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远身材高大, 睡在榻上有些伸展不开。他早早醒了,睁开眼时,窗外雨声还很大, 这雨下了一夜都还没停歇。
房间里很安静,他坐起身朝床上看过去, 林宴果然睡姿很不好,被子又被他踢开,侧身趴在床边,一条手臂都垂到了地上。
小太子则睡得横了起来, 明明床很大, 被这一大一小都占满了。
容远从榻上起身,走到床边伸手提起小太子摆正, 然后替两人盖好被子, 转身走到外间打开门, 门外大雨如注, 天空阴沉昏暗, 不时响起轰隆的雷声。
张伯正撑着伞从院子外进来,到廊下收起伞,掸了掸身上的雨珠,看到容远, 小跑过来抱怨:“王爷回来了。这鬼天气, 也不知道怎么了, 下了一晚上还不够, 现在还在下。”
“王妃和小太子是不是在里面?”他朝容远身后的屋里张望。
“嗯。”容远垂眸看他:“你放他们进来的?”
张伯连忙摆手,“哎哟,是小太子非要进来玩的,我可没有方”
容远不置可否看他, 身后房里突然传来林宴的惊呼声。
转身回去,就见林宴和小太子都醒了,被子卷成一团扔在床角,林宴坐在床头,和面前的小太子大眼瞪小眼。
“他尿床了!”林宴抬头,不敢置信朝容远道。
在宫里的时候,每天都有宫女嬷嬷按时带小太子嘘嘘,到了王府,容远和林宴都不清楚小孩子的习性,不可避免的,小太子尿了床。
床上湿了一大块,林宴挪了挪,有一丝嫌弃的远离小太子。
两人干看着,张伯忍不住跺脚,“快给小太子换衣裳啊。”
容远原本在愣神,听到张伯的话才反应过来,拿出皇后昨日交给他的行李,从里面胡乱找出一套小太子的衣裳扔到床上给林宴,“你给他换。”
“我?”林宴伸手指指自己,连连摇头,“我不会给小孩子穿衣裳。”
人类的衣裳可太难穿了,他自己都学了几次才学会。
他卷吧卷吧衣裳伸手丢给张伯,“张伯,你来。”
“我?”张伯接住衣裳,也慌忙摇头,“我这辈子亲都没成,孩子都没有,怎么会给小孩子穿衣裳?再说我手糙,小太子细皮嫩肉的,把他弄疼了怎么办?王爷来。”
说完,衣裳又丢回了容远的手上。
一个两个都不靠谱,容远只好无奈地上前给小太子换衣裳。
小太子还算配合,躺在床上张开手脚让他换衣裳。可惜容远也是头一次给小孩儿换衣裳,有些笨手笨脚。林宴看不下去了,在旁边训他,“哎呀,裤子穿歪了……手手,他的手还没从袖子里伸出来……”
“你来。”容远拧眉瞅他一眼,把换了一半衣裳的小太子丢进他怀里。
“我来就我来。”林宴撸起袖子,拿起裤子给小太子穿。
张伯带着下人端热水进来,就看到两人吵吵闹闹的一幕,忍不住呵呵笑着让人放下热水,然后带人退了出去。
早饭后,屋外大雨还没停歇。天空好像破了个洞,大雨倾盆而下,乌云密布,雷声不停在厚重的云层间响起,似乎随时会劈下来。
容远吃过早饭又进了宫。今天是处置丽妃的日子,宫里宫外不能有任何差池。
林宴站在窗口看着外头的天色,明明是白天,却暗沉的仿佛黑夜。小黄雀站在他肩膀上,不安道:“小树藤,这天气不太对劲呀。”
林宴也瞧出来了,天生异象,十有八九是有事要发生。
小太子坐在旁边榻上玩玩具,忽然抬起脑袋,林宴也若有所觉的转身,房内忽的平地起了一阵风,猛地朝他席卷而来。林宴没反应过来,眼前忽的一黑,等眼前重新看得见,已经不在王府,而在一个潮湿的山洞里。
山洞壁上镶着几颗夜明珠,照亮洞里的情景。前面靠着石壁的石床上,坐着一个人,小太子十分亲热的坐在他腿上,林宴看清那人,正是皇后身边的安康安公公。
林宴转头打量洞内,只他和小太子两人被带来了这里。他警惕的看着安康,开口道:“你想干嘛?把果子还我!”
