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雨渐渐小了。
不远处的楼台站着两个人,其中的女子撑着红伞,伞沿的雨水滴落,嗅到了空气中不对劲的气味后,女子红唇微勾,颇为轻描淡写道,“堂堂迷迭香,也不过如此。”
重物落地的声音响起,男子见身后半天再无声响,不禁回头看了眼,方才叫嚣的女子倒在地上,竟然是四肢抽搐、口吐白沫地晕死了过去。
男子嘴角一抽:咱就是说没这个命就别硬装好吗。
蹲下查看后,男子面无表情,毫不犹豫地抽出佩剑在自己的手臂上割了道口子,黑夜中,那剑穗上挂着的蝴蝶形状的银饰发出淡淡的荧光。
他蹲下把渗着血的手臂放到了女子的嘴边,血染红了对方的唇,血液淌入了对方的口中,也让她悠悠转醒。
“我方才?”女子摸着脑袋,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被迷迭香迷晕了。”男子环胸,不管事地站在一旁。
女子英气的眉眼微微蹙起,“你方才喂我喝了什么?”
暴雨小了,男子清越的声音顺着小雨划过女子的耳,“没什么,我的一点血罢了。”
女子目光落在他的手臂上,蹙眉冷笑了声,“别给我喂什么毒药就好,宋故封,我倒是看不出你心地何时那么好了。”
“……”没理会女子的嘲讽,宋故封食指和中指并拢,灵力顺着手臂破开的口子走了一圈,伤口眨眼间复原如初,完全看不到任何的疤痕,他低头问,“往后应该怎么做?”
女子捡起地上的伞,盯着下面打斗的身影,不答反问,“你觉得谁会赢?”
宋故封没撑伞,也没用法力去除身上的水汽,如今头发已全然湿透,冰冷的衣服贴在身上,他却只敛下眼,唇畔动了动,“谢赴星。”
女子切了声,“他的剑法带着很重的戾气,平日里倒是看不出,今晚这一出手倒是狠决,不过,这咒丹可是我新炼出来的,短期内可以让人爆发出平日里不曾有的能力,谢赴星就算是再厉害,难道还能跨阶打败吗?”
“你没和他对上过。”宋故封见过谢赴星和旁人的战局,无一例外都是压倒性的胜利。不只是因为少年的实力远超于旁人,更是胜在剑法。宋故封自诩也是看过很多剑法古籍,但是这谢赴星落下的剑法每一步都让他觉得出其不意、变化莫测。
“倒是想对上一对。”女子眼里起了几分兴味。
“我劝你可千万不要小看他。”宋故封是知道女子性子的,自己越说不要干什么,就越要去赌个输赢,见对方没把自己的话语放心上,便也自觉地不多言语了。
“破晓国。”
宋故封听到这三字的时候瞳孔一震,脊背不由得僵住。
女子点着唇,舔了舔唇角微干的甜腻过分的血滴,偏头笑了起来,眼里划过玩味,“你不是一直都很想让她回去看看吗?”
“……”他的下颚线绷得很紧,不知想起了什么了,眼里复杂的情绪翻涌,女子瞥了眼,注意力还是集中在下面的战局之中。
“嘶。”
几乎是在眨眼间,下方而来的飞镖顺着女子的脸侧划过,迟钝的疼痛感袭来,她摸了摸脸,摸到了血迹。
是谁?除了她和宋故封两人外,难道还有其余人埋伏在此?女子暗道一声不妙,一张瞬移符带着宋故封消失在了楼顶。
亭中,本该认真打斗的少年抬头看了眼方才两人站着的位置,遗憾道,“没瞄准,只是划到脸。”
对面的黑衣人恶狠狠道,“和我对战还敢走神!”
少年只是无聊地掀眼,“打了三个回合了。你打败我了?”
黑衣人:伤害性不强,侮辱性极强啊!这能忍!?
