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沈知府向来最会察言观色、最懂人情世故, 这是江南的官吏们所公认的,也是沈知府自己清楚的。

既然广陵王殿下今日心情不好,那自然就要让他心情好起来了。

根据沈知府这段时间的观察,广陵王殿下一不近美色, 二不喜奉承, 自己的钱又多得花不完, 好像向来清心寡欲, 没什么特别的爱好。

唯独一点, 就是当时接风宴上,广陵王殿下似乎挺喜欢喝酒的。

跟着永宁公你一杯我一杯的,一直喝到宴会结束, 喝得双腿都打飘。

故而, 待各位官员落了座,沈知府便自去寻了画舫老板,靠着自己多年的人情,找他讨了数坛陈酿女儿红。

这瘦西湖捞出来的河鱼,下酒最好。尤其有一道鱼是用酒糟做成,一端上桌,便满桌的馥郁芳香。

薛晏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永宁公重规矩,虽说君怀琅地位超然, 比在座的官员们都要贵重些, 但他无官衔在身, 永宁公便让他和沈流风一并坐在下首。

薛晏坐在最上,隔着大桌, 二人恰好面对面。

那道酒糟鱼上来时,君怀琅已经看到薛晏皱眉了,可紧跟着便开了席, 沈知府端起杯起了个酒,紧接着便开始一个劲地敬薛晏。

大有一副今日定然要让薛晏喝尽兴的架势。

沈流风也端起酒来和君怀琅碰了一杯。

“我叔父今日寻来的可是好酒!”沈流风说道。“怀琅,你今日可多喝些。”

君怀琅笑着应了,同他碰了一杯。

但紧接着,他的余光就对上了薛晏的目光。

君怀琅一顿,下意识地便侧目过去看他。

就见薛晏立刻收回了目光,像是刚才的凝视只是错觉一般。恰好此时,薛晏和沈知府碰了一杯,薛晏端起酒杯,一仰头,便将那杯酒喝尽了。

沈知府一看,心里就有了底。

果然,他所猜没错,这广陵王殿下跟自己的侄子似的,就馋这一口酒。

而远处的君怀琅却愣了愣。

不知怎的,他总觉得薛晏此举,颇有几分像在喝闷酒,也不知在跟谁怄气。

这么迟疑着,他也将杯中的酒喝了下去。

陈年女儿红尤其香醇,但酒性也奇烈,一入喉,便是一阵烧灼的香醇。

君怀琅不由得担忧地看了薛晏一眼。

他是记得的,薛晏酒量并不好……

可是旁的官员都不像他一般,和薛晏朝夕相处过那么久。

他们各个都是人精,眼观鼻鼻观心的,早在沈知府去敬酒时,就已经在小心地观察那边的动静了。

他们平日里连跟薛晏说话的胆子都没有,谁敢给他敬酒啊?

却没想到,广陵王竟这般给面子。虽说仍是那般面无表情,冷峻凶戾的模样,却竟给面子地将一整杯酒都喝了下去。

一时间,众人心下都了然了。

原来接风宴的时候,广陵王不是跟永宁公相谈甚欢,而是因为喜欢喝酒啊!

蠢蠢欲动的众人立时都开始行动了。

一个两个的,平日里连广陵王的脸都不敢看,这会儿有人开了个头,便一个二个地都上前敬酒去了。

没想到,广陵王还确实来者不拒。

他们自然不知道,这是因为广陵王对面坐着个镇得住他、让他没法儿甩脸色发脾气、同时还让他有苦说不出地吃醋的人,还以为广陵王酒桌上就是这般随和,让他们有了可乘之机。

宴席进行到一半,薛晏的耳根便红透了。

他脾气本就不好,这会儿酒意上头,他通身那股生人勿近的气场,一下便爆发了出来。

他眼眶喝得有些红,这会儿看谁都带着冷冰冰的戾气。可偏偏今日的酒烈,酒桌上的这些人也都喝得上了头,观察力变得迟钝,便没接收到薛晏身上的危险信号。

君怀琅却是看见了。

他向来是知道,这种官场上的酒局,到了后半场,便少有人控制得住局势,只会越喝越厉害。

薛晏这会儿已经是喝多了,总不能放任他接着在这儿坐着。

他正这般沉吟着,忽然,沈知府又端着酒杯起了身。

在座的能让他端酒起身的,只有两个人,而其中一个的正是君怀琅的父亲,此时已然兀自离席喝茶去了。

剩下的那个,就是薛晏了。

君怀琅叹了口气,顾不上旁侧半醉的沈流风,端起酒杯起身走了过去。

他酒量好,走得也快,刚好赶在沈知府给薛晏敬酒之前,截住了他的杯子。

“沈大人,我敬您一杯。”君怀琅淡笑着开口,熟稔地举杯道。“这一年在金陵,也多亏您的照顾,让我学到了不少。”

三言两语地,便带着半醉的沈知府端着酒跟他聊了起来。

二人一会儿聊这一年的见闻经历,一会儿聊君怀琅抄录的那份治水的笔记,谈的这些都是君怀琅擅长的,他兀自应对着,颇为游刃有余。

而他没注意到,旁侧有一道灼灼的目光,深邃中带着平日里见不到的执拗,从他往这儿走开始,就没从他身上离开过。

沈知府也欣赏他,这会儿喝了酒打开了话匣子,便开始毫不吝惜地夸奖起他来。

“我总跟你父亲说,日后你要有大出息!你看看,你而今还没有加冠,便已有这般真知灼见了!当真是虎父无犬子,也是你父亲的本事,教导出这般优秀的孩子来!”