安康抬头看他一眼,伸手摸了摸小太子的脑袋,说道:“还你也没用,他现在已经是太子,你敢把小太子带回山上?”
林宴噎住,他还真不敢。
“都是你!在宫里好端端的跑去偷我的果子!还让他变成了小太子!”林宴怒目道。
“喂,宫里怎么回事?丽妃怎么会变成鱼妖?还有你身上,妖气怎么这么淡?”林宴顿了顿,没好气问他。
他方才就发现安康身上的妖气几乎没有了,身上萦绕的黑气却是肉眼可见的在变浓。实在太奇怪了。
“我的内丹给了她。”安康平静的跟他解释,“有一种秘法,可以用妖怪的内丹把人转换成妖怪。”
妖怪的内丹少量入药,可以让人类延长寿命,治愈绝症。然而如果一整颗内丹,用特殊的方法,让人类每日定时服下,就可以慢慢改变人类的体质,把人转换成妖怪。
这种秘法知道的妖怪不多,当然也不是什么妖怪的内丹都可以把人转换成妖怪,必须得至少有五百年的道行。
林宴听完震惊的看着他,“……你不活了?”
一个妖怪最重要的就是内丹,失去一点还可以通过修炼修复,可是完全失去,那就只剩下死一条路了。
“丽妃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了害她竟然连命都不要了。”林宴觉得这个大妖怪简直是疯了,“你图什么?”
“我本来就活不长了。”山洞外雷声轰鸣,小太子吓的往安康怀里钻,安康怜爱的伸手捂住他耳朵,手指轻抬,给山洞施了层灵气罩,山洞内雷声小了些。
“……什么意思?”林宴疑惑地问。
“雷劫,”安康抬头示意他听外面的雷声,“冲我来的。”
林宴呆住,咽了咽口水,“你做了多少坏事,老天都看不下去,要降雷劫来劈你?”
“很多。”安康垂着眼,平静道。
“三年前,皇后被丽妃暗算流产,小太子原本是保不住的,是我用了禁术让皇后平安把小太子生下来,但禁术只能保住小太子的躯体,没有魂魄。因此小太子痴傻了三年。”安康顿了顿,换了个话题,“直到丽妃怀孕,太医把脉说是小皇子,我一直在找可以让小太子补全魂魄的方法,三个多月前,我占卜得到龙渊山的提示,根据提示找到了你的果子,便摘了回来让小太子服下。你的果子,补全了小太子的魂魄。”
林宴安静的听,等他讲完,有些迷糊地问:“又是禁术又是秘法,你为什么要费尽心思做这些?对你有什么好处?”
而且一个好端端的大妖怪,做什么不好,跑到宫里来伺候人。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难道是活太久,活腻了?
安康长叹一声,“你问题这么多,罢了,还有时间,我给你讲讲。”
“我是一条鲤鱼妖,千百年来潜心修炼,只为跃龙门。十年前,那是我第二次跃龙门,却被天雷劈的奄奄一息,多亏遇到了两个好心的法师,把我放回了河里。”
“可是刚入河,就在下游被人类抓住。为了不被宰杀,我只好仓惶变成人逃走。雷劫让我法力尽失,只能勉强维持人形,消除不掉脸上的鱼鳞。没逃多远又被人类当成妖怪抓住困在笼子里,看见我的人都拿东西丢我,耍猴一样,对我又打又骂,给我吃残羹剩饭,唯独只有一个好心的小女孩儿,她把我从笼子里赎了出来,给我清理伤口,还给我热饭吃。”
“那个小女孩儿就是皇后。”
林宴听完,愣愣地问:“你就是为了报答救命恩情,才去皇后身边当太监?甚至为了帮她稳住皇后的位置,不让宫里其他妃嫔生下皇子?”
