便怀疑时翔是想取道地势极低的怀古道,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侧面突袭龙隐泽。结果三个时辰前果然见得营中有十数前锋营轻骑乘快马奔怀古道而去,想来是先行探路的。”
鹰隼沉声言道:“不止是普通探路的骑兵,其中还有一骑身揣军令旗。”
魇暝眉头微皱:“先行探路的十数人何需军令旗?”
魇璃点点头,用石头在怀古道靠近蛮乌城处勾勒了一条线引向藤州方向:“据我所知藤州外疆有风郡驻兵约二十万,那位令官在这个三岔路口就和前锋营的骑兵分道扬镳,直奔藤州方向去了。”
魇暝恍然大悟:“他是想把藤州外疆那二十万兵力调来一起对付我们。”随后微微思索,“如此说来今晚风郡大军便会出发,估计与藤州外疆调来的军队在怀古道集结最迟便在明日正午,怀古道本身有近千里长,待到大军绕行再度进入我梦川外疆,差不多就在大后天!那可是三十几万的精兵,就算明日我调集的三万军力到了此处,再加上而今驻扎在落虎丘的南川大营兵马,兵力悬殊也太大了。若是让他们出了怀古道,只怕再难与之抗衡。”
“所以……不给他们机会出怀古道不就行了。”魇璃微微一笑, “时翔以为有毒沼拦路,再加上营中动静连连就可以瞒过我等。这厢虚张声势,那厢调集可以迅速突击游战的主力骑兵,是想借怀古道出奇制胜。可惜他留在营中的大都是行动迟缓的攻城车、投石车之类,虽有部分守卫,但对于暝哥哥手里的兵力而言,可以说是还无半点威胁。暝哥哥只需以骑兵火速攻下天柱附近的风郡军营,便可尽得其营中的攻城武器。有了那些玩意儿,我们的十万兵马要取区区数万人驻守的蛮乌城,那还不是易如反掌?”
鹰隼开口言道:“若是大殿下攻下蛮乌城,则可以逸待劳。一方面用重兵封锁怀古道断了风郡大军的退路,另一方面蛮乌城地势特殊,取下此地也可掐断风郡疆域增兵补给的要道,如此一来,风郡大军则成无根之木无源之水,便是再勇猛也禁不住久耗。”
魇暝心念一动,继而言道:“只是那接近四十万的风郡大军也不容小觑,虽说怀古道的地势易守难攻,但若是他们撤入藤州外疆,只怕也拿他们没办法。”
魇璃掩口一笑:“只怕他们已经退无可退!”言语之间从怀里摸出一个玉卷来塞到魇暝手上,“此刻忘渊尅王已率二十万大军潜伏在沙幕外疆,原本是约定等我焰火为号,便攻打驻守在藤州外疆的风郡军营。而今时翔既然自动调走那二十万大军,忘渊大军自然更是毫无阻力,端掉藤州外疆的风郡军营之后便可发兵怀古道,与我北冥、南川两大阵营合力将风郡的军队困住。到那时,就算风郡再勇猛,也一样是困在笼子里的野兽而已。”
魇暝闻言不由得又惊又喜,展开玉卷一看,只见上面果然镌刻着忘渊、梦川两国结盟的若干事宜条款,最后是忘渊国君的国玺印记,深约半厘,只是印痕中色如珊瑚之艳,灵光流转,竟是梦川皇室的灵血染就。魇璃给他的居然是一份盟书!
到了此时魇暝方才明白当初她执意去忘渊的用心,心想忘渊自古以来都是和风郡一个鼻孔出气,就算而今时移世易,也不会轻易介入梦川与风郡的矛盾。以往也曾派过使臣前去忘渊均无功而返,却不料而今大敌当前,她竟然可以说服钺帝,促成忘渊与梦川结盟的大事!扭转眼前的战局是小,最重要的是天道三部形势从此逆转,今后自有一番新局面。想到此处魇暝惊喜交加,百感交集,仔细端详盟书玉卷上的字句,发现除了约定忘渊出兵共同对付风郡之外,还拟定了若干条互惠互利的条款。尤其是关于战后六部戮原上势力分割的约定,可谓影响深远,就算风郡背后有天君撑腰,也无法扭转日后天道三部鼎立平衡的局面。平衡则止战,止战则可持续繁荣。日后天道若有幸回归浩劫之前的共荣盛世,皆由这小小的玉卷而起!
魇暝抬眼看看眼前的魇璃,再寻思这份谋略胆识满朝无出其右者,不由得满面欣慰之色,伸臂拍拍魇璃的肩膀:“看来是我看走眼了,饱经七百年忧患之后的璃儿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爱哭的孱弱妹子,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堪为兄长的左膀右臂了!”
魇璃心头尚有其他顾虑,虽得兄长夸赞也只是露出一丝苦笑:“璃儿若真是如此有用,也不会连累暝哥哥为小人所害。”
魇暝如何不知她是指他当初放下兵权之事,虽阵前夺帅重掌兵权,但当初的选择所造成后果的严重性他自然也明白,唯有叹了口气沉声道:“事已至此,便是再介怀也是于事无补。而今为兄只想打赢这场仗,停止这场本不应该挑起的征战杀戮,其他的也只得随缘。”而后言道,“攻打蛮乌城的最佳时机在明晚,那时忘渊大军已经过了怀古道中路,就算收到蛮乌城被攻的讯息也来不及回防。只是要绕过眼前的毒沼且避开留守风郡大营的眼哨也须得时间,少不得现在就回去部署,趁夜发兵。你二人连番奔波已是辛苦,且随我回营歇息。”
魇璃摇摇头:“大战未止,还不是歇的时候。这三路夹击之计须得配合时机,只是现驻扎在落虎丘的南川大营那里还少不得要费点心思。”她抬眼看看天色,“不如暝哥哥修书一封,由我送去落虎丘交予二皇兄。而今天色渐晚,若是再耽搁时间,只怕会误了军情。”
魇暝也觉她言之有理,于是携他二人回营,一面调兵遣将,一面着人备下快马,再写好信件交予魇璃,唯独是临行之时特意嘱咐鹰隼一路随行,保护魇璃安全。之后送出十余里地,目送鹰隼与魇璃两骑飞驰而去渐渐消失在暮色之中,方才回营领兵趁夜朝天柱进发。
鹰隼与魇璃一路飞驰,虽四野茫茫,所幸满天星斗可指方向,待到天色由暗转亮,再由清晨逐渐转为黄昏,终于到了落虎丘地界。远远望去,一道宽阔的峡谷卧在梦川、忘渊边界的高崖之间,正是那横贯多部的怀古道。而紧挨怀古道的广袤平原之上则紧密有序地排列着大片大片的白色营房,南川大营帅旗立于夕阳之下随风起舞,远在十余里之外。
魇璃一挽缰绳,胯下的骏马自然也停住了脚步。到了此处,原本高耸入云异常巍峨的天柱也只是乍隐乍现的藏在暮霭之中,因为遥远而显得不是那么显眼。
鹰隼见她遥望天柱方向,如何不知她心中所想,于是一勒缰绳促马到了魇璃身侧沉声言道:“大殿下惯于征战,留在风郡营房的那点兵力自然不在话下,帝女不必担心,还是即刻入南川大营面见二殿下要紧。”
魇璃闻言沉默片刻反而翻身下马走到一块大石头边坐下,只是喃喃言道:“又何必急在这一刻?”
鹰隼翻身下马走到魇璃身侧,却发现她的视线游离在怀古道口。眉目之间颇有些纠结之态,不由得心念一动:“帝女莫非是想……”
话没说完,一只纤巧的手掌已经扣住了他的手指,魇璃转过眼来微微一笑:“这里的风景不错,我只是想静静地看一会儿。你陪我。” 鹰隼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地捻了一把,不由自主地任她牵引着并肩坐下,而后肩头微沉,却是魇璃很自然地将头靠在了他的肩上。发丝随风而动,轻轻地扫着他的面庞,带起几分隐隐的轻痒。
鹰隼有些紧张,所以身体绷得有些僵硬,两手很不自然地放在膝盖之上,然而心中却是杂念丛生,一方面贪恋两人相依的亲昵,一方面又在寻思魇璃心中在转的念头,就这般沉默许久方才沉声道:“难道…… 帝女不打算通知二皇子?”
魇璃抬眼看看鹰隼:“你也听我大皇兄说过魇桀用‘浮生若梦’放倒中书令,有意延误宣旨的事了。他是打定了主意袖手旁观,就算我现在入营告诉他三路围堵风郡大军的策略,只怕他也是依旧推三阻四。倘若他斗胆将军队调离落虎丘,那岂不是给风郡大军大开方便之门?不如等大皇兄取下蛮乌城之后再通知魇桀,到那时风郡大军不日便到,他也
来不及拔营撤离,唯有坚守怀古道,与大皇兄共同对敌。”
鹰隼眉头微皱:“在这样的平原作战主要靠兵力,而并无地利可循。若是放走了风郡大军,他带出的十万南川大军只怕也一样挡不住兵力超出数倍的风郡骑兵。二皇子身为皇裔,又是南川统帅,岂会如此荒唐短视?”
魇璃冷笑一声:“你可别把他看得太高,这事他绝对做得出来。对魇桀而言,挑起这场仗的目的就是为了削减大皇兄的势力,以备来日储君之争。就算吃了败仗,大不了丢弃眼前这一片自古充作战场的荒芜外疆。风郡军队再厉害,也不可能冒着天道洪流失控、玉石俱焚的危险入侵我梦川国地,因而对梦川主体暂时无直接损害。他的眼睛只盯着储君之位,他的敌人也只有大皇兄一个,否则他也不用挑起这场战事了。” 鹰隼转眼看看魇璃,见她眼中尽是愤慨之意,于是沉声道:“看来你很恨他。”
魇璃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喃喃言道:“不是恨他,只是太清楚他的为人。他的性情是想要什么就必须得到,无论谁拂逆他的心意,或是挡他的路,就会不计后果地将其剪除,即便是骨肉至亲也毫不例外。”言语之间下意识地拽紧了鹰隼的手臂。
“难道你曾经拂逆过他?”鹰隼心念一动,“他对你做过什么?” 据他所知,魇璃被派去风郡为质子之前,乃是寄住在大皇子的北冥大营,而不是和其余皇裔一起由宫中帝裔司照管。虽说血统不纯,但毕竟也是当今圣上亲女,又年纪尚幼,如此安排有悖律例,似乎一直以来梦川皇室都在刻意回避她的存在。若非当年他也有份护送她远赴风郡,只怕还不知道有这么个凡女所出的帝女。
魇璃看着远处的南川大营出神,许久才开口言道:“你既是父皇身边的重臣,想必经常出入父皇下朝后处理政务的天安殿,自是见过天安殿御阶下的暖香池。”
鹰隼微微颔首:“那倒不曾亲见,我在天安殿出入之时那个池子早已被填平,覆上了白玉砖面。只是听闻之前确实有这么个池子,里面灌满天香脂,常年燃烧,致使香氛弥漫整个天安殿,可助圣上提神醒脑。”
魇璃怅然一笑:“原来那池子早被填平了,也难怪,出了那么大的事,是该填起来。记得那天在鎏金城里遇险,你用天火融掉那些黄金力士的时候……我很害怕。”言语之间身子微微发颤,将脸转到一边继续说道,“因为我小时候曾经掉进那烈焰熊熊的暖香池,被烧得体无完肤。而推我下去的人便是二皇兄魇桀!” 鹰隼暗自心惊:“怎会闹到那个地步?”
魇璃深深地吸了口气:“那时候我和他都还小,在宫中由帝裔司照管。你也知道我的出身来历,除了大皇兄之外,其余的皇室中人没人当我是自己人,即便是父皇,也很少拿正眼看我。一个没有灵角的梦川帝女,说好听一点是天族凡裔,难听一点就是混种,杵在一群头顶灵角的皇家子弟中间总是显得异常突兀,更是时时在提醒着众人,尊贵的天族血统曾被卑微的凡人血统所玷污。”说到这里她抬眼看看鹰隼,“其实你我有些地方很相似,皆非血统纯正的天族,只是你继承了赤邺皇族的天眼,且为绝无仅有的一个皇室后裔,即便有人知晓你的身世,也不会有人因为血统而蔑视你。”
鹰隼心生怜意,伸臂揽住她的身体叹了口气:“那时候……你一定吃了不少苦。”
魇璃惨然一笑:“相对于父辈的漠视冷遇,来自同辈的孤立和厌恶更为明显些。因为大家都还年幼,不懂得大人的宽容或虚伪,所以好恶之类的情绪也总是赤裸裸地表现出来,丝毫不加掩饰。在他们眼中,我只是个没有角的怪物,就算是欺凌折辱,也不算什么过分的事情。而和我一般年纪的魇桀总是领头的那个,他是头顶紫金角降世的紫金帝嗣,生来就尊崇无比,和我有天渊之别,不由得让我自惭形秽,唯有避居内室很少外出玩乐。后来大皇兄知道我没有灵角羞于见人,于是特地用盘龙木雕了一对犄角送我,我本以为顶着木犄角他们就会当我是自己人,结果换来的却是冷嘲热讽。而我受了闲气也只会一个人躲着哭泣,心想若是自己和他一样头顶紫金角,断然不会落到那种地步。于是突发奇想找来油漆,将那对木犄角漆成倒红不紫的模样,以为这样子他们便会对我改观,谁知道这个幼稚的想法差点要了我的小命。”
鹰隼心头一寒:“就算你将角漆成紫色无意中冒犯了二皇子身为紫金帝嗣的尊严,但毕竟也只是孩童的儿戏,总不至于搭上性命,怎会……”
魇璃摇摇头:“就是因为是孩童,所以才会残忍得很直白。魇桀领着一干皇家子弟抢走了我头上的木犄角,我一路追赶哀求他们把角还给我,但他们并不为所动。那个时候父皇尚在昊天殿的朝会上处理政务,而帝裔司的人见起头的是魇桀,也不敢阻拦。我被他们引进了天安殿,然后魇桀把我的木犄角抛进了暖香池中。我怕池里的火焚毁那对木犄角,也顾不上火焰炙人趴在池边伸手去捞,就觉得背上让人重重地推了一把,整个人跌进了暖香池!”
