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江湖常在掌中过(一)

圆脸汉子察觉到他的变化,眼中晃过一抹得意,当即抬腿朝凌无非狠踹一脚。凌无非匆忙闪身,却觉喉头涌上一股腥甜的暖流,当即呕出一口鲜血。

倒在地上的方脸汉子见势头逆转,也不再装死,一骨碌爬起身,提着断刀便冲了过来。

凌无非只觉浑身经脉泛寒,刺痛不止,有如千万根针扎在身中。然而锋芒已至,他不及多想,只得匆忙闪避,倒转剑身荡开一击。

内息流经右臂经脉,仿佛被浇了一锅开水,每一处刺痛,都成倍增加,苦不堪言。

他向后退了半步。两个壮汉的刀,很快又压了上来。

凌无非强忍经脉异样,横剑挡格。到了这一刻,他已顾不上逼问真相,只求尽快从中脱身,找出身中剧痛的源头,设法消解。一剑荡开双刀后,勉力提息使出一记“危楼”,将二人震退数尺之外,转身纵步便走。

林间光影斑驳,随风簌簌而动。凌无非一路纵步疾奔,不时一个踉跄。眼看着两侧树影飞快掠去身后,周身经脉刺痛也越发剧烈,令他几乎无法平稳前行。就在这时,喉头一热,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再想起身,已觉头脑昏昏沉沉,再也站不直。

两个大汉显然不想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举着断刀狂奔追来。

凌无非本不想杀人,可到了此刻,已无可选择,只得回身迎上,忍痛调动气息,纵步飞身而起。剑尖顶着刀口断刃刺了出去。

只听得一溜噼里啪啦的声响,抢在前边的那个方脸大汉,手中断刀顷刻变成无数碎铁,四散纷飞。苍凛剑锋擦过他扣在刀柄的指背,锋芒丝毫不减,径自刺入这厮心口,透骨而出。

粘稠的血水顺着剑刃滑至剑尖,一滴滴落入草丛。

一旁的圆脸汉子骇得脸色煞白,颤抖着向后退去。凌无非反手拔剑指向这厮,却觉两腿经脉刺痛加剧,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栽倒。

圆脸汉子见来了机会,当即跳起身来,一脚踢在他胸口。

凌无非闪避不及,着了这厮的道,向后跌飞数尺,立觉胸口闷痛,浑身经脉似被无数双手撕扯一般,低头连连呕出好几口鲜血。

圆脸汉子大喜,挥刀便冲了上去。凌无非愈觉力不从心,越发不想与之纠缠,侧身避过锋芒,拄剑起身,只待离开这是非之地。谁知这厮却不依不饶,直接抢上前去,连挥数刀试图封住他去路。

凌无非浑身刺痛难忍,不知不觉已大汗淋漓。初夏单薄的衣衫被汗水湿透,紧紧裹在身上,颇为不适。

这不适与疼痛交织,也令他的心绪越发焦躁,长剑递出,势如蛟龙,凛然剑意在两道锋刃相接之前,便携劈山倒海之力,将圆脸汉子手中断刀震碎,人也受此劲力激荡,跌出丈余之外。

凌无非不敢多留,提剑便走。那汉子也爬起身来,在他身后穷追不舍。两道身影在茂密的树林中疾步穿梭,谁也不敢迟滞半步。

岂知树林之外,竟是陡峭的山坡。

凌无非赶忙刹住脚,踉跄退后几步,扶着身旁老树,回头忘记,见那汉子追了上来,不觉摇了摇头。

“少掌门何必挣扎?你中了赤角仙的毒,已无路可退,还不如乖乖束手就擒,兴许大爷我发慈悲,还能放你一条生路。”圆脸汉子嘴上虽如此说,脚步却不挪腾,始终站在离他七八尺外的乱草丛中。

凌无非唇角微挑,长剑作杖,竖直插入泥土之中。一直吊在喉间的那口气忽地散去,身子歪歪斜斜瘫坐在地。圆脸汉子见来了机会,大喜过望奔来,还没站稳,小腹便挨了他结结实实一拳,疼得弯下腰去。下一刻,喉头倏地一紧,竟是被凌无非五指扼住,半分动弹不得。

