例行出航, 因为远在菲律宾的战争,令律风显露出一丝凝重。
工程作业船开到了跨海大桥项目点。
一无所知的翁总工,带队走出船舱开始今天的检查工作。
瞿飞见他沉默, 便知道他在想什么。
“走吧,我们先把跨海大桥建设好, 再去担心别人家的瀑帕大桥。”
南海隧道跨海大桥的建设, 突破了澎洲群岛附近暗礁、狂风之后,变得格外顺利。
虽然是前所未有的超级桥梁, 但在经验丰富的工程师眼里, 一切困难都在掌控之中。
他们有全国的研究团队、建设专家作为后盾, 几乎每一次导致停滞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跟随建设进度临时改图的工作应当枯燥。
然而, 律风投入到这些枯燥的工作之中, 就能忘记许多烦恼。
他稍稍抬头,就能见到宁静海面船只航行。
即使见不到南海舰队并排巡航的身影, 他也知道, 在这片蔚蓝海域有一支强大无比的舰队, 在护卫祖国的安全。
安稳的海风吹拂下,战争、炮灰显得尤为遥远。
等他们返程回到陆地,晚饭食堂播出的新闻,正式确认了菲律宾内战的消息。
零星的袭击、四处点燃的战火以及采访受伤民众获悉的组织武装情况, 充分说明这不会是一场简单的恐怖组织行动。
分散在菲律宾多个地区, 近五个基础建设项目受到影响, 暂无人员伤亡。
哪怕是晚饭时间不适合观看的新闻, 律风也看得目不转睛。
转到国内的菲方消息, 不会太详细,但是“瀑帕大桥被武装分子占领”成为了播报的重点。
被抢夺的跨河大桥,遭到炮弹攻击的兰西工业区, 以及并不安定的菲律宾局势,无可挽回地导致了最后的结果。
新闻播报同时,所有参与菲律宾基础建设的员工,将会分批回国。
剩下的时间,就交给了外交部的强烈谴责、声明。
菲律宾战况严峻的新闻,随着新闻联播扩散开来。
无数还在感慨《逍遥游》国破山河在的网友,立刻直面了离他们最近的现代战争。
他们诧异地看着这些消息,仿佛感谢里可岛削弱台风利苏的事情,还在昨天。
“怎么回事?菲律宾现在不应该众志成城重建家园吗!”
“就是因为天灾吧……民不聊生,闯王入京?”
“靠,你见过飞机大炮开坦克的闯王?这明明是兵王!”
别人家的战争再激烈,对于和平年代成长起来的网友,都跟看戏似的,安心在网络上激扬文字,分析战局。
不少人升起了一丝丝悲春伤秋——
原来国外的水深火热一直没变,只不过是因为他们头顶空军护卫,身边陆军待命,周围尽是海军巡航,才能坐拥960万平方公里广阔家园,律风深夜回到酒店,发现师兄还没睡。
他正开着电脑,和殷知礼进行视频通话。
温暖柔和的光线下,他眉眼一挑,“爷爷,小风回来了,你可以问问他。”
殷知礼为了建设宝岛的《舰归航》,一直在寻找能够表现出战舰冰冷肃穆的材料,奔走于各国之间。
可他始终关心国内动向,菲律宾开战,中国撤回援建队伍的事情,他立刻知道了。
“撤回来的人里面,应该有国院的人吧?”殷知礼在视频那段格外担心,“他们有没有事情?分批撤离能不能顺利回来?”
