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今澄市离乌雀山大约800多公里。

高铁能够缩短一定距离,但是出了高铁站,还是得坐大客车、换乘小面包车,最后在约定见面的地点,坐上测量员周五一的私家车。

一路车车车,大概要花费六七个小时,才能到达乌雀山脚下的丹拉县。

钱旭阳看到这条道路规划,简直要疯了。

“这么远?不是有一条高速吗?丹拉县不会连高速都没有,走的土道吧?”

钟珂白了他一眼,“等乌雀山大桥建成就有高速了。你嫌远可以不来啊。”

钱旭阳一时语塞。

他真的不想来。

昨天律风一句要去乌雀山,他单纯看戏,等着这人一无所获灰头土脸的回来。

谁知道,钟珂也要去,动静就变大了。

钟珂是有正式编制的人员,而且还负责一些杂务工作。

吴院同意她去乌雀山,意味着她得写出差审批表,一层一层签,全桥梁院都知道:钟珂要和律风一起去乌雀山了。

然后,他爸一个电话打过来,恨铁不成钢。

“平时叫你表现、表现!什么是表现?学学律风这种申请去现场勘察,为了乌雀山大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态度,这就是表现!”

钱旭阳要气死了。

如果不是律风空降,又装腔作势说什么吴老师要他去看山,自己完全可以安安稳稳躺在桥梁院里做一个画图工具混日子。

而不是背上背包,离开城市,去往荒郊野岭。

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钱旭阳眼神都能杀死律风。

然而,律风上了高铁就昏昏欲睡,靠着椅背养精蓄锐,没多久就睡着了,完全感受不到钱旭阳的愤怒。

前天晚上他因为殷以乔失眠。

昨天晚上又因为收拾行李、琢磨行程睡得晚。

大清早的高铁,自带摇篮效果,即使律风耳边满是高铁轰隆轰隆的声响,前后左右人声吵杂的交谈,也不妨碍他睡得安稳。

等他们到达高铁上,换乘大巴车,整个下午都只剩下了蜿蜒的高速路,山道的九转十八弯。

当他们终于和测量员周五一顺利会师的时候,钱旭阳脸色惨白,钟珂也不怎么好受。

三个人里,只有律风能够抗住长途跋涉的辛苦,还能和来接他们的测量员做一做自我介绍。

“你好,我们是桥梁分院的律风、钟珂、钱旭阳。”

他精神奕奕,完全在车上睡够了,一点儿也不像加班熬夜爱好者。

周五一见他们这个样子,淳朴的笑出了一口白牙。

“你还行吧,但是他们两个……能不能上得去乌雀山啊。”

律风:?

-

第二天准备上山的时候,律风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

周五一的越野车没法顺着盘山公路直接驶向目的地,桥梁设计方案选择的地点,得靠脚走。

哪怕是夏季,乌雀山的气温也远低于今澄市。

四个人穿着防寒服,仍能感受到高海拔带来的冰凉寒意。

周五一背着测量仪器、拿着导航走在前面。

律风帮他分担了三脚架和测量杆,一浅一深地踩在湿润的黄泥地里,慢慢往山上去。

他不是第一次徒步登山。

过去在C.E实习,经常会跟着殷以乔一起,去看看著名的深山建筑。

无论走得多么远,路途多么疲惫,那些热衷在深山建造的艺术品,瞬间就能治愈律风因登山变得颓然的精神。

而殷以乔永远都能在他惊艳的视线里,娓娓道来属于它们的传奇。

此时,律风踩着相似的湿润泥土,心怀强烈的期待,却完全没有当年的惬意。

因为,一路上都是钱旭阳抱怨式的问询,像极了阴魂不散的噪音。

钱旭阳:“周哥,以前我们院的人来都走这条路?”

钱旭阳:“不可能吧,这路这么难爬,那群人能走得下来?”

钱旭阳:“啊?你说什么方案一?这只是其中一个方案的上山路?”

一路上都是钱旭阳抱怨式询问。

后来……

他根本没力气说话,完全喘着粗气随地坐下,强烈要求休息。

律风虽然累,但是不至于累成钱旭阳这样。

他远眺前面的山路,看起来林木稀疏,马上就能到山顶了。

律风问道:“还有多远?”

