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女孩子，缩紧身体躲在没人看见的角落里，乌黑透澈的眸子望着争论的大人们，紧紧咬住唇，大滴泪水一颗颗无声地落下。
“这孩子就是个丧门星，你敢再让她进家门，有她没我！”
“凭什么咱们家养她啊！另外那几家怎么不养？”
“是，没父没母的孩子可怜，可这世上可怜的人多了，可怜得过来吗？”
所有人都讨厌她，也许消失掉会更好吧。
——怎样才能彻底消失掉？
不知何时，四周贪婪的火舌包围了她，灼热的温度快要将她吞噬，整个世界都在燃烧、震颤、坍塌……
这次她不想逃了……
“染染，听爸爸妈妈的话，你要好好活下去……”
“以后每天都要开开心心的，知不知道？”
“——不要！”
卫染猛从噩梦中惊醒，双目笔直盯在黎明前晦暗的天花板上。
好半晌，她才真正清醒过来，一把抹去脸上的泪水，情绪渐渐稳定。
总之也睡不着了，她干脆起床开了灯，把箱子里的行李又仔细检查几遍。
又看了会儿书，一直等到大天亮。
*
算好比约定的时间提前半小时，卫染先出了门。
已经是八月末，C市依然酷热不减。天空仿佛一整块碧透的蓝玻璃，没有半丝云。只有阳光无数炙烤的爪牙，懒洋洋伸展下来，磨折着地上行人的神经。
人来人往的街口，卫染不急不躁，拉着箱子，找了个树荫等待。
金色的光线穿过树缝洒落下来，在她蓬松的发顶染上点点迷离的光晕，又描过她干净的杏眼，小巧娇稚的五官。
二十分钟后，一辆豪华的黑色长款轿车停在她跟前。
司机冯师傅从车窗里招呼她，热情又客气。
卫染点头礼貌问好。她一开口，声音细柔软糯，像甜丝丝的棉花糖，叫人听了心情就很好。
冯师傅眉开眼笑，下车帮她把行李拎进了后备箱。
听见卫染匆忙道谢，连连摆手：“卫小姐别这么客气了，快上车吧。”
车子里的地毯质地绵软，踩上去就很舒服。
汽车启动的时候，卫染低头检查了一下，确定没有弄脏了哪里，稍安下心。
车窗外风景变幻，最后停在一片高档幽静的别墅小区。
卫染不是第一次来沈家，今天却额外添了几分紧张。
毕竟这回不是单纯的做客。
——接下来婶婶不在国内的这一年里，她就要借住在这里了。
沈宅是独栋别墅，除阁楼一共三层，环境清幽优美，里里外外都透着雅致。
保姆姜姨迎出来替她拿行李。
卫染自己抢先一步搬了箱子，才又不太好意思：“……不麻烦您，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姜姨笑：“染染小姐也太客气了。”
门口统共没有几级台阶，最后两人是合力搬上去的。
一进门，只见沈文山正从二楼上下来，眼底含笑。
“哟，染染来了。”
四十岁往上的男人，五官坚毅，肩背挺直，看不出一点中年发福的迹象，一见可知是极为自律之人。
卫染指节捏着行李箱的拉杆，站正了：“沈叔叔好。”
小姑娘站得拘谨乖顺，微垂下眼，白皙的小脸半掩在阴影里。
沈文山瞧了她片刻，微笑抬手轻拍她肩膀，语气低醇又亲切。
“马上都是一家人了，用不着拘束。”
卫染瞬间错愕抬眼。
卷翘的睫毛簌簌一颤，掩着其下一双过分干净的杏眸，茫然闪动。
“一家人”——
后知后觉，她心里漾起一股暖意。
从小到大，并没有多少人情愿和她做“一家人”。
很小的时候，她就失去了父母，家里几房亲戚一番扯皮，最后是叔叔婶婶接收了她。
后来叔叔也意外去世，其他亲戚都嫌她连续克死人太不吉利，更加不愿意再和她扯上关系了。
唯有当时还很年轻的婶婶林乔为这些无稽之谈气愤至极，不忍心让她受委屈。于是决定自己继续收留她，从此一力抚养她长大。
林乔没有自己的孩子，一直待她情同母女。早有很多人劝过林乔，何必要辛辛苦苦养一个毫无关系的孩子，不如趁年轻抓紧重新组建自己的家庭，林乔却始终不为所动。
林乔是初中教师，性格好，人缘佳，长得也漂亮，在她单身的这些年里，周围不少人都尝试过给她介绍对象。可是她态度明确，以后无论她到哪儿，都会带着卫染，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这一来一般的男方都被吓退了——哪有人带着前夫的侄女改嫁的？