“你……你……”圆脸汉子愕然瞪大双眼。

“既然横竖都要死,多个垫背的也不错。”凌无非唇角微挑,勾起一抹肆意张扬的笑,旋即屈指一拧。

只听得“咔嚓”一声,圆脸汉子的脑袋便耷拉了下去。

凌无非面无表情将他推开,扶着剑柄,正要起身,却觉一阵天旋地转,两眼一闭,顿时失了知觉。

他本就坐在山坡前,这般向后栽倒,半边身子立刻悬了空,顺着斜坡便滑了下去。

转瞬之间,他又陷入了那个被无边黑暗包裹着的梦境。

黑暗里,传来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时近时远。

凌无非试图伸手触摸,这声音却突然消失了。脚底踏空,身子猛然下堕。

却在这时,周围忽地响起喧嚣,有街市鼎沸的人声,至亲好友关切的问候,嘈杂声中,一个沉稳而有力的女声呼唤起他的名字,却渐渐被更高亢的吵嚷声盖过,淹没在黑暗里。

凌无非忽觉气息受阻,胸口闷痛,本能睁开双眼,大口喘着粗气,坐起身来,扫视一眼周围,忽地一愣。

此刻的他,正坐在一张简易的木板床上,周围是农家的土墙,屋中陈设,再简陋不过。

就在这时,房门外响起“吱呀”一声。

凌无非蓦然抬眼,目不转睛盯住那扇竹门,却看见一位身形佝偻的老妇端着木盆,推门走了进来。

他余光瞥见肩头干净的粗布衣衫翻出的线头,这才察觉自己的衣裳已被人换过,本能支着床板,往后坐了半尺。

老妇放下木盆,朝他望来,浑浊的眼底蓦地亮起光彩:“你醒啦?”

“是您救了我?”凌无非翻身下榻,用余光打量一番四周,没能看见自己的衣裳,只好问道,“多谢相救。不过……这位阿婆,请问,我原本的衣裳……”

“你唤我什么?”老妇脸色突然耷拉下来。

凌无非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大腿磕在床沿,硌得生疼。

“我去给你做饭。”老妇板着脸,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凌无非满头雾水,走到盛满热水的木盆旁,正想洗手,却忽然愣住。他迟疑挽起衣袖,用拇指在小臂上轻轻搓了搓。

干净光滑,纤尘不染。

再闻一闻肩头,似乎还有淡淡的皂荚清香。

凌无非忽觉浑身恶寒,双手交叠抱臂,用脚勾开门扇走了出去。

眼前是一方用木篱笆围起的小院,几间茅屋村落。

小屋后方伴随着食物香气,升起袅袅炊烟。凌无非蹙了蹙眉,转念又想,会不会是自己有所误会?深山之中,哪会有人独自居住?何况对方还上了年纪,身材矮小佝偻,万一有野兽闯进院来,只怕跑都跑不了。

凌无非略一思索,还是决定去问问老妇,至少也得问清楚自己随身的银囊被丢在了何处,免得出山以后身上没钱,寸步难行。

他来到灶房,见老妇正阴着一张脸低头做饭,张了张口,却忽觉喉咙里像是被人塞进了一团棉花,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不是给你打了水吗?把手洗干净再来吃饭。”老妇口气极冲,仿佛在对仇人说话。

“已经洗好了。”凌无非下意识觉得这位老人家脾气不好,便有意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您不喜欢我叫您阿婆,那么……”

他本想问问这老妇喜欢什么称呼,谁知话才说了一半,便见老妇将手里的锅铲“哐”地一声敲在锅沿。锅里半生不熟的野菜受到震荡,飞出锅来,掉了一地。凌无非连忙退后,避开裹着油渍乱飞的菜头,本想就此罢了,却见那老妇扔了锅铲,“呜呜呜”地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伸手抹眼泪。

凌无非看得目瞪口呆,老半天合不拢嘴:“您……您这是……”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辛苦一辈子拉扯大的儿子都不肯认我……造孽……造孽啊……”

凌无非听到这话,一脸懵然,老半天才反应过来,试探问道:“您……是不是认错人了?”

“好啊!你当真不认我这娘了是吗?”老妇抓起锅铲指着他,一把鼻涕一把泪,道,“知道娘把你从山里背回来有多难吗?你那么多天不回来,娘都担心死了,你竟还……”

“等等,”凌无非一愣,“老人家,我是您从山里背回来的?您家里没有其他人了吗……”

他的“吗”字余音还没落下,便觉耳边刮过一阵风——

“啪!”

老妇人的巴掌,结结实实落在他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