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颜意把谢宿抱上保姆车,放在长沙发上,给他擦汗。

谢宿艰难掀开疲惫的眼皮,恍然看见颜意眼里多了和之前不同的东西。

助理晚一分钟跟上,把车门关好,不让剧组其他人进来。

见谢宿疼得满额头是汗,他从一个保险箱里拿出一个小瓶和一个注射剂。

那小瓶里是芬太尼。

阿片类止痛药,属于管制品。

助理以为颜意这个乡下来的土包子什么都不懂,直接给谢宿用了,“忍一忍,我们自己的医生马上就到。”

颜意紧紧盯着还没关上的保险箱。

里面除了这种止痛药,还有几种药,其他的他看不懂,但量最多的他看出来了,是一种新陈代谢型类固醇。

他的眼睛慢慢红了,不知是怒火烧的,还是哭意忍的。

谜底已经揭开了一半。

至少谢宿的身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以及他身上的针孔是怎么来的,颜意都明白了。

他一年要拍十几部电影,身体怎么撑得住,撑不住这些人就用药物强行让他撑住。

新陈代谢型类固醇,颜意知道这类药物是因为他喜欢看运动类竞赛,赛前赛后关注比较多,这类药物是世界运动会的禁药。

它能快速提高人的肌肉力量和侵略性,但副作用很可怕,会影响人的骨骼正常生长,会严重损害肾功能和肝功能。

如果是男性长期服用,还会造成阳痿。

这只是一种,已经如此可怕,保险箱里还有颜意不了解的药。

谢宿的身体究竟变成什么样,他不敢猜。

谢宿的身体就这样坏了,坏了之后磕磕碰碰难免出现问题,他们不让其他医生碰,在他们的医生来之前,就用这种效果极快的管制类止痛药给他用。

而这种阿片类止痛药是会严重成瘾的。

这种瘾或许也是牵制住谢宿的手段之一。

颜意蹲在沙发边揉眼睛,体会到了005说的谢宿太苦了究竟有多苦。

对于一个男人来说,骨骼疏松,内脏受损,禁药成瘾,可能性的阳痿等问题,每一个都是难以忍受的。

谢宿他活在一个人类围成的小地狱里。

即便从这个小地狱中逃出来,他也无法活下去。

他的身体已经毁了,他已经成瘾了。

最可怕的不是身在地狱,是身在地狱,还要靠地狱而活,离开地狱无法存活,心里便没了任何希望。

颜意觉得如果是他自己,他不一定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谢宿还在苦苦支撑,是他足够坚强,亦或是其他。

颜意起身给两人倒了两杯水,嘴边的话还没说,温杭就带着他们的医生来了。

“他是谁?怎么在这里?”温杭指着颜意不满地问。

“这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小助理,很可靠。”助理讨好地对他说。

“可靠?”温杭盯着颜意的脸嗤笑一声,“你下去!”

温杭应该也有三十岁了,但他和谢宿不一样,依然是一位拥有初恋脸的人。

可就是这样一张脸,贴到谢宿耳边,不知道对他说了什么,刺激得谢宿面容扭曲,愤然起身,摔倒变成这样。

颜意什么都不能说,他还要笑脸相迎,听话地下车。

秋日的夜晚,乍然从车里出来,被凉意席了满身。

十五年后的夜空,一样看不到多少星星。

十五年后的世界,依然不可能没有阴暗。

场务们拖着沉重的道具,在深夜里疲惫工作,腰背被道具压弯,脚步缓慢而沉重。

灯光打在他们蜡黄的脸上,衰惫而麻木。

颜意搓搓胳膊,揉揉脸,艰难地换上笑容,继续跟剧组的人拉关系套话。

接下来几天,颜意都没见到谢宿。

听说他去医院了。

没有谢宿在,男四每天吃着干巴巴的盒饭问:“颜意,这两天怎么没粥了?”