拿着剑又是冲了上来。
—
或许小师弟不记得了,但是孟簪依旧记得她刚混进宗门第一年所发生的事。那年她被人设计,要去无妄崖摘取草药,那草药长在陡峭之地,就算是武力高强者,去往无妄崖也是危险重重,能不能回来都是个难题。
孟簪也不知自己为何,那日的自己随便背了个篮筐,铁了心地要摘回这柱草药,结果刚下山就出了意外。
“不想死就别说话。”
孟簪被当作了人质,挟持在了土匪手中。
她的脖子上架着土匪一把大刀,那纤细的脖颈在那把大刀面前无异于以卵击石,要是轻轻一碰便一命呜呼了。
孟簪本不该那么容易被这些土匪劫走,只因她从村民口中听说这些土匪几天前掠走了一位无辜的少年上山,于是她想着顺手救个人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孟簪虽说打不过宗门里的任何一个人,甚至是宗门门口的大黄狗,但是宗门里的人自己打不过,对付这些个土匪难道也打不过吗?
“进去!”孟簪被踹进了房间。
下一秒,门被重重关上。
孟簪转身,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谢赴星。
那时的他年岁还小,十四五岁的少年郎,被捉到这里来不哭也不闹,只安静地跪坐在桌子旁,淡然地仿佛不是被捉来的,而是座上客。
少年唇红齿白,那眉心的朱砂灼灼,他微微侧头,发丝顺着肩头滑落,那精致漂亮的容颜神色恹恹,孟簪一眼看见的却是那双没有神采的眼眸,仿佛是一副没有勾勒颜色的画,美则美,却少了几分风华。
眼里无光,竟然是个瞎子吗?
少年听见声响,扭过头,望向了孟簪站着的方向。
“是有人来了吗?”
孟簪立即确定了对方的身份,应当就是村民口中被掠上山的少年。
“嗯,我是来救你的。”孟簪开门见山,没有遮掩来意,然而少年脸上却没有出现半点孟簪意料之中的欣喜,这一句话恍若小石子沉入大海,没有惊起对方的半点波澜,相反他只是静静地扭回了头。
“来救我的?”少年似是自言自语了一句,温声道,“我并不需要被人救,倘若你要是想要救我,然后再从我身上拿到什么的话,就可以走了。柴房有个后门,顺着小路你便可以离开。”
不需要被救?孟簪愣了,莫非他是自愿留在这里的?
想到这一点的孟簪懵了,不是,这土匪窝到底有什么宝贝的,吸引人这失足少年死都要留在这里。
“我并不需要什么报酬,你是被掠上山的,往后定然是会被他们杀死的。”孟簪威胁道,“你还年轻,真要这样提心吊胆过一辈子?”
少年不言不语,沉默地坐在原地。
夕阳落日,有光透过窗户撒了进来,映入了孟簪的眼,却如何都照不进少年那双永远没有阳光、宛若黑夜长停的眸,他好像那没有喜怒哀乐的精致玩偶,这样的一潭死水,孟簪从没见过。
“倘若我说,我是自愿待在这里的呢。”他声线很冷,带着生人勿近的凉意。
“……”
孟簪只是安静了一瞬便接上了话,“那我就陪你在这里。”
孟簪还真不信了,她带不走这死脑筋的失足少年了。
第二天,孟簪没走留在了这个土匪寨子里。
土匪倒也没为难两人,大早上扔了两个馒头下来。
“喏。”孟簪递给少年,对方却抿唇,别过头去,低哑的嗓音轻轻道,“我不吃。”
孟簪咬了口馒头,虽说这白馒头没有馅,确实是算不上好吃,但是被捉来这里,能有口吃的已然算得上良心,难道这人是挑食?
“吃点吧,吃饱了才能活下去。”
少年的唇已然干涩,但是执拗的他扭头道,“不吃。”
一点都没惯着的孟簪点了少年的穴,趁对方毫无还手之力的时候,把馒头扔进了对方的口中。
半晌后被解了穴的少年显然是生气了。
抿着唇,一个字都舍不得开口了。
“你想饿死在这里?不是吧,世界上有那么多残忍的死法,你一定要选择这最残忍的一种饿死吗?”