君怀琅淡笑着附和道:“沈大人谬赞了,晚生哪里当得起……”

就在这时,一道低哑的嗓音响起:“当得起。”

君怀琅话音一顿,就见广陵王殿下端坐在那儿,神情冷冽,平静泰然,但眼眶却泛着红,双眼定定地看着他。

一看就是喝多了。

君怀琅听他插嘴,原本要笑,一时间却被他的目光烫了一下。

他有些仓皇地错开了眼神。

旁侧的沈知府一愣,便笑了起来:“果真啊,连王爷也这般欣赏世子殿下,可见臣眼光不错啊!”

薛晏不语,像是没听见似的,还是看着君怀琅。

君怀琅连忙跟沈知府碰了杯,同他一起喝尽了杯中的酒。

这才将沈知府打发走。他一走,君怀琅便就地放下了酒杯,对薛晏道:“王爷,舫中有些闷热,跟我一同出去吹吹风吧?”

方才还不搭沈知府的话、活似没听见的薛晏,这会儿面对着轻声细语的、声音几乎被淹没了的君怀琅,却显得听力尤其好。

“嗯。”他点了点头,片刻都没迟疑,立马按着桌面站了起来。

众人看他,皆是一派冷冽肃穆,但君怀琅却是看见,他手下没留神,腿上也没劲,站到一半,就晃晃悠悠地要跌回椅子里了。

……果真是已经醉得分不清天南地北了。

君怀琅眼疾手快地一伸手,便将薛晏扶住。但他人高马大的,肌肉紧实,骨骼健壮,这会儿喝多了便像座山,压得君怀琅险些打了个趔趄。

他听见薛晏微不可闻地啧了一声,满是懊恼。

接着,他就迟钝地要抽出自己的胳膊,显然是知道自己压到了君怀琅,就要躲开。

君怀琅拽住了他。

“王爷足下不留神,还是我扶着您吧。”他说。

薛晏闻言没说话,却像只被拴了绳的大犬一般,跟着君怀琅走出了画舫。

一路上,他虽脚下打飘,却又绷着醉后仅存的平衡感,努力地稳住身形,看起来如临大敌。

君怀琅被他逗得轻声笑了起来。

“王爷未免喝得太多了些。”他说。

出了画舫,周遭便一下安静了不少。初夏的夜风不冷,柔柔地吹在脸上,和君怀琅的声音一起,拂上了薛晏的耳畔。

于是,守在画舫外头的进宝,就看见了这样的薛晏。

人高马大的一个人,生生比君怀琅高出小半头来,这会儿却歪在人家身上,略微低着头看向对方,眉头皱起,低声道:“他们总劝我酒。”

分明满脸的烦躁和不耐,面对着君怀琅时,却又软下不少,一时间竟像猛虎撒娇。

进宝:……。

他是没眼看了。

进宝只好权当自己瞎了聋了,闷头一路迎了上来,等着二位主子的吩咐。

而对面,世子殿下却颇为耐心,听到薛晏这话,扶着他胳膊的手还在他的小臂上安抚一般顺了两下,说道:“下次这般,推辞了就好,怎能各个都喝?”

这种常识,自然不需要他教给薛晏的。但君怀琅此时看他这幅怏怏的模样,却又忍不住地说。

薛晏低声嗯了一声,颇为乖巧。

君怀琅小心地将他扶过了桥,不远处就是他们的车马。见进宝迎了上来,君怀琅便抬头对薛晏说:“里头的局已经过了大半,这会离席也没关系。王爷既喝多了,便先回去吧?”

说着,他便抬手,要把薛晏交给进宝。

进宝这可不敢接,他宁可徒手去接把见血封喉的大砍刀。

进宝连连往后退,薛晏也站在原地不动。

一时间,人送不出去,薛晏还是沉沉地压在君怀琅的一侧肩上。

“王爷?”君怀琅以为他是睡着了。

却听薛晏开了口。

“你跟我一起。”

是个陈述句,掷地有声,没给半点质疑反驳的余地。

君怀琅一愣:“我?”

薛晏定定看着他。

君怀琅忙说:“宴席还没散,我父亲也还在里头呢。王爷只管先回,其余的都交给我,我替王爷向沈知府辞行……”

薛晏却重复了一遍:“你跟我一起回。”

这一次,他嗓音中疲惫的醉态里,还多了几分执拗,活像个跟人耍赖的孩子。

进宝扶了扶额头。

“您一同去吧,世子殿下。”他认命地躬身上前,笑着道。“王爷醉酒,您送他回去,奴才替您去向知府大人和国公爷言明就好,世子殿下尽管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