战争对于律风来说遥远,对于殷知礼来说,更像是不远的记忆。
自卫反击战未过五十年,中苏交恶、越南进犯的往昔,令殷知礼对战争充满了担忧。
律风走过去坐下,说道:“他们没事,今晚就能回来,分批也不过是分几架飞机,前后不过超过五小时。我都看到准备登机的同事们,发朋友圈跟菲律宾道别了。”
还有心情发朋友圈,看来确实没事。
殷知礼长舒了一口气,靠在椅背里。
“到了我这个年纪,已经开始害怕战争了。”他摘下眼镜,无奈摇头,“能出去援建的工程师,都是怀揣国际主义热血,没事就好。也幸好是这个时候,再晚一点儿,李晴素的乐团可能要出发了。”
“出发去哪儿?”律风诧异问道。
“菲律宾。”殷知礼说,“《逍遥游》的音乐会持续到下个月,结束后,李晴素计划带上李佐,先去菲律宾探望援建的队伍。”
音乐家的探望总是诗情画意。
他们仿佛一支音乐下乡的队伍,计划在饱经台风肆虐的国度,用崭新的自然交响音乐会,慰问坚守阵地的同胞。
律风默默听,只觉得李女士的计划很美好。
可惜同胞先他们一步回到祖国。
说不定,佐特尔还能加几场《逍遥游》,在祖国大地慰问援建成员。
国际形势瞬息万变,菲律宾内战消息刚刚播遍全中国,接人回家的班机就落在了立安港机场。
无数人漂泊在外三四年,久违地被人声鼎沸的中文气氛包围。
瞬间有了游子归家的感慨。
易兴邦提着行李,已经没法适应人来人往的繁华。
团队都要先报道,接受完乱七八糟的体检项目再休息。
他正要和接机领队确定待会乘坐的大巴车,就听到一声喊:
“小易!”
易兴邦诧异看过去,他熟悉的一米九老学长,竟然来接机了。
没有瞿飞混不进的队伍,更没有他接不了的机。
援菲队伍落地立安港,马上要出发集中在酒店隔离起来,体检、开会、工作动员、心理辅导,以免刚刚回国的员工们,携带疾病或者出现不适应的状态。
瞿飞趁着他们的机场就在立安港,立刻跟师父请假,亲自来跟易兴邦碰头。
到了国内,援菲项目里一个小小总工,也不过是党组织领导下的小领班。
有了真正的大领导负责后续安排,易兴邦又重新成为了小易,融入了建设集团庞大的集体里。
每日汇报情况,召开会议,整理资料。
他们负责的瀑帕大桥项目,将在短短一周时间,完成总结归档。
这样的状态,在易兴邦意料之中。
可是资料整理好,递交给建设集团总负责人的时候,心里仍旧升起惆怅。
幸好,这次的惆怅有瞿飞帮忙分担。
所以在解除隔离,自行选择休假和归岗的时候,易兴邦想也没想,申请了南海隧道项目的工作,要求去跟组学习。
瞿飞没想到,自己去接个机,能帮项目组接回来一个帮手。
当易兴邦穿着建设集团土不拉几工作服,头戴安全帽报道时,瞿飞简直说不出话来。
“兄弟啊,你可真是我亲兄弟!”
他赶紧把人收下,抓着就往船上带,“正好有段载荷力我算不清了!”
律风埋头在修改跨海大桥设计图的工作上。
正在进行建设的桥梁段,因为海水深度和波流力的影响,需要对设计进行微调。
然而,这个些微的调整,依赖于大量计算,才能得出最佳的弯曲耦合,避免桥梁出现设计瑕疵。
每到这个时候,瞿飞是必须头秃的。
还得带着整队设计师,坐在电脑前疯狂掉头发。
这一次,掉头发的人数多了一个。
易兴邦走进来时,律风余光一扫吓了一跳。
皮肤晒得黝黑的年轻总工,算是全船穿得最为正式的人。
工作服、安全帽,连外套的扣子、衣袖的松紧带都系得极好,跟瞿飞这么自由散漫的家伙,简直不在一个世界。
律风在电视里见过他的采访,不苟言笑的严肃模样倒是如出一辙。
他进来之后,瞿飞大大咧咧介绍道:“我学弟,易兴邦。就是那个被菲律宾恐怖组织抢了的大桥,他当的总工!”
明明是学弟,瞿飞介绍得跟自家亲弟弟一样兴奋。
大家简单自我介绍、慰问了归国人士后,易兴邦一点儿没把自己当外人,直接说道:“你又算不清什么了?我看看。”
瞿飞赶紧把人拖到律风电脑前,“就这个!把它的全部受力都给我算出来!”
