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灯光洒下?来,房间里?一片寂静,落针可闻。在这种暧昧的姿态之下?,他们数得出彼此的呼吸。
三秒钟后,沈砚把?手从卫染背后撤开。
“小心点,你刚才差点撞桌子上。”他退了?一步,淡淡道,嗓音却有些沙哑,喉结微微一滚,好像在刻意压抑着什么。
卫染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他,刚才他逗弄她时那副调笑的神情,现在已?经完全被抹去了?。
他显得落寞、索然,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她看错听错,自行幻想出来的。
又仿佛他这个人本来就有两张面孔,可以随时切换。
沈砚没有再看她的眼睛。
“老沈要出国,这段时间我回家住。”他突兀地解释道。
卫染没有问他这句话?里?的因?果逻辑是什么。
一个人如果不愿意与自己的亲生父亲同处于?一个屋檐下?,对其中的理由大概也不会想多提吧。
沈砚道:“那我送你回房间。”
一共就这么几?步路,本来没有说送与不送的必要。卫染知道他是在借口下?逐客令。
在这一刻,她莫名?又想起来,沈砚曾经那句“反正不是认真的”。说不清怎么回事,竟然比她第一次听到他说那句话?时,更觉气堵。
当然,她知道,她其实并没有什么生气的资格……
她突然领悟,也许他就是喜欢这种高高在上掌握一切的感觉,他可以随时付出,随时收回,谁都没资格让他解释什么。
但她并不喜欢参与这种游戏。
所?以她也只?是淡淡道:“我自己会走。”比他还要礼貌淡定。
她走到门口,忽然站住了?。
她一瞬间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然后回转身,看着沈砚一字一句认真道:
“沈砚,你这样逗女生,很不好。”
沈砚望着她,眉头渐渐锁紧,但没有反驳。
卫染欲言又止了?片刻,终于?继续道:“你自己可能没有感觉,不过如果你总是对女生这样,可能会被人家当成流氓的。”
她劝谏得太真诚,就连“流氓”这样的字眼也说得客观真诚,就像真的是……好心提醒。
沈砚盯着她,喉咙发?干,完全失语。
面前的小姑娘没有流露出明显的不高兴,甚至还鼓励似的朝他微笑了?一下?,仿佛耐心的老师刚告诫完一个不懂事的熊孩子:“那你以后自己注意吧,我先走了?。”
“等等!”
沈砚终于?找回声?音,叫住了?她。
他几?乎不假思索地说:“我没有对别的女生这样。”
卫染点点头,神态平静,没有说信或不信,只?是“哦”了?一声?道:“你不用向我解释。”
空气中的气氛一时凝固。
卫染在说完的一刹那,似乎看见沈砚漆黑如墨的瞳仁里?闪过一抹危险的狠戾,那是一种属于?猎食者的神色。
她心头一颤,本能地想逃,但那抹戾色转瞬即逝,沈砚的黑眸里?只?余深不见底的沉寂,让她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眼花了?。
而沈砚缓缓低下?头,自言自语般地说:“是,我不用向你解释。”他顿了?顿,“如果给你造成困扰,我很抱歉。”
这不是他第一次向她道歉,可这一回他说得很官方,毫不挣扎,卫染却仿佛听见什么东西断裂了?……
“沈砚……”卫染不自觉地开口,也不知道自己是要说什么,她只?是莫名?地担心。
沈砚的手在桌子上碰到了?什么东西,他第一反应是抓紧,指节在过度用力之下?有些发?白。
然后他才回过神来,低头瞟了?一眼,发?现自己攥住的是什么。
一个粉红色的小钱包。
是当时他扣住不肯还给卫染的。
哪怕明知道把?这么一个东西放在这里?,和整个房间的气氛都格格不入。
他愣了?愣,在这一瞬间有点啼笑皆非的感觉,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做这种幼稚的事情。
不过他随即控制住了?所?有这些情绪,轻松地抬手,随意依旧:“忘了?还给你了?。”
早就该还了?。
他本来是要把?钱包拿起来交给卫染,但把?它提起来的时候,不防钱包上的搭扣开了?。
这个钱包在他桌子上放了?一个多月,他从来没有打开看过,这是第一次看到里?面——透明的夹层里?放着一张照片。
是一张全家福,一对年轻的夫妇和一个小孩子。
沈砚的目光停在照片中间那个孩子的脸上。
三秒钟后,他还在直勾勾地盯着同一个位置。
“沈砚?”
卫染真正不安起来,今天?的沈砚实在是很反常。她在担心之下?,也顾不上刚才心里?闹的那点别扭,重新?过去到他身边:“你怎么了??”
沈砚没有回答,就在卫染怀疑他是不是没听见自己的声?音,准备再问一遍的时候,却听沈砚问:“这照片上的人是谁?”
卫染看见了?他正在看的照片……这次她自己也沉默了?半晌,才回答他:“是我父母。”
“我问的是中间这个——”沈砚说到一半戛然而止,抬头看着卫染,目光复杂,“所?以中间这个小孩就是你?”
卫染点头,这是她五岁那年和父母拍的全家福,那是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所?有灾难都还没有降临。
之后那场大火毁掉了?一切,连一点可供回忆的痕迹几?乎都没给她留下?。只?有这张照片的底片侥幸在照相馆里?保存下?来,她洗了?很多张放在不同的地方,毕竟这是她唯一仅有的了?。
但对于?沈砚来说,这应该只?是一张陌生人的照片而已?,他这种反应未免太古怪了?。
就像是……从照片上认出来了?什么。
可这照片上除了?人就是背后照相馆的假布景,卫染实在看不出那布景能有什么秘密。
沈砚大约是察觉到了?她的疑问,移开视线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有点眼熟。”
“眼熟?”