鹰隼心头一颤,心想那池中灌满天香脂,烈焰熊熊,温度何等惊人。小小孩儿掉了进去,只怕顷刻之间便被烧得体无完肤。就算她是梦川皇族,有着惊人的自愈能力,但皮肉焦灼的痛苦却是一分不少。想那二皇子那时虽是幼童,这等行为只怕也不是不知轻重这么简单。
魇璃闭上眼睛,眉宇之间露出些许痛楚之色:“我在暖香池中哀嚎惨叫,好不容易攀住池边想要爬出火海,又被他一脚踹了下去。当时原本看热闹的那些皇家子弟都吓呆了,唯有他脸上还带着笑,那种笑脸我一辈子都记得……虽然当时浑身被烈焰所炙,可心里却冷如冰窟。那时候他是真的想我死,只是因为我的一个愚蠢的过失冒犯了他身为紫金帝嗣的无上尊严……”
鹰隼无言以对,只是紧紧拥住魇璃的身体,心想难怪她一提起二皇子便是那般神情。小小年纪就如此狠毒,当真是闻所未闻。倘若只是小小过失便会招致杀身之祸,那对于可直接威胁到他登上储君之位的大皇子,自然更是不择手段,也难怪魇璃会对他如此顾虑。
魇璃靠在鹰隼怀中,身躯犹在瑟瑟发抖,儿时的噩梦虽过去一千年,但种种惊悚却挥之不去。
直到夜色缓缓降临,南川大营的白色营帐早已掩盖在一片浓黑之中,她才继续缓缓言道:“有两次我只差一点就可以爬出暖香池,但都是被他一脚踩了下去,直到他第三次抬起脚……我知道他不打算放我一条生路,于是松开了攀在池边的双手,一把抱住他悬空的腿脚用尽全身力气把他拉进了暖香池!”说到此处,她面露几分讥讽之色,“没想到他叫得比我还惨,什么紫金帝嗣?也一样是血肉之躯,知道疼知道怕,除了那对光耀夺目的紫金角,烧得体无完肤的模样和我也没有什么不同。那个时候我血往上冲,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与胆量双手扣住他头顶的那对紫金角用尽全力一扳,就听得咔嚓两声,竟将他那对紫金角齐齐折断,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顿时不再挣扎动弹!”
鹰隼暗自心惊,心想时常见她发起狠来就连自个儿性命也不当一回事,想来皆是由此事而起。相传紫金帝嗣每隔几代才会出现,皆是梦川皇族之中头号出类拔萃的人物。昔日二皇子尚未出世,大皇子就已然立下无数功绩,本是立为储君的不二人选,也正是因为紫金帝嗣的出世,才会使得原本应归大皇子的储君之位至今空悬未决。只是不想她竟然有能力折断二皇子的紫金角,虽说那时二皇子年纪尚小,体内的灵力尚未觉醒,但她这一击也是非同小可。如今看来,这一半凡人血统的帝女并非池中之物,当初施展冰封之术生擒风郡第一勇士时羁也绝非偶然。他日大皇子与二皇子的储君之争只怕会因为她的介入而生出无数的变数。然而自古以来皇权之争无不是同室操戈腥风血雨,有这样的本事对她而言,则未必是一件幸事。想到此处,鹰隼开口问道:“那你们究竟是怎么脱险的?”
魇璃摇摇头:“折断魇桀的紫金角后,我也失去了知觉,等到苏醒之时早已远离皇城,身在暝哥哥的北冥大营。从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回过皇城,一直由暝哥哥悉心照料,与其余的皇室贵胄再无半点交集。那三百年的时间恐怕是有生以来最为幸福快乐的时间。直到七百年前,原本在风郡为质子的皇叔病故,依律要以在位君主的子女补上,后来的事,我想你也知道了。”
鹰隼叹了口气:“难怪帝女唯独与大皇子亲厚,甚至甘冒奇险去忘渊游说钺帝。但是帝女故意延误军情,逼二皇子作战,恐怕南川大营此役会损失不小。”
魇璃喃喃言道:“倘若魇桀不是存着私心,早就与北冥大营汇合,也不会把军队驻扎在这个地方。我也不否认另有私心,想借风郡削减魇桀势力,但风郡敌军近四十万,无论谁碰上,都不可能丝毫无损。国难当头,身为梦川将士,为保疆土而拼死作战也是分内之事。既然开战终有牺牲,就得让他们牺牲得有价值。暝哥哥仁爱英明,原本就是储君之位的不二人选,若是因为我而害他为小人所乘失去储君之位,便是万死莫赎。要是能因为这一战而奠定梦川将来数千年的国祚,我不介意做这个坏人。”
鹰隼听得魇璃言语,深知这是赢得这场战役唯一的办法,但也觉过于残忍。尤其是见得她轻描淡写地判定那十万南川军士的生死,心头不由隐隐发寒。他虽为皇族后裔,但家国湮没已久,仅仅以梦川臣子的身份冷眼旁观,也觉得眼前的帝女比那小小年纪就恶毒如斯的二皇子魇桀要来得可怕……
魇璃留意到鹰隼的沉默,抬眼看看他眼中复杂的神情,淡淡一笑又垂下了眼帘:“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可怕,而今也是形势如此,不得已而为之。倘若你执意要现在去南川大营报讯,我也不会拦你。若是魇桀临阵脱逃,放走风郡大军,让咱们失去这个反制风郡一改天道局势的机会,我想又会回到当初互换质子尚且难求偏安的局面了……”
鹰隼回想起当初在瑸晖宫中那段短暂而险恶的时光,自不由得叹了口气,搂住魇璃的双臂不由自主地收紧了一些:“那是万万不能的!” 魇璃伏在鹰隼怀中喃喃言道:“若是可以选择,我宁愿没有出逃,就算永囚风郡禁宫,也好过看到征战杀戮血流成河。只是……若是那般,我也不可能认识你……”话到此处,便闭上双眼不再言语,不多时听得她鼻息轻柔,已经酣然入梦。
长夜漫漫,星光如织,鹰隼的手指轻抚魇璃滑顺黝黑的发丝,垂首看着伏在自己怀中,此刻温顺如小猫一般的女子,疑惧参差,却又爱怜交织,正是百味交杂,千头万绪早成了一股解不开斩不断的乱麻…… 黎明时分,天柱方向陡然大亮,一朵绚烂的烟花绽放于天际,鹰隼轻轻摇醒魇璃:“是大皇子的讯号,蛮乌城已经取下了。”
魇璃凝视那片焰火片刻,伸手自怀中摸出一枚穿云箭遥指天际,只听得一声刺耳的鸣响,一道金光直飞天际,顺势化为一片耀目的火花,将他们头上这一片幽暗的天际照得异常绚烂。不多时,藤州方向也升起了同样惹人注目的火花,两相辉映,将还笼罩在黎明黑暗中的六部戮原照得亮如白昼。
“看来藤州外疆也已经尽在尅王掌握之中了。”魇璃面露喜色,将目光转向十余里外的南川大营,只见那里已然人头攒动,灯火纷繁,想来都被穿云箭惊动。很快便见营中飞驰而出一大片黑压压的骑兵,朝她与鹰隼所在的方向而来!
魇璃抄手而立,见骑兵队由远及近,最初是以雁行阵疾奔,到了离此间二三里处便阵形一变,化作包抄之势,等到了眼前,早已把她与鹰隼团团围住。只见寒芒若织,却是无数利箭在弦,夹杂着马群的嘶吼踢踏声,放眼看去却是五六百人之多。不多时,一个武将纵马出列,暴喝一声:“尔等是何许人?胆敢在南川大营附近窥视,莫不是细作?” 鹰隼上前一步将魇璃护在身后厉声喝道:“大胆!魇璃帝女在此,岂有尔等大呼小叫的余地?”
那武将冷笑一声:“什么魇璃帝女,没听说过!”促马到了近处看清鹰隼,方才脸色一变,连忙滚鞍下马单膝跪地,“不知是镇川上卿在此,末将多有得罪,请上卿勿怪!”言语之间甚是忐忑。
鹰隼怒道:“一群不知死活的东西!还不快放下武器,迎帝女入营?如此怠慢,莫不是想掉脑袋?”
那一干军士将领听得此言,早惊得三魂不见七魄,纷纷下马见礼,齐声道:“小人不知帝女驾临,有失远迎,烦请帝女恕罪!”
魇璃叹了口气:“不知者不罪,吾虽为帝女,但少小便远赴异邦为质子,也难怪你等不知,都起来吧。吾有紧急军情要上陈二皇兄,无谓在繁文缛节上浪费时间。”说罢牵过坐骑翻身上马。
那一干军士将领忙躬身让出条道来,鹰隼翻身上马,紧跟魇璃朝南川大营而去,数百军士列队相随,一时间蹄声频频,沙尘四起。另有专人快马加鞭奔回营中告知魇桀与璐王。
魇璃与鹰隼到了南川大营之外,便听得号角声声,无数将士整装而立,铠甲构筑成一片整齐有序的钢铁壁垒,而中间让出一丈开外的空道,笔直地引向百丈之外大营中最为庞大的白色主帐。帐顶的帅旗上书 “南川”二字,两个字中间是一团圆形的黑色印记,形如虬龙,这是南川大营的军徽。
两侧的军士们虽貌似谦卑地垂首而立,但一个个目光灼灼,如临大敌,数百把青铜戈自空道两边的阵营里探出,在空中交叠出一连串平行的夹角,凸露的啄口寒光闪闪,叫人莫可逼视。
魇璃与鹰隼所骑的战马虽是北冥大营中的良驹,见惯阵仗,可惜被戈上的寒光闪花了眼,长嘶阵阵,却无法前行。而那些青铜戈所架的高度,也根本不容许人骑马而过。早有一名将领自大营缓缓而出,迎上前来:“恭请帝女下马再行入营。”言语之间貌似谦恭,但神情却颇为轻狂。旁边的地上已经蹲跪了一名军士,供魇璃踏脚之用。
鹰隼见状促马向前,对魇璃言道:“且让微臣为帝女开路。”
“不必。”魇璃横扫一眼眼前的南川大营精兵,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下马威吗?我倒想看看究竟是谁会比较害怕。”言毕拔出腰间的金翎剑,只见一阵极快的剑花闪过,那名将领所披的大麾也已被裁下一大块卷在魇璃剑尖,列阵的军士都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那将领本是奉命一挫魇璃锐气,不想眼前这娇滴滴的帝女说动手就动手,剑光闪烁之中自是不敢动弹,大惊失色之余却觉着头顶一凉,却是原本罩在头部的头盔乍然一分为二,咣当落地。紧束的发髻顿时散了开来,若干断发飘零,显得异常狼狈。
魇璃的剑尖挑着布片送到那呆若木鸡的将领鼻子跟前,冷冷言道: “把马眼睛蒙上。”声音虽轻,却自有一番气度,半点让人违逆不得。那将领只好取了布片手忙脚乱地将魇璃的坐骑双眼蒙住,而后慌忙躬身退了开去。
魇璃早已收剑还鞘,神色冷峻促马前行,朝着那层层交叠的长戈而去,似乎对那一系列明晃晃的利器全然视若无睹。任由蒙住双眼的战马载着缓缓前行,离最前排的长戈越来越近。
持戈的军士早已惊出一身冷汗,眼见魇璃雪白的脖颈就要撞上那锋利的青铜戈,慌忙将长戈收回,放她通过,只见百丈长的戈阵缓缓瓦解。
魇璃不紧不慢地朝大帐而去,鹰隼如影随形,偶尔将眼角的余光扫向两旁的将士,只觉此刻看来这些南川大营的威武将士的神情惊异敬畏交织。自不由得微微一笑,心想二皇子向来跋扈,如今对上这魇璃帝女,恐怕是棋逢对手。
魇璃促马缓缓行至主帐外,才翻身下马,那被她挑散发髻的将领早已躬身上前,面带惶恐之色拉开主帐的帷幕,恭送魇璃与鹰隼入内。
那主帐极大,方圆十丈,高六丈,顶上悬着一圈明光耀眼的琉璃灯。
营帐中间是一个巨大的沙盘,罗列的皆是六部戮原的地势据点。远处一道高约一丈的屏风将主帐格成两个区域,屏风前安置着高出数阶的主帅席位,阶下两边还罗列着几张椅子,最靠近主帅交椅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头顶银白色双角,长须美髯面容清瘦的老者。
而主帅交椅上偌大一张雪白的狮子皮由椅背一直铺到几步阶梯之下的地上,这把象征着南川大营最高权威的交椅上坐着一个身穿雪甲,头顶紫金角,冠插长翎,与她年纪相若的俊美少年,眉梢眼角颇有些飞扬的骄傲颜色。
魇璃立在那里微微端详,心想一千年不见,这魇桀原来长成这个模样,半点儿时的影子也不见,虽说与暝哥哥一母所出,却不怎么相像。那眉眼倒是有几分熟识,只是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而阶下那老者却是被封为璐王的皇叔寐璐无疑,只是一千年前要年轻许多。
就在魇璃打量璐王与魇桀之时,璐王与魇桀也在打量魇璃。
魇桀幼时吃过魇璃的大亏,素来无兄妹情谊,而今知道她回来,且是与大皇兄为伍,自然是容她不下,所以之前故意摆下阵势想给魇璃一个下马威,不想却见派去的将领狼狈不堪地立在外面,自是吃了一惊。再将目光落在魇璃身上,见她一身戎装,目光清冷,脸上尽是气定神闲之态,全无半点谦恭之色,寻思着千年不见,此女虽稚气尽去,出落得亭亭玉立,但骨子里那股子对他这紫金帝嗣的轻慢却有增无减,不免脸色阴沉。
璐王之前见得三处绽放于不同方向的焰火,便知是有人在互通消息,是以当有快马回报是帝女魇璃驾临之时,便在疑心是北冥大营的战事有变。有这个顾虑,便不太赞成魇桀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奈何魇桀性情刚愎自用,且戈阵已然摆下,也有心看看这魇璃是何等人物,不想却成了这么个结果,见那倒霉的将领灰头土面地杵在帐外,难免觉得魇桀此举有几分自取其辱的味道。而长幼有序,魇璃不尊上命,可见是来者不善。
鹰隼如何不知此时气氛诡异,于是上前一步躬身向魇桀与璐王行礼:“微臣鹰隼拜见二殿下与璐王。”
魇桀微微颔首,将手指抬了抬:“上卿不必多礼。”随后叹了口气,“不是说本座的皇妹魇璃到了么?怎不见人?”
魇璃心头冷笑,心知这魇桀是有意要摆一摆皇兄的架子,挽回刚才被剥下的面子,于是上前循礼盈盈下拜,口里道:“魇璃拜见二皇兄与璐皇叔,一别千载,见二位风采依旧,魇璃心中喜不自胜。”
魇桀转眼看看魇璃,懒懒言道:“原来皇妹在此,为兄怠于军务,几乎忘了皇妹乃是天族凡裔,故而没能一下子认出来,倒是有些贻笑大方了。”
魇璃平生最恨有人拿自己的出身说事,而今见魇桀如此自是明白他是想借机羞辱自己,此地乃是他的管辖范围,倘若自己忍不住气,必定被他栽上个以下犯上的名头。虽不用怕他,但若是因一时之气误了促使他出兵围堵风郡大军的正事,倒是得不偿失。想到此处只是微笑应道: “皇兄贵人事多,魇璃哪敢让皇兄劳神?魇璃此行乃是为大皇兄作信使,邀约二皇兄率南川大营虎将围猎怀古道,若能将风郡大军困死在峡谷之中,也可解梦川之困,安父皇之心。”
魇桀心念一动,寻思魇暝所带的兵马已在首战之时有所折损,加上独力对抗风郡大军更无多少赢面,怎会形势逆转至此?随后转眼看看一旁的璐王,见璐王皱眉微微点头,于是开口言道:“据我所知皇兄手上的兵马已然不足十万,然而风郡大军足有二十万之多,若是皇兄抗不住大军压境需要我南川大营出兵增援,大可向我明言,又何必让皇妹撒谎诓骗?”虽是如此言语,却并未让魇璃免礼起身。
魇璃心想好你个两面三刀的东西,只是保持着膝盖微弯的姿势微微一笑:“二皇兄贵人事忙,驻军此地太久消息也不甚灵通。数日之前,大皇兄已与忘渊结盟,适才大皇兄的焰火明示已然取下风郡的蛮乌城,将风郡大军的增援补给全部掐断。而忘渊尅王的二十万大军也已经端掉了藤洲外疆的风郡军营,估计再过两个时辰就会与大皇兄顺利会师。只是……此时正沿怀古道奔袭而来的风郡大军并非二十万,而是聚合了藤洲外疆的驻兵,总共接近四十万之众,算算时间,约在午时便会赶到此地。”
魇桀与璐王双双色变,魇暝与忘渊结盟一事远在他们料想之外,这倒还罢了。只是魇暝与尅王的盟军军力近三十万,对此刻怀古道中被阻断退路的风郡敌军而言自然不会回头与盟军相斗,而是尽快逃出身处峡谷地带的怀古道才能重整旗鼓放手一搏,是以只会将兵力集中在有可能突围而出的落虎丘。想风郡兵马比他此番带出来的人马多出四倍,倘若真是午时便到,此刻就算立刻拔营撤离,只怕跑不了多远便会被对方追上,这一片平原地带没有什么地势屏障,手里这十万大军只怕会被对方一口吃掉连渣都不吐!本以为可以负手等风郡重创魇暝的势力,不想数日之间却形势逆转,自己倒成了悬在猛兽嘴边的鲜肉!