周五一拿着GPS,指了指前面的木桩,“顺着这条道再走几步,沿途都打了木桩,要不了几分钟就到了。”

说完,他看向钱旭阳,显然希望这位虚弱先生能够一鼓作气。

“我不走了!我要休息!”钱旭阳连抗议的声音都很柔弱,他连连摆手,“周五一骗了我好几十个‘几分钟’了,我不信!”

刚才还是周哥,现在直呼其名。

完全是因为周五一挂萝卜骗驴的功劳。

无论钱旭阳问“还有多久到?”,周五一都笑得真诚善良,回答“没几分钟了”。

然后,一口气走了两小时。

律风对周五一这样的老测量肃然起敬。

要不是他持之以恒的说“只有几分钟了”,律风绝对相信钱旭阳这样娇生惯养的家伙,早在半路上撂挑子了。

不过,钱旭阳虽然躺平了,钟珂依然选择相信周五一。

她扶着树站起来,擦了擦汗,说道:“既然不远了,那我再坚持一下吧。”

钱旭阳脸色讪讪,仿佛自己还不如钟珂,令他挣扎又纠结。

但是纠结归纠结,他怎么都不肯起身。

律风想了想,从包里拿出来一瓶水,递给钟珂。

她脸色苍白地接过,就听见律风劝道:“你也休息一下吧,我先到前面看看,如果真的只有几分钟,再回来叫你。”

“哎,这次真的几分钟啊!”周五一强烈抗议。

律风笑了笑,说:“周哥,麻烦你陪他们一下。我会认中桩了,我先上去。”

说完,律风转身就走,耳边终于清静起来。

没有钱旭阳在耳边抱怨唠叨,律风的脚步都变得轻快。

一路山林杂草泥土看得麻木,可他找起测量留下来的定点木桩来,心情变得格外愉悦。

这些刻有编号的木桩子,未来会随着乌雀山大桥的修建,变成高速路的选点,由道路工程师,设计出一条连接大桥和现有高速的漂亮通道。

律风脚下踩着泥,眼里见到的却是平坦宽阔的混凝土。

当视线变得开阔,距离山顶越来越近的时候,律风抑制不住心脏剧烈的跳动,小跑起来。

然后,终于在一个陡然上升的坡度后,他见到了巍峨深邃的乌雀山山顶。

律风迎着微凉山风,调整着急促的呼吸。

乌雀山苍翠碧绿的景色映入眼帘,他根本不能克制自己微扬的嘴角。

这种一览众山的洒脱壮丽,令他迅速懂得了,为什么吴老师告诉项目组的人,一定要来乌雀山看看。

因为,他站在这里的瞬间,那些印在资料里、建在模型里的桥梁方案,一个一个跳了出来,在每一座可能架起桥梁的山峰,展现出自己雄伟壮观躯体,在深邃的浓雾中,成为人类征服群山的见证。

2900米海拔、1000米的跨度、600米落差,终于有了实感。

律风努力调整急促的呼吸,凝视着乌雀山久聚不散的雾气,寻找符合地形图的落位点。

他双耳轻微轰鸣,似乎有些缺氧。

当厚实的防寒服震动起来的时候,他差点以为是自己的手臂在发颤。

律风诧异的拿出手机,惊讶于乌雀山竟然还有信号。

“喂?”他的声音带有雀跃的喘息,无论电话那端是谁,都能接收到他的喜悦。

然而话筒那边一阵沉默。

律风还没能再喂出第二声,就听到一阵阴沉的质问:“你在做什么?”

“啊?”律风没能第一时间听出是谁,仍是粗重呼吸回答道,“爬山啊。”

那边愣了愣,忽然传出低低的笑声。

律风莫名觉得这笑声熟悉无比,他皱着眉赶紧看了看通话界面。

陌生号码,但是这串数字……

殷以乔?!

律风顿时变得紧张局促,之前充沛于灵魂的兴高采烈全都凝聚在了咽喉,绷得他不知所措。

他不知道殷以乔在笑什么,更不知道殷以乔为什么给他打电话。

但是他听着这声笑,本能觉得忐忑不安,好像他做错了什么事情,被师兄发现了似的。

律风皱着眉抱怨道:“你笑什么啊。”

殷以乔轻咳一声,恢复了他一贯温柔体贴,“你在哪座山上?”