孟簪苦口婆心奉劝道,“而且,一旦你死了,你父母一定会难过的,你的亲人会为你痛哭流涕。”
“我没有父母,也没有亲人会为我的死哭。”
孟簪:……
坦诚地让孟簪无从安慰,她别过头,正经道,“既然如此,那你以后就跟着我吧。”
孟簪的话显然没有引起少年半点的回首。
“跟着你被抓到这土匪窝里来吗?”面对少年的冷嘲热讽,平日里被嘲讽惯的孟簪不过觉得是洒洒水,连那些人的十分之一恶毒都没有。
“嗯,就我,信不信?”
后来孟簪真得带他离开了。
那天她背上行囊,替这个小瞎子系上白绫。
从初见的那天起,她就知道两个人终会离别,却如何都没想到离别后的再见会是在剑宗。
他转身成了她那众人敬仰、风光霁月的小师弟。
眼睛好了,实力和天赋也远超于她。
“小瞎子?”孟簪站在人群中间,直接呆在了原地。
那站在掌门旁的少年身着朱红云雁锦衣,腰系着墨色宽带,光影婆娑落在他的身上,金光闪闪、俊美非凡,那过去再熟悉不过的故人此刻显得陌生极了。
眉间依旧的朱砂灼了孟簪的眼。熟悉的面容比起她记忆中的长开了不少,他拥有一双很好看的含情眼,那是孟簪第一次知道这件事。
不再是那双灰暗而无神的眸,少年的眼眸如墨,微微弯起时,仿佛是呼吸都为之暂停,让孟簪眼前浮现东风夜放花千树,千树万树梨花开的盛景。小师弟站在人群中间,只是一眼便让所有人的目光为他驻足停留。
“哇塞,听说小师弟这次又拿了内门的第一!”
“过几年,等小师弟去参加仙门大比那不得是妥妥的魁首!把那些个看不起咱们宗门的人,脸打得火辣辣的哈哈哈哈哈,让那些人看不起咱们宗门!”
“小师弟如此优秀的弟子,还会挑灯练剑,我等还真是自愧不如!”
这位俊美无双、天赋超群的小师弟和她记忆中饥寒交迫,可怜弱小的小瞎子全然不同,可孟簪却又那样欣慰,在那些不见的日子里原来彼此都有好好过日子。
后来,外门的她也是从旁人口中听说了不少有关于他的传闻。
有人说小师弟脾气很好,心胸坦荡,很多人都喜欢他。
有人说他那双含情眼看谁都是有情,以后能与他相伴的女子很是幸运,能被这样一双眼天天望着。
有人说,再过个几年,小师弟的剑术天赋一定不在剑宗那位之下,往后的成就也必然不会比那位剑宗的掌门低。
种种所云,在今日孟簪看见长得漂亮的不像话的小师弟,拿着刀,抵着对方的脸,轻笑了声,“不过是毁去了容貌而已。叫什么?”全部化为了云烟。
吃了咒丸的黑衣人终究没敌谢赴星,那面目已经不成样子,他痛苦地出声,却也再也无力挣脱。
孟簪这才惊觉原来外面广传脾气很好的小师弟其实脾气一点儿也不好,甚至还是个超级记仇的反派!
孟簪默默扶额:多年不见,自己这傻白甜的小师弟不知怎么的竟然是被养歪了。
看见这般血腥场景的孟簪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后退中无意踢到了什么,发出的声响在这静谧的长夜中清晰地响起。
这一刻,孟簪回头,透过门缝对上了不远处小师弟的目光。
他看见自己了。
完了。
孟簪觉得这回自己算是玩完了。
屋外的暴雨不知何时停了。
乌云被拨开,圆润无暇的月悬挂天中。
银白的月光轻柔洒落,那亭中黑衣人的呼吸彻底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