颜意:“两个人不值当做一次。”

男四:“……”

剧组对谢宿翘首以待的人,除了颜意,又多了一个。

第四天下午,谢宿终于回来了。

颜意说不清是什么感受,他想见到谢宿,见不到不安心,但见到了,又想让他多在医院休息两天。

今天他没来得及准备粥,找机会走到谢宿身边,向他手里塞了一颗比往常大很多,包装漂亮的糖。

谢宿看着比前几天更憔悴,眼神麻木而空洞,见到糖果后眼里亮出一缕微弱星光。

他抬头看向颜意。

颜意竟然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他的想法。

他在无声地问,这次为什么不给他剥糖纸了?

前几次喝完粥,颜意都是剥好糖纸,直接把糖塞进他的嘴巴里,而这次给的是一个完整糖果。

颜意说:“谢老师不觉得,亲自剥开这么漂亮的糖纸,就像拆礼物一样开心吗?”

糖果本身是自带包装的小礼物,拨开漂亮的糖纸,里面是甜甜的糖心。

谢宿似乎是被这幼稚又美好的想法感染,眼里溢出些笑意。

他低头,自己认真剥开那层暖黄色,带着小星星的糖纸,剥开一层,结果里面还有一层。

谢宿正想笑时,看到第一层糖纸背面的字。

“谢老师,不要怕,我在悬崖底接着你。”

谢宿怔怔地看着那几个字。

再抬头时,颜意已经被男四叫走了。

远处,他拿着水递给男四,笑着对他说着什么。

他长得很好看,身上有一层光一样的耀眼,却给人一种安宁舒心的安全感。

第一次被他背起时,谢宿就有这样的感觉。

他看得目光恍惚,恍惚觉得自己过往人生中,这个人曾出现过,拉着他走进一个他害怕的地方,前方的未知便变成平坦光明的大道。

是快要死了吗?脑海里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谢宿苦笑一声。

如果他真的出现过,为什么松开了他的手,让他跌跌撞撞走进这地狱之中。

他真的,好想试试那样温暖光明的路。

谢宿紧紧攥着那张糖纸。

糖果入口。

嘴里苦久了,猛然吃到很甜的东西,第一秒感受到的不是甜,而是口水溢出中和的酸,人也一样。

颜意来这里后一直没动静的005,忽然跳出来。

【005:执念值70%。】

005说只有谢宿有强烈的重生执念,005才能绑定他为男团成员,带他重生。

颜意还记得这个条件,只是没想到一出来就是这么高。

应该是在他们来之前,谢宿就已经生出了执念,刚才不知是什么又刺激到他,执念再度加深。

不管怎样,谢宿现在已经有很强的悔恨,想要重来一次了。

这样很好,他会少受些罪。

颜意坐在男四身边想,只要谢宿重生吗?这些把他摁在地狱的人不处理吗?

如果是在现实世界中,颜意或许没这么大胆,敢一个人跟一群不知底细的组织斗,可在这里他不怕死,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可是,有这个必要吗?

他直接等时机到来,早点带谢宿回去不好吗?

第二天,谢宿被带到隔壁剧组拍摄。

在这个影视城,谢宿要在三个剧组拍摄,颜意所在的这个是个古装剧,隔壁是个现代剧,那个比这个省事,拍摄时间短,当天下午谢宿就回来了。

谢宿和助理刚从车里下来,就见颜意正蹲在片场外等他们,身边是熟悉的保温桶。

见到这一人一桶,不只是谢宿,疲惫的助理也有点开心。

忽然就有了一种,劳累一整天下班后,家里有个小娇妻做好暖呼呼的饭,正等着自己的感觉?

助理连忙摇摇头,冲颜意喊:“还不快过来,我都要累死了!”