想到此处,魇桀不由得坐如针毡。却听得魇璃继续说道,“二皇兄向来重视手足情谊,且殚精竭虑,总把江山社稷放在头一位,若是大皇兄需要增援,自然不作第二人想。是以才会委托魇璃前来传信,望二皇兄当机立断,早作准备,若能助大皇兄困住风郡大军,则日后天道三部则可鼎足而立,三分六部戮原。待到目前在二皇兄营中休憩的中书令大人回朝复命之时,在父皇面前二皇兄也算大功一件。”说罢自怀中摸出魇暝的信件很自然地站起身来,走到主帅席位的阶下将信托向魇桀。
魇桀又急又气,牙关咯咯作响,只是死死盯着魇璃却不伸手来接,一旁的璐王早将信取了过去一边细看,一边偷眼打量魇璃,心想此女之言虽彬彬有礼,却又是异常尖酸。分明是在暗讽二皇子为夺储君之位,不顾手足之情从中作梗。尤其是最后一句,更是话中有话,威胁之意溢于言表。而今世易时移,魇暝取下蛮乌城,且与尅王一起截断敌军退路,已然立下两件大功,倘若二皇子依旧撤军远遁,就算不被风郡追兵截住损失惨重,也一样会因为临阵脱逃及放倒中书令延误接旨之事而被魇暝参上一本。此消彼长,势必在储君之争中落于下风。为今之计,也唯有以十万南川大军力敌风郡四十万军力,支撑到魇暝与尅王盟军赶到,完全困住风郡大军为止。想那大皇子一向误于迂腐仁义,从未耍过如此阴险的手段,搞得二皇子如今骑虎难下。此番风郡之行,短短不到两个月时间,竟如脱胎换骨一般,只怕日后更加难以对付……
魇璃见魇桀与璐王都是神情复杂,心知自己那几句话算是说到了位,于是开口言道:“大皇兄的信件已然送到,魇璃须回去复命了。” 说罢便要退开。
却不料魇桀猛地窜起身来,右手扣住了她的手臂,面色异常阴沉:
“你早就到了此地,故意拖延到现在才来见我,是也不是?”
魇璃面露惊慌之色:“二皇兄说到哪里去了,魇璃怎会如此?若不是在帐外的戈阵耽误许久时间,也早已将大皇兄的信件交给二皇兄了。哎哟……皇兄神力过人,能否轻一些,魇璃只是个没用的天族凡裔,再多片刻,这手可就让皇兄给废了……哎哟……” 一旁的鹰隼虽明知魇璃连风郡第一勇士时羁也敢对阵,断不会畏惧眼前的魇桀,只是一听到她呼痛求饶,就不由得血往上冲,也顾不上君臣尊卑之仪,伸手扣住了魇桀右腕脉门,口里言道:“帝女身娇体弱,还请二殿下手下留情!” 魇桀只觉得右臂发麻,转眼怒视鹰隼:“鹰隼,你敢以下犯上?” 鹰隼冷言道:“微臣不敢,只是微臣受大殿下所托保护帝女安全,若是帝女有所损伤,大殿下面前微臣固然无法交差,就是日后面见圣上,也是无法交代。就算帝女有什么不周之处,还请二殿下顾全手足情谊。”
璐王见魇桀面带杀气,魇璃软语告饶,鹰隼又态度强硬,也怕魇桀一怒之下真伤了魇璃,日后又会成为一个影响魇桀声望的话柄。于是干咳一声笑道:“帝女休要惊慌,上卿也不必紧张,二皇子不过是开个玩笑。” 魇桀见得璐王出面,自然要给他几分薄面,于是悻悻地松开魇璃。鹰隼也自然松手,顺势上前一步将魇璃护在身后,遂即躬身赔礼:“微臣一时情急,多有得罪,还请二殿下海涵。”
魇桀气结于胸,却见璐王连连摇头,也不好发作,只是冷哼一身,转身回座,眼看着鹰隼与魇璃躬身退了出去,翻身上马,顷刻之间便去得远了。
魇桀犹在气头上,见璐王望着魇璃两人去的方向捻须沉吟,自不免负气言道:“都没影了,皇叔还在看什么?”
“二殿下也未免太心浮气躁了。”璐王叹了口气,“本王只是庆幸适才殿下没有再授人以柄。而今军情紧急,追究其他也是徒劳,还是早作准备抵御强敌才是正经。若是成功截住风郡大军,就算兵力折损十之八九,也算是抗敌有功,扳回局面;若是放跑了敌军,就算这十万将士侥幸逃脱,在圣上那里可是会输得一败涂地。若是再伤了魇璃,只怕会雪上加霜。况且刚才的形势殿下没注意到吗?那鹰隼乃是圣上心腹爱将,如此维护魇璃,也说不清楚究竟是不是出于圣上授意。现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是谨慎一些的好。”
魇桀听得璐王一席话犹如醍醐灌顶,喃喃言道:“皇叔言之有理。我一见那怪物便有气,被她含沙射影讥讽一番就失了方寸,幸亏有皇叔提点才不至于误事。细细想来,我堂堂紫金帝嗣,原不该和个卑贱的怪物一般见识。”
璐王微微颔首:“殿下有这计较,本王总算安心一些。只是本王冷眼旁观,觉得那魇璃恐怕也不简单。就算那些言语是大皇子教的,适才在帐外的事可是她自个儿做出来的。如此倨傲果敢,可是在咱们南川大营将士面前摆足了架子,给大皇子撑够了场面,可殿下发难之时却一味示弱服软,引得殿下与鹰隼起冲突,忽强忽弱,也不知究竟如何。本王阅人无数,却一直无法看透此女的底细,日后还得多加小心才是。而今还是速速备战要紧。”
魇桀长叹一声:“时间紧迫,且兵力悬殊如此之大,怎么准备也一样损失惨重,此等危机只怕难挨!”
璐王摇摇头:“事已至此,损兵折将在所难免,既然无法保存实力,便放手一搏,要日后国民想起此役来,都不可抹杀我南川大营的牺牲与功绩!圣上那里也自然有数,所谓危机危机,有危,也有机,这其实也是我们扭转劣势的一个机会,至于将士……只要南川大营帅旗不倒,很快就可以再度扩充,现在可不是吝啬人命之时……”
魇璃与鹰隼离了南川大营,直奔怀古道而去,到了怀古道所处的峡谷口便弃了马匹沿岩壁而上。那岩壁虽有五六丈高,但对他二人而言,却不算是什么,几起几落之间已经攀上山崖,转身看去,远处的南川大营人头攒动,已然开始调兵遣将。
魇璃立在崖边凝望片刻,忽然笑了起来:“鹰隼,你刚才不是真要和魇桀动手吧?”
鹰隼没想到她会突然这么问,不由得一呆,许久方才正色道:“微臣受命于大殿下……”
魇璃伸手掩住鹰隼的嘴叹了口气:“又是这些陈词滥调,我可不爱听。你就不能说是因为心里有我,所以容不得我受半点委屈吗?”
鹰隼垂首看着魇璃脸上的期待神情,心头似乎被什么揉了一下,只好无可奈何地点点头,而后问道:“可是帝女故意在二皇子面前示弱,只是想证明这个,还是……”
魇璃淡淡一笑,只是伸臂挽住鹰隼言道:“我的心思总是瞒不过你,魇桀还记着儿时的仇怨呢,要是我再和他硬碰硬,在这里闹起来岂不误了战事?何况璐王老谋深算,那双眼睛好像能看透人心似的,我可不希望他老是提防着我。再说有你在,总不能真让我吃苦头,在紫金帝嗣面前示一示弱也不算丢人。”言语之间已经挽着鹰隼沿怀古道的走向而去。
鹰隼任由魇璃挽着手臂,只是暗自叹了口气。她总是能想到那样合乎逻辑的借口,来回逃避问题的实质。在她不遗余力地打击二皇子势力的时候,二皇子是否记仇,璐王是否留心,都不能算是什么大事。她刻意示弱无非是明知他会出手,而他身为镇川上卿,乃是直属于圣上之下的第一重臣。他的一举一动在大多时候也是代表了圣意,尤其是在二皇子与大皇子的储君之争到了如今地步的时候,他的出手阻挠在二皇子眼里只会是一个严重的警告讯号,等于是将已经非常被动的二皇子逼到穷途末路之地,说不得又要生出些事来。这等皇族内斗,往往惨被波及的总是底层的无辜,是以以往他都能自我约束,不介入任何一方势力,奈何而今却因为一脉私情而失了偏颇。而她与他的这份感情似乎来得也太快,太让他措手不及,并非他疑心太重,只是这些天的相处下来,越发觉得她的心太大,绝非他一个鹰隼就可以填满的……
魇璃抬头看看鹰隼,见他不自然地转过脸去,也不由心念一动开口言道:“你怎么又成了闷葫芦?” 鹰隼摇摇头:“帝女八面玲珑,微臣无话可说。”
魇璃咬咬嘴唇,松开原本缠住鹰隼臂膀的双臂,面色微沉:“你觉得我是在利用你这镇川上卿是不是?” 鹰隼默然,许久方才言道:“微臣不敢。”
“不敢,不敢,你心里早已把我想成一个满腹诡计的女人,这会儿倒是不敢了。”魇璃喃喃言道,一双眼圈早不知不觉地红了,而后跺跺脚,甩开鹰隼加快步伐朝前奔去。
鹰隼见她这般情状,心头已然大悔,寻思她若有此心,这些天来自然会处处隐瞒,断不会把一切都坦然相告。明明是自己情难自禁,终不可将过失归在她头上。于是快步赶上伸手拉住魇璃的右臂。
魇璃挣了挣,见无法摆脱便冷冷言道:“你都已经认定了我是什么样的人,还拉着我做什么?”
鹰隼低声言道:“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便不由得胡思乱想,原本是我不好。” 魇璃转眼看看鹰隼,开口言道:“你有什么不好?”
鹰隼叹了口气:“我只是在担心一些事,担心过头也就不免想太多。历来皇权争霸,皆是同室操戈,备受荼毒的除了朝中官员军中将士,甚至是朝野之外的无辜百姓也未必可以置身事外。圣上为了避免朝中两派争斗,是以将立嗣之事一拖再拖,便是希望假以时日,以二位皇子的功业论高下,既可顺民心,也可依天策。你为助大皇子建功立业,介入大皇子与二皇子的储君之争,甚至毫不留手地将二皇子逼到绝境,只怕会打乱圣上的部属,使得平稳过渡的期望成为泡影,之后的派系争斗,腥风血雨可想而知。”
魇璃怅然一笑:“就算我不介入,你觉得魇桀会与暝哥哥公平竞争吗?敲响龙鸣鼓挑起战事、刻意折损北冥大营将士、延误接旨拒不出兵……这一桩桩一件件哪里又公平了?何况历来皇权更替,有几个是不沾半点血腥就可促成的?倘若能一气扳倒魇桀,暝哥哥顺利接任储君之位,这才是梦川得以长治久安的办法。不然,你觉得像魇桀那样的小人难道会比暝哥哥更能胜任未来梦川国君吗?”
鹰隼摇了摇头:“你的想法有你的考量,可这些原本不该我们去判定。你有没有想过,若是继续泥足深陷,你的敌人会不只是二皇子,璐王……”
魇璃心头一颤,抬眼看看鹰隼,见他眼中尽是忧虑之色。四目相交之处,早已心领神会,细细想来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低声言道:“你的意思是……父皇……”
鹰隼微微颔首,低声言道:“圣上虽英明仁爱,但他首先是一位帝君,然后才是你的父亲,无论何时何地,放在第一位的都只会是国祚安定。若是你介入了这场决定梦川未来数千年国运的角力,将结果引向他不想看到的局面,我不觉得他会坐视不理。”
魇璃望着天际的云霞,反复咀嚼着鹰隼的忠告,许久方才喃喃言道:“你说得没错,这本是我一早就该心知肚明的。”说道此处抬眼凝视鹰隼低低地问道,“倘若……倘若有一天我与父皇真站到了对立的位置上,你会如何?”
鹰隼暗自心惊,双手紧紧握住魇璃的臂膀嘶声到:“赶快打消这样危险的念头!别把自己推到万劫不复的境地!”
魇璃怔怔地看着鹰隼脸上的紧张神情,心中怅然,而后淡淡一笑:“原来就连你也先是父皇的镇川上卿,然后才是心里有我的鹰隼……你放心,我不过是开个玩笑,何必吓成这样?我是父皇的亲女,也是梦川的帝女,就算再有腹诽,也不会真跟父皇作对,更不会危害梦川国祚。”
鹰隼如何听不出她话里的幽怨口吻,然而言至于此却是无可奈何,只能低声言道:“昔日先父受圣上活命之恩,方才有鹰隼今日,饮水思源,自是不敢辜负圣恩。而今你已然成功逼迫二皇子参战,只要此战告捷,以往对大皇子不利的局面便可挽回,不如就此收手,安安乐乐地做梦川帝女岂不甚好?” 魇璃咬咬嘴唇,喃喃言道:“说到底,你还是在怪我利用你。” 鹰隼叹了口气:“我不介意你利用我,只是我不愿见到你有一丝一毫损伤。那不堪回首的质子生涯已经结束了,别把血腥争斗阴谋算计再延续到将来的岁月里。如此殚精竭虑,谋算人心无所不用其极,你又哪里快活了?”说罢伸出手指轻捻魇璃眉心,缓缓言道,“知道吗,我看见你的第一眼,就觉得你心里有很多委屈,很不开心。可世事无法尽如人意,也唯有看淡一些,才不用把自己逼得喘不过气来。”
魇璃抬眼看着鹰隼,只觉他的眼神蕴含深情,却又满是无可奈何的了悟,心想原来他早看透了自己,知道有些事情她会不惜一切去做,所以才在回国之前对自己说出这番话来,希望自己有所顾忌。以他对父皇的忠诚,说出之前的言语来,已属不易,若是自己还一意孤行,倒是负了他一番苦心。想到此处幽幽地叹了口气,偎入鹰隼怀中低声言道:“你已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若再一意孤行,倒是我不识好歹了。今日我便应承你两件事,第一,我不会再利用你做任何事;第二,只要魇桀不再加害暝哥哥,我便不再插手他与暝哥哥的储君之争。你可安心了?”