沈砚索性顺着她刚才的话?道:“也许我曾经见过你父母。”
卫染愣了?愣道:“应该不会。”她垂下?眼,嗓音里?些微掠过一丝颤抖,被她努力压平,“他们已?经去世很多年了?。也从来没有来过这个城市。”
沈砚顿时后悔,他早该知道的。他刚才不应该那么说,又勾起卫染的伤心事。
可是有一件事情,他亟待要确认,狠了?狠心又追问一句:“你家乡不是在C市?”
卫染摇头:“三年前我跟婶婶一起搬来的,我小时候住在S镇,一个小地方,你应该没听说过吧。”
沈砚微微敛眸,一言不发?。
沉默半晌之后,他缓慢地开口:“所?以,你害怕火是因?为……”
卫染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
但沈砚没有再说下?去,最后只?是道:“对不起。”
*
沈砚躺在床上,直勾勾望着空白的天?花板,在这一刻大脑放空。
竟然是她,她竟然还活着……
在过度的惊喜之下?,他至今还不完全相信这是真的,只?怕是一场梦。
刚才有好几?次他都想直视进卫染的眼睛里?,让她仔细回忆,到底还认不认得自己,最后他却都放弃了?。
说不清是不忍,还是不敢。
总之,直到最后把?卫染送走,他什么都没有提。
手机铃声?连续响了?好多下?,沈砚才回过神,从床上坐起,接了?起来。
“小川?”
陆行川淡然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你不方便?我可以过一段时间再打。”
“不用了?。说吧,什么要紧事,”沈砚道,“以你平常的耐心,响到第三声?就该挂了?。”
“我哥让我打给你的。”陆行川不带感情地说,开门见山,“他让我和你说一声?,有人要买你开发?的那个算法。”然后他说了?一个价格。
沈砚听到价格先是怔了?怔,毕竟这个开价比他先前自己预想的高出很多,接着他反应过来不对:“他为什么让你来说?”他有种不祥的预感,“是什么人要买?”
陆行川顿了?片刻,吐出两个字:“陆骁。”
“那个陆骁?”沈砚皱眉。
陆行川道:“生理上和我有父子关?系的那个人。”
一阵冰冷的嫌恶涌上来,沈砚咬牙:“你哥是疯了?吗,他忘了?那个变态当初是怎么对你和姑姑的?他以为我会和这种人渣合作??他怎么想的?”
“他听说你需要钱。”
“我还没有那么穷,好吧?”
现在他不拿家里?的钱,平时开销又大,经济状况的确是个问题,但还不至于?就掉到钱眼里?丧失原则了?。
“随你。”陆行川远没有他这么激动,只?是客观陈述事实,“不过这是你目前能拿到的最好的价格了?。假如你不意气用事的话?,这是笔不错的生意。”
沈砚呵了?一声?:“你什么时候见过我不意气用事?”
陆行川默了?片刻,最后承认:“那倒是。只?是如果是为了?我,大可不必。当年的事我早就不放在心上了?。”
“哼,你倒是豁达。”
“本就不值得在意,需要什么豁达。”
沈砚沉默,以陆行川的个性,对于?自己不在意的人和事,一贯是恨也懒得恨的——他从来不让自己活在过去。
而反观沈砚自己,就做不到这一点。
“我不是为了?谁,”他说,“我的原则很简单,不和人渣合作?,尤其是那种道貌岸然的人渣。我不会这样就穷死的,你放心吧。”
陆行川淡淡应了?声?,也不再劝他。
“还有告诉你哥,”沈砚黑眸微眯,“他自己要给人渣做说客,我管不着。但是以后别拿这些无聊的事烦你,不然我会直接上门揍断他的鼻子。”
“我会转达。”陆行川的态度,就像这威胁和他本人并没有什么关?系。
沈砚正要挂电话?,却听他问:“不过你今天?怎么了??”
沈砚一怔:“什么怎么了??”
“特别暴躁。”
“是吗。”沈砚一揉眉心,连陆行川都能发?觉,真就有这么明显?
“有人惹到你了??”
“有人……”沈砚自嘲地哼了?声?,“就是我自己吧。我刚发?现,我是个傻瓜。”
“这么明显的事情,你竟然刚刚才发?现?”
沈砚:“……”
“陆行川,你应该知道,要不是因?为不能打你,我也早把?你的鼻子揍断十八回了?——”
电话?那头的人闻所?未闻一般,继续接上刚才的话?,认真地问:“……不过今天?,我还是想问一句为什么。”
沈砚被他这样一搅和,倒是从本来的心情中抽离出来了?大半,于?是他发?现自己的确想要找个人倾诉。
他默了?一阵,电话?那头也没有催促。
最后他道:“我刚刚发?现,我十多年前在S镇认识的那个女孩子……她还活着。”他试图用单纯陈述的语气来说这件事,声?线却不自觉轻微颤抖。
“就是你外公家的那个邻居?”
“是她。”
陆行川声?音里?透出罕见的迟疑:“如果我记得不错,你当时说她是在大火中被烧死的,既然她还活着,那她现在的情况……?”
“她没事。至少表面看起来很好,我也不知道怎么可能,但我确定是她,很确定。当年我听说隔壁那家人都在大火中丧生了?,就没有想过再去找她……也许她那时候并不在着火的屋子里?,也许幸运被救出来了?。”沈砚只?能猜测,究竟是什么情况,他也很茫然。
“那不是很好么?你为那场意外莫名?其妙折磨了?自己这么多年,现在你知道她好好的,就不用再钻牛角尖了?。”
沈砚心底失而复得的欣喜渐渐冷却:“可是她变成了?孤儿。我想至少她父母是死在了?那场大火里?。”
“那又怎样,”陆行川道,“火不是你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