狮子大开口,易兴邦竟然不慌。
他慢慢摘下帽子,拿过鼠标,竟然一句话不多说,开始自己循着参数,开始给瞿飞算桥梁受力。
见他这样,必定是瞿飞常年使唤出来的习惯。
有了帮手,律风轻松许多。
虽然软件可以代替他们完成大部分的运算工作,但是各项参数紧密相接,选取不同的边界条件,能把他整个人算晕。
现在,律风终于可以站起来仔细端详这位归国总工。
易兴邦很年轻,皮肤晒得黝黑也挡不住睫毛微翘扇起的纯粹。
瞿飞这么一个大个子在旁边“是不是”“对不对”地喋喋不休,他竟然丝毫不焦躁,仍旧以自己的节奏,慢慢敲击键盘。
学长学弟忙活计算。
律风拿过桌上的笔记本电脑,重新开了一份文件,重新按照要求,把桥墩的曲线单独绘制一遍。
船舱外,是忙碌的工程机械浇筑混凝土的响动。
船舱内,每一个人都在忙碌于手上的验算,耳边尽是瞿飞单方面的唠唠叨叨。
直到暮色降临,微调的参数还差几个关键。
律风已经完成了调整后的箱形截面示意图,就等着他们给数据,拿出最终的建设方案了。
“瞿工,都六点了,要不然今天先回去,明天再算?”有工程师提出建议。
毕竟工期不赶,他们这份微调设计图晚上几天拿出来,也不耽误外面跨海大桥的进度。
然而,瞿飞叉着腰,盯着屏幕,随口回道:“等会儿。”
显然没有同意,大有加班加点的意思。
律风习惯了瞿飞的工作状态,他拿出手机,给殷以乔发了条“晚上不回来吃饭”的消息,站起来去看这两位的计算进度。
屏幕上的验算,比律风想象的更快。
易兴邦已经通过弯矩推导出了扭矩比较值,只需要再算出翘曲度就能得出径向力。
他正忙碌于比较算法,找到合适的修正系数,给出较为精准的结果。
律风一看,出声道:“你乘以0.98吧。应该差不多。”
易兴邦一愣,没有敢乘,更没敢继续计算。
“乘啊,乘0.98!”瞿飞却急着催他,“律风给的数据不会错!”
也许是瞿飞说得肯定,又或者是易兴邦更信任瞿飞,他马上按照律风所说,将算式里的修正系数改为0.98,得出了最后结果。
“成了!”瞿飞兴高采烈,赶紧把数据往模型带。
大家都因为他这句话,心情轻松起来。
终于可以不加班,回家睡觉的激动,促使所有人都将感激视线惯性投给律风。
可律风却笑着对易兴邦说:“多谢易总工,要不是有你在,今晚我们又得熬夜。”
“我只是算得比较快,关键的修正参数还是你给的。”
律风说得易兴邦不好意思,他平静地拿过安全帽,重新戴在了自己头上。
他的眼睛漆黑明亮,勾起浅浅笑意,“而且,我离开了菲律宾,就不是什么总工了。”
他语气有浅淡的遗憾,仿佛这次回国不是落下了一份工作,也不是放弃了一个工程。
而是丢下了并肩作战的战友。
律风并不能深刻理解他的心情,只能尽量安慰道:“菲律宾应该很快能稳定下来,你们肯定还会回去继续建设瀑帕大桥。”
易兴邦摇了摇头,站起来说道:“国家比我们更清楚菲律宾的局势。这次回来,我们项目组已经交接完毕了关于瀑帕大桥的全部资料……”
他的语气一向平静,此时却难得情绪低沉。
上交资料,代表着未来两三年,都不可能继续援菲建设计划。
“瀑帕大桥之后,其实还有一座库坎大桥。”
“这两座桥不是我们大发善心的建设工程,而是国家谈下来的中菲国际通道上,至关重要的桥梁。”
年轻人藏不住语气里的疲惫和委屈。
他说:“律工,那是我们的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