“帝女之诺,微臣之幸。”鹰隼心中满是欣慰之意。只要她不再蹚这趟浑水,此后自会一切安好,他也自然不用提心吊胆。
魇璃轻轻叹了一声:“我不爱听你叫我帝女,也不爱听你自称微臣。”她搂住鹰隼的脖子不依不饶,“以后没有旁人在,就和暝哥哥一样,叫我璃儿吧。”
“璃儿……”鹰隼低低地喃呢一声,伸臂环住魇璃的身体。六部戮原上空云卷云舒皆随清风而起,偌大一片荒芜战场在他二人心中竟如妙曼仙境一般,两人相依相偎,再无言语,也不知过了多久。
忽然间,远处传来一阵隐隐雷声。魇璃松开环着鹰隼的手臂站起身来举目一望,只见那宽阔峡谷之中远远地出现一幕铺天盖地的沙尘,朝这边奔袭而来。虽还隔着十数里,但山谷也在为之震动!
“来得好快!”鹰隼喃喃言道,缓缓地站起身来走到魇璃身后,
“也不知二殿下是否已经做好部署。”
魇璃凝望那飞速而来的沙尘,只见黄沙飞扬之间另有三股暗红的旋风隐隐其中,蓦然一惊:“不好!定是时翔已然觉察大军被我等盟军阻断后路,又怕前有伏兵,所以祭出了天尊传下的御风珠!”
“御风珠?”鹰隼心念一动,“莫不是天尊用以提拔下界妖仙入天界封神而特制的密宝?”
魇璃微微颔首:“正是此物。那时翔虽骁勇,但御风之力远不及已经受封太子,且已入风灵殿获赐紫旃果的时羁,所以在龙隐泽与暝哥哥对阵之时才没有再次御风放毒。想来此刻生死攸关,就牺牲了几名来自下界的得力助手,以他们体内的御风珠开路……虽说御风珠一旦发动只能使用一次,但威力奇大,只怕魇桀布下的绊索、短刺桩、弩箭等防御会被飓风一扫而空……”言语之间那漫天沙尘包裹着飓风已然到了近处。鹰隼眼明手快早揽住魇璃伏低身体,只听得刺耳的风声转瞬而过,之后便是无数马嘶铁蹄铮铮!
鹰隼抬眼望去,只见风郡大旗飞扬,一片黑压压的铁甲骑兵奔袭而至。飓风奔怀古道口而去,漫天黄沙也看不清那边的情形,不由得忧心忡忡:“二殿下那边必定伤亡惨重,而风郡大军紧跟而来,南川大营仓促之间怎么可能瞬间再度集结战阵?如此多的骑兵蜂拥而至,一旦失守只怕是会溃不成军!”他久在军中,自然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
魇璃拍拍身上的沙尘,叹了口气:“倒不用担心他,以魇桀的为人,怎么可能吃这样的大亏?”言语之间,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原本迅速奔腾的风郡骑兵队骤然被截断,却是怀古道的地面毫无征兆地塌陷。百余骑兵瞬间被大地吞没,一时哀嚎声不断!原本一路奔袭的大军就如同一条飞速游走的巨大黑蟒,突然被人斩断蛇首,自然乱了方寸。前面的好容易才勒住缰绳,不至于跟着撞进坍塌的坑洞,而后面的已然撞了上来,一时间人仰马翻!
就在此时,怀古道的地面再度开始塌陷,无数裂纹在地面出现,更多的战马失蹄栽倒,连带背上的骑士一并摔个脖断颈折。然而这只是一个开始,松动的地下突然冒出一只只尖锐的长矛,转眼间已有数十匹战马被长矛洞穿腹部,顿时嘶声倒地,血如泉涌,瞬间染红了一大片地面!
“那是……沙幕遗民!”鹰隼忽然明白过来。
能以土为战的自然是昔日天道六部之一的沙幕。虽然当年的浩劫导致沙幕等国倾覆,但也有很少一部分遗民流落在外。故土面目全非,无法再让人休养生息,唯有客居他国。为防流民生事,就以天尊定下的一户两丁制抽丁入伍,以服兵役来换取家小滞留他国休养生息的权利。因为梦川相对于其余两部而言总算是更加善待流民,所以久而久之大部分的遗民都流向了梦川。
鹰隼喃喃道:“这群沙幕遗民客居在二殿下魇桀的封地之上,也就自然为二殿下所用,被编入流民营,寻常只做些粗重活计,负责开挖工事,不想却在此时建此奇功。”
魇璃微微颔首,眼露怜悯之色:“这种情形下派他们暂时拖住奔袭的风郡大军是对的,只不过……”她摇了摇头,“但愿魇桀重结战阵之后,会给这些人留一线生机。”她的眼光在战场上一扫而过,牢牢地锁定了百丈开外的“翔”字帅旗,只见一个身披黑甲、头戴金冠之人跨骑在一头月白色的三角犀之上,再仔细看看,果然是风郡的四皇子时翔。
魇璃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原来这厮已经到这里了。”
此时统军的风郡四皇子时翔已然明白过来,勒住缰绳高声喝道: “地下有埋伏!上面罩!药师营出列!”令旗挥出,一干骑兵早将头盔之上所带的面罩扣下来掩住口鼻,就连所有的坐骑也都瞬间罩上了面罩。就在同时,林立的马蹄下已然开始弥漫一片明黄色的烟尘。那烟尘蒸腾弥漫,却只在马腹之下盘桓。地上浸润的鲜血一碰到烟尘,瞬间化为绛紫色渗入业已松动的泥土之中!
顷刻之间,地面的泥土开始剧烈地波动,紧接着无数黄褐相间的躯体从土中崩裂而出,一个个身高不足四尺,肌肤黄如松香,虽一个个面目姣好,但此刻满面杀机,原本就极大的眼睛此刻瞪得犹如铜铃,背部手臂都覆盖着一层褐色的坚硬鳞片,手执长矛。一眼望去,虽有数百人之多。只因散在林立的骑兵之中,霎时间就成为众矢之的!
风郡的骑兵之前吃了这群小矮人的大亏,而今施毒把他们逼出土来,自然不会放过,只见刀光剑影,双方已然短兵相接!
地面还蒸腾着一层毒烟,对于早已佩戴面罩的风郡骑兵而言,那毒烟并无妨碍,但对于身材矮小的沙幕遗民而言,却是个致命的威胁!尽管那些沙幕遗民惯于在土中作战,都深谙闭气的法门,可是这么长时间处于毒烟之中与居高临下的敌人对战,却是非常不利。纵然沙幕遗民骁勇善战,但人数上也与风郡骑兵相差太远,勉强支撑一阵就落了下风,死伤大半,剩下的百余人虽然好不容易汇在一处,却也被骑兵团团包围。
只见为首的一个青年手握长矛与一干骑兵相斗,左冲右突,虽未能带族人冲出重围,却也带领族人逐渐退到未被毒物侵蚀的峡谷岩壁一角。只听得他一声唿哨,那百余名族人已然成扇形排开,矛锋对外,一层又一层集结扇形战阵,矛锋密集展开,就好似一只硕大的巨型刺猬。
峡谷虽宽,可谷中人数众多,尽管骑兵善于冲杀,但对于这样相对狭小的空间却无用武之地,反倒是沙幕遗民的刺猬阵形已然开始缓缓朝外扩张,长矛飞速地层层突袭,竟然再度将峡谷中的骑兵阵形截为两段。中途被长矛刺伤倒地的马匹已然满满堆了一圈,无形中又成了一道不利骑兵前行的障碍。如此一来,虽然包围圈里的沙幕遗民走不出来,但外围的骑兵也一时半会儿攻不进去,而突围中,他们也离开了那片被毒物污染的土地,总算暂时性命无虞。
鹰隼见得此景也不由得心生敬意:“昔日沙幕虽与赤邺有灭国之仇,但这区区百余人居然能阻断风郡大军,不得不教人心悦诚服。看来那个领头的也不是等闲之辈。这样的人才居然只用来给南川大营做粗重活计,未免太浪费了……”
魇璃注视着谷中战况喃喃言道:“不可能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八个字可是以魇桀为首的皇室宗亲最为推崇的。就算他真的能征善战,也不会真让他领兵。这个时候把他们派出来,也旨在拖延时间,能否突围都没意义,这些人的命早就悬于虎口了。”
话音刚落,忽而听得一阵簌簌之声,只见空中乍现无数飞翎长箭,顷刻之间偌大一片战场上下起了一阵密集而致命的箭雨!就连魇璃与鹰隼所在的藏身之处也在射程之内,一时间避无可避,鹰隼早已将身一晃化为巨虎将魇璃护住,密集的箭头落在他的肩背之上却无法穿透那硬如玄铁的肌肉,纷纷折了箭头掉落在地。魇璃虽早料到魇桀会以飞翎长箭大面积打击怀古道这块战场,以阻止风郡大军再度集结奔袭,但这样密如飞蝗的箭阵给她的震撼也不是一点半点。在最初的惊讶之后,她忽然想起下面的沙幕遗民来,低头看去,只见下方的战场上已然尸积如山,被长箭贯穿的风郡骑兵也好,沙幕遗民也罢,无不是鲜血淋漓。虽然仍有不少人在挥舞兵器抵挡飞翎,但箭雨如织,根本就未尝停歇,死于乱箭之下只是迟早的事。
忽然一声尖厉的哨声刺破长空,继而一声巨响,一朵硕大的赤色烟花绽放在天际,就在同时风中传来一阵号角声。魇璃面露喜色举目瞭望,心知是兄长与尅王的盟军已然赶到,正在猛攻风郡大军尾翼。
时翔腹背受敌,虽然军中早有盾牌手掩护,但前方的箭阵竟然连绵不绝,加上地面堆积的死伤将士和战马,竟然已经形成了一大片障碍,骑兵委实无法再向前奔袭,唯有下令退军,暂避箭阵锋头,以免再有更多骑兵折损在此间。风郡大军的后退虽然让苦苦抵抗的沙幕遗民稍得喘息,但那密集的箭阵却是更大的威胁。又有十数人中箭倒地,顷刻之间就被后来而至的长箭扎成刺猬,血肉模糊!
那名领头的小矮人虽被一支长箭贯穿背部,但还在挥舞长矛为身后的族人遮挡箭雨,长箭就插在背上,创口血如泉涌,他也只是嘶吼连连,勇猛作战。
魇璃心头一震,却见他周围中箭倒地的族人虽多,但整体人数却比刚才少出许多,再定眼一看,只见靠近岩壁的地上不知何时已然多出一个半大不小的洞来,一个靠近洞口的沙幕遗民一猫腰,消失在洞中,之后又有一人紧跟其后……
“好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原来他们组成刺猬阵的真正用意在此。”魇璃松了口气,心想难怪那首领身受重伤还在挥舞长矛,所图的只是为后面的族人争取时间脱困!她怔怔地看着那首领因为失血而逐渐缓慢的身形,忽然开口言道,“鹰隼,我们不能让他死!”
鹰隼如何不知魇璃起了爱才之心,不忍见他就此送命,于是张口叼住魇璃的腰带将身一跃,已然从崖顶跳进尸横遍野的怀古道战场。虽然箭雨如织,但有鹰隼以硕大的虎身护住魇璃,总算安全无虞。抬眼看去,只见能走动的沙幕遗民都已经消失在那个洞中,而中箭的首领却因为失血过多而瘫倒在地无力动弹。
魇璃在鹰隼的掩护下接近那沙幕遗民,拔出腰间的金翎剑将插在那人背上的长箭劈断,而后将他翻过身来顺势拔出箭头。那人大叫一声,全身冷汗直冒,赤裸的胸前偌大个血窟窿血流不止!
魇璃见他两眼翻白,心知再不想办法,这人只怕是要横尸当场,也顾不上许多,将手掌在剑锋上一抹,殷红的血液随之溢出,尽数滴落在那人的创口之上。有梦川皇族的灵血滋养,那个贯穿身体的伤口开始飞速愈合。
就在此时,箭雨已然停歇,怀古道口的方向传来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魇璃抬眼看去,只见四辆高逾两丈的玄铁战车正并排缓缓驶来,南川大营帅旗昭彰,虽然被战车的高盾所挡看不清后面究竟有多少兵马,但想来已倾巢而出。
鹰隼将身一晃恢复人形,沉声道:“大殿下已经发出信号,让二殿下领兵进攻,形成首尾围合之势。”
魇璃低低地应了一声,看看满地的尸骸:“这场战争……哎,只希望一切早点结束,尽量少些人命伤亡。”之前她设计魇桀参战,本是有意借机削减南川大营势力,那些兵卒的生死倒不是如何放在心上。而今亲眼见得战争的残酷,心头不免有些不安。转眼见躺在地上那沙幕遗民呼吸渐渐顺畅,才稍稍减弱些许心头的愧疚,低低地唤了声鹰隼,“你说要是这天道之中没有什么部族纷争,或者说没有种族之别,岂不是比现在这样好太多?” 鹰隼低头看看魇璃,叹了口气:“此事谈何容易?” 魇璃怔怔言道:“是啊,谈何容易……”
南川大营的军队已经到了近处尸横遍野的所在,那硕大战车前的钢铲像在清理垃圾一样推动地上的物事,是已经殒命的敌军也好,是战死的沙幕遗民也好,甚至还有半死不活的战马,都被无情地推动碾压。残缺的尸骸填补了先前沙幕遗民造就的大坑,也将被毒物浸染的大地覆盖。
魇桀立于战车之上,面无表情地环视这片战场,飓风虽撕裂了南川大营的中军,死伤不计其数,但眼前折损这数百个外族流民,就能暂时阻止风郡大军,进而南川大营迅速重组阵形,逼退风郡大军,已然是不幸中之大幸。他低头见鹰隼与魇璃立在那仰躺在地的沙幕遗民身边,以及那人胸口愈合的红色创口,心知是魇璃用皇室灵血救治那个卑贱的流民,只是鄙夷地冷哼一声,继续督师前行。
原本藏身洞中避祸的沙幕遗民见得战局稍停,方才敢从洞穴中出来,围到首领身边。一起出征时是数百人,而今却只剩这三十来人,又亲见族人的遗体被战车碾压,首领也昏厥在地,生死未卜,小矮人们已然欲哭无泪,只是唯唯诺诺地不时抬眼偷看魇璃与鹰隼二人,以及眼前川流不息的南川大营军队。
魇璃叹了口气,不敢再去看那些沙幕遗民的哀伤眼神,只是拉拉鹰隼的手臂:“我们还有要紧的事,走吧。”
“等一下……”一个衰弱的声音突然冒了出来,地上躺着的沙幕首领睁开了眼睛,“是你救了我的命。” 魇璃转过头来看看那人,“你叫什么?”