他想起听宫女说过,后宫的妃嫔要么诞下的是公主,要么就是在生产时发生意外,宫里除了小太子,再没有别的皇子。
怪不得身上黑气那么浓重,老天要降雷劫来劈他,那可是多少条人命啊。
“可你报恩为何要害人?”林宴忍不住问,“你不想跃龙门了吗?”
龙门?安康神情恍惚,那曾是他千百年来梦寐向往的追求。为此他日夜刻苦修炼,披星戴月。
一百年,两百年,五百年,一千年。在漫长的修炼路上,只有他一个人孤单的身影。在他漫长苍白的人生里,也只有乏味枯燥的修炼。
直到遇到皇后。
皇后的出现,给他的人生带来了色彩。
他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滔天的权势,他只是一只妖,在这幽深的皇宫中,他见过皇后人前逞强人后痛哭的模样,他只能用自己的方法保护她,为她扫除一切障碍。
“你……是不是喜欢皇后?”林宴忽的一顿,咬住嘴唇,试探地问。
安康从回忆中回过神,淡淡一笑,戏谑看他,“你一只小树藤妖,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当然知道!”林宴不服气的瞪他,小瞧人,不,是小瞧妖!
“还是别知道的好。”安康摇头叹息。“砰”的一声,山洞被雷击中,晃了晃。安康面色肃穆,转头从石床上拿过一个布包扔给林宴,快速道:“这是我的一些法器,你收好。作为偷了你果子的补偿。我不在后,京城很快就会妖孽横生,它们都是冲着小太子来的,你要保护好他。”
林宴接住布包,听到他的话有些懵,“什么冲着小太子来的?你是说有坏妖要来抓小太子?”
“是想吃掉他。”安康道,探究的看着林宴,“我看不出你是什么品种的树藤,但是你的果子很特别,对于那些从深渊来的鬼魅妖孽,有致命吸引力。”
……吃吃掉?林宴瞪眼看着趴在安康怀里昏昏欲睡的小太子,连忙道:“那我带他回龙渊山。”
安康摇头,“龙渊山的灵气罩已经松动,不安全了。我卜过卦,京城虽然会混乱,却也是最有生机的地方。小太子留在京城比离开更安全。而且皇宫里我下了禁制,一般妖孽进不去。”
山洞外雷击声更大了,有碎石头从石壁上滚落。安康最后一次摸了摸小太子的脸蛋,抱起来还给林宴,“把你果子拿走吧。我送你们回去。”
林宴接过小太子,忍不住问他,“皇后知道你是妖怪吗?你为她做的这些事她都知道吗?”
“她不知道,我也没有告诉她。”安康面色平静道,“这一切都是我自己心甘情愿。”
“那你有和她告别吗?”想到他为了皇后付出这么多,皇后却完全不知情,林宴不忍,“她知道你要走了吗?”
安康沉默片刻,说道:“我不想她知道我是妖。”
林宴如鲠在喉,有些难受地问:“你还有什么愿望吗?”
“愿望?”安康轻笑一声,“我只是有一件遗憾的事,一件曾经能做却未做的事情。”
“我可以帮你。”林宴诚恳道。
安康用一阵风把林宴和小太子送回了王府,林宴把小太子交给正急的要命的小黄雀,拿上东西,又很快被风卷着回了山洞。
林宴拿出从黄鼠狼精那里来的一支香,把香的用处跟安康说了,伸手点燃,一股幽香在轰隆声不断的山洞内飘散,很快,林宴和安康伏在石床上同时闭上了眼睛。
再次睁眼,林宴发现自己在一座寺庙的院子里,有僧人拿着扫帚,在清扫地上的落叶。