甚至有人暗地里说闲话，有谁会待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侄女这般好，林老师这所谓的侄女，怕不是她的私生女吧？
林乔并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也让卫染不要多想。卫染自己却明白，这些年是她拖累了婶婶。她只有拼命努力学习，盼望自己能快快长大，回报婶婶的养育之恩。
好在如今婶婶遇到了沈叔叔。沈叔叔和那些人都不一样。
这时候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弯了弯眼角，抿唇。
沈文山给姜姨一递眼色：“那就先带染染到她的房间去看看吧。”
上楼的时候，姜姨一边走，一边简单向她介绍了别墅的布局。
一楼是大厅和客房，三楼是主卧所在，卫染的房间在二楼。
“就是这儿了。”姜姨停下脚步。
卫染放下箱子一抬头，从半开的房门里看进去，一时有些发呆。
她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房间。
里面的所有陈设几乎只有黑白两色，仿佛从上世纪黑白电影里剪出来的一帧，一丝人气儿都没有，肃穆得令人心悸。
是不是太有个性了点儿？
姜姨注意到她怔忪的眼神，“哎哟”了声，笑起来：“那是少爷的房间，染染小姐你的房间在这边呢。”
“哦……”
卫染抱歉收回眼，把许多疑惑都咽下去，只见姜姨指的是黑白配房间斜对面那间。
一进门，卫染立马被这个粉嫩梦幻的天地包围，与隔壁的黑白电影浑然不在同一个世界。
她环顾四周，一双杏眸睁得大大的。
“染染小姐，还满意？”
姜姨笑眯眯，林乔不在国内，这房间是她在林乔的远程指导之下亲手悉心布置的。
“这……这也太漂亮了。”
房间很宽敞，有她从前房间的好几倍大，家具装饰以粉色和淡紫色为主色调，温馨甜美，是女孩子们梦想中的公主屋。
她不知道怎么形容。
就在不久之前，学校把一个出国进修的宝贵名额安排给了林乔。
这一去就是将近一年时间，林乔顾虑卫染一个人在家没人照应，本来是打算放弃。最后是沈文山鼓励林乔抓住机会，并主动提出在林乔出国期间，把卫染接到沈家来住。
卫染知道沈叔叔是一心为了婶婶好，就和他统一战线了。只是想到要给沈叔叔添这么大的麻烦，心里还是颇为不安。
更不必说，眼前这房间一看就是专门为她精心布置的。
安顿好她，姜姨就准备下去做午饭了。
临走时突然一拍脑门：“哦对了，少爷说有件礼物要送给染染小姐。”
这倒一下把卫染惊得不轻。
她试探着问：“是……沈砚学长？”
姜姨也一愣，才展眉笑了：“对啊。”
就是……以她家少爷在学校里那表现那成绩，搭上这一声“学长”，多少有点违和？
卫染也反应过来，自己是多此一问。
沈叔叔只有一个独子。
沈砚——在整个盛川中学拥有无数传说的沈砚。
哪怕卫染这种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乖学生，都知道这位高她一届的学长可是赫赫有名的学校一霸，家里有钱有势不说，动起手来自己以一打十完全不在话下的，周边的社会青年们听到他的大名都立马绕道走。
多数老师也拿他没办法，据说前任教导主任就是被他生生地气出心脏病，送医院抢救去了。
当然，女生们最关注的重点还是，沈砚长得也非常帅。
即使不在同一年级，沈砚也是卫染班上女生们最热衷谈论的话题。卫染当时的同桌还约她一起去看沈砚打球，不过她从来都没去过。她觉得像自己这样的□□凡胎，还是不要太接近这类大人物，免得一不小心被炮灰了，多不划算呢。
说起来，林乔和沈文山最初还是因为沈砚的学习问题认识的——沈砚初三的时候，林乔曾经教了他一年。
最初听说婶婶跟校霸的父亲好了，卫染可是吓得够呛。
不过那时候林乔笑笑说：“小砚这孩子外冷内热，有机会你们好好相处就知道了。”
