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殷知礼亲自在酒店迎接, 整个中国交流团轻松的气氛,瞬间变得严肃正经起来。

毕竟是国际建筑大师,他们这些人还在嘤嘤学语的时候, 殷知礼就已经开始设计建筑了。

在他面前,年近五十的老同志, 都变成了年轻人似的, 不敢在前辈面前失礼。

他们以为,这位老先生是为了看看律风, 并不在意他们这些陪衬。

没想到,殷知礼和律风短暂打过招呼,便笑着说:“大家一路上辛苦了,这几天就由我这个老家伙,陪大家说说话,聊聊中国和英国的建筑。等到明天, 参与这次专题交流会的建筑师们就会陆陆续续赶来,如果他们有什么失礼的地方,还请各位多多包涵。”

他的话夹着大家熟悉的口音。

那一腔介于普通话和方言之间的中文, 亲切地拉近了大家的距离。

交流团的人,进房间放下行李, 稍作休息。

殷知礼老先生,便陪伴着他们,一起用餐, 饭后闲谈。

律风始终站在他身边,没有把自己当成远道而来的客人。

而是和从前一样,与殷以乔左右配合,照顾好他的老师。

比起道路和桥梁分院,建筑分院见到殷知礼更为激动。

他们的人几乎占据了聊天的主场, 能从殷知礼设计的中国建筑,聊到刚刚获奖联邦大厦。

殷知礼总能笑着说:“可我更喜欢北京天府中心的设计,还有你们入围了国际建筑奖的鸿鹄机场。”

他能细细数出国院建筑分院的作品,逐一点出它们的优势。

这位远在英国的老人,了解中国每一次变化,清楚国家兴建每一个地标建筑。

甚至在建筑分院代表,提出困惑和疑虑的时候,他也能笑着说出问题的关键。

律风坐在他身边,帮他泡好碧螺春。

来到英国,律风除了带上了乌雀山大桥的设计,就只为老师带了几种家乡的新茶了。

临近十点,他们的畅聊终于走到尾声。

殷以乔安顿好疲惫的爷爷,才慢慢送律风回房。

“爷爷今天很高兴,因为你终于回来看他了。”

“当然,也有交流团的功劳,毕竟,他是这么热衷于讨论中国的建筑。”

“可能明天早上,他就会兴高采烈的坐在交流会现场,亲自听你们讲述中国不可思议的建筑工程。”

他们一路闲聊,就像回到了过去。

律风没有离开英国,他们还在热恋之中。

一如往常,殷以乔就这么送律风回家,然后两个人懒懒的等到第二天,才会并肩出现在C.E建筑事务所的门前。

而今天,令人怀念的气氛,总是短暂无比。

殷以乔在律风房门外止步,说道:“交流会的行程是十二天,但是后面几天时间,都是我们协会安排各位代表在英国境内的参观游览。”

“你想不想……和我单独去旅游?”

他的问话,充满了试探。

律风在黄昏灯光下听得心绪一颤,然后果断拒绝,“不想。”

“好吧。”殷以乔毫不意外的勾起笑意,“那我陪你一起去旅游。”

直到房门关上,律风都在回想殷以乔了然的神情。

仿佛早就预料到了他的拒绝,甚至为拒绝铺好了后路。

师兄都不生气的吗?

律风洗澡睡觉,闭上眼都是殷以乔温柔纵容的神色。

他以为,今天的殷以乔一定会很失望。

毕竟,他亲眼见到了利斯图书馆,却没有如师兄期望的那样情绪激动。

律风不过是回国两年半,思绪已经完全的仓鼠化。

好的东西,都希望自家拥有。

他恨不得把最好的设计和最好的想法,囤起来上交国家。

哪怕建筑物无论坐落在哪里,都是人类艺术的瑰宝,他仍旧会忍不住去想——

这样的图书馆,修建在中国该有多好。

交流会密集的行程,没能让律风拥有什么多愁善感的时间。

昨晚还显得僻静、悠闲的古堡酒店,一早就拥有了鼎沸人声、闪烁灯光。

英国皇家建筑师协会的签名板,大大方方立在酒店入口,等待着各位建筑师的亲笔签名。

国家设计院的代表们,一边走流程,一边核对待会需要的资料。

律风跟着经验丰富的领导们,认真听从他们的要求和叮嘱。

他们来交流,代表的是中国形象。

吴赢启难得拉着律风说:“无论建筑师提出什么刁钻的问题,你一定要用数据说话,不用担心乌雀山大桥的数据泄露,因为全世界,只有我们能建出这座大桥。”

也只有他们有建成这座大桥的需要。

律风乖巧点头,神情困惑说道:“吴院,其实交流理念而已,每一座桥所处的地理环境不同,建筑师们也不是很关心数据的问题……”

谁知道,吴院竟然十分坚持,“不!一定要用数据。以前我听说你把斯蒂芬.莱恩特教育得哑口无言,刚才我看到他了,所以,你一定要用数据!”