“吾乃沙幕部族首领图巴之子乌伮……”乌伮吃力地撑起身子,看看胸前那一块凝固的血红:“你是梦川皇室中人?” 魇璃专注地看着眼前这个衰弱的小矮人:“我是魇璃,梦川帝女。” 乌伮咬咬牙:“我的命是你救的,这个恩日后必报,不会拖欠。但是别指望我会感激你梦川皇室……让我们做马前卒送死的也是你们梦川皇室!”
“没错,”魇璃微微颔首,“乌伮,你的名字我记下了,恰当的时候我会向你索要报酬,所以你也不用念着恩。现在,跟你的族人一起回去好好养伤吧,我们迟早还会再见的。”说罢转眼看看鹰隼,伸手握住鹰隼的手,“走吧,再耽搁,就追不上时翔了。”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就跟她事前预计的一样,风郡的大军被前后夹击,围困在这怀古道中,但是这只是暂时的,接下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在她前来六部戮原与兄长魇暝会合之前,已经让蒯肃赶回梦川搬兵增援,然而这个时间上却未必来得及。倒是兄长自梦川与赤邺边界上调过来的三万兵马,应该可以及时赶到……
怀古道中,烟尘滚滚。
魇桀的南川大营军队以战车打头阵,有条不紊地缓缓迫近风郡的军队,不时有强弓劲弩自铲车之上飞袭而来,将正退走的风郡大军的尾阵撕裂得七零八落。
时翔出战受挫,一心只想突围而出,撤兵回驻地,也顾不得来自后方的南川大营的威胁,只是指挥兵马朝怀古道的另一头冲杀。
魇暝的北冥大营与尅王率领的忘渊军队虽然已经顺利会师,但相对于后方的南川大营而言,盟军在与风郡军队的直接交战中承受了比较大的压力。
峡谷内交战的声音鼎沸,喊杀声不绝于耳。这峡谷虽宽,暂时有腾挪的空间,但是风郡军队接近四十万之众,黑压压的一片,一眼望去看不见尽头,好像是被截流淤塞于沟渠之中的死水。倒是时翔的帅旗在千军万马之中移动得飞快,一骑白犀裹挟在快速奔走的兵马之中朝着前方正交战厮杀的主战场而去。要突围返回驻地,从地利之上,那个方位比较近。毕竟短兵相接,狭路相逢,他对自己手里的兵力颇有信心。
魇璃与鹰隼沿着怀古道高高的山壁,一路追赶时翔的踪迹,这乱军之中,苦苦拼杀自然不如从敌军的元帅下手来得简单直接。飞奔之中举目望去,就在对面的山壁之上也烟尘滚滚,人潮涌动,再一看对方的盔甲服饰,正是忘渊的军队。想来是尅王派遣的一队亲兵,打算从侧翼封锁困在怀古道中的敌军。
而今风郡军队腹背受敌,右侧的围合战阵也将形成,而左侧这一方山壁虽然有地利天险,但是空门大开,对于能征善战的军队而言,并非无法逾越。初时时翔被前后夹击,一时间打乱了阵脚,但很快便已经觉察到了现今的不利处境,与其与前方的敌军硬碰硬,不如另寻脱身的办法更为实际,毕竟现在突围已经是当前最为紧要的事。
很快,风郡军中号角呜呜吹响,无数军士纷纷弃马离鞍,无数带钩的巨大飞爪弹射而出直取崖顶,在扎进岩石之后,机簧启动,将岩壁紧紧扣住,而后便有无数军士抓住飞爪尾部连接的绞过牛筋的粗韧长绳,双手交替拉扯,登着岩壁飞快地朝崖顶爬去。
左侧山崖之上的忘渊军队自然不会放任他们就如此逃离,于是箭弩齐发,朝着正悬在半空的风郡士兵招呼过去。人在半空,自然避无可避,不少人中箭坠下,但很快又有人跟上,前仆后继……
忘渊本就以盛产金属著称,打造兵器机簧等也是极其擅长。此刻见箭弩只能暂时阻碍敌军行动,于是一阵刺耳的呼哨声响起,弓箭手背后转出一队善使回旋刀的刀手,辅助出击,所瞄准的无不是对面已经固定在山崖之上的飞爪绳索。一时间无数闪着雪亮冷光的弯刀形成无数急速旋转的圆盘,在怀古道战场上空飞旋。
时翔眼见回旋刀阵遮天蔽日,废掉了军中的飞爪,断了突围的路,只恨得钢牙咬碎。一声长啸,声尤未绝,就见得一大片黑压压的物事从大军之中升腾而起,却是无数以精钢加铸了锋利长喙的大鸟,扑打翅膀的声音掩盖了地上的厮杀声,纷纷朝着右侧山崖上的忘渊军队冲了过去。一时间,山崖之上形势逆转,风郡军队得以喘息,而忘渊军队却不得不疲于应付那些不计其数的大鸟。
就在这时候,一对巨大的铜翼骤然升腾起来,却是时翔终于亲自出战。一双刀剑不侵的硕大翅膀在空中急拍,一路展翅疾飞,将那些旋转的回旋刀猛地击飞开去,许多在山崖上等待收回回旋刀的刀手躲避不及,纷纷被自己的武器所伤,摔入山谷,死伤不可计数。
困于怀古道中的风郡士兵见主帅出马克敌制胜,纷纷精神大振,与梦川大军的战斗更为激烈。而准备自左翼岩壁突围的,则开始一层接一层组搭人梯,朝着十余丈高的山壁垒了上去,数十个三角形的巨大人梯在朝着崖顶延伸,若是让他们突围成功,这怀古道一役的形势必然又有新的变故。
魇璃与鹰隼已经赶到此处,眼见此刻的惨烈战况,敌军力图突围,而本该封锁左面山崖的援军迟迟未到,都不由得心急如焚。此时此刻,最要紧的便是拖住想要突围的敌军,等待援军到来。否则这怀古道之战,可就不知道鹿死谁手了。
鹰隼沉声道:“帝女且在山崖之上接应,待微臣先去拆下面的人梯。”说罢将身一晃,现出黑色巨虎的本相来,四只巨爪在山崖上一蹬,朝着峡谷之中扑了下去。
魇璃喃喃道:“我乃梦川帝女,岂能置身事外?”言语之间长剑出鞘,挽作一片雪亮的剑花。
就在最早组搭的三角形人梯快要越过那高高的山壁的时候,一片炫目的剑光乍现,伴随着几声惨叫嘶吼,血肉横飞之中,巨大的人梯就像塌陷的沙塔一样分崩离析。
“鹰隼,下面交给你了,绝不能让人梯搭起来!”魇璃人在半空,挥剑斩杀组搭人梯的敌军,话音未落,已经沿着山壁飞快地袭击了不远之处的另一个人梯,右手长剑挥扬,左手长锥突刺,出手狠辣迅猛。她在山壁之上一沾即走,左冲右突,就如砍菜切瓜一样。无数风郡士兵殒命其手,甚至来不及看清楚究竟是何人须臾之间取走了自己的性命。
一头巨大的黑虎骤然出现在怀古道下方的阵营之中,伴随着震天动地的声声咆哮,风郡阵营之中惨叫连连,不时有士兵被抛甩而出,砸向两旁的岩壁,摔得血肉模糊。鹰隼一路冲杀,直奔前方的又一座人梯,直接从人梯的基座上开始攻击。那些垒在最底下的士兵原本就在勉强承受来自上方的压力,哪里还有能耐反抗?纷纷颓然倒地。
人梯在一座接一座的崩塌,无数士兵殒命。在血肉纷飞之中,一人一虎如同两股死亡的飓风,在被冲杀撕裂的战阵之中不断地扩大死伤的范围。于是好不容易连贯如一的风郡军队在这数丈宽的峡谷中,又一次被阻断。风郡军中虽有无数猛将,无奈被困于狭长蜿蜒的怀古道中,首尾不能相互呼应,远水不能救近火。风郡的军队本是身经百战之师,可这样的挫折却是从未有过,对方不过只有一人一兽,所到之处,却血流成河,尸积如山,愣是将这片战阵撕扯得溃不成军。
风郡的号角发出短促的声响,就近的阵营之中跳出两员大将来,将身一晃,化为两头巨大的狮子,鬃毛蓬勃,四肢筋肉纠结,爪子锋利无比,看起来的体量比鹰隼化身的黑虎还大了一圈。咆哮嘶吼之中,两狮一虎已经斗在一处,山谷之中顿时飞沙走石。
而魇璃也被风郡阵营之中新派出的十数个身材分外高大壮实的刀斧手团团围住。这群刀斧手一个个面目狰狞,下手也凶暴,其力如牛,每每兵刃相交都不免手臂发麻,远非魇璃之前所碰上的那些普通军士可比。想要不折在这群厉害的角色手里,只能比他们更快。魇璃咬紧牙关,在战团中飞速游走,在快刀蛮斧之间腾挪突击,瞅准时机便直击要害。
时翔看得分明,虽然相距遥远,但也认出那正在乱军之中屠戮他手下兵马的,正是昔日宫囚魇璃,也不由得吃了一惊。饶是他见惯沙场,但这样的狠辣手段,这样迅捷的身法当真闻所未闻。他军中的将士都不是等闲之辈,然而在搏斗中却比起夺取他们性命的那个可怕的女人慢了半拍,刀剑就好像长了眼睛一样,看似碰到她的身体,都贴着边滑了过去,就这一瞬之间,她已经闪到前方一两丈开外,左手的紫色长锥刺入近前的一个风郡士兵的咽喉,而刚才挥刀的那个将士却已经被她手里的金翎剑一分为二。她置身飞溅的血雾残肢之中,背后就是尸山血海,而她那一双眼睛,却目光灼灼地正看向他这边!
“金翎剑!……该死的……”时翔咒骂一声,再也坐不住了,拔出腰间佩剑,铜翼一展,朝着远处的魇璃扑了过去。那是他那个不可一世的大皇兄时羁的佩剑,本就是件无可匹敌的神兵利器,而今落在这样一个快如鬼魅的敌人手里,就等于是一件加速的杀人机器。他手底下的将士虽然精于战阵,但对上这样的敌人,就好比是摆在案板上的肉,只有随意屠戮的份儿。
魇璃右手的金翎剑也不知斩断了多少敌军的人头臂膀,左手的流苏也不知道戳穿过多少敌人的胸膛,但怀古道中的敌军却是数十万之多。她的脚下满是敌军的尸首,可是在黑压压的人群之外,又有无数的人梯在朝着左侧的山崖垒了上去……
她无法同时阻止不计其数的敌军,于是又把目标放在了时翔的身上,擒贼先擒王。这一转向看到了正从空中俯冲而来的时翔,随后举剑相迎,提气大喝一声:“来得好!”时翔的佩剑挟着飞扑而来的惯性,虽有千钧之重,却被魇璃一剑一锥牢牢架住。
这里是六部戮原,对于天道六部皇室中人而言,这片不祥的杀伐之地是所有人的灵力都不受约束的所在。所以此时此刻的魇璃,已非当初在风郡皇宫被结界压制之时一样举步维艰。相反的,这一路厮杀好像唤醒了她这七百多年来一直被压抑的灵力,就连每一丝头发都在跃跃欲试。
时翔倒是没想到她能接下这一招重击,本以为能就此震断她手中的兵器,却不料她人朝后一仰,自己手里的宝剑顿时失了准头,随之眼前一花,已经被重重一脚踹在了右侧的面颊上,顿时眼前发黑,头脑眩晕,一股热流顺着脸就下来了。待到他一把抹去脸上的血渍,却见魇璃已经落在了两丈开外,又挥剑斩掉了两名士兵的头颅!
时翔大怒,背上的铜翼拍打,一时间无数羽毛飞射开去,犹如密密麻麻的飞刀。魇璃没打算再硬接这不计其数的飞羽,只是闪身躲到刚刚被她斩去头颅、还未倒下的两具体型彪悍的风郡士兵尸身身后,只听得簌簌连响,两具庞大的尸体顿时被扎成刺猬。
时翔一击不中,正拍打翅膀抢了上去,那两具庞大的尸体却朝着他撞了过来,待到他及时闪避开去,寒光四溢的金翎剑已经朝着他的胸膛刺了过来。
魇璃反客为主,一路挥剑快攻,逼得时翔手忙脚乱,连连败退。
然而四周环视的风郡士兵却又再围了上来,就像是炸开的蜂窝一样。无数的刀枪剑戟围合成一个不足两丈的包围圈,纷纷朝着她招呼过去,兵器相撞之声不绝于耳,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时翔一得喘息之机,便扑腾翅膀再次飞到了空中。之前他本打算简简单单料理了魇璃,却不料眼前这对头甚是扎手,且由杂兵先耗着,对他而言,指挥手下的将士突围才是头等大事。于是自腰间拔出令旗挥舞,早有号手得令,于是传令的号角又呜呜响了起来,一处连着一处,响彻这纷纷乱乱的战场。无数的人梯再次开始组搭,拼命突围的风郡士兵也把性命豁了出去,人人心里明白,若是不能从这里出去,那摆在面前的就是死路一条。
魇璃被四周的敌军缠住,暗中叫苦连连。
那三万援军呢?怎么还不到?
若是让风郡士兵从这里突围,那之前的布局岂不白费了?蓦然头顶一松,原本扎紧的发束已然被背后劈来的刀剑削断,无数发丝骤然披散开来,遮住了她的眼睛……
就在此时,一阵刺啦的水声响起传来,无数涓涓细流自左侧的山崖上喷射下来,随之一片火光骤现,转瞬之间熊熊烈焰连成一片。喷射入谷的是油脂,遇火则燃,谷中的风郡士兵惨呼一片,无数人梯瞬间瓦解。一片黑压压的军队已经迅速地弥补了左翼山崖之上布防的空白。
无数招展的白色旗帜上书“北冥”二字,红发红须红眉,在梦川的白色衣甲反衬下显得异常醒目,却是北冥大营旗下的赤邺流民营。赤邺本是火族,擅火攻,此时凭借地利,彻底摧毁了风郡的顽强抵抗。
魇暝自赤邺边界上调过来的三万援军派上了大用场。怀古道四面围合的“口袋”已经完全收拢,将风郡大军彻底困住,并在两翼山崖之上占尽地利的军队夹击之下,又将被魇璃和鹰隼截断的风郡大军分割成了若干个无法相互呼应的残部。
时翔原本一心想凭借这场战争获取战功,作为与时羁相争的资本,却不想而今落得如此境地。败相已现,风郡的士气自然大受打击,有些人还在拼死抵抗,有些却已经无心恋战,然而四面被围,无处可逃。马嘶人嚎之中,不少人被自己的同袍撞倒,践踏,死伤无数……
他心有不甘,拍打翅膀落在右侧的山崖之上,将近处遭遇的几个忘渊弓箭手纷纷打落山谷,眼见远处又有接应的军士要围上前来,转眼看看山谷之中正与他的士兵搏命厮杀的魇璃,蓦然恶向胆边生,弯腰拾起地上的硬弓,将一柄长刀作为箭,瞄准了魇璃的后背。
魇璃一直困于风郡将士的车轮战中,本不提防有人在自己背后放冷箭,蓦然背心一寒,继而剧痛袭来,一柄长刀自后背穿入,腰间洞出,顿时血流如注!她挥剑架开周围递过来的刀枪剑戟,回首抬头,只见时翔面带狞笑,不由得心中大恨,将流苏叼在口中,伸手握住腰间洞出的长刀刀刃一声闷哼,已然将那带血的刀刃齐腰折断,随后反手掷出。
那断刀挟着一股劲力直取时翔的右眼,只听得一声惨叫,时翔捂着眼一个翻身从山崖上摔了下来,原本展开的铜翼来不及收拢,硬生生地撞击在山石之上,咔嚓一声,折断了左翼。
魇璃已然来不及去管时翔的死活,因为她周围的包围圈再度收紧,无数的敌人趁着她转身对付时翔,空门大开的时候,又攻了过去,一个个面色狰狞!
