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三度甜

卫染今天穿的是裙子,身上没有口袋,刚才她不好意思把某件急需的卫生用品拿在外面到处转,干脆就把书包也背了出来。

调成振动状态的手机,被她放在书包一侧的夹层里。

也许是贴得离钥匙近了,放大了振幅,这时原本用于防止打扰的手机振动声,回荡在空荡狭小的洗手间里,竟如振聋发聩一般。

慌乱中,颤抖的手指愈发不听使唤,好不容易把手机从里面掏出来,看起来倒也像她自己的手机。

那是……?

隔着一扇门,沈砚烦躁地捏着手指,已经磨光了耐心。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没有生理需求的情况下,在公共厕所里呆这么长时间。

要不是这场所让他有点放不开,他早就直接上去踹门了。

边凯这小子,扭扭捏捏真是和个娘儿们似的,就他还怕什么女装?

就在这时,面前那扇门颤颤巍巍地,开了。

他一句脏话没来得及骂出口,顿时卡在了喉咙里。

他过快的第一反应是,靠,边凯真女装了?

当然,他马上就神智恢复,边凯别说是女装,就是女装之后又成了仙,也不可能变成这样。

门一开,里面的小姑娘战战兢兢走出来,她穿着一身淡蓝色及膝连衣裙,白鞋短袜,长发带着温顺的自来卷,在脑后束起。

肌肤细腻,五官精致,洋娃娃般小巧玲珑的一只。

此刻脸颊上的羞红一直蔓延到颈部,水汪汪的杏眸慌乱躲避着。那怯怯不敢看人的模样,就像第一次做坏事的好孩子被抓了包,心虚得可爱。

沈砚心头一动,他认出她来了,先前在篮球场边上对他“不忍直视”的小女孩。

躲在这里做什么?

他意味深长的目光落在少女一只手拿着的手机上,手机的振动还没有停。

少女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视线,终于鼓起勇气抬起手来,把手机屏幕的一面举给他看,那拘谨的态度就像把他当成了来检查学生手机的教导主任。

沈砚瞥过一眼,在屏幕上看见了来电显示的号码——

10086。

10086……

沈砚:“……”

卫染见他看完了还不发话,拿不准他是个什么意思。

刚才在开门之前,她已经充分做好了思想准备——也许接下来迎接她的,就会是一位杀马特与女装大佬的暴躁混合体。

她提着一颗心走出来,眼前却是一个身着白色T恤、黑色运动裤的挺拔少年。

简单的打扮在他身上干净又清爽,既不杀马特,也不非主流,卫染用余光打量出他身量颀长,肩宽腰窄,双腿修长笔直,模特似的身材。

她不太敢抬眼看他的脸,终于忍不住好奇,还是偷偷瞧了两眼,结果正撞上他意味不明的黑眸。

她慌得忙又低了头,这种感觉莫名地有点……熟悉。

刚才一瞬间他的面容却已经凝固在她印象中了。

漆黑的瞳仁清亮而有神,一双桃花眼恣肆风流,又透着三分与生俱来的矜贵。鼻梁挺直如削,嘴唇薄而润泽,宛如玉质。

不知道这算不算“人间绝色”,无论如何,这张脸很难让人印象不深刻。

以前卫染还从没在现实生活里见过,哪个男生能拥有比例这么完美的一张脸。整个轮廓仿佛是雕塑大师的精心杰作,每一分细节都打磨得毫无瑕疵。

线条精致流畅的下巴底下,现出他凸起的喉结。

于是这般出众的样貌带给卫染最大的感想是:是男的,没错。

其次是:果然适合女装……

也许是因为他太好看了,眉目间也没有什么明显的恶意,卫染倒不像刚才躲在里面的时候那么怕他了。心下稍微放松了一点点。

只是一点点。

沈砚见小姑娘被他瞧了一眼就怯生生躲开,像受了惊的小兔子似的,心里又有点好笑。

还是觉得他“不忍直视”么?

他挑了挑眉,问她:“不接?”

10086?卫染心想,这辈子都不想接了。

他褪去了烦躁的嗓音,倒是更好听了。手机已经响了好多下,终于自动停下了。

沈砚眉眼动了动:“刚才你……为什么躲里面?”