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没有什么机会相处。沈文山和林乔已经快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沈砚并未公开表示过反对，但每回他们想把两个孩子叫上一起聚聚，沈砚一次都没出现过。所以她至今还没见过沈砚。
卫染觉得，他对沈叔叔再婚的事情还是有一定排斥的。
更不必说，现在她就这样堂而皇之住进他家里，就住在他对门……
正常人也不会欢迎的吧，何况是沈砚。
可她不管人家欢不欢迎，还是就这么来了，那也不必假装没想到这一层。
事实上，最近这些天，她一直都在想——以后怎样才能让沈砚尽量忽略她？
她尚且没想出个所以然，可是姜姨刚才说什么？沈砚居然给她准备了礼物？
姜姨从书桌上拾起一卷图纸似的东西：“就是这个。”
卫染战战兢兢地接过来，没来由就想起一个成语：图穷匕见。
她犹豫着要不要打开。
姜姨鼓励地笑笑：“染染小姐别怕，我悄悄打开来看过，不是怕人的东西。”
卫染相信姜姨，定了定神，把图纸铺展在书桌上打开。
图穷，没有匕首，飞镖，或是跳出来的番茄酱。
卫染舒了一口气，仔细看图上的内容，发现这竟是整个沈宅的布局示意图。
图上的内容很详细，标注出了别墅里每个区域的功能，甚至还标出了卫染房间所在的位置。
真的就是简简单单的一张图。
*
卫染下午还有暑假的最后一次补习班要上。沈文山安排冯师傅送她去了上课的市一中。
离开学不远，校园里已经不算冷清，大概是返校的住宿生，三三两两走在路上。
阳光跳跃在葱茏的绿意之间，还是一派夏意未尽的景象。
时间尚且充裕，卫染放缓步子，呼吸新鲜空气。
转过一个弯，一阵爆发的大声喧闹把她的视线吸了过去。
还没开学，篮球场这里人倒是不少。
不仅场上人不少，场边还围了一大群女生，个个看得如痴如醉。
而且她远远一望，场上混乱闲散的情形，看不出在打比赛。
中场休息也这么好看的吗？
她倒是有点好奇了，禁不住又往那边走近了些。
“阿砚，今天好不容易逮住你一次，怎么也得露一手绝招再走吧？”
喊话的男生说着，抛出了手上的球。
那个球在空中划过一道悠扬的抛物线，被人随意地单手接住。
逆光之下，卫染看不太清接球的人长什么样子，只见他一身简单的白T恤、黑色长裤，肩宽窄腰，身材比例倒是优越得很明显。
周遭一片哄闹声中，他把球顶在指尖飞快转了个花，带着球慢悠悠退到了离篮筐很远的地方。
一时间场内场外都呼喊得更大声了。
看来他这意思，是要从这个距离投篮。
卫染不懂篮球，不过以她外行人的直观感受，倘若能从这么远的地方投中，那应该是挺厉害的吧？
男生身上耀眼的白衣随风曳动，衬得整个人飘逸潇洒，的确也像是个高手的样子。
卫染平常对这些体育运动不太感冒，这时不知不觉止住脚步，却也隐隐怀了期待。
只不过，男生没有着急出手。
在全场目光的注视下，他倒是转过了身，背对着篮筐。
这样一来，他正面恰好就对着卫染所在的方向。
卫染一怔，不明白他的用意。
就在这时，男生单手一扬，看都不看就将手中的球向后抛了出去。
单看他这一抛仿佛只是随手为之，并不费多少力气。
篮球却已经高高飞起，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整个球场上顿时充斥着围观女生们疯狂的尖叫。
卫染在毫秒之间也呼吸一滞。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有人像这样向后投篮的。背后又没长眼睛，这可要怎么投中？
果然是高手啊。
她忘了眨眼，目光只顾追随那颗球的轨迹在空中移动。
某个刹那，她却突然蹙起眉心，似乎有点不祥的感觉……？
她尚未想透，篮球已经硬邦邦地，摔在了地面上。
呃，没有，投中……
卫染：“……”
满场欢呼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