魇璃又痛又怒,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啸,创口喷出一片血雾,瞬间寒气大盛,血雾化为无数暗红的冰晶朝四面八方激射开去,只听得 “簌簌”连响,原本围在魇璃四周正想取她性命的风郡兵将应声而倒,就好像骤然怒放的层层花瓣,尸体堆积足有五尺之高,方圆十丈之内竟然一个活人都没有了!
远处的风郡兵将胆战心惊,征战沙场多年,还没见过这样迅速而莫名其妙的死法,这一迟疑之间,就见尸堆中央的魇璃身子晃了晃,颓然倒地。
这一倒,无疑是缓解了周围风郡兵将的恐惧,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枭其首者,大功一件!” 一瞬间,无数的人影已经飞跃而起,朝着尸堆中央扑了过去!
鹰隼与两头巨狮的搏杀同样凶险,然而在这山谷之中体型越大,反而越是处处掣肘,初时他以一敌二,身处劣势,然而在他抓紧空隙,以虎尾鞭伤其中一头狮子的双目之后,形势已然逆转。鹰隼以逸待劳,逐个击破,方才腾出身来,在乱军之中搜寻魇璃的踪迹,骤然听得远处传来一声魇璃的嘶吼,紧接着一颗心已经沉了下去。
他看到在数百丈之外,无数风郡兵将朝着一片尸体堆成的山丘扑过去,但不知为何,惨呼声大起,撕心裂肺,声声戛然而止,又频频响起。原本正朝此处飞扑的风郡士兵在哭喊着试图逃离那片尸山血海。
那尸体堆成的小山之上慢慢地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却是魇璃披散长发、双目泛出紫红色精光、神情漠然,一剑一锥毫不留情地朝着那些惊慌失措的溃败敌军招呼过去,仿佛一尊嗜血的凶神!
她的周围已经堆积了许多死相恐怖的尸体,无不是缺胳膊断头,黏稠的血液溅满了她身上的皮甲,一柄长刀穿透了她的背部,直至没柄,而从腰间穿出的部分,已被折断,流挂着血浆。
剧痛与愤怒之中,她的思绪已然凝固,脑海之中只有一个字——杀!杀,杀,杀!
试图负隅顽抗的,杀!打算逃之夭夭的,杀!
即便是负伤倒地,哀哀告饶的,也杀!
就像是这苍茫冷酷的六部戮原的化身,她就是杀戮,杀戮就是她。
即使是若干年以后,那场战争的幸存者回忆起这一幕的时候,仍然会不由自主地心惊胆寒。
鹰隼大吼一声,巨大的虎躯腾空而起,朝着那片尸山血海奔去,到了近处将身一晃恢复人形,一面呼喊魇璃的名字,一面伸手去阻拦魇璃继续带伤追杀敌军。
不想此刻魇璃伤重,已然失去了神智,就连他也认不得,将身一侧甩开他的手臂,接着手里的兵器直接朝他招呼过来!一招比一招狠,一招比一招快,快得连鹰隼都措手不及!
鹰隼急急地闪避,偷得一个破绽劈手夺去魇璃左手的流苏,再顺势震飞了魇璃右手的金翎剑,随后闪到魇璃身边将她一把揽住,却觉着魇璃此刻力大无穷,可此时她身后还插着那把断刀,若是触动断刀,少不得会加重伤势。这样的情况下,他只好选择劈掌在她后颈一击,原本在死命挣扎的魇璃不再动弹,就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颓然倒在了他的怀中。
此刻北冥大营进攻的号角声响起,无数将士士气如虹,追赶着风郡的残部,越过鹰隼与魇璃的身边,朝着怀古道的另一端不断缩小着包围圈……
鹰隼也顾不上其他,只是翻过魇璃的身体,小心检视那柄断刀的情况。这一刀甚是凶险,创口贯穿后背前腰,即使魇璃体质特殊,也无法保证生命安全。断刀在体内,虽然堵着伤口,血液不会大幅度喷涌而出,可也会直接影响伤口的愈合,无法止血…… 这个时候,无论是拔刀,还是不拔刀,都是凶险。
鹰隼心乱如麻,之前他之所以只身下谷去与千军万马相搏,就是不想让魇璃也犯险,不料魇璃并没有像之前说好的那样只停留在山崖之上,而是也加入了混战。而今虽然战局已定,但若是有个三长两短…… 他不敢想下去,手悬在断刀的刀柄之上,微微发抖。犹豫再三,还是小心地握住刀柄快速地将断刀拔了出来。刀一离身,顿时血如泉涌,但是很快,血液又开始自动倒灌,没入创口。
鹰隼稍稍松了口气,撕开身上的战袍,替魇璃裹好伤处,正准备将她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忽而眼前一黑,四周瞬间没入一片黑暗之中。
这场战争自午时打响,到如今也不过才过去三四个时辰,这天不可能黑得这么快,而且就算是天黑,也不会是这样一瞬间就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怀古道的喊杀声很快静了下来,紧接着北冥大营的方向鸣金收兵。突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再胡乱打下去,唯恐误伤自己人。何况已经四面围合困死了风郡的残部,也没有必要再冒险追击……
当魇璃苏醒过来,最早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摇曳昏暗的火光,一只罐子悬在那堆火上,在火苗的舔舐下发出咕嘟咕嘟的细碎声响。罐口摇曳的白色热气把浓浓的药味发散到了这座临时扎就的营帐的每一个角落。她稍稍动了动,试图撑着床榻坐起来,一阵撕裂的剧痛使得她顿时身体僵化,好半天才“嘶”的一声抽了口冷气。她想起来了,自己身上有伤,是那个该死的风郡老四偷袭了她……而后的情况她已经全不记得了。魇璃伸手试探着摸了摸腰间的伤处,发现已经被仔细地包扎过,再扯过盖在身上的物事一看,是一件银白色的大氅,是大皇兄的大氅。
这个时候,营帐门口的毡子被拉开了,魇暝与鹰隼一前一后地进来,看到魇璃醒了,都是心头一宽,异口同声地说道:“璃儿醒了!” 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但很快,魇暝转头看了看鹰隼,似笑非笑,他早看出自己的妹妹和鹰隼之间不寻常,也乐见其成。鹰隼骤然惊觉失言,却是一时高兴,僭越了君臣之份,然而魇暝那看穿一切意味深长的一眼,却使得鹰隼没来由地耳朵一红。
魇璃见了兄长和鹰隼,也是心中一喜,又要撑着身体坐起来。
魇暝人已经快步到了榻前扶住魇璃的身体:“别乱动。”话是这么说,人已经顺势坐在榻边,让魇璃靠在自己身上,“你这孩子就是不听话,这次的大战我本不该让你介入,若是你有什么三长两短…… 我……”魇暝眼圈一红,说不下去了,起初鹰隼抱着伤重昏迷的妹妹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真的怕她过不了这一关,幸好天可怜见,总算有惊无险。
魇璃笑笑打起精神说道:“我没事,外面的情况怎么样?”
魇暝脸上露出讳莫如深的表情转眼看看鹰隼:“你身上有伤,这事你就别再管了,好好养着。”
鹰隼叹了口气:“大殿下还是告诉帝女吧,无论说不说,她都会为此事劳神。”说着走到火塘边看看罐子里熬煮的药汤,自旁边的案几上取来一只碗和调羹,从罐子里滗了半碗药汤,端到魇璃榻前,“风郡的军队被困在我们的包围圈中已经三天,只是仗没法打下去了。” 魇璃心念一动,沉声问道:“难道……天君已经出面了?”
魇暝摇摇头:“暂时还没有,就在我们乘胜追击的时候,外面的天色瞬间变得一片暗黑,伸手不见五指,战事不得不停了。” 鹰隼将药碗送到魇暝面前托着:“天君不可能眼睁睁看着风郡战败,所以使神通止战。原本我们预计他会派使者下来调停,但是这都第三天了,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魇暝一手揽着魇璃,一手从碗里拾起调羹,将滚烫的药汤缓缓搅动,散散热气,才舀了一调羹汤药,小心地吹了吹,送到魇璃唇边:
“以风郡与天君的渊源,他早该出面,只是不知道还在等什么。”
魇璃听话地靠在兄长的怀中缓缓地喝完药汤,精神好了许多。她琢磨了一阵子开口说道:“他是在等一个台阶下,暝哥哥,我想是时候和那个人谈一谈了。”
北冥大营的阵营中有几处重兵把守的营帐,皆是帐外五百刀斧手,账内十数精兵镇守的。然而其中只有一处是真正看守要犯的重地,其余的不过故布疑阵。
魇暝已与尅王商议妥当,一并到了此处。鹰隼摒退帐中横戈以待的将士,这偌大的营帐顿时显得宽敞了起来。营帐的正中是一只一人高的精钢笼子,四角都被粗如臂的锁链固定在巨大的铁地桩上,地桩深扎入地里,遍是有九牛二虎之力,也难以撼动。笼子上搭着几层厚重的毡布,却掩盖不住里面的寒气森森。淡淡的白雾时不时地从毡布下面溢出来,越靠近,越冷。
鹰隼一把扯开毡布,笼子里是一整块巨大的坚冰,冰里是一个身着金甲,浑身缚满粗铁链的魁梧男子,正盘腿而坐,闭目垂首。
尅王死死盯住他喃喃言道:“果然是风郡的第一勇士,时羁太子。” 魇暝微微点头,伸出右手捻了个法诀,轻叱一声:“融!”那坚冰瞬间分崩离析,分裂成一堆碎冰。
半埋在碎冰之中的时羁浑身还罩着一层白霜,却缓缓地睁开了双眼,阴翳的眼神从这帐中的三个人一一滑了过去,随后微微晃了晃脑袋:“梦川的大殿下,忘渊的尅王,人倒是来得挺整齐的。我猜我那不成器的四皇弟应该已经吃了你们的大亏了吧?”
魇暝冷笑一声:“没错!他带出来的四十万兵马已经折损过半,剩下的全被困在怀古道中。”
时羁叹了口气:“这个废物急功近利,手握重兵也不知道善用,自寻死路与人无尤。不过……”他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神情,“你们这个时候来见我,可不是为了耀武扬威的……想必是这仗再也打不下去了吧?”说罢索性将身朝后一倒,箕踞而坐,神情倨傲无礼。
鹰隼冷声喝道:“时羁太子,而今你已是阶下囚,如此托大对你没好处。”
时羁转眼看看鹰隼,继而哈哈大笑:“我道是谁,原来是你。你挺有本事,不过你还没资格跟本座说话。”说罢又把眼光移过魇暝和尅王的脸,最后定格在自己的靴子上,“你们二位也一样。本座知道你们来找本座是想谈什么,不过你们都不够格。那个女人呢?叫她出来跟本座谈。”
尅王拳头捏得咯咯作响,面色铁青:“大殿下,看来不让这厮吃点苦头,他是不会乖乖听话的。”说罢只听得簌簌几声,困住时羁的笼子已经长出了无数金钢尖刺,最长的就离时羁的眼睛不过半分。
魇暝摆摆手,走到笼子边:“时羁太子到底是风郡储君,大加折辱也非我梦川待客之道。只是而今贵国的残部陷于生死之间,难道太子殿下就一点也不以他们的性命为念吗?”
尅王见魇暝出面,也不能真伤了这风郡太子,只好冷哼一声,收了神通,那布满利刺的笼子又恢复了常态。
时羁并不为所动,反而打了个哈哈:“本座为何要以他们的生死为念?老四带了这帮蠢材来吃这败仗,损失越大,则过失越大,将来本座挽回颓势,则自然更能服众。你们若是能穷追猛打,那就请啊。”
魇暝拍掌冷笑道:“人都说风郡的时羁太子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而今看来果然不虚。只是若是让你军中将士知晓你视他们为草芥,恐怕日后会拥戴你,为你效命的人只会有减无增……”
时羁抬起眼皮看了看魇暝:“大殿下不必枉费唇舌,本座说了,要谈,本座只跟那个女人一个人谈。”说罢,索性闭上双目,鼻息粗重,竟然打起呼噜来,直接把魇暝等人晾在一边。
“我在这里。”魇璃掀开了营帐的毡帘。鹰隼见她拿手撑着腰,故作轻松,其实手肘微微发抖,心知她必然是强忍疼痛,也不由得心中担忧,伸手扶了一把她的胳膊。
魇暝见得她突然出现,眉头微皱,接手把她扶住:“为兄让你好好歇着,怎么又到处跑……”
魇璃对兄长笑笑:“我已经大好了,既然时羁太子想见我,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笼子里的时羁睁开了眼睛,露出一丝玩味的冷笑:“很好,你留下,其余诸位请回吧。”
魇暝看看时羁,虽知道这厮被困住,威胁不到任何人,但也不放心魇璃一个人去面对,低头见魇璃一脸的笃定,方才缓缓地松开手。与鹰隼和尅王一道退出了营帐。
魇璃走到笼子前,与时羁四目相对片刻,开口说道:“你想说什么?”
时羁笑了起来:“难道不是你有求于我才对吗?”他两腿在地上一撑,站了起来,走到笼子边,用头顶住笼子,目光灼灼地看着魇璃。
魇璃笑笑:“我为什么要求你?而今你的人被困住,我们若是今天高兴,今天就把他们一锅端了,明天高兴,明天就能把他们全宰了。就算我们不动他们,只要继续耗下去,他们一路奔袭,只求速战速决,所带的干粮饮水有限,也注定耗不了多久。”
时羁叹了口气:“你我都是聪明人,没必要拿这些无关紧要的来夸夸其谈,兜圈子。杀人要是能解决问题,这世上的事可就简单很多了。别说你们只是困住了我风郡军队,就算现在是一人一把刀架在那些废物的脖子上,你们也不会再砍下去。因为……”他的双眼朝着上面翻了翻,“他不答应。”
魇璃饶有兴趣地看着时羁,拍拍手:“厉害厉害,太子殿下,你虽困于樊笼之中,倒是目光如炬嘛。”
“没有你厉害。”时羁摇摇头,长吁短叹,“这段时间我虽被困,但也没闲着,思前想后也想明白了好些事。从你设计擒我……不对,应该是你若干年前在宫中和我第一次作对开始,你就在刻意隐藏自己的想法和实力。那日你在池中激我,令我求而不得,心浮气躁;在回廊再次激我,是令我气急败坏,报复心起;然后以沅萝那个贱人为饵,引我入局。其目的不仅仅是以我为人质,保你顺利回梦川,也是为今日的天道大战找好下台的台阶。”
魇璃默然,许久才说道:“太子殿下也太看得起我了,起初我擒你,只是希望止战,我还打得一手如意算盘,希望没有你统兵,而风郡也有所顾忌,不会提前开战。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这仗到底还是打起来了。”
时羁目光灼灼看着魇璃:“事到如今你究竟在谋算什么,不如开门见山地说。”
魇璃一字一顿地说道:“这并非我一人之心,梦川与忘渊两部结盟所求的只是三分六部戮原,从此边界之上,再无刀兵,三部共存。” 时羁哈哈大笑:“凭什么?赤邺与藤州的外疆早就是我风郡囊中之物,凭你困住的这几十万人命,就指望三分六部戮原,让我风郡把那两块疆域吐出来,简直异想天开!”