卫染:“……”

她垂脸看地,对面的那双干净的运动鞋刚好被收进视野。

现在这人从头到脚穿得这么正常,看来没打算曝光自己女装大佬的隐藏身份。

那她刚才听到的那些……确实有点麻烦。

忽然,她灵机一动,不然就这样吧——

沈砚没等到回答,看见小姑娘犹豫着抬头瞄向他,水灵清澈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然后抬起手来,指了指自己的嘴巴,紧接着摆了摆手。

他狠愣了一下:“你是哑巴?”

在他说话的时候,小姑娘专心致志地注视着他的嘴唇,似乎是在认真阅读他的唇语。

等他说完之后,她点了点头,接着又抬手指自己的一只耳朵,再次摆摆手。

“你听不见?”

小姑娘又点点头,纯良无辜的神色显得愈发楚楚可怜。

“原来是这样……”沈砚拉长腔调,慢悠悠的语速似乎是故意在照顾她——倘若忽略掉他语气间若有若无的一丝戏谑,“所以,刚才我在外面说的话,你一个字都没听见是不是?”

少女没有回答,茫然的眸子里浮起一层迷离的水汽,好像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当然了。”沈砚自问自答似的低笑一声。

卫染生平第一次撒这种弥天大谎,一颗心都快跳出嗓子眼,表面上却是一派毫无瑕疵的天真懵懂。

她提心吊胆地又等待了片刻,见他没有其余话要说,终于下定决心小心翼翼地指了指门口。

沈砚一双黑眸盯在她脸上,正在卫染担心他是不是就要戳穿她大发雷霆的时候,却见他轻飘飘地一挑嘴角:“你要走啊,我有不让你走么?”

那好像是……没有。卫染只是在心虚之下,禁不住就想和他先请示请示。

这应该算请示通过了,那她就走吧。

她走出几步,路过洗手池旁边的时候,步子突然顿住了。

她的卫生习惯从小被培养得很好,从卫生间出来,第一时间一定要洗手,不然就浑身不舒服。

之前她本来是被吓得忘了这些,只想落荒而逃。如今危机基本过去,她的洁癖症也重新发作了。

同时她也记起来,这是男厕所,她不应该待在这里的。

可她还是想洗手啊。

于是沈砚看见,小姑娘咬着唇停在洗手池旁边,眼巴巴回头看着他,伸出小手指指水龙头,目光里是可怜兮兮的渴望。

沈砚好笑,合着这厕所是他家开的?洗个手都要来请示他?

不过在少女过分纯真的注视之下,他还是认命地点头,以示批准。

卫染得到批准,连忙拧开水龙头开始洗手。

她做事从来都认真,连洗手都认真。

沈砚站在几步开外,目光随着清冽的水流,落在少女纤巧白嫩的小手上。

她的手型偏瘦,小手伸直的时候,却隐约能看到手背上点着几个轻浅的小肉窝,婴儿般的可爱。

沈砚心头一痒,有点想戳一戳。

他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飞快错开了视线。

卫染先用清水洗过一遍手,瞥向台子上装洗手液的瓶子,却见里面液体已经见底了,她只好遗憾地收回目光,再多用清水洗一洗。

沈砚过来敲了敲洗手台示意,问她:“要用洗手液?”

卫染望望他,在“读懂”他的唇语之后,犹豫地点头。

“稍等。”沈砚道。

他先开了另一侧水龙头自己洗过一遍手,才端起旁边那瓶洗手液,用力摇了摇,示意她伸手过来。

卫染目光扫过他手指上干净的水珠,有些不解,但还是鬼使神差地摊开了手掌。

沈砚将瓶子倾斜,使劲按压了几下,一汪蓝晶晶的洗手液终于落进卫染掌心。见面前少女懵懂的模样,没来由地就想逗她,懒懒含笑问:“够了没有,爱干净的小朋友?”

卫染想要反驳他的称呼,然而用肢体语言表达这个意思的难度太大了,她只好点点头,脸颊上的红晕又深了几分,怎么有种回到幼儿园的感觉。

很快,轻软雪白的泡沫逐渐在她手中漫溢开,她微微怔神,完全没有任何实际的接触,他还特别注意先洗过手再接近她,过分的绅士和谨慎了,还真是不像个“厕霸”了呢。

洗完手,卫染立时清爽了许多,她抬起头,看见身后少年正在她面前的镜子里弯着唇,眼底笑意盈盈。

她轻扯嘴角,努力回报以感激的一笑,然后就像被猎狗追着的兔子一样,迈开腿飞速蹿了出去,这次是真的落荒而逃。

沈砚笑容还挂在脸上,对着她迅速消失的背影,玩味地一弹手指,小哑巴?