律风忽然领会了吴赢启的担忧。

“吴院,你是不是怕我说错话,新闻报道出去,说我们咄咄逼人?”

吴赢启一愣,叹息一声,“不是怕你说错话,是怕你说的话不符合记者的心意。这次交流会全程都有媒体在。”

“国外的媒体,什么都敢报道。”

不受控制的“新闻自由”,吴赢启只能控制自家发言人,保持客观理智。

如果律风拿数据,那么媒体人的观感再怎么变形变样,总有符合事实的报道,用数据驳斥一切虚假编造。

可律风不拿数据,像对待莱恩特似的,讲述中国的伟大和不凡,他们听了确实感动。

但是对在场的外国媒体来说,他们不了解中国,甚至不了解桥梁的建设,恐怕没有莱恩特那么善解人意。

最好是扔出数据,用事实说话。

于是,万众期待的交流会,一开场就变得格外刺激。

中国交流团第一个派出的代表,律风,点开解说PPT,就列出了乌雀山的三组数据。

海拔的高度。

桥梁的长度。

深山的温度。

建筑师们还没做好准备,就感受到了乌雀山凌冽寒风,缺氧的海拔,与匪夷所思的乌雀山大桥。

原来媒体的报道真的没有夸大其词。

中国人竟然确实是要在超乎想象的海报高度、纵横三千米距离,建成世界第一高桥!

台下本该熟悉律风的建筑师们,顿时觉得这位冷静阐述数据的年轻人陌生。

然而,他讲述的那些天方夜谭般的数据,简直跟他变为桥梁工程师一般不可思议。

建筑师们以为中国人会感性的说:“我们非常不容易,多么辛苦,多么天才,想出了这个方案”。

事实上却被一堆数据砸晕了头脑,感觉律风每一句话都在说:“这座山看到了吧,中国工程就是这么挑战极限,只有我们干得出来。”

律风的讲述过程中,始终有激烈的闪光灯。

建筑师们专心致志,认真分析着建成乌雀山大桥的可能性,而媒体人则是惊恐诧异,只顾着把数据拍下来,发送到社交媒体上。

等到乌雀山大桥的概念结束,建筑师们立刻抓住了提问机会。

面对众人彬彬有礼的提问,律风都能准确给出建设集团和研究所的测算,回答他们的困惑。

忽然,有人出声说道:“数据只是数据,无论你怎么阐述这座大桥,我也只是感受到一堆荒芜废土,在侵蚀自然的山脉。”

那人表情平静,语调也是温和从容,但他瞬间吸引了无数媒体的目光。

莫拉尼斯.克里姆,今年荣获了国际桥梁最高奖项的工程师。

并且也是英国皇家建筑师协会里,最为风格多变的建筑师。

他可以在美丽湍急的河谷造出大桥,也能在宽敞雄伟的体育馆修起薄如蝉翼的屋顶。

对艺术的执着,成就了他的傲慢。

即使面对所有人的诧异目光,他也坚定的说道:“你们的桥梁,能不能成功修建,还是一个未知数。”

他的质疑,令场面有些沉闷。

因为无数的建筑师,正在为这些数据惊叹感慨,能够在如此危险的山峰,造出一座绝无仅有的盘山桥,已经可以称为奇迹。

然而,对脾气怪异的克里姆来说,奇迹的构想,显然无法说服他。

律风站在台上,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回答。

他可以说,这座大桥当然能够修建成功,因为中国工程技术已经远远超过了在座的想象。

他也可以说,我们设计出来的乌雀山大桥,有全世界最优秀的建设团队,保证了它一定能够成功的事实。

可惜,任何语言在数据面前都显得苍白。

律风能够证明乌雀山大桥可以建造,但在它真正建设完毕之前,总会有类似的质疑声。

他铭记了吴赢启的叮嘱,真诚的说道:“那么我们非常欢迎,您能在乌雀山大桥建成的时候,亲自来到中国。这样你才能感受到,我所说的一切,都是事实。”

克里姆面对邀请,无奈摇头道:“我可不觉得,我能等到那一天。”言语之中的讽刺表露无遗。

律风也相当不客气,直接回答道:“如果您连四五年的时间都等不了,我也只能为您惋惜,您那短暂而匆忙的一生。”

他这一句话,惹得媒体情绪高涨。

什么数据、桥梁都是枯燥无味的过程,中国的设计师能够与克里姆这样的知名人士呛声,才是他们坐在现在,想听到的东西!