绝口不提自己为什么笑。

律风气息稍缓,轻轻哼道:“乌雀山,很远的。都说了我出差,你别等我了,早点忙完回英国吧,代我向老师问好。”

殷以乔说:“小风,我总不能跟爷爷说,我回了一趟中国,连你人都没有见到——”

忽然,律风听到身后隐约传来聊天走路的声音,也顾不得听殷以乔在说些什么,赶紧和他道别。

“不说了,我同事都上来了。”

说完就挂,特别不客气!

律风转头一看,发现周五一终于拖着钱旭阳和钟珂上来了。

刚到山顶,钱旭阳把背包一扔,瘫坐在地上大口呼吸,一副连话都说不出的模样。

钟珂也没好到哪儿去,脸色苍白的出气多进气少,叉着腰站在山顶,转头问道:“周哥,这快说吧,方案一在哪儿取的点?”

好像只要周五一指出了选点,任务就算完成,她马上可以顺山而下,回家躺平了。

周五一拎着测距仪,走了几步,指了指斜下方一个平坦坡度。

那里竟然还插着一面小红旗。

“看到旗子没有?”他手指一划,笔直示意对面的山坳,“到对面,还有一面。”

鲜艳的小红旗,成为了测量员留给设计师的标识。

可惜除了标识,乌雀山再没有留下更多的痕迹。

适应了山顶的冷空气,律风很快开始按照自己的习惯,进行实地勘察。

他放下背包,拿出了单反,拍摄下了方案一的落点位置,更多的焦点,对准了整座乌雀山。

一座桥梁的一个方案,就有两个山峰的选择。

他们花了两小时登山,待会还要下山,再去对面登一次顶峰,才算考察完方案一的选点。

看起来充足的时间,花费在路上过多,所以律风始终忙碌于记录乌雀山的实景。

周五一架起了测距仪,随时可以帮忙测量律风想要的数据。

可他看到律风用单反拍摄了乌雀山之后,又拿出了速写本,站在相同的位置,用手上的笔,重新绘制起乌雀山来。

他落笔极快,几个来回,就勾勒出乌雀山的走势。

周五一觉得奇怪,他很少见到拍过照的人,还要再画一次素描的。

然而,他从吴院那里听说过律风的事情。

年轻,但是才华横溢。

只不过是学习了曲水湾大桥,就能完成三角钢型支撑的应用,设计出一座新的越江桥来。

于是,律风在周五一眼里,显得格外不同。

别人做了重复工作,他一定会笑着说傻。

换到律风身上,成为了独特的设计习惯,一定是律风设计出越江桥的制胜技巧。

周五一在旁边架起测距仪,测量数据。

等到律风停笔,他才充满期待的问道:“有新的解决办法了吗?”

简单的问题,包含了各种复杂的情绪。

负责乌雀山测量项目开始,几乎每一年、每一次设计到场,他都会问相同的问题。

律风读得懂他的神情。

乌雀山大桥在他们心里,已经不仅仅是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也是一个满怀赤诚的希望。

希望长达十二年的项目,能有一个完美的结局。

希望这座横亘在藏区门前的大山,拥有一道通途捷径。

“暂时没有。”律风勾起温和笑意,“不过,一定会有的。”

他们花了整整一天上山下山,才走完了方案一两个落位点。

周五一开车回到丹拉县小旅馆的时候,天早就黑了,县城里亮起了橘黄明亮的路灯,照亮了唯一的主街道。

他们四人都住在旅馆里,一人一间,同吃同住。

临别了,周五一叮嘱道:“今天早点休息,明天去方案二的选点会更远一点。”

钱旭阳脸色煞白,问:“又要爬这么久的山?”

周五一哈哈大笑,“你要是爬不动了,明天不来也可以啊。”