“哎!”颜意一溜烟跑过来,接过谢宿,对助理说:“哥,您快去喝碗粥休息休息,我今天还做了小菜您尝尝。”

助理满意地过去了。

颜意扶着谢宿坐在轮椅上,和往常一样喂他喝粥,只是这次没顺利喝完,时间紧,这边导演让谢宿赶紧去换衣服。

古装衣服比较多,疲倦的谢宿一个人换不好,以前都是助理帮他换,不让剧组其他人插手。

此时累极的助理刚坐下,一点也不想起。

“哥,我帮谢老师换,您歇着。”

助理犹豫了一会儿,想到颜意这个土包子都见过他给谢宿打针,换个衣服也没啥。

最终被疲惫和懒惰打败的他,挥挥手让颜意去了。

颜意没想到助理这边说服了,谢宿这里却碰了个硬钉子。

谢宿愿意让那个助理给他换衣服,却不愿意让颜意给换。

非常不愿意。

颜意被他推到门外,不管怎么说,谢宿都不愿意让他进去。

“在谢老师心里,我还不如那个助理是吗?”颜意声音发闷,留意着谢宿的神情。

谢宿眼神闪了闪,脸色苍白如雪,脆弱又冷硬。

不让颜意进门是他最后的倔强,如同守住最后的尊严。

就是如颜意所说,那个助理可以,颜意不可以。

颜意忽然明白了,他为什么不想让他帮他换衣服。

见谢宿站着腿都发抖了,他的骨骼那么脆弱,腿还不知道是怎么弄好的,不能这样一直站着。

颜意直接和上次一样,将他抱了起来。

“你做什么!”谢宿惊后,脸上只剩下慌。

“我上次抱你时都看到了。”颜意直接撕破谢宿努力按住的那层纸,“那些针孔。”

怀里的人浑身僵硬。

颜意把他放到化妆室的沙发上,恳请:“谢老师,让我帮你换衣服,好吗?”

化妆室沉默良久。

谢宿点头。

颜意帮他换衣服时,他身体依然僵硬,尤其是颜意靠近时,他的睫毛会不安地颤抖,双手紧紧攥着衣角。

颜意动作更轻柔,声音和呼吸都是轻的,“谢老师,让我看到没事。”

谢宿紧紧闭上眼,松开手,对颜意敞开他阴暗悲惨世界的大门。

他上半身和腿上一样有很多针孔,还有几处狰狞伤疤,密密麻麻得描绘着他扭曲的世界。

颜意忍不住伸手想要碰,在即将触碰到时,忙收回手。

“上次我看到了,我也知道助理给您用的止痛药是管制品,还知道他给您用过很多违禁易上瘾的药物。”

谢宿睁开眼,眼里是麻木。

“您也知道的是吧。”颜意哑声问。

即便年轻时的谢宿,也只是偶尔傻气而已,顶级学府的他智商不低。

有了三十多年人生经验的他,即便最初没察觉,现在怎么可能还没看出来。

谢宿说:“前两次,我拍戏很累很累,他煮好热牛奶,微笑地跟我说里面放了的是提神醒脑的药。”

“他”是谁,颜意不用问也知道。

是谢宿愿意为他,在最火的时候退圈的人。

是谢宿愿意为他,重新复出拍戏还可怕赌债的人。

是谢宿爱了很多年,他却能一句话把谢宿侮辱得面容扭曲的人。

是彻底把谢宿拉入地狱的人。

颜意不忍心再问下去了。

沉默地给谢宿换好衣服,颜意说:“谢老师,不要怕前面的悬崖和地狱,你看我力气这么大,我真的能接住你。”

跳下地狱,才能迎来重生。

谢宿安静地看着他。

颜意尽量笑得灿烂,“不是有个词叫浴火重生吗?我们谢老师就是世界上那只最华丽的凤凰啊。”

谢宿跟着笑了一下。

他这具被药物腐蚀了身体,是真的只能被烈火烧了,恶魔的嚎叫才会停息。

颜意还想说些彩虹屁时,忽然被抱住了。

谢宿很高,比他高半个头,此时抱住他好像卸掉了身上的所有力气,整个靠在颜意身上。

这个世界上,或许只有颜意能让他这么靠一靠,安心地,放纵地,短暂地拥住阳光。

颜意口中的话哽在喉咙处。

他回抱住他,掌心下是手术留下的粗糙疤痕,颜意像小时候对待福利院的小朋友一样,拍着他微弯的脊背。

他心里有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