他们几乎立刻敲打键盘,用准确无误的文字,描述了克里姆先生的问题。

然后,在律风的回答里,耸人听闻地写道——

如果你活不到乌雀山大桥建成,那就说明你命短!

莱恩特默默坐在台下,感受到克里姆无处发泄的怒火,还有周围媒体骤然热烈的狂欢。

他感慨道:“你师弟说话,还是这么不留情面。”

殷以乔没有回答莱恩特。

他只是凝视着台上,端详起神情平静的律风。

在简单回击了克里姆之后,律风完全没有受到对方影响,仍旧客气从容地回答着其他建筑师的提问。

律风成熟了许多。

曾经会在这样的舞台上,固执己见地说服傲慢提问者的少年,似乎已经收敛起了他的锋芒,变得温和无害起来。

殷以乔总是能够在律风身上,察觉到他的变化。

那种言语之中的自信,令他再也不需要急切地表述自己的观点。

只需要从容不迫的拿出数据,慢条斯理的说道:“乌雀山大桥的盘旋曲度、陡度都经过了精密测算,在施工时会严格符合它的设计,完全没有必要担心它会影响正常行驶。开车通过它的人,也不会有任何的生命危险。”

爱信不信。

简单的交流会后,新闻媒体满载而归。

殷以乔听着他们的闲聊,都能想到当晚的报道,会怎么讲述这位年轻的中国设计师,与克里姆的短暂交锋。

果然,不到晚上七点,社交网站已经热闹了起来。

莫拉尼斯.克里姆在自己的主页,详尽阐述了自己的观点,还附带了对律风的抨击。

比新闻八卦还要快。

他说:我完全不认可这次专题交流,会有什么意义,中国糟糕的建筑工程情况,根本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优秀建筑。

他说:中国人在突破下限的事情上,从来没有令我失望,竟然选择在海拔三千米,人迹罕至的高山修建桥梁,他们是想修出一座天堂桥吗?

他说:中国没有可能建成这座桥,就算耗费人力物力建成了,它早晚也会成为一堆建设在山里的废墟!

作为名声斐然的桥梁工程师、建筑师,克里姆拥有许多拥护者。

他在自己的网络主页,发布了这样的消息,很快就传来了赞同的声音。

“果然,我在见到报纸上出现那座弯弯曲曲桥梁的时候,就觉得有问题了!”

“不知道协会邀请他们来做什么交流,展现中国人的异想天开?”

“克里姆教授,我支持你的看法!废墟,是的,废墟!中国已经花费巨资建造了无数现代垃圾,却不愿意花钱去帮助穷苦人民!”

偏见的声音,愈演愈烈。

不少参加过今天交流会的建筑师,也发表了对乌雀山大桥的观点。

设计方案、建造难度、节能和可持续性,都被打上了重大问号。

他们甚至只需要发布乌雀山的具体数据,自然就能得到更多人的认同。

殷以乔翻看着那些言论。

即使大部分人都赞叹乌雀山大桥的新颖设计,但是在建成之前,他们绝不会承认这座桥梁有存在的意义。

在建筑的领域,从不缺少新奇浪漫的设想。

只有当设想变为现实,才能完全说服这群见多识广的英国人。

殷以乔一直在等律风的消息。

然而,聊天框一片空白,也迟迟没有电话的踪迹。

等着师弟主动的殷以乔,无奈的出门。

他走到律风那儿敲了敲门,却没有收到回应。

于是,他不得不拨出电话,看看他的师弟到底在忙些什么。

电话接通,律风的声音完全没有丝毫的沮丧或愤怒。

而是开心的说:“我在观景台看图书馆。”

古堡酒店的观景台,全英国最适合观赏利斯图书馆的地方。

殷以乔为了能让这座图书馆,漂亮地坐落于湖泊边,花费了不少心思。

说服政府,摆平河谷所有者,还得告诉这栋古堡酒店的主人——

利斯图书馆会成为酒店全新的美景,为这栋酒店增添新的荣誉。

然后,他做到了。

建成这座绝无仅有的温暖图书馆,并且等到了律风的回来。

只可惜,他最爱的师弟,没有他想象中的激动和高兴。

夜晚的观景台,只留了寥寥两盏路灯,为客人照亮道路。

白天还热热闹闹的地方,晚上只有律风清瘦颀长的身影,悠闲恣意的趴在那儿,欣赏夜幕之中的利斯图书馆。

天空明亮的月色,给它镀上一层朦胧的辉光。

更接近律风最初的设计——

一片飘落地面的树叶,安静地与自然融为一体。

殷以乔走过去,和他一起远眺那座美丽的建筑。

夜风轻抚里,殷以乔没有去提什么网络抨击,而是问出了自己更关心的事情。

“你不高兴?”殷以乔的声音温柔,带着浅淡的落寞,“你是不是不喜欢它?”