魇璃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事情已经没有这么简单。离怀古道一役已经三天,我梦川业已增兵,屯兵边界之上。你风郡援兵困于蛮乌城之后,还在与我梦川夺下蛮乌城的守军胶着相抗。忘渊的大军也在赶来的途中,真正的天道大战一触即发。而今摆在赌桌上的是我等三部的国运和天道的气数。你猜高高在上的无上天君会不会容忍一千七百年前玉石俱焚的状况再次发生?”
时羁哑然,许久才长长呼了口气:“借天道大战倒逼天君,果然胆大包天。为了稳定局势,就算他有翻云覆雨之手,也不得不就范,果然厉害!”
魇璃只是平静地看着眼前的时羁:“太子殿下是个聪明人,懂得审时度势。而今在六部戮原之上的每一个人都是筹码,和则共荣,不和则玉石俱焚。太子殿下身为风郡储君,也不希望将来接掌帝位之后,只得一片荒芜疆土吧?何况自打昔日的天道大战以来,这六部戮原六分之四疆域虽为风郡一部独得,但也不过时时派骑兵巡视,而未有进一步发展,算起来每年的军费支出,也是劳民伤财,得不偿失。还不如舍小利而取大义,换一个天道太平。如果太子殿下能想通这一层,我们可以立即释放太子殿下,回风郡军中拨乱反正,收回旁落的兵权。”
“你就不怕我出尔反尔,带领部下反戈一击吗?”时羁问道。
魇璃笑笑:“大局已定,现在做的不过只是让所有人下得了台,太子殿下当然不会节外生枝。何况就算贵国能维持现状,拥有这两块本就不属于贵国的外疆,长途跋涉的巡防除了表面风光外,其实并无益处,于军费的开支也是每年都有的大笔损耗,何况靠骑兵或扎营也未必能保证对于这两块土地的实际控制权。若是贵国真吃得下去,也就没有盟军袭营还懵然不知的事了。得之其实不过是鞭长莫及、尾大不掉,还不如吐出来,这笔账太子殿下是聪明人,应该不难算的。”
时羁思索许久,方才微微颔首:“这局赌得挺大,几乎是你赢了。
我可以接受你的条件,从中斡旋,但是我也有两个条件。” 魇璃点点头:“太子殿下请说。”
时羁沉声道:“第一个条件,释放梦川与忘渊宫中的风郡质子,尤其是我的二皇弟时翱。”一直以来,救回一母所出的二皇弟就是他的一块心病,日后执掌风郡,他很需要这个可以绝对信任的人在身边。而现在,就是跟梦川谈条件的好机会。
魇璃笑笑:“这个条件很合理,只要和谈顺利,三分六部戮原,三部共存,以往交换质子的做法自然不再合适。尽管说出你的第二个条件。”
时羁的嘴角露出一丝诡诈的笑:“第二个条件是,我要你做我风郡的太子妃,未来的风郡皇后。” 魇璃心头一寒,皱眉道:“太子殿下何必给自己找不自在?”
时羁脸上的笑容分外快意:“既然要和谈,化干戈为玉帛,和亲便是最恰当不过。何况我已经看清楚你是何等人物,就算仅仅为风郡着想,也断然不会让你长久留在梦川。” 魇璃咬咬嘴唇:“魇璃只是一个小角色,不敢劳太子殿下惦记。” 时羁哈哈大笑:“身为帝裔,稳固江山便是一出生就背在身上的使命。皇子征战沙场、开疆辟土;帝姬和亲敦睦,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况且,要让我重回军中取回兵权,我必须得有一个妥当的说辞。在天君面前,我也有所交代。还有一点……”他压低了声音,脸上的表情更为狡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喜欢那个戴鸟面的小子,越是如此,我就越不能遂了你的心愿……”
魇璃的心仿佛沉入了寒潭之中,许久方才缓缓说道:“我可以答应你。但是我也有一个条件,大婚必须安排在两百年之后,给我一些与族人相聚的时间。”
时羁饶有兴趣地抬一抬眉头:“没问题,不过区区两百年,我可以等。”
魇璃沉沉道:“一言为定,静候佳音。”说罢转身朝门口走去,只听得身后时羁的笑声异常畅快淋漓。
帐外的众人早已听得分明,此刻见得魇璃出来,心头可谓各有各的滋味。
对于魇暝而言,以皇妹和亲那是屈辱之事,而身为兄长,更不忍让妹妹牺牲自己的终身幸福。但事到如今,如不答应时羁的条件,便无法促成和谈,完成三分六部戮原,永熄争端的大业。若是拖得久了,再起了变数,那就世事难料了。
而尅王听得风郡梦川联姻,也不得不担心日后亲疏有别,这两部联起手来,忘渊便岌岌可危。思前想后唤过一名亲随,耳语一阵。那随从飞快地退了开去,于军营之中牵过一匹战马,策马奔忘渊报讯去了。
魇璃与鹰隼四目相对,都没有说话,许久方才对魇暝说道:“暝哥哥,以后的事就交给你了。”说罢朝着营帐的另一边缓缓走去。
鹰隼不知道此刻还能说什么,人虽还杵在当地,心早已经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恍惚间听得魇暝说道:“去吧,替本座好好看着她。这事……她心里苦,却不能说。”
鹰隼心念一动,联姻之事非她所愿,岂能怨她?思虑之间已经追逐着魇璃的脚步而去。
两人在军营中一前一后缓缓行走,出了大营,远离大营的灯火,墨汁一样浓厚的黑暗开始若即若离地包裹着一切,纵然有零零星星的火堆在标示着四周的范围,但四周的一切却是静得出奇。
魇璃漫无目的地走着,到了怀古道的山崖边,停住了脚步。她望向风郡军队被困的范围,只见一片暗黑,纵然远处有灯火,也已经被黑暗叠嶂,就好像前路茫茫,云深雾罩的将来……
“我的决定,你会不会怨我?”魇璃的声音很疲惫,她吃力地弯腰曲腿,坐在了山崖的边上。
鹰隼摇摇头走到她跟前并肩坐下:“我知道你是逼不得已,我只是为你心疼,日后要以虎狼为伴,步步荆棘。”
魇璃转头借着黑暗之中暗淡的火光,看着鹰隼的脸,只见眼中柔情无限,不由得几分哽咽,两行珠泪滴落尘埃,嘴角反而露出一丝苦楚的笑容:“鹰隼……你这个人是不是从来都不会妒忌?”
鹰隼说:“我会,只是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就像那日我们在冰峰之上,你说你知道我心里有你一样,我也是知道的,这就够了,又何必把时间浪费在没用的情绪上。”
魇璃将身依偎在鹰隼怀中,喃喃言道:“你说的没错,从现在开始,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可就加倍珍贵了。哪怕只有两百年,我们也要把它掰成四百年、四千年来过,不然以后的黑暗岁月,可就连可堪回味的记忆都会很少很少了……”
两人相互依偎不再说话。浓如墨汁的黑暗中飘摇的几点微弱的火光,就像是甜蜜又苦涩、纠缠又克制的吻一样,无力却偏固执地燃。
而暗黑不见星月的天空之上,一对巨大的铜翼升腾而起,朝着风郡军队的方向飞去。
黑暗笼罩在怀古道上空,时间好像凝固了,所有的心都一直悬在一个前途未卜的迷障之中,即使是魇暝、魇桀、尅王。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即使有着十足的把握,绝对的优势,事情的发展也未必会按所期盼的方向走,何况上意难测……只有营帐之中的铜漏壶在有条不紊地记录着时间的流逝。
就在怀古道之战后的第五天,外面的黑暗迸发出了一丝裂缝,有无数金色的大鸟挟着天光从裂缝中迂回地飞了下来,整整齐齐地盘旋着,缓缓地朝着地面延伸,就像是一座无比辉煌的天梯。天梯的上端隐于高远的天空中浓墨一样的黑暗,天梯的下端连接着怀古道中盟军与风郡军队交战的主战场,顶天立地,是那片黑暗之中无比炫目的存在。
天梯之上,有丝竹悦耳。十二名身披璎珞,头束双髻,腰系长裙,彩带冉冉逆风飞翔的美貌少女分别演奏腰鼓、拍板、长笛、横箫、芦笙、琵琶、阮弦、箜篌等乐器,顺着天梯旋转迂回的弧度缓缓飘飞而下。四周天花旋转,云气飘流。这些少女的面目一般无二,眉眼似开似闭,嘴角似笑非笑,脸上的神情圣洁而凝固,美到了极致,但也冷到了极致。
这是云天香姬,曾经为天道之中专师舞乐的天女,她们生于天道藤州无尽的花海莲心之中,以花香为食,无羽而能飞,舞能飞花逐月,歌能和仙乐飘飘,活色生香,乃是昔日天道极乐盛境之中最为绮丽的风景。
然而自打天道大劫之后,这样能凌空飞舞的天女便已经绝了迹。她们跌落于地,泥泞沾身,再也不能乘风而起,只能营营苟且,为了填饱肚子,沦为天道诸部权贵府上的歌姬。并不只是她们,自打天道劫难之后,所有天人都失去了极乐,堕落得与凡人无异……
战场之上多是少壮,但也不乏曾经见识过最初天道极乐盛景的旧人。此情此景,不由得感慨万千。
就在这十二天女之后,又出现了一位一身白衣的美艳少妇,顺着金色的天梯拾级而下。一段不合时宜的雪白毛裘自右肩滚过,斜斜地收向纤细的腰间,那里悬着一把赤色弯刀,隐隐流转着火焰一样的光泽。一双微微上挑的美目微微泛出些碧泠泠的颜色,只是这眼神木然。也和那十二名云天香姬一样,美到了极致,但也冷到了极致,叫人不敢接近。
魇璃与鹰隼并肩而立,从紧握的双手感知到鹰隼心情的微微波动,她转眼看看鹰隼:“怎么了?我们不都希望着天君的使者来结束这场战事吗?”
鹰隼微微颔首,只是低声道:“我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炎刀天狐白隐娘。她的刀,是用我父亲的遗骨炼成的……”
魇璃轻轻叹了口气,靠在鹰隼胸前:“我明白你心里很难过,只是她而今已经是天君的使者,我们怕是奈何不了她。”
鹰隼伸臂环住魇璃,叹息着摇摇头:“我不是怨恨她以我父亲的遗骨炼刀,其实当年她潜入终南山偷盗我父亲的遗骨之时,我母亲震怒,本想置她于死地,是我通过轮回锁游说母亲放她一条生路的。” 魇璃不解道:“为什么?”
鹰隼喃喃道:“因为我们的敌人是同一个,虽然路不同,但方向是一致的,只是没想到最后,她还是落在了天君的手里……”
魇璃不再说话,对于天君的可怕,又多了一层认识。反抗天君的白隐娘可以变成天君役使的奴仆,那么谋算天君,设局逼迫他重立天道格局的自己,怕是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此时魇暝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璃儿,你就和鹰隼留在此地,如有什么情况,便当机立断。和谈之事一切有我。” 魇璃松开鹰隼,转身面对着魇暝:“可是……”
魇暝伸手拍了拍魇璃的肩膀沉声道:“你已经为梦川做得够多,我身为你的兄长,理当担待。何况为兄身为梦川的大皇子,就算……他也多几分顾忌。”
魇桀的声音冷冷地传来:“说得这样大义凛然,大皇兄若是够斤两,也就不用再拉上本座了。”
魇暝一转头,一双眼睛犹如两道冷电:“二皇弟慎言,当初如非你一意孤行宣战,咱们也不用闹这么大动静。而今大事当前,与其做无谓之争,还不如兄弟同心,了了这件大事。孰高孰低,父皇面前自有定论。” 魇桀哼了一声,转身离去,他不痛快是因为促成和谈,一旦达成三分六部戮原之事,则魇暝居功甚伟,若是再让他在父皇面前参上一本,这也不是闹着玩的。但很快,他又心念一转,随之释然。这个时候出头,必然招天君记恨,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要倒大霉。还不如由他去,枪打出头鸟。
魇璃目送魇桀走远,方才对魇暝说道:“当日暝哥哥为救璃儿,已经被这小人所害,吃了大亏。此番前去和谈,势必与天君使者相争,凶险非常。暝哥哥仁爱英明,日后还要一肩承担我梦川福祉,万万不可以有用之躯,冒此等风险。何况今日之局,璃儿是始作俑者,理当璃儿前去解决此事。”
魇暝叹了口气,伸手捧住魇璃的脸,将额头抵住魇璃的额头:“傻孩子……”言语之间趁魇璃不备,双手食指在她耳畔的穴位一按,魇璃只觉眼前一黑,顿失知觉。魇暝扶住魇璃的身体,将她交到鹰隼手中,沉声说道,“鹰隼,璃儿就交给你了。待和谈开始,你再将她救醒,我若不能回来,你就辅佐璃儿执掌北冥大营。她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鹰隼点头应道:“诺!”