钱旭阳撇撇嘴,没说话,拖着背包就回了房间。

周五一见状,跟律风、钟珂挥挥手,也往自己房间走。

律风关上房门,将背包里的相机拿出来充电。

他将速写本放在床上,准备洗完澡继续战斗。

偏远山区小旅馆,水温不高。

律风快速洗完,擦干头发,裹着被子拿起速写本,一页一页回顾方案一的困境。

透过文字和建模看到的方案,与他实地勘察的感受截然不同。

在设计院里,律风仅仅觉得方案一难度大,具有挑战性。

等他亲自走了八小时泥土山路,才对资料里“吊装、运输困难”描述出的挑战性,有了清晰完整的认识。

方案一的乌雀山大桥,桥面与谷底落差高达607.9米。

在这里建桥,首先要解决山下到山上的高速问题。

否则,连钢材水泥都运不上来,更不用谈什么吊装了。

建桥难,建高速也不轻松。

按照周五一的说法,要在方案一选点附近建成直通高速,坡度和曲度又会成为道路分院的重大设计难题。

一个方案,两头突破,国院道桥两兄弟,谁也别想跑。

律风笑着抱起速写本,仔细写上自己今天勘察得出的结论。

安静的室内,只有笔尖摩擦纸页的轻响。

虽然身体疲惫,但是挡不住精神激动。

他随手画了一座穿过云雾的大桥草图,正准备在桥头位置描上了今天见到的测量小红旗。

枕头边手机又震动起来。

律风拿过手机一看,熟悉的陌生号码。

依然是殷以乔。

犹豫半晌,律风还是接了。

电话刚接通,殷以乔温柔的声音,平静问道:“你在哪儿?我好像到乌雀山了。”

律风手一抖,差点怀疑自己听错!

设计院离乌雀山这么远,他亲身经历了高铁、大巴、小面包,深知路途有多辛苦。

殷以乔怎么可能来?

律风整个人撑起来,紧张求证,“师兄,你在和我开玩笑吧?”

殷以乔笑着说道:“我早上刚从今澄市导航过来,哪里和你开玩笑了。”

他说得轻松。

律风头都要炸了。

当初吴院就是说派车送他们过来可他一查路程,开车接近12个小时,才选择了自己乘坐高铁、换来换去的快速方案。

殷以乔不仅来了,还是开车来了的,这么长的时间,律风一算就知道——

早上他挂断电话没多久,殷以乔就出发了!

律风被殷以乔的行动力惊得无话可说。

然而,还有更大的惊吓等着他。

殷以乔闲聊般说道:“只不过,我的导航不怎么好用,刚刚跟我说已到达目的地,结果周围一片漆黑,连个村镇、农庄都没有。也不知道这里是不是乌雀山。”

律风心脏剧烈跳动,慌忙问道:“你迷路了?!”

“嗯,好像是迷路了。”

语气端庄,丝毫不慌。

说得平静无波,仿佛只是走错了一个下岔路口似的不用在意!

律风心里的担忧急切,远超过他之前所有期期艾艾。

他知道殷以乔快五年没回来过,怎么一回来就驱车12小时,在山里迷路找不到方向了。

“你在高速还是乡道?开的水泥路还是泥土路?”

刚问完,他忽然想起殷以乔说周围漆黑一片。

律风顿时慌了,脑海里浮现出吴老师车祸的事情。

如果殷以乔为了他来到乌雀山出了什么意外,他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师兄,你赶快报警,打110叫警察去接你。”

他想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只能有困难找警察。

殷以乔却并不赞同这个建议,“可是我报警,也说不清楚具体的位置。”

“你把定位发给我!我来说!”律风恨不得能够飞去现场和殷以乔坐在同一辆车上,“你加我微信,就是这个手机号。不对,你有微信吗?”

“当然有。”

说完,他们的电话结束,律风的微信响了起来。

他迅速通过好友,在聊天框里才发现殷以乔头像是什么。

那是他那栋图书馆的毕业设计。

安宁得像一片落在草丛的树叶,拥有温柔的曲线和澄澈的落地窗。

殷以乔选取了最好的角度,将它框进了狭窄的方格里。

一时之间,万千思绪涌上心头,律风的焦急里夹杂了更多说不清的复杂情绪。

甚至后悔早上匆忙挂断了殷以乔的电话。

如果他能跟殷以乔好好沟通,也许就不会是现在这样,捧着手机无能为力地等待一个定位,帮殷以乔报警。

然而,微信里发过来的不是定位。

而是视频通话。

律风想也没想就接了,手机屏幕很快显示出画面。

车厢暖光柔和的洒下来,久违的殷以乔坐在驾驶席,温柔凝视着镜头,依然是律风记忆中俊朗从容的模样。

他勾起笑意,眼神欣然说道:“这样也算是和你见面了,小风。”

“我不需要警察,我只需要你的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