“我喜欢。”律风盯着远处图书馆,它就像一副绘制在这片山脉的艺术品,在不同的光线下展现出不同的美感。

“我也很高兴。”

他说:“利斯图书馆带有令人温暖的力量,也创造出了我想象之中人与自然的和谐景象。”

“但是……”

律风没有说下去,只是露出嘿嘿的笑意。

殷以乔受不了他这样傻气的表情。

因为律风每次这么笑出声,他的心脏都会随之颤抖,柔软得无以复加。

“但是什么?”殷以乔耐心追问,态度前所未有的温柔。

律风轻轻地深呼吸,他知道自己的答案不会是殷以乔想知道的答案。

可他又非常想要表达心底最深的爱恋。

因为,殷以乔的视线一如既往的包容他,好像只要说出来,就能得到理解和认同。

于是,他在温柔如水的注视下,认真说道:“但是,我想讲一个故事。”

“一个师兄你一定没有听过的故事。”

殷以乔忽然笑道:“还有我没有听说过的故事?”

“嗯。”律风点点头,神情很肯定。

殷以乔知道许多中国的传统故事。

毕竟,他是殷知礼的孙子,从小就会学习中国传统文化。

文言文、古建筑,聊起这些属于中国的事物,殷以乔总会带有特殊魅力,令律风倾心不已,误以为自己在异国他乡,找到了最懂得中国、也最懂得自己的人。

然而,律风的视线,落在观景台下的利斯图书馆。夜幕之中,它能在月色里焕发出波光粼粼的亮色,是因为殷以乔实现了他的构想。

曾经那么理解他建筑理念的殷以乔,却渐渐的不再懂他。

因为他们成长于不同的世界,连影响人一生的故事,都带有不同的标记。

他道:“故事说,一个战地记者来到前线,发现战壕里有位战士,在漆黑的夜晚,借着火柴微弱的光亮,读一本破旧的书。”

“他不认识字,只是在看书上的插图。”

律风笑了笑,带着现代人的寂寥,和对那个年代的揣度。

“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插图,只不过是一个孩子在吊灯下读书。”

吊灯下看书的插画,确实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可律风说得十分认真。

殷以乔的注意力,被他淡淡忧愁的眉眼吸引。

本能的觉得,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故事。

律风继续说道:“战士问记者,你见过电灯吗?记者说没见过。因为那时候中国很穷,就算清朝末年亮起了第一盏电弧灯,也有很多很多人,根本不知道这世界上还存在一按就会发光的电灯,可能一辈子,都没有感受过灯光的明亮。”

插画外的人,羡慕插画上的灯。

律风露出笑,神情温柔的讲述着那个可能根本不存在的战士。

“他说:‘多好啊!希望战争胜利之后,孩子们也能在这样的灯光下读书。’”

殷以乔对课文,有着美好的想象。

那些编写给小孩子的读物,往往会给主人公类似十四行诗般的浪漫。

他勾起温柔的笑,问道:“所以那个人的梦想实现了,中国变得强大,现在人人都能用得上电灯了。”

律风点点头说:“梦想实现了,但是他却见不到了。”

“因为他在战争的夜晚,变成了指明道路的灯火,牺牲在了1947年的解放前夕。仅仅只有两年,战争就要胜利,新中国就会成立,向全世界发出属于我们的声音。”

那些战争年代遥远的故事,根本与他们毫无关系。

律风生活在条件优渥的大城市,更没有必要,再去铭记战争的故事。

不过,律风只是轻声说,“故事里的记者,替战士见到了梦想之中的电灯,而战士替千千万万生活在中国的孩子们,争取到了使用电灯的未来。”

“师兄,这只是一个故事,甚至可能是作者编造的。”

“然而我们中国,确实有许许多多这样的战士,存在于每一个中国人的记忆里。”

越江船工、国院吴华,还有数以万计的牺牲者,不求名利地为他们深爱的祖国奉献。

只为了让中华大地上的人们,拥有更好的生活。

“多好啊。“

律风凭栏远眺,忽然觉得战士羡慕的灯光,就像他所期待的图书馆那样。

“我为它在英国受到赞美和认可感到高兴。”

“但是——”

“如果中国也能建成这样的图书馆,我一定会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