魇暝、魇桀、尅王吩咐完各自手下的将领稳固好各自的阵营,准备应付可能出现的各种状况,而后各自只取了各自的坐骑,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朝那天梯而去。在怀古道深处的黑暗中,也有两骑并辔而来,行到近处,那一束天光照亮了来人,正是风郡太子时羁与四皇子时翔。
五人看到了彼此,纷纷停住了坐骑。
时羁面露几丝玩味:“怎么是你?” 魇暝沉声道:“必然是我。”
时羁打了哈哈:“会无好会,冒险且不讨好的事,大殿下首当其冲,倒是不计较……佩服佩服。”
十二天女与白隐娘也到了此地,白隐娘拍拍手,几只硕大的金色天鸟滑翔而来,在半空之中怦然相撞,顿时化为一片金粉,覆盖在尸山血海的战场之上,形成一片约莫八丈宽的金色圆盘来,然后很快地,六副案几座椅已然从圆盘中飞快地生长出来,呈圆环分布。就在同时,金盘叠高为金坛,九阶环形台阶将那六副座位环在中央,显得庄严又华丽。
十二天女手中的乐器已然变成了若干鲜果琼浆,很快地摆布在那六副案几之上,一时间果香酒香交叠弥漫,又有天女随侍,原本的尸山血海转瞬间已经化为了瑶池仙宴。
这个时候白隐娘的双脚才落在了这八丈金盘之上,走到一副案几前坐下,转眼看看这三部的皇室成员,缓缓说道:“请诸位登坛赴宴。” 魇暝与魇桀、尅王交换了一下眼色,率先登坛,而时羁也同时迈出了步子,两人都是朝白隐娘右侧首座而去,一时间都到了案几之前,僵持不下。自古以右为尊,坐这个位置的一方更有话语权。
时羁侧目道:“一直以来都是我风郡居此位。”
魇暝冷笑道:“此一时彼一时,怀古道一役,我梦川与忘渊盟军为胜,当以我等居右首。”
尅王已经走到了魇暝身边,目光灼灼,虽未有言语,但已然表明了立场。
时羁脸色不好看,此战的确是风郡大败,他转眼看看白隐娘,见其面无表情地微微颔首,也就悻悻转身到其左侧的首位坐定。
尅王紧挨魇暝坐下,而后依次是魇桀,然后才是时翔。此刻时翔已盲一目,脸上偌大一片伤疤,又因战败之事被时羁夺了兵权,整个人无比颓丧。
六人的座位围合的圆圈中央的地上开始呈同心圆的阶梯状地陷,在中央最底层的地上开始慢慢地生长出一只沸腾着金汁的巨鼎来,约莫一丈高,与众人的案几齐平。人人能看到那鼎中涌动着的金汁时不时变换着微缩的立体形态,时而是骑兵奔腾,时而是兵卒厮杀…… 白隐娘的脸上还是看不出表情,但是却张口说话了:“各位请酒。”说罢率先端起面前的酒浆,众人不敢悖逆,于是纷纷端起酒杯,各自饮了三盏以全礼节。
白隐娘放下杯子继续说道,“无上天君在九十九重天境得知天道三部妄动刀兵,特遣我前来调停。昔年天道大战导致六部缺其三,仅仅剩下风郡、梦川、忘渊三部,自天道纪元重立之后,已经相安无事一千六百年。此番战祸再起,究竟是何方挑起战事?”
时翔在时羁那里吃了亏,而今见天尊使者追究,自然巴不得早些置身事外:“回尊使,是梦川先击打龙鸣鼓邀战,我风郡方才仓促应战。” 魇暝看了看魇桀,开口说道:“当时局势紧张,我梦川的龙鸣鼓只是误鸣,并非有心邀战。起因在于风郡撕毁质子之约,私自派死士潜入我梦川营救二皇子时翱。而今行事之人俱已擒拿,关押天牢。而风郡厉兵秣马,动向频频,我梦川才不得不屯兵六部戮原。”
时翔冷笑道:“你们又何尝不是偷偷潜入我风郡,还将梦川、忘渊、藤州三部的质子一并救走,就连我风郡太子也一样劫了去……”他虽大势已去,但心中愤恨,有心在天君使者面前丢一下时羁的面子。
“住口!”时羁一声暴喝,昨日自时翔手里夺回兵权,便知其不服,只是和谈在即,才不得不暂时压制,等大事之后再作处置。只是没想到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在天尊使者面前还敢造次。
时翔心中快意,本欲反唇相讥,不料突然就喉头一凉,刚才喝下去的酒水就像一块生硬的金锭从腹中翻起,一下子卡在口中,顿时瞠目结舌,再难说出半句话来,只是鼻子呼哧呼哧地抽气,一脸恐惧之色。他再傻也明白,尊使的意思是让他闭嘴,耳边听得时羁冷声道:“四皇弟不胜酒力,醉言醉语不足为信。”
魇暝冷冷言道:“不错,时羁太子人称风郡第一勇士,谁能把他劫出皇城?” 时羁脸上发烧,心中虽又羞又窘,但要了结眼前之事也就不得不咽下这口恶气,继续说道:“本座离宫另有原因。以往我天道诸部为保无战乱,都是以交换质子为免战之约。但是如此一来,虽得一时之安,却种不和之因果。尤其是诸位质子背井离乡,思念故土,苦不堪言。本座不忍亲弟骨肉分离,也不能见客居风郡的三位质子日夜苦恼,经深思熟虑,决定释放三位质子,以作表率。我天道诸部为兄弟之邦,唇齿相依,理当另寻一个法子来寻求永安之法。”白隐娘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就像背书一样慢声问道:“是什么法子?”
时羁看了看魇暝:“化干戈为玉帛,以婚盟代替质子。从此也就没有血亲隔离的苦事,而天道诸部也能和乐融融。本座已与梦川帝女魇璃定下婚盟之约,愿为其始。”他需要一个体体面面重掌大权的理由,即使失掉两块外疆,只需要拿回这个彩头,也就能风风光光地回去风郡继续当他的太子。失去这两块本不属于风郡的疆域再难看,也好过失了风郡第一勇士的名头,一旦失去威信不能服众,太子之位必然再起风波。别说他不舍得放弃当初好不容易挣到的储君之位,就算他肯,风郡的皇室可再也禁不起一次储君之争……虽说这法子挺无耻,但也是能安定风郡的唯一办法。
魇暝怒火中烧,但要解决眼前的大事,却不得不应承。这个决定在两天前放走时羁之时,他就已经知道,且不得不接受。他长长地呼了口气,沉声说道:“婚盟之事可从长计议,但眼前还有更为重要的事要解决。自古六部戮原为六部共有,而今赤邺、沙幕、藤州早已湮没,理当将六部戮原重新分割,以免任何一方依仗兵力抢掠疆土,欺凌其他部族。怀古道之战已起,三部战乱已生,要平定战事,唯有三分六部戮原,使疆域各有其主,方能从此永绝刀兵之祸。”
白隐娘眼中赫然金光暴涨,僵硬地转头瞪着魇暝,冷声喝道:“三分六部戮原?你好大的胆子!”这一句话好像是无数的人声叠嶂而成,激得中央的大鼎之中的金汁骤然喷发三丈之高,天际隐隐滚雷。天君之怒,天雷已现。
魇暝站起身来,放开声音喊道:“没错,三分六部戮原,三部共存,永绝刀兵!”这声音洪亮而宽广,在峡谷中不断回响。此时此刻,就算冲撞天君,被天君的天雷当场击毙,这话他也必须喊出来。
尅王虽然敬畏天君的神力,但这个时候他也不能退避,索性也起身站到了魇暝身边。从忘渊与梦川结盟之时起,共同进退就是谋求彼此共同利益的必由之路。
时羁抬眼看着魇暝,心想梦川这个大殿下倒也是个人物……
而时翔和魇桀都不由自主地僵住在座位上,心事倒是转到了一起:若是天君真的痛下杀手,恐怕连自己也必定搭进去了。
远在山崖之上的魇璃一手抓紧了鹰隼的手,一手握住了北冥大营的帅旗。她本预备了自己去领受天君之怒,但她那可敬的兄长把这个与天君对赌的绝命之局扛在了自己的身上。倘若天雷真的降在那和谈之地,她定然将这六部戮原再化为尸山血海……
魇暝的声音还在峡谷中回荡,很快,四周响起的不再是回声,而是无数将士的齐声呼喊,有梦川的,有忘渊的,也有风郡的。没人愿意再打仗,尤其是已经见到这么多的血腥与杀戮之后。他们喊的是那十四个字:三分六部戮原,三部共存,永绝刀兵!
这是所有人的期盼。他们朝着天空扬声呼喊着,巨大而整齐的声浪席卷了整个六部戮原。一千七百年前的大战,天人失去了极乐,堕落得与凡人无异。一千七百年后的怀古道之战,尸山血海再度点燃了他们对于和平的想念。怎样都好,不要再打仗了,已经有那么多生命无谓地死去,那么多血白流,都已经够了……
可能是慑于这惊天动地的呼喊,白隐娘眼中的金光渐渐平复,恢复了起初正常的语调:“够了,若是天君不应又如何?” 魇暝的声音很平静:“尊使明鉴,若是此愿无法达成,则一千七百年前的天道大劫必然重现于今日。还望天君体恤。”魇暝的提议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只是在天君使者面前这样不知进退,等同威胁。威胁天君,是大不敬。他比任何一个人都明白这么做会有什么下场,但是有些事,不得不为。
问鼎会上没有人再说话,死一样的寂静氛围,就好像空气都有着千钧之重。这与六部戮原之上,如波涛般的呼喊有着鲜明的对比。前者是死水极寒不可捉摸,后者是汹涌澎湃势不可当。
时间在流逝,尅王与魇桀的表情越来越不自然,额角的冷汗汇成了溪流。就连时羁、时翔两兄弟,此时此刻也是大气也不敢出。
魇暝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神坚定而无畏,注视着白隐娘的双眼,眼皮都不曾动一下。他看不出眼前的天君使者凝滞的表情背后有着什么样的决定,只能继续保持这种不妥协的姿态。
过了三盏茶的时间,白隐娘像个木偶一样点点头:“既然这是所有天道众生的心愿,天君自然会以其为念。尔等诸部当立即退兵,从此天道不得再起刀兵。” 魇暝等人齐声应道:“遵命!多谢天君慈悲。”
白隐娘站起身来拍拍手,那拍打翅膀悬浮于半空的无数金色大鸟开始变换着阵形,朝着地面俯冲而来,纷纷汇入中央的金色大鼎里面。一时之间无数金汁喷涌上浮,瞬间化为一根顶天立地的金色天柱,光耀夺目不可逼视。上面镌刻着十四个大字:三分六部戮原,三部共存,永绝刀兵。旁边几行小字,记载了今日之期,与会人等名录,也详细阐述了昔日赤邺外疆划归梦川,藤州外疆划归风郡,沙幕外疆划归忘渊,从此三部以和为贵,共生共存,改质子之约为婚盟之约等合议。
所有人都如释重负,只听得白隐娘言道:“大事已毕,吾等也要回九十九重天境向天君复命。尔等立刻重整军阵,速速退兵,回国去吧。”言语之间,那十二天女已经列队起身,足底生云,朝着那金色天柱之上垂直地走了上去。天空中黑暗到此刻才如同破晓逐步清明,霎时间,阳光普照。
白隐娘也垂直地走上了天柱,临走之时转头看了魇暝一眼,随后渐行渐远。一行人逐渐没入云端,遥不可见。
时羁此刻看魇暝也不似之前一般倨傲,主动拱拱手:“大殿下,大局已定,请速送我二皇弟回国。本座与令妹有两百年之约,不久当派使者前来求亲,以此奠定我两国交好的首桩婚盟。”
魇桀干笑两声:“不错,不错,从此时羁太子就是自家人了。”心里倒是有喜有忧,喜的是不久就能去掉魇璃这个眼中钉,这一役足见其不简单,若是长留魇暝身边,必然不是好事;忧的却是魇璃日后成为风郡太子妃,进而为后,若是时日长久,必然为魇暝助臂,若然这两百年内不解决了魇暝,只怕日久反而让他占了好处。虽说魇暝硬抗天君,迟早没有好果子吃,但若是报复来得晚了,储君已立,紫旃果有主,反倒是不好办了……
“二皇子不日便会送还,而我梦川与风郡结亲,婚事礼仪繁复,理当从长计议。请。”魇暝脸色铁青地拱了拱手,等达成三分六部戮原的大事,解决梦川外忧是大喜事,但要自己的妹妹和亲却始终是他心里的一个坎儿。
时羁太子打了个哈哈扬长而去,从头到尾都没有理过魇桀。为储君之位,他也做过不少事,所以无比清楚梦川这两兄弟之间的微妙。只是他骄傲得很,能入眼的必然是有作为之人,比如魇璃,比如魇暝。毕竟这两兄妹敢撩天君的虎须,还把这全无可能之事做得如此漂亮,不得不敬上几分。至于其他人,那都只是庸碌蠢材,也就没有理会的必要。
而灰头土脸地跟在时羁后面的时翔也无比清楚自己的将来,性命无虞,但前途算是完了。
魇璃与鹰隼已经赶来与魇暝汇合,抬眼看到天柱之上镌刻的金科玉律,心中又是欢喜又是酸楚。魇暝自然明白这对小情人的心情,伸臂抱了抱自己的妹妹,沉声道:“只要事情还没发生,那就不是定局。还有两百年,我们总能想到办法的……” 魇璃咬唇点点头。
魇桀冷笑道:“皇妹与风郡太子的婚事可是当着天君使者的面定下的,还有什么办法可想?不过……今日见那时羁太子也是个人物,皇妹这出身……嫁他为妃,他日为后也可谓飞上枝头变凤凰,算是一桩好事。”
魇暝暴喝一声:“住口!”正欲加以斥责,结果魇桀干笑两声, “住口就住口,皇兄何必动怒?本座还要回去整顿军务,就不在此碍眼了。”说完转身扬长而去,人走出很远,还听得笑声不绝,畅快非常。
魇暝、魇璃与鹰隼对其怒目而视,却无可奈何。
魇璃目送魇桀消失在远处正在打扫战场的人群中,忽而心念一动,悄声对魇暝说道:“暝哥哥,我想向你讨一个人的命。”说罢附到魇暝耳旁耳语一阵。
魇暝起初面露惊怒之色,随即眉头紧缩,思量片刻道:“就按璃儿的意思办。”
六部戮原之上黑压压的人群在有序地汇聚,开始朝着各国的阵营退去。时羁领着怀古道中的残部撤离了那片折损惨烈的峡谷。尅王在与魇暝等人告别之后,屯兵原来的沙幕外疆。而梦川的北冥大营军队也退守龙隐泽与原本属于赤邺外疆的土地上,扎营屯兵。南川大营在璐王的率领下重整军容,于落虎丘扎营屯兵。
大事已了,魇暝安排专人清点伤亡人数造册,除了留下日常戍边的兵力,其余的梦川军队都按问鼎会上天君使者的敕令,由魇暝、魇桀二位皇子领军归国。
在边界的荒地上,战死的将士被火化成灰,骨灰和头盔会被专人送回故土的亲人手中。
烈焰熊熊,白灰渺渺……
蒯肃在那里抱着尤有余温的骨灰坛和儿子长辕的头盔哭得凄凉。
他拼了性命,不惜背叛魇暝,又随魇璃走忘渊,还回梦川搬兵,心心念念的就是保住儿子的性命,结果等来的却是儿子死于蛮乌城下的噩耗,被战象凌虐得不似人形的尸体和被踩扁的头盔……
魇璃远远地看着哭得撕心裂肺的蒯肃,掉转方向,于马背之上,紧紧跟随着魇暝。
眼前是如同大河般川流不息的梦川军队,马蹄与铠甲磨砺之声铿锵入耳,战争的硝烟血气还依稀浮动在无数将士的眼角眉梢,但所有人的眉目都是舒展的,带着踏实的安详。
一场速战速决的战事带来的安宁,对于所有人,都是劫后余生的福祉。
她还记得冰峰之上,那个神秘的白衣女童曾经跟她说过梦川眼前的内忧外患,而今外患已平,阻挡兄长接掌储君之位的麻烦,就只剩下流民之患了。可是她的时间只有两百年,真的来得及吗?
魇璃转眼看看鹰隼,鹰隼的双眼也在看她,眼神温柔而坚定。忽然间,她一点也不烦恼了,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心中一片坦然:“暝哥哥说得对,总会有办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