呵。

他走近墙上的镜子,仔细审视自己的脸,真就有那么可怕?

*

一分钟后,落荒而逃的“小哑巴”又回来了。

沈砚轻挑眉梢,状若不经意地从镜子里收回目光:“手机没拿吧?在那儿。”

她拿了手机,但没有马上离开。

他转过身,看进她眼睛里似笑非笑:“有事?”

“小哑巴”望向他的目光十分复杂,混杂着一点犹疑、两点紧张、淡淡的委屈、怯怯的坚持,以及……

那么一丢丢关爱智障儿童的悲悯意味。

沈砚眉心一拧。

然后“小哑巴”快速低头打了几个字,第二次向他举起手机屏幕,上面是她的手机备忘录。

写了一句话:

“同学,这是女厕所。”

*

卫染匆匆跑回教室,悄悄从后门里溜进去,已经快下课了。

白白浪费了这么多宝贵的学习时间,她的心在滴血。

要不是她出门的时候没忍住又回头多看了一眼,那红红火火的女厕标志赫然映入眼帘,这份冤屈还不能昭雪呢。

她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就像中了蛊一样,竟敢当面提醒“厕霸”这是女厕。

不过,那家伙在自以为是男厕所的女厕所里玩了半个小时游戏,还那么自恋地在洗手台前照镜子照个没完,也真是傻得有点令人同情了。

尤其是当她出去之后发现,这栋楼其实并不像她原来想的那么空旷,她在门口站了几十秒就看见两三个女生从走廊上经过厕所门口,当然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她们没有进去,只是向里面正在对镜自我欣赏的某人,暗暗投去看神经病似的目光。

提醒完以后,她就再次飞快地跑掉了,没敢看他是什么表情。

反正以后都不会再见到他了,她也不会把他的秘密给说出去,她骗了他一次,也帮了他一次,就算两清了吧。

卫染抓紧时间把黑板上剩下的板书都抄了下来,回到沈家的时候已经到了晚饭时间。

走进客厅,饭菜的香味一下子扑了满鼻。面前一桌盛宴丰富得让她眼晕。

沈文山在桌边招呼她过去坐。

“来,染染,尝尝这个。”

饭桌上沈文山一直给她夹菜,卫染道谢不迭:“沈叔叔,我自己来就行了。”

“好,你自己来。”沈文山笑笑,却见小姑娘举着筷子半天没下口,迟疑地瞧瞧这一大桌子菜又瞧瞧他,似乎有什么难言之事,“怎么了,染染?”

卫染斟酌了一下词句:“不需要等人了么?”

她没说要等的是谁,沈文山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你说小砚?”他嗤了一声,“那小子不知道又到哪儿去野了,不用管他。”

就卫染所知,沈砚的母亲去世得早,他和沈文山的父子关系并不太融洽。

原来他都不回家吃饭的么?

卫染看看面前足够五六个人吃的菜,点了点头,刚要再动筷子,就听见门口姜姨惊讶的喊声:“少爷,你回来了!”

卫染本能地转头,只见一名身着白T恤上衣的少年正从门口大步流星地走进来,他个子很高,步履生风,身周隐隐辐射着一圈不耐的气场。

从卫染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半边脸,他略微汗湿的黑色碎发垂在额前,鼻梁挺直立体,下颌曲线流畅,整个侧颜精致而完美。

然而卫染在这瞬间只想钻到桌子底下去。

“厕霸”?

沈砚?

……所以,“厕霸”=沈砚?

这个等式实在太惊悚了吧。

当着其他人卫染不敢真的钻桌子底下,只能拼命把头埋得很低,一张小脸差点就陷进面前的小兔子饭碗里了。

姜姨跟在沈砚身后,还在絮絮叨叨:“少爷回来得正好,刚刚开饭……”

“我还有事。”沈砚生硬地打断她。他的声线似乎又很不同了,此刻略显低沉,充斥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寡淡。说罢头也不回,径直往楼上去。

路过沈文山和卫染身边的时候,他连眼睛都没有侧一下。

沈文山沉下脸叫住他:“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